卢箫转头,看到尹银焕上尉若有所思地盯着刚从舞台上下来的白冉。
“什么?”她有点迷惑。
不光是两国的军人们,文莱民间乐团的演奏者在听到刚才的《流浪者之歌》后,也被震撼得无法自拔。他们暂时无暇顾及演奏了,围到白冉身边攀谈。
白冉和他们聊天时表情也是懒懒的,浅金色的眉毛平平的,有种爱搭不理的趋势。
尹银焕皱着眉头,眼神渐渐悠远。
“很久以前,我去旧欧陪长官度假的时候,有幸去过大和岛的东京歌剧院。那天的演出剧目是《卡门》,还是那个很有名的女高音黄莺主演的,整个歌剧院人坐得满满当当。”
黄莺。
听到这个名字,卢箫的心突然颤抖了一下。为什么要无端提起这个名字。她想到了一段比战争还要灰暗的回忆,或许本该与自己无关,却在警服上烙下了永远悲伤的历史。
但她没有表现出来,只是僵硬地问:“你觉得黄莺像白少校?”她并没确切见过黄莺真人。
尹银焕摇摇头:“不是,我是指那场演出的小提琴首席。因为那是歌剧演出,乐团在暗处,最后介绍乐手的时候也草草带过。但演出一结束,那位首席站起来时,所有人都惊呆了。金发碧眼,像维京的一朵玫瑰,真的很漂亮。”
金发碧眼,像维京的一朵玫瑰。
卢箫觉得这描述和白冉很像,却又不太一样。如果她来描述白冉的话,后半句应该是“哥伦比亚的残雪”。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蹦出这么个形容,明明那里从不下雪。
“她是白少校吗?”
“当然不是了,是个很欧化的名字,好像叫萨什么娜。”尹银焕继续盯着白冉的方向失神。“只不过白少校刚才拉小提琴的手法和台风,和那人几乎一模一样。那手法令我记忆深刻,听起来很情绪化,就像拉琴人在发怒一样。”
卢箫意味不明地点点头:“没想到你对音乐方面这么了解。说不定她们师出同门。”
尹银焕掏出一支烟,点燃。
“我倒很好奇,她们的小提琴都是跟谁学的。”
“上个年代的某位大师吧。”卢箫礼貌地笑笑,同时和他拉开距离。她很不喜欢烟味。
“大概。”
这时,白冉走了过来,右手中的香蕉吃了一半。她的左手仍然握着那把小提琴,就好像一刻也不舍得它离身。
“尹上尉,我拉得如何?”
尹银焕笑道:“特别好,我都觉得您是专业的了。”
“因为我天赋异禀。”白冉调侃自己时,竟也带些怪异的嘲讽。
卢箫插不上话,静静地看白冉两口吃完手中的香蕉。
待她吃完后,尹银焕掏出口袋里的烟,向白冉的方向递去。
白冉伸手抽出一根,但绿眼睛往卢箫的方向瞟了一瞬后,又将那根烟巧妙地塞了回去。
“多谢。不过我身体刚好,不能抽烟。”
尹银焕连忙将烟盒收起,自责道:“忘了,瞧我这脑子。”
“没事。你们有带什么土特产回去吗?”
“给我女儿带了个猴子木雕,至于北赤联的特产水果嘛,不太好带,以后带我家人来这度假。”尹银焕说。
白冉淡淡地点点头:“木雕挺合适的。卢上尉呢?”
“没带。”卢箫回答得很干脆。
她此行所剩的赤银一共才不到六两,买了那把小提琴后,已经没钱买任何东西了。更何况她要在班加罗尔转车,还要留些赤银过夜用。
白冉眨眨眼,右眉一挑:“那我给你点东西。”
“不必了,谢谢。”
“跟我去取吧?刚好我有些累了,现在要走了。”白冉抬起右手臂,像猫一样,懒懒地舒展了一下腰肢。
卢箫心里一紧。她又看到了那双绿眼中的捕猎意味。
旁边的尹银焕上尉一言难尽地看着两位女士。尽管他是个纯纯的直男,仍然察觉到了不对劲的气氛。
“那个,卢上尉可能还想在这里多留一会儿……”
“我跟你去。”卢箫上前一步,站到白冉面前。
她不知道这女人又在搞什么鬼,但她不怕。她只怕如果不管住这女人,鬼知道这条疯蛇会干出什么更疯狂的事。
“明智的选择。”白冉眯起眼睛,笑了起来。
她小心翼翼将小提琴放入琴包中,拉好,背到身后。拉上之前,她的眼神还愣了片刻,好似在欣赏优美的琴体。
卢箫便和她走出了文莱大会堂。
说来也奇怪,她并不想再看这会堂最后一眼。送别会,也仅仅是废墟的一个证明罢了。
文莱的街道灰突突的,墙边的彩绘也是近期新画上去掩盖战争痕迹的,一股很刺鼻的油漆味。每在街道上踏一步,鞋底硬邦邦的碎石都会嘎吱作响。
两个身着军服的人,总会引起市民的频频注目。更何况,那军服还一个绿,一个红,怎么看怎么诡异。
白冉走在侧边,单手扶着琴包的背带,披着一头在月光下近乎白色的长发。近乎完美的头身比让她看起来像当代的阿尔特弥斯。
一路上,她们都静静的。
谁也没说话,谁也都默契地不说话。
远处的文莱大会堂愈发喧闹,传来了喝酒划拳与舞蹈的声音。
卢箫抬头看向银盘似的月亮,愣了会儿神。再回过神低下头来时,她发现身旁的白冉一直在盯着自己看,毫不避讳,目不转睛。
“怎么了?”卢箫很不习惯被人盯着这样看,下意识局促不安。
白冉也没有移开目光,缓缓道:“你长得真可爱。”
“直接说我不漂亮就行。”卢箫不想搭理她。
“怎么可能,你当然漂亮。我说你可爱,是因为你真的很可爱。”说这话的时候,白冉还咬了一下唇,神色懵懂又魅惑。
“……”卢箫很不想承认自己脸烫了。想不明白,为什么这女人能这么无所忌惮地说出那样一串话。
好在路途并不遥远,没过几分钟就到了白冉所住的酒店。
走在走廊里的时候,所有人都在盯着她们看。
卢箫确定,大家主要看的还是白冉。
虽然自己也混了日耳曼的血统,但还是白冉这种纯高加索人与皮肤黝黑的马来居民更加格格不入。
踏入房间后,白冉意外没做什么奇怪的暗示,只是将琴包放到桌上,拿出小提琴。
优雅万分。
最后一个晚上,终于老实了?但卢箫总觉得事出反常必有妖。
“别紧张,我只是想友好地为你拉一首曲子。”捧起小提琴前,白冉特意将空空如也的双手举到空中,做了个投降的姿势。
卢箫皱眉:“你不是已经拉过了吗?”
白冉将小提琴架到脖间:“那是给我自己拉的,但现在我要给你拉一首。”
那一刻,卢箫说不上来,心跳速度的变化是因为什么。房间内的空气变得燥热,墙壁与天花板一同变成了维也纳大厅的金色。
“请。”
“坐下嘛。”
“好。”卢箫听话地坐到桌前的椅子上。
白冉散漫地闭上眼睛,左手的手指按上琴弦。
琴弦颤动的那一霎,天地间除了拉小提琴的白冉,剩下的一切都黯然失色。只有舞动的琴弦。
这是一首完全陌生的曲子。
悠扬中带有灵动,悲伤中带有喜悦,既像大调,又像小调。
尹银焕评价的是对的,白冉拉小提琴的方式确实特别,像拉琴人确实像在发怒。
但拉这首曲子的时候,卢箫感觉,那怒火是无比温柔的。温柔到老虎的牙是乳酪做的,水泥墙面是塞满棉花的。
沉寂了一瞬后,乐声比以往都更加悠扬。每一次运弓都到了头,揉弦的幅度越来越大,为数不多的跳音也消失了;但旋律越来越光明,越来越充满希望。
像走在玫瑰花园里。
是白冉拉的好听,还是小提琴本就如此好听?
卢箫闭上眼睛,全身渐渐放松了下来。她已经很久没感到这么放松过了,甚至不愿再将自己拽出来。
最后一个音在颤音中渐弱。
白冉握着琴弓的手率先垂了下来,然后,另一只手握着琴把,也渐渐垂了下来。那表情神秘而淡然,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这是什么曲子?”卢箫瞪着好奇的灰眼睛。
“不告诉你。”调皮又调侃的笑容。
虽然卢箫很想知道,但她也没有再问。她可不想看到这女人诡计得逞一脸奸笑的样子。
于是她垂下眼,再次细细品味刚才的旋律。如果学过音乐就好了,至少懂得该如何欣赏。
突然,耳边传来咔嚓一声,一圈冰凉的东西铐在了脖子上。
卢箫低头,看到一个皮项圈结结实实地套在了脖子上。那熟悉的触感像一道闪电击中她的大脑,让她动弹不得。
她的眼前闪过了无数个无梦的夜晚,一个狞笑的恶魔,和永不能愈合的伤疤。
条件反射般,卢箫从太阳穴到脊背溢出了豆大的汗珠,呼吸越来越急促,四肢开始不住颤抖。
余光中,握着铁链的白冉眯起眼睛。天地一片昏暗,只看得清那发着绿光的眼睛。
“亲爱的卢上尉,这下能乖乖听话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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