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于安全的考虑, 和Maxime神父商量了几句后,为免在走前节外生枝,沈璁还是很快就决定了, 不让裴筱出去。
虽然眉眼生得比女人更漂亮妩媚,但裴筱本身还是带着些男人的骨相的, 毕竟在教堂里, 他从来都没有穿过旗袍或是其他女装,也不应该是小姑娘口中“姐姐”。
Maxime神父表示了理解,并且很快表示自己会把事情处理好, 让两人只需要准备后天动身离开的事情就可以了。
说完,他很快走出了教堂。
裴筱还是跟之前一样,安静乖巧地接受了沈璁的安排, 并没有反驳或是多问什么,只是不断在教堂的大门边踱步。
就像当初在租住的二层小屋的楼下, 耐心地抱着一个小女孩哄一样, 这些天来,沈璁能看出裴筱应该是很喜欢小孩子的;教堂门外不时传来小女孩嚎啕大哭的声音,他知道裴筱心里肯定是不好受。
“裴筱,有些事情可能不太方便跟外人解释,后天, 等我们离开以后——”他简单地跟裴筱交代着,希望可以借此分散对方的注意力, “对外, 我会跟别人说, 你是我母亲那边亲戚家的表弟。”
看见裴筱回头看向自己, 眼神微微愣了一瞬, 他很快解释道:“不是我想藏着掖着, 但毕竟要接受别人的帮助和保护,他们也有自己的规矩和纪律,可能没有办法这么快接受。”
“反正我们都是在北平长大的,口音或者阅历各个方面,都不会露出马脚;之后我会想办法,等局势稳定些,就尽快带你离开。”
“等到了国外,就不会再有其他的东西能束缚我们了。”
裴筱看着沈璁,大概只花了半分钟时间去消化和理解这个决定,便很快懂事地点了点头,道:“好。”
看见沈璁眉心微蹙,似乎有些抱歉的表情,他还温柔地笑笑安慰道:“没关系的,七爷知道,裴筱本不在意这些名分的东西。”
“只要大家都能平平安安的就好。”
“嗯。”沈璁点点头,伸手揽了揽裴筱的肩膀。
就在他以为自己总算成功分散了裴筱的注意力,不再为门外小姑娘的哭声揪心时,突然,小姑娘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大声叫着“姐姐”。
这次裴筱再也忍不住了,转身拉开了教堂的大门。
但就在沈璁刚要出手阻拦时,发现裴筱虽然打开了门,但也只是站在门边向外张望——
虽然心里难受,但毕竟事关重大,他知道沈璁在担心什么;他可以不在乎自己,却不敢拿沈璁的安危冒险。
沈璁还来不及长舒一口气,突然听到裴筱嘴边小声念叨着:“……囡囡?是囡囡!”
不等他反应过来,身前的裴筱已经一个箭步冲了出去。
“抱歉,抱歉神父!”裴筱冲上前去,一把抱起赖在地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小姑娘,连连躬身朝周围的人道歉,“我认得这个孩子,她是我楼下邻居家的女儿。”
等沈璁追出门来,看见裴筱已经抱着孩子往教堂里走了。
虽然没能阻止裴筱,但他一眼就认出了对方抱着的孩子,就是之前他见过的那个小女孩,方才的担忧便也散去了大半。
只是之前小脸圆乎乎,笑起来眉眼弯弯的那个可爱小丫头,眼下一脸脏污,涕泗横流,脏得跟个小花猫似的不说,蓬蓬的小脸都瘪了下去,看得裴筱好不心疼。
沈璁见状没有再拦着,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回身抬手撑住了教堂的大门,方便抱着孩子的裴筱进屋。
“囡囡怎么会到这里来?”把孩子抱进屋里后,裴筱一面耐心地用袖口沾着沈璁帮忙打来的一盆水,帮囡囡擦掉脸上的脏东西,一面学着小孩子幼稚的口吻,温柔地问道:“你不是回乡
下爷爷奶奶家过年了吗?”
之前毕竟做了许久的邻居,他知道程太太一家的老人都是在上海乡下务农的,所以平时没有时间帮小夫妻照顾孩子;一般到了冬天农闲时,囡囡就会被送回乡下奶奶家,等着过年小夫妻也会回去,正好一家团聚,热热闹闹地过个年。
也正是因为这样,囡囡才有幸躲过了那场可怕的空袭,只是可惜,约莫是因为战时的宵禁和官制,程太太小两口没能像往年一样回去乡下老家,也没有能躲过致命的劫难。
不过小两口生前都是在法租界里靠打一些小工过活的,应该没有进入英租界的资格,就算是要找爸爸妈妈,囡囡也不应该找到从未踏足过的英租界里。
更何况,虽然父母不在了,囡囡还有爷爷奶奶的,这样混乱的时局下,老人家怎么会放心让小丫头自己出来?
看着囡囡啜泣着说不出话,裴筱虽然一直耐心地拍着孩子的后背,但还是忍不住问道:“爷爷奶奶呢?”
“睡着了,怎么喊也喊不醒……”囡囡一边用小手揉着眼睛,一边抽噎道:“可是囡囡……肚子饿……想出来找吃的……回去就、就再也找不到爷爷奶奶了……”
想到在废墟中看到的,惨遭不幸的程太太夫妇,作为一个成年人,裴筱很快明白过来,“睡着了”,“怎么喊也喊不醒”,到底意味着什么。
深怕孩子揉坏了眼睛,他心疼地拽开囡囡脏乎乎的小手,将面前小小的人抱进了怀里。
之后,他极有耐心地花了很长时间,才从囡囡嘴边断断续续哭声的只言片语中,了解了事情的大概。
如往年一般,今天冬天,囡囡如常被送回乡下的爷爷奶奶家,等着过年;可家里的老两口左盼右盼也能等到一家团圆,反而是等来了上海市区遭遇空袭的消息。
大概是因为担心儿子媳妇,或是为了逃难,老人家很快带着囡囡来到上海,还不等找回儿子媳妇,便也遭遇了不幸。
那之后,囡囡便一直在街上流浪。
因为时局动荡,多数人都想混进租界求一条生路,囡囡大约就是因为这样混在人群里,来到了英租界附近;她个子小,在人群拥挤着企图冲过租界防守的栅栏时,她居然被人从缝隙里挤了进来。
那之后,就是听说国际礼拜堂在发放食物,她便混在闻着味的难民中一起摸了过来。
看着总算哭得差不多,开始狼吞虎咽吃东西的囡囡,裴筱心中万分自责。
他怎么没有早点反应过来,因为看见过他穿旗袍的样子,所以就算程太太还在时再三纠正,囡囡也一直会喊他“姐姐”。
“慢点吃。”他轻轻拍着囡囡的后背,深怕孩子噎着,千方百计地找了些话跟小姑娘说,想分散一下孩子的注意力,让对方吃慢些,“囡囡是怎么找到‘姐姐’的?”
“领吃的,囡囡,饿……”小丫头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的,含混道:“老远……就看到了……但一直……没挤进来……”
“可是‘姐姐’戴了口罩啊。”裴筱扯了扯挂在自己耳朵上的口罩棉绳,“囡囡是怎么认出来的呀?”
“因为,姐姐……”囡囡说着咽下一口嘴里的面包,小脸都皱在了一起,很明显是噎着了,但还是不忘扯着脖子自豪道:“最漂亮!”
毕竟是战时,就算教会里的环境比外面宽裕些,到底也得精打细算着,所以,平时派发给难民的食物,大都是一些大麦或糙面烤的面包,配些水或粥能饱肚子,但就这么吃,对娇嫩的孩子来说,多少还是有些拉嗓子。
看着囡囡小鼻子小眼的都皱在了一起,裴筱的心也跟着揪了起来,刚要给孩子喂点水,他端起杯子才发现,水都被小丫头喝光了。
他心疼地摇了摇头,站起来准备给孩子倒杯热水去,刚一转身
,他身后之前一直死死攥着那几块面包,在门口怎么大哭大闹都不肯撒手的囡囡,突然一把撇下面包,头也冲过来抱住他的小腿,急得差点没跌倒。
沈璁见状急忙伸手也没来得及赶上,好在裴筱靠得近,眼疾手快地蹲下身来,扶住了脚边的孩子。
不等裴筱开口安慰,刚刚哄好的囡囡“哇”地一下就又哭出了声来。
“爸爸妈妈找不到,爷爷奶奶也不见了……呜呜呜……”
“姐姐也不要囡囡了吗……呜呜……囡囡……囡囡不想一个人……一个人饿肚子……”
童言无忌,几句话就勾得裴筱红了眼眶。
一个人,饿肚子,那是什么样的感觉,他太清楚了。
当初就算冯吟秋再怎么不靠谱,他身边好歹还是有个人在乎自己的死活,可是囡囡没有了,再也没有了。
那会他还没有过过几天好日子,打记事起就没有父母,就像从来没有吃过糖的孩子,不知道甜,就不会总想着,也不觉得日子有多难熬。
可程太太两口子虽然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家庭,却一直对这么个唯一的女儿如珠如宝,更何况乡下,囡囡还有一对疼爱她的爷爷奶奶。
就算是教堂里没几天就出了名最会哄孩子的裴筱,也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和一个两三岁的小姑娘解释,爸爸妈妈,爷爷奶奶,不是找不到了,不是不见了,而是死了,再也回不来了。
他心疼地从地上抱起囡囡,耐心地问道:“囡囡想以后都跟着‘姐姐’吗?”
“想!”囡囡忙不迭地点头。
“乖。”裴筱小心翼翼地擦掉小丫头脸上的眼泪,严肃地叮嘱道:“那以后,囡囡就不能再叫我‘姐姐’了。”
“哦……”囡囡一脸委屈地嘟了嘟小嘴,但想起之前妈妈的教育,他还是很快乖巧地喊了声:“叔叔。”
“也不行。”裴筱轻轻摇了摇头,“如果囡囡想一直跟着我,就要喊——”
“爸爸。”
后天,他就要和沈璁离开上海了,他知道,要带上囡囡一起走,不会太容易,但也不算太难;如果他需要扮成沈璁的表弟,那只要囡囡可以扮作他的孩子,应该就可以。
反正沈璁已经在上海这么多年了,虽然他们都是北平人,但作为一个两三岁大的孩子,囡囡如果在上海出生,也是很合理的。
就在裴筱心里盘算时,一旁的沈璁已经惊得说不出话来了。
之前这段日子,裴筱每天要哄的孩子没有十个也有八个,沈璁谈不上有多喜欢孩子,又实在没什么耐心,拿那些小毛头没有一点办法,所以从来也不参合。
他本身就算不上是个有爱心和同情心的人,刚才虽然看着孩子可怜,但也被孩子哭得头大;抽噎的哭声中,囡囡话都说不清楚,反正他认出对方是裴筱楼下邻居的孩子,便放下了心来,没有特别留意两人之间的对话。
可就在裴筱说出那句“爸爸”时,他瞬间清醒过来,明白了这是什么意思。
“裴筱——”
他震惊地盯着裴筱,看见对方回过头来,对自己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裴筱转身给囡囡倒了杯水,把孩子交给一旁的修女照顾后,才一脸抱歉地走到沈璁跟前。
“七爷,之前那只小狗,你都不让裴筱养……”他抬眼望着沈璁,眼神就像一只可怜巴巴的小狗,“可裴筱想要一个孩子。”
“想要一个家,想要我们像一家人那样。”
他双手拽着沈璁的已经,小心翼翼地踮起脚尖,凑到对方耳边小声恳求道:“七爷不是说好,明天要‘娶’裴筱吗?”
“裴筱什么都不要,七爷就给裴筱一个‘花童’吧。”
“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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