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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不久, 谢璟北上秦州,再未入宫与她见面。


    京中叛乱已平, 唯独藏匿在三吴地区的陆氏父子还未被擒, 得知他们欲与当地士族联合起事,桓羡甚至连理也懒得理,全权交由了梁王追查。


    他心中清楚, 自古以来士族皆是难以成事的。他们只擅长内斗,擅长如何毁掉别的士族。总归拖下去也不过是多死几个士族之人, 故而并不在意。


    宫中上上下下都在为即将到来的帝后大婚做准备。日子选在次岁二月,是最近的一个吉期, 也应了古礼伸春上巳男女相会之说, 唯一美中不足的则是距今不足半年。


    历来帝后大婚,准备之期少说也是半年起步。然三月是他生日, 四月有太皇太后的生辰,再往后, 则要正式迁都了, 日子只能定在二月。


    然以桓羡之意,绝不愿委屈了妹妹与他自己, 既已时日无多, 遂从民间召集大量绣娘与能工巧匠,为皇后缝制礼服, 打造花冠。


    有关皇后礼服的一切都要用到最好的,蜀地的蜀锦,苏州的缂丝,还有合浦的珍珠, 昆山之玉, 随和之宝, 连拉婚车的骏马皆是从关东、西南、秦中等多个马苑精心挑选送至京师,不可谓不用心。


    他登基多年,生活一应从简,即便是先前那场大婚也未从内库中拨多少银钱,这还是第一次花钱如流水。


    薛稚觉得太过铺张浪费,也太过高调。他们毕竟曾是名义上的兄妹,兄妹媾和,就算他凭人力将那些议论暂时压下去,哪有背后不议论的。


    这世道总是不公平得很,分明是他一厢情愿的做法,世人却只会议论她恃宠而骄。


    何况眼下西北战事未停,迁都在即,一切都是要用钱的地方。然她劝谏之时,桓羡却言国库尚且充足,他也没动用国库的钱而是用的他自己的内库,以此为由否决了她的节俭之说。


    原本对她尚算纵容的他似在这件事上格外固执,薛稚劝不动,也就只好作罢。


    与之同时,他的视力也已好转,夜里也再不用点那么多的灯了,对她的依赖却并没有因为病情的衰退而减少,相反,倒似烛火愈燃愈烈。


    薛稚不被允许回漱玉宫或是栖鸾殿居住,就住在玉烛殿里,与他同寝而卧同案而食,像过去在秦州一样,也像民间任何一对感情绸缪的夫妻。


    但她不管去哪里,总有几双眼睛在盯着她,连她想去宣训宫拜见太皇太后也不被允许。她渐渐发现,这源于桓羡内心的不安全感。即使她答应了他,他也依旧在担心她又一次走掉。


    这于她多多少少觉得有窒息,她有些懊恼,却也无可奈何,好在青黛和木蓝又重新被调回她身边,主仆重逢,自是恸哭了一场,身边多了熟识之人,她才觉得不那么难受。


    建始八年就在为帝后大婚做准备的忙碌中落下帷幕,谢璟已经率部赶赴了秦州,第一战便是兵出金城,将苟延残喘的叛军赶回姑臧老巢,兵临城下。历经近一月的混战之后,顺利攻下姑臧城,雍王落荒而逃,在几百亲卫的掩护下往西溃逃至酒泉,欲联合西域诸国卷土重来。


    谢璟本不欲给他喘息的机会,一鼓作气将人生擒。然他体内余毒未清,又因长途奔袭身子虚弱,无法支撑战事,再加上凉州地势狭长孤军深入亦是不妥,只得在张掖暂作休整。


    这一战多多少少洗清了他先前“叛变”的嫌疑,但也有人怀疑,他欲成为下一个雍王,据凉州叛变。对于这些纷扰,谢璟置若罔闻。他曾经想过据守一方与天子抗衡,夺回妻子,但如今他是叛贼,她是皇后,他们已是泾渭殊流再无可能,再做这些,也没有意义。


    他所能做的,只是带领他的北府军,洗去叛军的罪名。


    也正是这个时候,师莲央到了会稽。


    东南形胜,三吴翘楚,会稽郡民殷地富,十分繁华。


    这里自前朝便是富庶之地,京中豪族在此多有田产庄园,陆氏也不例外。


    ——是的,陆氏没有回松江故宅,而是来了会稽。


    一是此地人流众多便于隐匿,二则是此地居住着众多对桓羡不满的士族遗老,个个手握大量田产粮食,有助于招兵买马对抗王师。


    当师莲央去到陆韶曾告知她的梧桐山庄、被人带进去与他四目相对之时,往日喜怒不形于色的清雅公子显得有些震怒。


    “你来做什么?”他强抑火气地问,“不是给你留了后路吗?倘若他们查到枕月楼,你便推说从前的一切都是为我所逼迫,桓羡不会在意杀你一个妓|女与否,你又跑来会稽做什么?!”


    他身边还站着江澜,见到她之时,眼中猝然燃过了一缕光亮,低下头,又淹没在暗如黑夜的眼波之中。


    师莲央强作镇定地答:“莲央是世子的人,自然是世子在哪,我就在哪儿。”


    “难道不是故意引官兵来此么?”


    身后一道苍老而威严的声音响起,却是陆韶之父陆升。


    他冷沉着面色走近,在主位上坐下,转首向陆韶:“韶儿,为父上次就叫你把这个女人处理掉,你为什么不听?你忘了,她还曾想给桓翰报信,背叛于你,又焉知玄武城门上谢璟突然的出现不是因了她?!”


    这一声有如洪钟,一向镇定的师莲央额上也沁出冷汗。怪不得上次柳儿送完信便隔了十天半月才出现,问她也什么都不说,那封信,果然是落在了他们手里。


    陆韶脸色微白。


    “父亲,那封信被儿子处理了,不可能是因为她。”


    “是不是她都不能留这个贱人。”陆升恶狠狠地道,“谁知道她从京中跑来是不是故意为桓羡的人带路,我们现在已经没有退路了,走错一步,都将是万劫不复。”


    陆韶面露犹豫。


    还不及他反应,师莲央忽然语声凄婉地道:“我知郎主不肯信我,妾虽烟花女子,却绝非卖主求荣之辈。妾愿以死来证明清白。”


    说着,她猛然抽出陆韶腰间佩剑,朝自己的脖子上抹去。


    江澜眼瞳一紧,还不及出手,剑刃已被陆韶死死握住,点滴黏稠的鲜血自他手心里滴落。


    饶是如此,师莲央白皙的脖颈上也已泛出了血丝,沿着脖颈丝丝蜿蜒流入衣襟。


    陆韶依旧握着那剑不放,望着父亲,近乎一字一句:“父亲,儿信她。”


    陆升看着自他手心滴下来的鲜血,心间的震愕与担忧最终压下了那股被忤逆的震怒。


    “逆子!真不知这股倔劲儿是随了谁!”他恨铁不成钢地道。


    “放着贞娘一个好好的大家闺秀不爱,偏爱这些千人骑万人睡的妓|女!妓|女!”


    说着,他厌恶地瞪了同样愣住的师莲央一眼,拂袖而出。


    师莲央手中的长剑一瞬落地,面上蕴出几丝慌乱,忙担忧地问道:“世子,您没事吧?”


    陆韶摇摇头,深沉剡利的目光,一遍遍在她溢满担忧之色的眼眸中逡巡,似要透过那双总是掩饰得很好的眼睛,一直望到她心间去。


    他知道她会骗人。


    他也知道,她内心从来没有真正的温顺与驯服。以他做过的那些事,她根本不可能爱他。


    但这一刻,他无比地想要相信她,想要相信她是因为爱自己才来的。


    陆韶最终叹了口气,用带血的那只手,轻轻抚摸过她剔透如玉的脸颊,为这株褪去风尘的素色芙蓉染上红莲的妖异:“莲央,你会骗我吗?”


    她眸中应声盈起莹莹的泪:“妾是生是死都是世子的人。”


    他笑了笑:“那这些,就当是这些年的补偿,我们重新来过,可好?”


    江澜去取金疮药的身影似乎一顿,师莲央没有抬头。她看着男人深情款款的眼眸,看到的,却是自己过往十年不堪的风月生活。


    迎来送往,倚楼卖笑,就算做到了花魁的位置,也一样逃不了做玩物的命运。


    她脸上蕴出一个虚假的笑:“好。”


    师莲央从此留在了陆韶身边。


    陆升对她的怀疑并没有消减,但此后几日并没有官兵追来梧桐山庄,儿子又将人看得紧,他不欲在这个时候与儿子起冲突,勉强抑下了没有发作。


    然而正当他们放下警惕、与当地几个士族在山庄内秘密议事之时,忽闻手底下人来报,正有官军往梧桐山庄赶来。


    众人大惊,慌忙收拾了来往信件等重要物证急急忙忙地逃离,陆韶也于第一时间赶回房中,欲带师莲央一起离开。


    官军来得迅速,很快便包围了山庄,只留下倚兰渚山麓修建的北面这一处出口。陆韶急急带着莲央往北边院落跑,走得匆忙,莲央不慎崴了脚,“哎呦”一声摔在了地上。


    陆韶忙丢下行李,关怀地问:“怎么样?可还能走吗?”


    四周都是焦急奔散的人群,连凛冽的朔风中也似燃着焦灼。莲央假意摇摇头,一副关怀之色:“世子,您先走吧,妾实在是走不动了。”


    陆韶眸中蕴满深重的怀疑,最终却道:“不行,要走一起走。”


    说着,便欲扶她。


    却是此时,一支羽箭凌厉破空而来,正中师莲央的左胸,随之响起的是陆升声如雷霆的一声暴喝:


    “贱妇!”


    “是不是你报的信!”


    那一箭贯得极深,师莲央玉白抹胸上鲜血如花一片一片绽出来,陆韶大惊失色:“父亲,您这是做什么?!”


    陆升立在月洞门前,手挽长弓,气得脸上的胡子也跟着颤抖:“都是这个贱女人将官军引来,事到如今,你还执迷不悟!”


    “我也不管你了,要死你自己去死吧!”


    他将长弓狠狠贯在地上,拂袖离去。


    山庄外官军与部曲的厮杀声已经近在咫尺,身侧人流如奔,俱向北逃去。陆韶却都有如未闻,颤抖着手去捂她左胸上的伤口。


    “莲央?莲央?”他脑中一片空白,看着怀中面色如雪苍白下去的女子,全身皆因悲痛而无助地颤抖,“你有没有事?有没有?”


    师莲央虚弱地靠在他怀中,胸前中箭的地方,正有大片大片的鲜血喷涌。


    早已料到的结局,但这一刻来临的时候,却还是有些不甘。


    多冷啊。


    原来死之前竟是这般难受。


    感知到身体的温度正随鲜血一点一点逝去,她虚弱地睁目看向眼中落下清泪的男人,心中没有半分感动,唯有悲凉。


    多么可笑的人啊。


    既说爱她,却推她去做妓。眼下来做这些假惺惺的把戏,又有什么用呢?


    然她终是微笑着,与他做完了最后一场戏:“世子,莲央怕是不能再陪伴您了。”


    “我走之后,江澜就托您照顾了,他是个很单纯的孩子,一心一意忠于您,你不要再疑神疑鬼地伤害他了,好吗?”


    她身体失温很快,汩汩的鲜血就从胸前漫出来,怎么捂也捂不住。陆韶恐惧得喉咙发干,流着泪语无伦次地说着:“好,我都答应,都答应,你别走,别走。”


    可她却似听不见一般,面上带着微笑,也如破碎的琉璃,一点一点地陷于虚幻:“世子,你把我葬回华亭吧,我不做江蓠,也不做师莲央了,我只是清水村的一户小小的农女,我的家在那棵大槐花树下,门前,有一方石磨……”


    “你要记得……”


    江澜抱着剑从山庄外赶回,才至院门,忽然闻见一阵撕心裂肺的恸哭声。他心中一紧,快速步入院中来,然看清那倒在血泊中的女子之时,如同照背泼雪,手中长剑哐当落地。


    作者有话说:


    改了90章,发现对不上的麻烦回头看一下,给您磕头了。


    第92章


    紧随而至的官军将陆氏余党一网打尽, 押送京师,消息很快传回建康。


    得知师莲央身死, 正在案前批折子是桓羡微微惊讶:“那个妓|女死了?”


    伏胤低声应:“是, 被陆升一箭射中左胸,伤及心脉,失血过多而死。”


    桓羡有片刻的恍惚。


    毕竟, 他其实并不需要师莲央替他去做这件事,因为他根本不在意陆氏余党叛逃多久, 甚至越久越好,总归死的是士族, 不是他的子民。然而她有求于他, 他看在栀栀的面子上便也允了。


    又哪里会想到,她竟会因此而丧命。


    我不杀伯仁, 伯仁却因我而死。若这个人是旁人也就罢了,偏偏栀栀好像很喜欢她。


    他神色有些不自然起来:“这件事, 先不要让皇后知道。”


    如今婚期已定, 即虽还没有正式举办婚礼,但阖宫皆称呼薛稚为皇后。


    自然, 这也有桓羡的私心, 是想令她早日接受这个身份。


    伏胤应了声“是”,又道:“陆韶身边那个叫江澜的侍卫好像和她有些私交, 我们的人赶到时,他把陆韶捅了个窟窿,又欲劫尸逃走,被拦下了, 眼下, 正在执送京师的途中。”


    “不必为难他。”桓羡道。


    顿了顿又问:“她可还有什么亲人在世吗?”


    “没有了。济阳江氏女这个身份是她冒名顶替, 属下愚钝,其真实身份与姓名暂不可考。”


    桓羡点点头,心中竟也涌起一股莫名的哀戚。他看着窗外飘零的雪花:“想办法查到她的身份,叶落归根,把她葬回故乡吧。”


    半月之后,除夕前夕,押送陆氏叛党的囚车驶回了建康,陆氏及其同党全数被下狱,由御史台审问。


    朝中开始人心惶惶,毕竟,以陆升前尚书令的身份,朝中许多官员都与其有过来往,甚至多多少少也参与过陆氏的密谋。便十分害怕自己会被牵连进去。


    陛下的狠戾与刻薄他们也是知道的。本就是打压士族的时候,怎可能放过这个机会。


    何钰也是惊出一身冷汗。


    无它,陆升起事之前其实拉拢过他数回,他也隐隐心动,却被专门回门的女儿耳提面命一般教训了一顿,这才没有参与进去。


    朝中人心惶惶的同时,玉烛殿中的天子本人却显得格外淡定从容。每日不过偶尔过问一下婚礼的进度,亦或是在寝殿中逗弄新得来的女儿,仿佛并不在意陆氏的叛乱一般,十分惬意闲适。


    除夕的前一日,御史台来禀,称陆韶请命,想要求见陛下。


    考虑到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桓羡大发慈悲,前往诏狱见了他最后一面。


    往日风华江左第一的清贵公子此时蓬头垢面,肩头腋下渗出的鲜血为素白囚服染上妖异的红,是被江澜以剑刺伤之故。


    闻见狱卒通报,拖着沉重的锁链行到狱门前向天子行了最后一个跪拜礼。


    “陛下还愿来见臣。”他道。


    桓羡拂去玄色貂裘上沾着的几粒霰粒子,皱眉未言。陆韶又苦笑道:“臣知道,陛下其实从未将臣放在眼里。若说兰卿还曾有幸被陛下视为眼中钉肉中刺,臣却是连被陛下针对打压的机会也没有。从头到尾,都是彻彻底底的无视。”


    桓羡这才展眉看了他一眼,面上似笑非笑:“原来你知道啊。”


    “不过若是兰卿听见你这话,一定很不高兴。他又不曾抢走你妹妹,视你为友,视你为兄,你却屡次三番地陷害他,设计他的未婚妻失身于人,又强行扣给他反贼之名,现在,连他被朕打压也要说成是有幸么?”


    当日太皇太后寿辰上之事,他果然知道了。


    陆韶心间却出奇地平静,他逾矩地抬起眸来睇着他:“陛下不觉得这句话不该由您来说吗?论起对兰卿的伤害,谁又比得过您呢?”


    “哦?”桓羡阴阴笑了一下,“朕以为你求朕来是来欣赏你的狼狈,怎么倒是为兰卿抱不平吗?”


    陆韶沉默半晌,道:“臣想求陛下一件事。”


    “臣的侍卫江澜,非为叛党,是臣以师氏性命胁迫他为臣做事,其本心实则不愿,臣想求陛下放了他,允他将师氏遗体送回华亭县清水村安葬。”


    竟是为了这事。


    桓羡强压下心头的恼怒,冷淡着开口:“她叫什么名字。”


    陆韶摇头:“臣也不知,只知她是家中稚女。”


    “可以。”桓羡应了下来,“你还有什么心愿吗?是不是,还要朕将你二人合葬?”


    桓羡说这一句之时脸上皆带着近乎明晃晃的嘲讽,倒不是嘲讽师莲央的身份,而是觉得陆韶不可理喻。


    他曾任职礼部,要师氏脱籍是易如反掌的事,人活着不珍惜,现在来表演情深似海着实有些讽刺。


    果然,陆韶亦读懂了他眼里的嘲讽,神色一黯:“没有了,臣叩谢圣恩。”


    次日除夕,江澜自诏狱被放还,赐金及路引,允他扶棺东去。


    也正是这个万家团圆的时候,桓羡信守承诺,下令遣散枕月楼中娼女,教坊只为供乐之所,官员不得再强迫教坊女子卖身。


    此举虽说有些意外,但朝中多认为是因了陆氏的案子,议论了一阵也就散了。


    消息传进薛稚耳中,她抱着蓁儿,忽地就想起那个在夕阳余光中如蝴蝶起舞的女子。


    “莲央也该是今日脱籍了吧,不知道她去了哪儿,过得怎样。”她喃喃地说。


    她对师莲央其实一无所知,连她真名是什么、家住何处也一无所知。她想,不知她脱籍后会怎样生活呢,她有可以托付的人吗?


    不过,以她的才智,就算一个人也可以过得很好吧,莲央是她见过的最聪慧最通透的女子,薛稚丝毫不怀疑她脱籍之后也能好好活下去。


    她也应该拥有了她想要的自由了吧。


    薛稚有些艳羡地想。


    正沉思间,芳枝含笑领了尚宫局的宫人过来,宫人们手捧红木托盘,上面依次承放着花冠、博鬓、袆衣、素纱中单、蔽膝、大带、革带、白玉双珮、玄组双绶等,乃是成套的皇后受册时的礼服。


    “织室新制成的礼服,你试试,看看合不合身。”桓羡亦走了进来,嗓音温和得有似还未到来的暮春三月的风。


    他伸手抱过蓁儿,一边哄着,一边等她步入内寝换衣。


    蓁儿如今已和他亲昵许多,小孩子还不会说话,表达喜爱的方式便是见了他就笑,圆溜溜有似蒲桃的眼,也笑成了两弯月牙。


    他本是漫不经心地哄着,渐渐的,倒也被蓁儿的可爱感化,抱着她将她轻轻举起来,眼里也终于有了些真心实意的笑意。


    这孩子若是不来侵占栀栀的时间倒也是挺可爱的,不知日后他和栀栀的孩子又会是怎样呢。


    虽说孩子的事还没有影子,他倒更希望是个儿子,这样,不仅继承人的问题解决了,蓁儿也可以陪着他,日后嫁给他,也像他和她一样从小相伴到老,岂不美哉。


    皇后的礼服穿戴起来厚重而繁琐,他哄了蓁儿好一会儿才见薛稚换好礼服、在青黛木蓝等人的簇拥下自内寝中出来。


    花明雪艳,珠莹玉润,满头金灿灿的花树不仅没有为她横添半分俗气,反而被她衬得高贵典雅,端庄凝重,又如月中神女。


    桓羡视线渐渐凝固,抱着蓁儿,目光一错不错。薛稚略微不好意思地别过脸,整了整衣袖。


    他将蓁儿交给芳枝,面上微微含笑:“栀栀幼时便常常说要给哥哥做新妇,今日,也算不违诺了。”


    宫人们还在,他就这样没个正经的,薛稚心下羞怒,伸手便取下头上沉甸甸的花冠,一旁的女官忙将花冠接住。


    见她又要脱掉礼服,桓羡面色微变,当即挥退宫人,扶着她向内寝走去。


    “别动。”他将她按在软榻上坐下,“让哥哥好好看看。”


    他手掌似有千钧之重,落在她肩头,将她牢牢固定在床畔,一双霜雪冷峻的眼睛,就那么毫不掩饰爱欲地在她身上逡巡。


    从被花冠压得微乱的鬓发,到淡扫胭脂、有如玉兰花瓣的脸儿,再到精致繁复的袍服。


    在朔州时他便幻想过妹妹着袆衣嫁给他的样子,定是倾城倾国,然而眼下见了,却觉是任何文字都描述不出的美貌。


    这样美丽的、端庄的、只属于他的新娘呵……


    被他久久地这样看着,薛稚面上不由漫开淡淡的绯。她轻轻推了他一下:“我有些冷,想换回来了。”


    袆衣是为春日的大典所制,眼下还是冬日,即虽殿里烧了地龙,这一身还是有些单薄。


    桓羡没允,反倒是脱下自己的外袍罩在她肩上,目光依旧贪恋地落在她身上,似是想将这个身着袆衣的她深深刻印进自己心里,可惜罩着衣裳,又能看清些什么。


    薛稚有些恼,低眉避开他目光转而说起了旁事:“太后病了,你这做儿子的,怎么也不去看看。”


    这话倒不是假的,自叛军攻陷崇宪宫太后便病倒了。而他自从秦州回来,淡定地处理完叛乱的一切后续,奖赏万年及梁王、梁王妃等功臣,处置叛党,连那无辜被叛军挟持起来当靶子的彭城王也宽恕了,迁往宫外王府,唯独不曾去看望这位名义上的嫡母。


    桓羡回过神,语气淡漠如窗外天寒地冻的雪:“受凉了而已,也不是什么大病,有什么可看的。”


    她犹当他是介怀太后曾为叛贼所逼下诏书另立新帝的事,劝他道:“你不该这么说,太后好歹抚育了你一场,即虽是下了诏书,可那也是被叛军逼的,你怎么能怪到她头上。”


    她并不知太后昔年与她生母的龃龉,反倒为这个货真价实的杀母仇人说起好话,桓羡看着她蕴着担忧的眉眼,于心间幽幽叹了口气。


    “栀栀。”他按着她双肩,嗓音有如琴音清越柔和,“今天是我们一起度过的第十个除夕了,阿娘不在了,就只有你我了。”


    “以后的年年岁岁,我们都要一起过,好不好?”


    和他回来本也是被迫。薛稚心里并没有多情愿,却也不好说得太明显,只道:“那要看你的表现。”


    这落在桓羡耳中自是默认,淡淡一笑,揽她入怀。


    窗外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夜色渐浓,霰雪飞舞,等待着新一年的伊始。


    也正是这个时候,远在西北的北府军出其不意地冒雪攻陷了酒泉。


    雍王与被他联合的碎叶、于阗等西域诸国正趁着良辰吉日载歌载舞,被北府军打了个措手不及,仓惶逃窜。这一战,谢璟尽灭雍王残党,命人将其执送京师。随后又兵出酒泉,将入境的西域军队赶出了玉门关。


    ……


    大军回军之时正是建始九年的元月十五,硕大的月亮有如一轮玉璧高悬在似海水澄澈至极的天空,茫茫无垠的戈壁上,一队人马正在积雪上行进。


    大漠中安静至极,风掣玄旗,猎猎作响。远方旷野里不住传来几声狐狸的鸣叫。


    为亲卫所簇拥的队伍中间,谢璟身策玄马,有些疲惫地扯着缰绳任马儿将他带往未知的归处。


    他们本在回往玉门的途中,却不慎遭遇了暴风雪,前军与后军阻绝,原本的七万大军,适才剩下这一千人马,又在旷野中迷失了方向,只能漫无目的地行进。


    渐渐的,前方视野里出现了一座集市。月光温柔地流淌其上,静谧祥和。亲卫兴奋地叫起来:“将军,您瞧!”


    “前方有人家了!我们得救了!”


    众人皆喜,雀跃欢呼,唯独谢璟面上忧色重重。


    “你们小心一些。”他道,“这里怎么会突然出现集市,派个人去瞧瞧,是否真有人家。”


    探路的斥候很快去而复返,称此处是高昌的一座小城,似才经历了一场劫难,城中已无人烟。


    他们竟然被暴风雪拐错了方向,到了高昌的地界。


    谢璟微一沉吟,决定率部在此小住一晚,暂做休整,明日再赶回玉门。


    他策着马带队朝月夜下的静谧小城行去,因连日征战的极度劳累已有些昏然欲睡,眼眸半睁半阖间,似看到那曾无数次入梦的少女向他走来。


    身着红衣,手持团扇,春山澹澹,秋水盈盈。


    她唤他:“郎君。”


    谢璟此时已因极度的疲乏有些陷入幻境,辨不清是真是假,却闻静谧雪月夜中“嗖”的一声羽矢破空的凌厉,前方城镇忽然杀声震天,一支箭自高楼上疾射而出,将他贯在了地上。


    建元九年正月十五日,王师及吐谷浑残部夜战于高昌,王师败逋,全军覆没。


    消息传至京师,满朝皆惊。


    作者有话说:


    第93章


    桓羡收到消息的时候已是元月二十, 整个建康尚且处于新年的余庆之中,三日前才得了西北大捷、雍王将被押解回京的消息, 三日后, 却接到密报谢璟身死、下落不明的消息,不可谓不震惊。


    他不肯信,命人再探再报。又十日, 西北再度传来消息,北府军将周围各个城镇都翻遍了, 仍是未能找到谢璟其人。


    反倒是有逃回玉门的小兵答,当日亲眼看见谢璟中箭自马上摔落, 滚下沙坡去了。然而彼时四周都是吐谷浑的残部, 怕是凶多吉少。


    此时距离他出事已经过去了半个月,西北仍未有新的消息传来, 至此,谢璟战死的事, 几乎可以说得上尘埃落定。


    桓羡看着那封八百里加急的军报, 攥着军报的手微微颤动,几乎将撰写书信的麻黄纸攥破。


    他从未如此慌乱过, 仿佛有千层海浪雄踞于胸间翻卷呼啸。旋即狠狠一掌拍在了案上, 几乎怒喝:“这不可能!”


    “加派人手去找!谢璟不可能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是生就是死, 如今这般两不见是什么意思?!”


    伏胤大骇,慌忙跪下来请罪。他手掌紧紧攥住那厚重的桌沿,平复了一息,终究冷静下来。


    “这件事, 先不要告诉皇后。”桓羡面无表情地吩咐。


    伏胤面露难色:“陛下, 这怕是瞒不住。”


    押送雍王的军队已在回程途中, 北府兵打了这样的胜仗,主将却下落未明,群龙无首,朝廷就必须得派其他人主理军中事,这又怎么瞒得过满朝公卿。


    至于皇后知晓,也只是时间早晚的事。


    桓羡脸色铁青。


    “瞒不住也要瞒。”他微微加重了声调强调,顿了顿,又似是自语,“她不出玉烛殿,不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吗?”


    她的脾气他再清楚不过,单纯又执拗,既违心曲意地跟了他,又放不下谢璟。若是她得知了谢璟的死,就一定会偏执地怪到他头上。哪怕分明就是谢璟自己提的要去西北。


    若是叫她知道谢璟的死,他们之间,就全完了。


    伏胤略顿了顿,又道:“陛下,还有一件事。”


    “说。”


    “前次陛下恩准了陆庶人身边那个叫江澜的小侍卫扶师氏棺椁东去,华亭那边传了消息来,说是已经自尽了。”


    “什么?”


    猝不及防的一句,桓羡微微震愕。


    伏胤脸上亦微有不忍:“是,那少年将师氏安葬后,就在她坟前自刎了。”


    世上竟有这般的痴儿。


    分明自己已放了他,他却执意要为师氏殉情。一时之间,桓羡也不知作何感想了。


    他心间唯响过两句古诗,梧桐相待老,鸳鸯会双死,与之而来的则是淡淡的担心与忧愁。


    那么,薛稚会不会……


    未尽的担忧又被他硬生生掐断——不,她不会知道。


    他不愿多想,暂且放下此事,沉吟片刻了道:“既是殉情,就如他所愿,将他二人合葬了吧。”


    ——


    在书房处理完政事后,桓羡又去了寝殿。还未进殿便闻见一阵欢声笑语,是薛稚及芳枝她们在逗弄蓁儿,因是初春,春寒料峭,两扇绮窗还紧紧闭着,窗下的书案上却放了个蓝色的玻璃容器,里面正有一对蝴蝶翩然起舞。


    他调整好面上神情,默不作声地走过去:“在看什么?”


    青黛她们见了他忙要跪,又被他拂袖挥退,在薛稚身边坐下。


    她正抱着蓁儿,让她勉强站立在自己腿上伸手触碰着那装着蝴蝶的玻璃器皿,转眸过来时眼中的笑意还未消散。


    “刚刚窗外飞进来两只蝴蝶,直往我身上扑,一点也不怕人呢。我看蓁儿好像很喜欢,就叫木蓝捉了放在里面养起来。”


    江南历来是有有情人化蝶的传说的,譬如梁祝,偏生那师氏女子的诨名就是玉腰奴,桓羡于瞬间想起方才伏胤所报的殉□□来,脸色微微一变。


    薛稚亦恰是于这时幽幽叹了声气:


    “对了,说起蝴蝶,也不知道莲央她怎么样了,过得好不好。”


    又埋怨他:“哥哥也真是的,既放了她脱籍,也不告诉我一声。我也好去送送她呀。”


    她还是过后才知,放枕月楼的妓|女脱籍是他的恩典,这也真算的上他做的为数不多的人事了。


    桓羡不愿就这个话题深谈下去,抱过蓁儿来:“她快一岁了吧,能说话了吗?”


    又哄着那粉雕玉琢的女婴:“蓁儿乖,唤阿父。”


    蓁儿黑亮如蒲桃的眼睛笑着盯着他不放,在他耐心地轻哄了几遍后,似是听懂了一般,唇瓣微张,发出一声懵懵懂懂的“阿父”。


    桓羡忍俊不禁,难得的发自内心的喜悦。薛稚却脸上微红,指尖轻轻点了点蓁儿的小鼻子:“真真是个没良心的。”


    分明日夜操劳照顾她的是自己,第一声唤的却是阿父。


    桓羡眼中含笑:“你再慢慢教,她不自然就会叫你阿母了么?”


    他看蓁儿的目光充满了慈爱,即虽还没有自己的孩子,但这个便宜女儿的到来也的确让他感受到些许为人父的喜悦——自然,如果她能立刻长大不用占用那么多栀栀的心神和时间就更好了。


    遂提议:“她的生日是什么时候?既要满周岁,也该举办抓周宴了吧。还有她的身份,到时也可一并公之于众。”


    历来只有为男孩儿举办抓周宴的,哪有为女孩子举办这个的。薛稚知道他是为了她,不由得面上飞云,轻嗔他道:“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


    “我和你分开两年半,却有个才一岁的女儿?这怎么说得过去。再说了孩子还小呢,福气太大,她压不住的。”


    身为人母,她自是想为蓁儿安个庇佑她一生无忧的身份,却也知道,事情急不得。


    得等她再大一些,模糊了年龄,再公之于众。


    桓羡含笑睨她,得寸进尺:“原来栀栀一直都默认这是我的女儿啊。”


    她脸上红若桃花绽开:“不是哥哥的,是谢郎的,总行了吧?”


    “哥哥再浑说,我,我就带蓁儿回陈郡去。”


    她赌气说着,竟欲真的抱着蓁儿离开,桓羡却抱着蓁儿不放,道:“他那时在广陵呢,你还不若说是贺兰霆的为好。”


    她果然气得双颊通红,若不是蓁儿在他怀中,真要拿书狠狠砸他一顿才算解恨。然才要发怒,他抱着蓁儿又笑着打趣:“笑时应无比,嗔时更可怜。”


    竟是在说她生气的样子比笑起来时更加惹人怜爱。


    薛稚已经涌到喉口的怒气只得无奈地咽下去,脸上似喜非喜,似嗔非嗔,最终冷冷地啐他道:“不要脸!”


    她拾起地上散落的医书朝外面摆放的书架去:“哥哥自己不正经,觊觎妹妹,便以为谁都和你一样。”


    桓羡难得地未有反驳,用手堵着蓁儿的耳朵,唯笑着道:“非礼勿听,蓁儿可不要和阿母学。”


    待她出去后,眼中的笑意又如冰雪消逝。


    方才,他就是怕她想起谢璟来又追问个没停,才故意搬出贺兰霆来将这话题带了过去。


    想来谢璟此人在她心间还算有些分量,她还是暂时不知道的好。


    只要瞒过这一阵便好,待到成了婚,她留在他身边,假以时日,他总有办法要她忘了谢璟。


    ——


    这之后,无论薛稚去何处,都会被拦下。


    她不被允许离开玉烛殿,或是以蓁儿年幼要她照顾为由,或是以别的什么理由分散她的注意力,略遭遇了几次后,她自己也回过神来,于某日就寝时质问他:“哥哥这是什么意思?”


    “我已经答应了留下来,哥哥竟连这点自由也不给我吗?我只是想去宣训宫看看太皇太后,她也是我的祖母啊,身为晚辈,难道连去看望长辈哥哥也不许吗?”


    外面已经偶有风声,谢氏也因听闻谢璟的噩耗病倒,如此关头,他怎可能放她出去知晓。


    桓羡默不作声地睨她一眼,试图揽她入怀,却捉了个空。遂也应她道:“不是不许你去,可你现在去是什么身份?马上就要成婚了,还是婚后以孙媳、皇后的身份去拜见较好。”


    薛稚眉目怏怏:“哥哥明明说过,不会强迫我做自己不喜欢的事。”


    “没有强迫你。”他与她解释,“你毕竟顶了个公主的名号,这时候去拜见,以什么身份呢?等成婚之后,我陪你名正言顺地去拜见祖母不好吗?”


    薛稚回过眸来。


    他目中唯有罕见的耐心,一丝烦躁也没有。可他哪里会这般哄她,他从来都是高高在上又不耐烦的,这个样子,分明就是有事在瞒她。


    偏偏涉及到宣训宫,薛稚心急如焚。又不安地在心间猜测着,难道,是太皇太后或是谢家出了事?


    “也好。”她眼眸微凝,终究点点头应下,没有拆穿他。


    却也从此留了个心眼,她出不去玉烛殿,但芳枝身为他的心腹自是可以。次日,她借口想吃宫中御膳厨的金乳酥,特意命芳枝带上木蓝过去取。


    这点心只有御膳厨能做,既是叫她去,芳枝不疑有他。


    薛稚又暗中叮嘱木蓝:


    “想办法,找到郑婵,问一问太皇太后宫中究竟出了什么事。”


    郑婵是谢家的家生女儿,也曾是宣训宫的女官,后因厨艺出色,被调到御膳厨做事。


    木蓝怔然应下,约莫一个时辰之后,郑婵的消息就随着那牒金乳酥递了回来。她眼睛红红的,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好几次都差点在芳枝面前露馅。


    好容易以命她哄蓁儿为借口遣走了芳枝,木蓝关闭了门窗,哽咽着在公主身前跪下。


    “不好了,不好了,公主……”她语无伦次地说着,哭声一声比一声喑哑。薛稚见状也担忧起来,情不自禁地攥住了她衣襟,焦急地催促道:“你说啊。”


    木蓝哭声一噎,泪水滚滚落了下来:“他们说,他们说,是世子在西北出了事!”


    这一声不啻于列缺霹雳,打在她身上,顷刻间抽走薛稚的所有生气。


    她似一只失了依凭的纸鸢软软地跌落下来,肺腑间五脏欲裂,漫开的疼痛有如藤蔓将心脏缚住,疼得她不堪负荷地压弯了脊背去。张了张唇,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傍晚桓羡回来时,薛稚已收拾好了零落破碎的心绪,背对着他坐在食案边,一只手扶着桌案,手边,那牒特意要来的金乳酥一动未动。


    殿中除她之外一个人也没有,连蓁儿也不在,气氛诡异寂静得可怕。


    桓羡微觉纳罕。


    “怎么了?”他走至她身后,温暖有力的大掌轻轻落在她颈后背上,“怎么一个人坐在这儿,穿得这样单薄,也不怕着了凉。”


    薛稚没有回头。


    “哥哥。”


    一霎的寂静后,她声音如水滴清漏般响在空阔的大殿,有种莫名的哀凉感:“我想问你一件事,你不要骗我。”


    作者有话说:


    第94章


    她的反应太过明显, 几乎是一瞬间,桓羡便猜到她必是已经知道了什么, 眼睫微微一颤。


    “哥哥几时骗过你了。”他放缓声音, 十足的温润柔和,“说吧,你想问什么?”


    细想起来, 他好似是没有骗过她。这话令薛稚心内稍定,她回过头来, 唤他:“哥哥。”


    “我听说谢将军死了,这是不是真的?”


    说这话的时候, 她每说一字, 心尖都似被利刃划过,火辣辣的疼。


    她眼间已有泪水在打转, 却终究没有落下,眼泪欲落不落的样子, 像极了被风雨摧残的芙蓉花。


    桓羡坦然迎着她视线, 目不转睛,一丝破绽也没有。半晌, 反伸手将她面上遗落的一缕碎发别去了耳后, 反问她道:“没有的事,你从哪里听得这些风言风语?”


    她心中失望, 一滴泪飞快地坠落于他虎口,桓羡的心也似跟着一颤,改口道:“我不想瞒你,但事情也的确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不是身死, 而是在回程的路上遭遇暴风雪, 与大军失去联系,你难道就要诅咒他死去吗。”


    “西域环境恶劣,你是知道的。眼下,我也已派了人去寻他。且再耐心等等消息吧。”他放缓语气哄她道。怕她担心,没有告诉她谢璟遭遇埋伏的事。


    又试图劝她:“你放心,事关社稷,我是全天下更不希望他出事的人。我已下令给驻守凉州的大军,命他们寻找,也已向西域诸国都通了书信,一定不会有事的。”


    她被这话劝住,泪水稍止。桓羡又叹口气,将人拥入怀中。


    “栀栀,你不可以这样。”


    “不是已经答应了和哥哥在一起吗,又为什么,总是想着他呢。”


    “那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你自己也说过的,只要哥哥对你好,你就会忘了他的。你要我做的一切我都有做到,包括你让我喝药,我也一直在喝,我已让步至此,你又怎能食言。”


    生死攸关的事,他却只顾忌着他自己。


    薛稚眼中掩不住地掠过了一丝失望。


    她勉强睁目看他,目红如泣。却启唇笑了:“好啊。”


    “只要他活着,我会遵守诺言的。”


    桓羡心中微顿,为长睫所掩的浓黑双目中也跟着一暗。她已将手自他掌中抽出来,淡漠地起身离去。


    真是笑话啊。


    薛稚抬起脸来,木然看着窗外已经抽出新芽的梅树。


    她本就是为了所有人都能好好地活着违心曲意地回来,否则,又有谁会甘心做一只笼中鸟呢。如果她连在意之人的命都保不住,她又为什么要留在他身边。


    之后接连数日,西北都未有消息传来。


    陆氏及其同党的案子还在查,婚期将近,桓羡也不欲在此时行刑让他们破坏了自己的兴致,将案子全权交予了梁王,命他慢慢查,查仔细,务必要将过去与陆氏有瓜葛的大臣脉络都查清楚,于是从去年岁末再到新春元月,整个朝廷都笼罩在一片惶惶不安之中。


    朝中毕竟曾是士族的天下,就算这几年提拔寒人,也仍是士族占大头。谋反案又动辄牵连数族,以陆氏曾经江左门阀第一的地位,如此一来,朝中有近四分之三的官员也会受到牵连。


    梁王身为主审官,私下里不免与妻子抱怨,言皇兄此举未免太过激进,若真要将这些公卿都处置一遍,只怕会激起他们更为强烈的反扑。


    何令菀却言,帝后大婚在即,他眼下命人查清,他日成婚正可以大赦名义赦免那些参与不深的群臣,如此正好收揽人心。


    她所预料的分毫未差,不久,当梁王将所审出的官员名单及案件卷宗于太极殿上呈于天子时,桓羡当着众臣之面烧毁了名单卷宗,言过去陆氏以职务之便,群臣与其有所往来也是情理之中,除参与到反叛诸人,其余人等一律免于处罚。于是群臣争颂天子贤明。


    二月初八,离大婚还有二十天的一个普通的日子,桓羡终究收到了留守西北的兵部尚书沈弁的急信。


    随信件一起寄回来的是谢璟贴身而戴的一枚玉佩,上面雕刻着山石丛兰,系着的玉穗子也已断裂大半,是常年佩戴所致,


    信中说,这玉佩是在厚厚的流沙之下找到的,还浸着层深重的污血。旁边有许多具尸体,俱是北府男儿,铠甲被吐谷浑部劫走,内脏与脸则被狼啃食尽空,漫漫黄沙,血肉模糊,实在无法辨别身份。


    但那沙丘附近几十里都没有人家,料想谢璟的尸体,便在那些遗体间。因无法辨认,只能将他们一起下葬。


    找到尸体与玉佩的是原本留在西北的王军,考虑到北府军贸然失了主帅或会哗变,暂时未有公布。


    眼下,谢璟的亲信伊仞等人尚率部在西域诸国寻找,近乎脱离王军控制。


    桓羡看着那枚玉佩,一时心情复杂。


    他对谢璟其实并没有什么感情,或者说,他对除母亲与妹妹以外的所有人都没什么感情,也从来不喜欢谢璟。


    但此时此刻,见了他这般凄惨的死法,他亦有些恻然。心间莫名想到的,却是他被陆韶领进东宫来成为他侍读的那个午后。


    少年人神清散朗,芝兰玉树,眉目奕奕,拜倒在阳光空明的阶下,以一种臣服的姿态,说,愿效犬马之劳,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犬马之劳,鞠躬尽瘁。


    他的确是做到了。


    伏胤又询问是否将人的遗体迁回来重新下葬,桓羡回过神,淡淡地吩咐:“既已安葬,便不要再打扰亡灵了。”


    从凉州到陈郡,也实在太遥远。


    ——


    婚期一日一日地近了,大婚索要用到的一切器皿舆服都已准备就绪,礼部与太常寺甚至开始预演起典礼的进程,连远在朔州的薛承父女也在进京的途中,一切似乎都已准备妥当。


    然而薛稚本人对待这场重要典礼的态度却越来越淡漠,她不理他,他派了女官前往殿中教授她典礼礼仪她也不学,端的是要与他冷战到底的态度。


    事实上,自那日过后,他对她的控制的确稍微松缓了一些,但她仍然无法从外界得到任何有关谢璟的消息,不管问谁,对方的回答都是不知道。问他,也只说还在寻找。


    她知道这种事急不得,却本能地觉得他在瞒她。毕竟她从前其实是很少梦见谢郎的,但自那日过后,她却常常梦见少年时的事,是在会稽的时候,他和她泛舟湖上,他摘下荷花莲蓬给她。阳光打在他俊朗的眉目间,眼中笑意如镜水泛轻漪。


    莲子,在江南民俗中谐音“怜子”,是表达爱慕之意。


    那是他们定情的那一天,她不知道为什么总梦见那一天。


    有时候,又是镜湖之畔的那段日子。是修建那座木屋的时候,他坐在木垛下休息,她提着新做好的晚饭走过去。他们一起坐在夕阳里,面对着镜湖浩瀚的眼波畅想着未来种几亩薄田、养一对儿女的平淡生活,他明光熠熠的眼睛里,闪烁的是星子一般的光辉。


    梦中的她含笑晏晏,梦外的她却哭得肝肠寸断,不能自已。


    桓羡自知理亏,不敢近身,总是要等她哭过了才敢软言相劝几句,又将那枚玉佩递给她,说已经寻得他的东西,眼下正派人在周围的城镇村庄寻找。


    那玉佩是他祖父留给他的东西,上面的穗子也是她亲手所打,看到那枚玉佩的时候,薛稚几乎泣不成声。


    她终究信了这话,开始配合地跟随女官学习大婚时的礼仪,并焦灼地等待着他还活着的消息传回来。


    也许明天就来,又或许永远不会到来。


    每一次,面对她的时候,都叫桓羡无比窘迫与煎熬。


    她似变得魂不守舍,即使是蓁儿,也无法挽回她全部的注意力,但凡蓁儿不在的时候,她总是望着瓶子里圈养的那两只蝴蝶发呆,不知在想些什么。


    桓羡怕她长时间这般下去会陷入抑郁的状态,只好叫了万年公主、何令菀等人轮番来陪伴她,试图转移她的注意力。


    虽说后者不太合适,但考虑到她并没有什么说的上话的朋友,薛家姊妹也还在进京的途中,也只能让何令菀暂且顶上。


    二月春光渐好,桃柳明媚,花光如颊,玉烛殿的青瓷莲花纹瓦当下,鲛绡织做的帷幔在卷着花香的春风中轻扬。


    帷幔之下,这对未来的皇家妯娌正相对而坐。


    初见到何令菀,薛稚十分的不自在。


    她一直都知道自己算是抢了何令菀的位子,虽说本非她本意,到底有些难堪。


    反倒是何令菀察言观色,主动与她解围:“见到公主平安,妾就放心了。”


    薛稚过意不去:“难为你还被他抓进宫来,跑这一趟。”


    “没什么的。”何令菀摇摇头表示不在意,“殿下出京去了,妾一个人在家也是闷得慌。能入宫来陪伴公主,也是好的。”


    “梁王兄……离京了?”薛稚微微惊讶。


    她只知道梁王最近在查陆家的事,他既离京,便说明这件事已经结束。


    “是啊。”何令菀答,总是端庄持重的眉目间难得地溢出几分小女儿情态的嗔恼,“往华亭去拜祭他那个相好的了,公主或许知道,就是从前枕月楼的花魁,叫什么……师什么。”


    “师莲央?”薛稚霍地接道,大惊失色地站起身来。


    何令菀并不知她和师莲央的相交,微微疑惑:“是她没错,公主认识她吗?”


    说起这事她还有些恼。马上就是她母亲的生辰了,她本是想带着他回去给母亲做寿的,毕竟稀里糊涂和他成婚这些年,她带他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但没想到,他却要在这时候出京去吊唁一个妓|女。


    这简直是打她们庐江何氏的脸。


    她知道桓翰从前的纨绔行径,红粉知己数不胜数,她本已在两年多的相处中说服自己忽略这些,去接受他,但桓翰却指天发誓说他和师莲央没什么,好似还是她冤枉他了一样。可京中谁又不知,当年陛下召他深夜入宫议事时他便是醉倒在那师莲央房中的?竟还想蒙混过关。


    然她一个贵族女郎,也不好和教坊司的妓|女计较,也就只好由着他了。


    这厢何令菀犹然为此生丈夫的气,薛稚一颗心却似慢慢地坠入冰寒的谷底,眼眶慢慢地攀上熟悉的酸涩。


    何令菀察言观色,忙询问着她是否不适。薛稚淡笑着摇摇头:“没什么。”


    “这件事,还劳烦何姐姐不要和外人提起。”


    何令菀走后,她又独自一人在窗下坐了许久,尔后木木地挪回到屋中去,眼泪有如断线之珠。


    芳枝将蓁儿抱起由奶娘喂养了,跟随在她身边的唯有青黛木蓝。她怔怔然看着那高大的蓝色玻璃瓶中不断碰着瓶壁想要逃出去的蝴蝶,似又一次、看到那在夕光中无声起舞的女子。


    她又想起桓羡曾对她说的、师莲央脱籍归乡的事,更觉讽刺。


    这个人,嘴里究竟还有什么是真的?


    他又为什么要瞒着她呢,难道是心虚吗?可他连莲央的死都能骗她,何况是谢郎的下落呢?她从前从不会梦见谢郎的,近来为什么他会频频入梦,难道他真的……


    喉间泛上一丝哽咽,她不愿再想下去,忽地上前抱住了那只蓝色玻璃瓶子,转身向外走。


    “公主……”


    她的反应实在怪异,青黛和木蓝忙要跟上,未尽的话音,又在目睹殿外进来的一人时硬生生断在腔子里,忙跪下行礼:“陛下。”


    “你这是要做什么?”


    桓羡目光落在她怀中抱着的瓶子上,微有不解。


    她低着头,固执地避开他视线不肯与他相视,声淡无温:“我想把这些蝴蝶放了。”


    “为什么,你不是很喜欢这蝴蝶吗?”


    她终于抬目,一双清波涟涟的眼却被冷意灼伤:“因为蝴蝶本来自广袤的天地,它们是自由的,我为什么要把它们困在瓶子里?”


    说完这句,她抱着瓶子绕开他便出去了。清脆的碎裂声响起于阶下,桓羡皱了皱眉,神色微不自然。


    她,是不是知道师莲央的事情了?


    薛稚这一出去便没有回寝殿,她将瓶子砸碎,放了那对可怜的蝴蝶之后,又出了玉烛殿,漫无目的地在宫中走着,青黛与木蓝担忧地跟在后面。


    这还是她被困在玉烛殿后第一次离殿,许是心虚,他并没有派人拦她,只让人远远地跟在她身后,谨防她会想不开。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宣训宫的地界。


    太皇太后谢氏正生着病,连一向政务繁忙的万年公主也请了假来殿中照顾。初见到这个经年未见、死而复生的“孙女”,太皇太后却并不高兴。


    “你还来做什么?”她的语气近乎刻薄,“兰卿都被你害死了,是要活活将我这老婆子气死才肯罢休吗?我们谢家当真是上辈子欠了你的是吗?”


    薛稚忍了许久的泪水霎时夺眶而出,跪在祖母的病榻前,双泪交流。


    “对不起……”她只能喃喃重复这一句,泪珠扑簌而下,肩背颤抖。


    然而太皇太后却并不肯放过她,冷漠无情的话语,有如当头棒喝,又似一把又一把的尖刃,直直往她心间捅:


    “怎么,你还觉得很委屈吗?你是不是觉得这一切都非你本意?若说从前你或许算得上无辜,那现在呢,留在西北不好吗?为什么要和他回来、死心塌地地等着做男人的笼中鸟?”


    “我原以为你是个有志气的,不会被他所拿捏。结果还是和从前一样,怯懦,愚钝,一点长进都没有。小时候被利用、借着你和你母亲过上好日子也就罢了,怎么如今也还是看不清,被他哄一哄睡一睡就肯低头了呢?你当真以为笼中鸟过的是什么好日子吗?”


    她唯在闻及那句“小时候被利用”时双肩剧烈一颤,除此之外便再无反应。太皇太后恨铁不成钢地道:“出去,我不想再看见你!”


    薛稚含泪行礼,扭头便走。一直在旁侍药的万年公主终忍不住劝谏道:“您又何必这样说呢,兰卿出事,她心里未必好受,况且事情的本末是由陛下而起,她一个弱女子又能怎么办呢。”


    太皇太后余怒未消:“身为女子,弱的可以是体魄,却不能是人格。况且我也没说错什么,不提点她几句,只怕当真沉溺在男人一时的小情小意里。”


    又怒骂远在玉烛殿的桓羡:“总之,我们的日子不好过,桓羡也别想好过!”


    作者有话说:


    第95章


    青黛等丫鬟都候在外面, 见她满面是泪地出来,便已明了公主怕是没在太皇太后处讨到好, 又不敢劝, 屏息凝神地跟着她回了玉烛殿。


    内寝之中,桓羡正抱着蓁儿试图哄她吃粥。她不在,他便连哄蓁儿也是不耐烦的, 因蓁儿把粥都吐在他胸前衣襟上,眉头深深扭成个川字。


    “这是怎么了?怎么哭了?”


    见她脸上隐有泪痕, 他忙把蓁儿丢给芳枝,迎上前来。


    薛稚不语, 抱过因没吃饱饭而哇哇大哭的婴孩细语轻声地哄着, 始终也没理会他。


    整整一日她都没再和他说过一句话,直到夜间, 他解衣欲睡,榻上那株偃卧而背对于他的水芙蓉忽漠然开了口:


    “我再问你一遍, 谢郎他到底怎么了。”


    “不要再骗我了。届时大军扶灵柩南归, 你打算怎么瞒住我呢?又是把我关起来再不与外界接触吗?你究竟在心虚什么?”


    这一声近乎哀泣,桓羡替她拢着锦被的手一顿, 声音尚且平和:“没什么, 就是我告诉你的那样,眼下只是失踪, 下落暂且不明。”


    “再说了,我心虚什么呢,人又不是我杀的。我为什么要因为所谓的心虚来瞒你。别因为宣训宫的几句话就多想,她那个人就那样, 言语刻薄, 你又不是不知道。”


    “是吗?”薛稚冷笑, 回过眸来时眼中唯在烛光下映着失望,“那莲央的死你又为何瞒着我呢?难道也有什么隐情吗?”


    桓羡脸色一沉。


    她果然知道了。


    被她呛了这一通,他也有些恼,语气不觉重了起来:“能有什么隐情,你既想听,我就告诉你。”


    “师莲央的死,是她自己来求我,以找出陆韶父子为条件让我放了她的姐妹。我原本并不在乎陆家再潜逃多久,没有她,也照样可以歼灭陆家。我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卖她一个恩典,谁知她竟会被陆升杀死。”


    “谢璟的事亦然。他自己看不住北府军,致使部下酿成叛乱之大过,我没将他和他的部下治罪已是看在对你的承诺之上,你为什么要把这些事情都怪在我的头上?”


    “难道不是因为你吗?”薛稚语气渐渐激动,“如果不是哥哥这么多年来故意纵容陆氏,事情怎么会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你分明早就知道陆氏图谋不轨,从建始四年到去年岁末,却拖了整整四年才下手,养虎为患,酿成大错!现在却说这一切与你没有关系。桓羡,你不心虚吗?午夜梦回,你就不怕他来找你索命吗?”


    她情绪实在激烈,到了最后,近乎哭着向他质问。桓羡心中强行抑下的火气终如烛火复燃:“够了!”


    他额角青筋隐隐:“朝廷大事岂是你可以置喙的,你再胡乱发脾气也要有个限度,我只问你一句,谢璟的死是我造成的吗?是我想他去死吗?谁都没有想到会出事,又为什么要全部怪在我的头上?”


    这实在不可理喻。


    薛稚通红着眼看着他发怒的脸,心中愤恨全无,唯有失望。她不愿在这个话题上与他纠缠下去,疲惫叹息道:


    “是啊,我是不懂朝廷大事,你找个懂这些的女人、愿意被你害死故交好友的女人做皇后吧。”


    说着,便要下榻。


    “栀栀……”


    他终于慌乱起来,将人拦住:“是我错了,是哥哥不好。”


    “你说的对,一切都是我的错,一切都是我的问题,原谅哥哥好不好?”


    他神情诚挚又焦急,瞧上去似全然发自于肺腑,想要获得她的原谅。薛稚心间却涌上一阵深深的无力之感。


    她知道他并没有真的意识到自己的错误,眼下道歉,也不过是为了稳住她。可,就算他意识到了,她要他的道歉又有什么用呢。


    她所在乎的人,都已经回不来了。


    次日清晨,桓羡一如既往地起了个早,醒来时她却已下了榻,正在榻边无声无息地穿衣裳。


    他原本朦胧零星的睡意霎时一扫而空,急躁地扯住她一截雪腕:“你要去哪?”


    薛稚头也不回:“我要去西北。”


    “既然哥哥说他还活着,我就去找他。”


    “你疯了?”


    桓羡难以置信地将人扯回来,面上神情震惊又慌乱:“马上就是大婚了,你要在这个时候走?那从前答应我的事又算是什么?”


    他双手正擒在她小臂处,紧紧地攥住她,攥得薛稚手臂一阵阵发疼。她抬起眼来,眸光冷淡至极:“桓羡,我早就和你说过,我可以和你在一起,但前提是他得活着。”


    “现在,你食言了,我又凭什么要信守这诺言呢?”


    “他当然还活着。”桓羡气急地道,“眼下尸体都没有找到,算什么死了?你不许走!是你自己答应的!你不能这么对我!”


    他一张俊美的脸因气结而近乎扭曲,薛稚却始终垂着眸,原本镜水澄澈的双目唯剩一潭死水。他又惶惶起来,微红了眼放缓声音:“你真的要走吗?”


    “那蓁儿呢?她还这么小,她是你捡回来的,你也不要了吗?你好歹也做了她这么久的母亲,当真如此狠心吗?”


    他其实很想说,那他呢,她也不要了吗,然而身为帝王的尊严却使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何况,又何必呢,他分明知道答案的。


    薛稚原本无波无澜的眼波终究在他提及女儿时有了片刻的裂痕,似是犹豫。他长舒一口气,脸上亦转了笑,才要叫芳枝把蓁儿抱进来,却见她又黯然地垂了眸,轻轻摇首道:“没用的。”


    “我不会再被你要挟下去了。”


    “你从前就是这样,用谢家要挟我,用贺兰部的子民要挟我,这么多年都一点长进也没有。我妥协了,可不一样也没落得好下场吗。这样的事,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我不会那么蠢了。”


    她声音寂冷如冬日堆雪枝头簌簌落下的梅花,落在他耳膜上,梅花的清寒晕染一片,连心间亦是冻成了坚冰。


    桓羡眼眸猝然一惊,终于明白过来这连日以来的伏低做小竟也无济于事,气急败坏道:“那好,我现在就去把她杀了!”


    “来人!”桓羡朝外高声呼,“去把小公主抱来!”


    芳枝于头脑混沌中抱着蓁儿被领了进来,还未搞清楚殿中情形,便见桓羡被发跣足,提着柄剑杀气腾腾地朝她走来,当即吓得魂飞魄散:“陛下!万万不可啊!”


    她抱着蓁儿噗通一声跪下来,苦苦哀求:“小公主是无辜的啊,您再怎么和皇后置气,也不能伤及无辜啊!”


    她毕竟照顾了蓁儿近一年,对这可爱的婴童也生出些许感情。更不明白,分明陛下昨日还亲抱着小公主喂饭,现在却要杀了她。


    “这里没你说话的份!”桓羡暴怒喝道。


    他当然不会真的杀了他们的女儿,但眼下,除了用她来迫使栀栀留下也没有别的法子。


    那是她自己捡来的孩子,并不是他的,不足以令她厌恶。他就不信,为母则慈,面对蓁儿她也能如此狠心!


    他人已逼近襁褓,因暴怒而近乎握不住的长剑,剑尖就悬在婴孩咽喉。却是逼问薛稚:“发誓!说你不会走!否则朕就杀了她!”


    煞气凛冽,拂面而来。襁褓之中的蓁儿亦被吓住,嚎啕大哭起来,催人泪下。芳枝眼中猝然盈满了泪水,求助地看向薛稚。


    薛稚眼中亦被泪水占据,固执地别过脸,不肯相视。


    二人久久这般相持着,殿内水泼尘息,落针可闻,她却始终不肯松口。


    桓羡眼中掩在暴怒之下的希冀便一点一点淡下去,举着长剑的手僵硬地放下来,眼中一片彷徨无助。


    “你还是要如此吗?”


    话声细辨之下竟带着哽咽。


    她不答,他的声又带了些许愤恨:“你当真如此狠心吗?”


    薛稚没有说话,事到如今,她早已对他失望头顶,只觉看他一眼都会恶心。


    这就是,她曾所依赖的、差一点便陷进去的哥哥啊……原来便是这么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从来都只想着他自己,为达目的,可以不择一切手段。


    从来都是。


    而她呢,她曾经以为她可以驯服这个人,到头来才发现,从前他的种种温和与退步,都不过是迫她心软的假象。


    她不可以再心软下去了。


    她不说话,他也没开口,殿内静寂得如同覆着层厚厚的冰霜,气氛十分压抑。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听见一声剑响,是桓羡颓然弃剑,挥手命芳枝下去。


    芳枝如蒙大赦,匆匆忙忙磕了个头便抱着蓁儿下去了。厚重的门扉合上,阻绝断殿外已经升起来的朝阳投下的金光,他回过眸来,神情在那束猝然出现又猝然消失的金光中显得格外落寞。


    “栀栀。”他在她身前单膝跪下,一只手温柔抚摸上她如覆冰霜的半颊雪颜,“你放心,哥哥是不可能放你走的。”


    “我是你的,你不能不要。是生是死,我们都得在一块儿。”


    他语声温和,指尖却似拈着簇霜花的冰冷。薛稚脊背处闻声攀上一丝蛇似的阴冷,却始终没有松口。


    自这日上午过后,他不再允许她外出。


    青黛与木蓝皆已被遣走,尤其是木蓝,作为那日暗中替她传来谢璟消息的人,被拖下庭去狠狠打了顿板子,又另换了一批侍女来服侍她,作为哑女,她们不会应答她半个字。


    玉烛殿的门窗皆被封锁起来,连窗棂亦被厚重的木板钉住。彼时薛稚本在窗前借着窗纸远望窗外天光,一块巨大的木板忽似从天而降,从外将天光遮住,咚咚的捶打声,近乎钉在她的心脏。


    屋中再透不进一丝光亮,黑沉沉的,连白日亦需点灯,她不想点,便是永远身处于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唯有他进来时才会带进些许光亮。


    他的脾气亦变得愈发反复无常。


    有时是控制不住的暴怒,威胁她若是敢离开便杀尽谢氏一族。甚至有一次,他将太皇太后抓进了殿来试图威胁她,反被太皇太后破口大骂了一顿。二人遂争吵起来,薛稚就冷眼在旁相看。


    有时则是摒弃尊严的哀求,抱着她一遍遍红了眼重复:“栀栀,哥哥错了,你原谅我好不好?”


    “或者你不解气,你捅我几刀也是好的,可是你不能,你不能离开我……你不能这样对我。”


    更有时,则是抱着蓁儿过来,迫使还不怎么会说话的蓁儿唤她阿娘。若是叫不出,便会狂怒:“叫啊。为什么这么废物,连声阿娘都不会叫!”


    若是叫了,又会欣喜:“栀栀,她叫了,你听,她叫你阿娘了。”


    “她上次也叫我阿爹,我才是她的阿爹,我们才是一家人。你不要再想着他了,好不好?”


    无论是哪一种,薛稚都不会对此有半点回应。唯独看他的眼神充满了悲悯,一种漠然的、高高在上的、旁观的悲悯。


    二人的婚期,就在这样的僵持里,一日一日临近。


    大婚的前一日,桓羡再次来到她被关的寝殿。


    他将那些繁复而精美的皇后礼服一件件亲手替她换上,从抱腹到中单,再到最外层的纯衣纁袡、头上的凤冠,温柔郑重,并无半分狎昵猥亵之态。


    却把她双手,以当年的那根罗带一圈圈缠缚于身后,一边缠一边哽咽着和她说对不起,他也不想这样待她,可是他真的不能没有她。


    那根已近毁坏的赤绳子,也被他重新找来丝线贯好,系在了她的手腕上。


    他是如此地坚信着,只要这对赤绳子还在,他们就能重归于好,白头偕老。


    “有时候,我真在想。哥哥到底喜欢我什么呢?”


    耳边忽然传来她的声音,是这数日以来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桓羡有些不能置信,错愕地抬眼。


    她没有逃避,眼中也没有厌恶。只是看着他道:“喜欢我这张脸吗,可天底下比我漂亮的女人也有的是,还是说,你喜欢的是妹妹这个身份,喜欢这种近乎于乱|伦的快感?”


    “又或者,是因为小时候的那些事吗?可我小时候,哥哥也并不喜欢我甚至厌恶我啊。如果不是我可以为哥哥带来食物、药物,只怕哥哥连应付我也懒得吧。”


    她自嘲地笑着说着,随后,如愿以偿地在他脸上看到震愕又无措的神情。桓羡微愣了一刻,又强作镇定地低下头去,继续替她绑着腕上的绳子。


    薛稚却是接着说了下去:“别再这样绑着我了。”


    “我不会跑的。我知道明天是什么样的日子,这样的场合,我不会给哥哥丢脸。”


    自然,他不知道的是,她屋内的所有利器都封宫当日被他搜走,唯独有把剪绣线的剪刀,被她事先藏了起来。


    她想,她会让它派上用处。但前提是得拿到它。


    作者有话说:


    明天就虐完了!还有,偷偷剧透下,小谢没死qaq


    第96章


    他人还在, 料想她不能逃,犹豫了一阵之后还是依言将她松开, 欲言又止地看着她, 眼眶深红。


    分明行强迫之事的事是他,到头来,却仿佛是她对不住他一样。薛稚唯在心间冷笑, 面上不动声色:“你去把蓁儿抱过来,让我瞧一瞧。”


    她是个和缓的态度, 桓羡虽然觉得有些诡异,但也不愿放过这难得的机会, 唤了芳枝将蓁儿抱来。


    已是深夜, 蓁儿早已熟睡,于烛光下的襁褓中, 嫣红的一点唇瓣兀自吐着口水泡泡,眼睑下睫毛历历可数, 实在玉雪可爱。


    薛稚同他立在摇篮边上, 看了一会儿熟睡中的女儿,心间涌起一阵洪波似的酸涩。


    她对桓羡道:“这也是你的女儿, 你不能这样对她。你知道吗, 你那天拿剑指着蓁儿的时候,我真的很难过。”


    “她虽不是你的亲生女儿, 却也是她的生母九死一生生下来的。你要是真的不喜欢她,就把她托付给旁人吧。况且你忘了我们夭折的那个孩子吗?我真害怕若生下他,你也会这样拿他来威胁我……”


    想起那个被她亲手杀害的孩子,她终究有些难过, 眼中亦泛起山岚似的轻雾。桓羡亦是心间不好受, 忙握着她手柔声道:“哥哥以后不会这样了。”


    “我只是不明白, 为什么明明我答应你的事都有做到,为什么明明我没做错什么,你却要把他们的死都怪在我头上。明明我才是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为什么每次被舍弃的都是我。”


    “栀栀,我爱你,你不可以这样对我。”


    这一句近乎哀求,若是平日,他绝不可能宣之于口。


    但他没有办法,离明日的大婚越近,他心中那股会失去她的预感就会愈强烈,就算他把她关在殿中也不能消弭,总觉得她会又一次离开。


    就像那无数次的梦里,她从城楼上坠下……只要一想到这点,他就会控制不住自己的心绪。控制不住地想要将她留下,不管是用什么样的法子。


    他已经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全身的神经脉络都好似丝线被她攥于掌心,只要她轻轻一扯,他就被迫臣服。


    分明从前不是这样的。


    分明从前依赖他的是她,胆小又爱哭,连打雷这样寻常的事都要哭着跑来找他同睡。


    他又想起少年时的事来,他原本没多喜欢这个贸然出现的妹妹,但她偏偏要强行闯入他的生活,让他原本乏善可陈又灰暗衰败的人生,也终于有了一抹亮色。


    他承认,一开始他的确是对她很不屑的,嫌弃这小女孩子聒噪,太过黏他,但更多的,却是厌恶那个为了存活下去不得已接纳她、讨好她的自己。


    那时她还很小,或许还读不懂他那隐秘的自尊心,却也能感受到他的冷淡,会委委屈屈地扑进他怀里控诉他不理她,或是向阿娘告状。


    那时候的她,是如此地依赖他,眼里心里都只有他一个。为什么,现在一切却反过来了?


    又为什么不可以,为什么她不可以像从前一样,眼里心里都只有他一个?她又为什么要记着谢兰卿,谢兰卿,究竟哪里比他好?


    他看着她,眼中忿恨、失望、难过等种种情绪都如走马灯转过,灯驰影转,驰骋不休,最终又尽归于夜色一般深沉的墨色。


    “你是喜欢哥哥的,对不对。”他道,稍显激动地攥住了她双肩。


    “在洛阳的时候,在朔州的时候,还有在秦州的时候,就算我比不过他,你也还是有那么一些喜欢哥哥的,对不对?”


    “你不要走,你不要这么对我。只要你留下,你从前不喜欢我的地方哥哥都可以改,哥哥可以变成任何你喜欢的样子,只求你别那么对我。”


    薛稚没有回应。


    她只是看着他,眼中映着烛光摇曳的影子,轻波摇漾,如含怜悯,如含讽刺。


    “哥哥真可怜。”


    片刻后她轻轻叹道,似是妥协。


    桓羡在心中庆幸,于无声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伸手将她揽入怀中,胸膛相贴,聆着她的心跳,那颗不安跳动的心才稍稍缓和。


    心中却想,快了,快了。


    他知道巫人有一种药,名为忘尘散,喝下去前尘尽忘。


    眼下,他已命人入宫配置,很快,她就会和他初遇见她时一样,成为一张白纸,可以随意被他染上任何一种他想要的颜色,以他为唯一。


    到那个时候,他们之间,再无争吵,再无隔阂,她不会再记着谢兰卿,她的心里,将永远只有他一个。


    ——


    次日清晨,薛稚被迁往漱玉宫。


    玉烛殿既是天子寝殿,自是不能从殿中发嫁,然她父母双亡,桓羡也不放心让她自从伯薛承在京中的宅邸中发嫁,一番考量之后,将发嫁的地方选在了漱玉宫。


    届时,车驾会从漱玉宫出发,经华林园自宫城北门玄武门出宫,绕台城半周后,再经南边的大司马门入台城,至太极殿前完成大典。


    是日春光明媚,鼓吹清和,漱玉宫中已然妆饰一新,被无边红绸布置成新婚的模样,漱玉宫中,里里外外皆是为了今日大婚忙碌的人群。


    被布置成新婚闺阁的那一间寝房里,鸾镜妆台前,薛稚身着礼服,正由芳枝手持喜梳盘着今日成婚的发髻。


    长长的裙摆裙拖十二幅,散如夜中冶艳静开的火焰兰,每一幅裙摆上皆镶着金粉金箔与合浦明珠,又以金丝银线绣满了繁复精美的纹饰。


    阳光自窗中跃进,跌落在女郎窣地的罗裙,折射出耀眼的光芒,映在屋中满室的红绸之上,意外显得有些落寞。


    镜前,薛稚感受到这久违的阳光,不自觉微微抬起了脸,想要它照得更久一些。


    即使是这样场合的日子,青黛木蓝也未被允许回到她身边。四周宫人们忙忙碌碌,梳发的梳发,描眉的描眉,忙忙碌碌,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喜庆的笑,却鲜有人注意到这位新皇后眼中的落寞。


    薛嫱作为皇后娘家的代表,被天子特意下了请帖邀请入京,此时正拿着一支珠钗在她有如浓云的髻上试着,受这气氛感染,眼中也带了些欣然的笑。


    “栀栀妹妹生得可真好看。”她由衷地赞叹道,“一定能和陛下……”


    她原还想说些白头偕老的祝辞,瞥眼瞧见铜镜里薛稚脸上像是不大高兴,又识趣地没有开口。


    薛稚腰封中还藏着那枚金剪,是她今日寻机会从匣中取出的,她看着镜中如花娇艳的容颜,自己也情不自禁地伸手抚了抚,眼中慢慢地析出一片哀凉。


    这样好的一张脸,从今之后怕是再不能够有了。


    吉时片刻即至,礼乐奏响,她被宫人搀扶着出了门,待受玺之后,进入早已备好的画轮车。


    和第一次成婚也没什么差别的流程,丝竹管弦,礼乐齐鸣,载着车马辘辘朝宫门驶去。


    途径华林园的时候,端坐车中的未来皇后忽然出声:“请停一下。”


    “我有东西掉下去了。”


    一时之间,随队的礼部官员与宫人尽皆愣住。


    历来大婚典礼从没有中途停止的,然今日是天子娶妇,车中坐着的是未来母仪天下的皇后,皇后之令自是不能违背的,一众迎亲的官员都犯了难。


    梁王桓翰身为迎亲的主礼官,亦是犹豫,正要委婉回绝,薛稚却已挽起车帘走下车来,径直朝华林园中走去。


    她头上还戴着大婚的花冠,身着礼服,有如一只毛羽艳丽的凤鸾于车中飘出,轻盈远去。


    突如其来的举措令众人皆吓了一跳,芳枝作为随驾的女官,忙和梁王慌慌张张地跑过来:“殿下,您这是要做什么?!”


    道旁都是挎剑负枪的兵士,还不及众人反应,她忽地拔出一柄长剑来,横在了颈间!


    “去叫桓羡来见我!立刻!”


    众皆瞠目结舌。


    怕刺激着她,桓翰不得已举起双手来以示自己没有恶意,又试图劝她:“乐安妹妹,你这是做什么?”


    “典礼在即,皇兄可还在太极殿前等你呢。你有什么事情,先和四哥说,好吗?”


    她却置若罔闻,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一面向后退着,如覆冰霜的面上窥不见半分和缓。


    梁王无法,只得命芳枝前去禀报。薛稚提着那柄长剑,转身头也不回地朝华林园中跑去。


    她跑得实在很快,众目睽睽之下,轻灵得有如山间的一只麋鹿,消失在华林园茂盛的草木间。梁王忙率众追上。


    这厢,玉烛殿里,桓羡也已更换好礼服,欲前往太极殿前等待典礼开始。


    按说此时距离大典开始还有一个时辰,去迎接皇后的画轮车理应才刚刚启程,但他却莫名的有些不安,打算亲去迎接。


    毕竟天子娶妇不同于民间嫁娶,须由新婿亲去迎接,只需在太极殿前等着皇后到来即可,这其中未免没可能发生变故。


    这时芳枝突然急急忙忙地跑上前来:“陛下,您快去看看吧,皇后殿下她,她……”


    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句话也被颠得七零八落。桓羡霍然一惊,原先的喜悦顿时烟消云散,匆匆拂开她朝殿外走。


    华林园,天渊池。


    桓羡赶到的时候,她人已在天渊池上通往湖心高台的长长的石桥上,远远便能瞧见那抹原属于新婚的红在风中猎猎飞舞。


    她手里还提着把长剑,头上的十二树花冠歪歪斜斜地扣在头上,发髻却已跌落,若云丝散落下来,乌黑的发,赤红的衣,在风中轻盈袅娜飘然欲举,实如一朵被风吹开的火焰兰,热烈,又似乎随时都能被风吹落。


    天渊池畔,石桥之外,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军士,因怕刺激着她,俱都候在池畔,不敢轻举妄动。


    桓羡喉咙发紧,拂袖疾跑了过去。


    “栀栀!”


    “皇兄!”


    这两声近乎同时响起。见他来,梁王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忙焦急地道:“您快劝劝皇后殿下啊,这,臣弟实在是劝不住!”


    连个女人都看不住,要他有何用!


    桓羡在心里恼他办事不力,拂开他走上前去,一颗心更是心急如焚。


    “栀栀,你这是做什么?”


    那是截通往湖心九华台的石板桥,尽头即是湖水浩瀚的天渊池。烟水氤氲,可闻水声。


    江南二月春气尚冷,天渊池水深且寒,她又不会凫水,真掉下去可如何是好。


    薛稚睇过眸来,长发披散,衣衫被风吹乱。涂了厚厚的脂粉的脸,在天光下是另一种灰败的苍白。


    “我做什么。”


    她冷笑了下:“好啊,你叫他们都退下,你一个人过来,我说给你。”


    “皇兄……”梁王征询地看向兄长。


    他只觉得薛稚或是已经知道了谢璟的事,眼下情绪并不稳定,指不定会做出什么伤害皇兄的事情来。


    桓羡却不假思索地屏退了他们:“你们都下去。”


    梁王应命率众退下,退到更远的园圃之后。他试图靠近那座石桥,被她以剑直指才不得已退回去:


    “好了,现在只有哥哥,说吧,你有什么要求我都答应你。”


    “我不嫁。”


    斩钉截铁的三个字。


    “这个不行。”桓羡想也不想地回绝,“我已祭告过天地祖宗,昭告天下。眼下文武百官都在太极殿前等着你我,这样的事情,又岂可儿戏。你不是也说过,不会在这样大的事情上给我丢脸的吗?”


    “为什么就非得逼我嫁给你?”薛稚情绪渐渐激动,握剑的手亦在春日尚寒的微风中轻微摇晃,“如果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已经嫁过人了,又怎么可以有两个丈夫?如果是依我自己的意愿,我告诉你,我不喜欢你!我不喜欢!我是个活生生的人,我有自己的喜怒哀乐,我有自己喜欢的人!为什么非得要逼我!”


    她声嘶力竭地哭喊着,面上神情犹似扭曲,极尽痛苦,桓羡原本隐忍的怒气也随这一句霍然拔高,忍不住怒喝道:“是你自己答应过的,你忘了吗?你从小就说过的,长大后要嫁给哥哥,又为什么移情别恋,为什么不作数了?”


    “何况在秦州的时候你也答应过,你所要求的我都一一做到,为什么,你自己说过的话就不算数了?谢璟的死又不是我造成的,你又凭什么要把这一切都怪在我的头上?!又凭什么悔婚?”


    听他提起那个永远也不可能再回来的青年,她眼中忍了许久的泪终是簌簌落下:“是啊,我是答应过你了,可是结果是什么呢?是他战死他乡,连尸骨都运不回来,是连莲央也要因为你所谓的大局惨死!她本来都可以自由了啊,是你,是你害死了他们!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桓羡,你总是这样。口口声声,爱我,喜欢我,却从头到尾都在伤害我和我身边的人!”


    她情绪实在激动,一番话还未说完便崩溃地大哭起来,身体亦于风中剧烈颤抖,仿佛随时会被湖上的风刮落下湖中去。


    桓羡终于有些慌了,不自禁地靠近一步:“栀栀……你听哥哥解释……”


    “哥哥?”


    她哭声顿止,却凄凉地笑起来,看向他的目光是从未有过的厌恶:“你是我哥哥吗?你又真的有把我当成你的妹妹吗?把我当颗棋子肆意操纵的是你,当个玩意儿肆意玩弄侮辱的也是你,妹妹不是妹妹,情妇不是情妇!我又究竟做错了什么要落在你手上,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说啊!你到底喜欢我什么啊,不就是这张脸吗!”


    她情绪崩溃地拔下头上的金钗,以钗抵脸,作势欲划。


    桓羡心头巨颤,竟是控制不住之势。


    他从未有一刻有如今这般慌乱过,便是少年时被桓骏用剑抵着喉咙的时候,便是他放野狗咬死欺负他的桓陵的时候,他也未有如今这般煎熬慌乱,只觉那曾于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噩梦,马上就要在眼前重现。


    “栀栀……”


    失神只是一瞬,他大踏步朝她奔去。然而终究是晚了一步,她流着泪最后绝望地看了他一眼:“此生都不想再看见你,被你看上一眼都觉得恶心。”


    语罢,她伸手掷下头上金灿灿的十二树花冠来,哐当一声弃了剑,头也不回地朝高台上跑去!


    她跑得很快,桓羡从不知他美丽柔弱的妹妹,身手何时变得这样敏捷,像越云的雨燕,像穿林的麋鹿,一阵风似地掠过了石桥,离尽处的高台近了。


    尽头就是浩瀚如海的天渊池,莫说是人,便是兽物掉下去也极易溺水。桓羡心脏猝然一紧,不自禁地高喊出声:“栀栀!别做傻事!”


    薛稚脑中却唯有一个声响。


    她自由了!


    像她放生的蝴蝶一般,彻底地自由了。


    她不顾身后的声声惊呼,一件件将身上精致繁复的嫁衣脱下,如同抛去万重枷锁,前所未有的轻盈自在。


    抛落的嫁衣散于风中,将漫天乌云都染作朱色。桓羡只觉那股已经消失很久的疼痛感重又袭上眼球,当日母亲腹中喷溅出的鲜血,还有梦中无数次从天而坠的红衣,都变作眼前朝他飞矢一般的嫁衣劈头盖脸地朝他打来,如一阵阵的血雨打在脸上,令他头痛如裂。深重的红色自眼前拂落时,看见的是已褪去皇后服制的她如一枝芙蓉自高台上跳入水中,发出巨大的响声。


    “栀栀!”


    他疾喝一声,想也未想地跟着跳了下去。


    湖畔,匿在林木后听争吵的梁王霍然跳起来:“糟糕!皇兄不会凫水!”


    这回再顾不上那不得靠近的谕旨,众人急急朝九华台跑去。


    台下,桓羡已于水中抓住了急速下坠的薛稚,将她揽进怀里,一只手胡乱地在水中击打着,试图借助那稀薄的浮力中朝岸边游去。


    肩下突然尖锐一痛,桓羡震愕回首,薛稚长发乱湿,铅华尽洗,右手还牢牢攥着那枚刺进他肩下三寸的金剪,玉映雪堆的一张脸上唯有冷至极点的淡漠:


    “去死吧。”


    心口猝然如裂,仿佛这一刀不是刺进了肩下,而是直直捅进了心脏里,涨开的疼痛使得他对漫过头顶的水流也毫无知觉。只是怔怔地、怔怔地看着那枚近乎刺进心上的剪子,薄唇颤抖着抿出二字:


    “很好。”


    ……


    二人俱被打捞上来之时,已是夜暮。


    原本定于亥时开始的大典自是没能完成,二人被就近送回了附近的宫殿,请来御医诊治。


    因有袍服作阻,薛稚那一剪刀未能捅得太深,然亦是伤及心脉,被御医拔出利器清洗后,满盆清水都已聚成了浓艳的红色。


    只是偏了一点点,她便要捅进他的心脏。


    她是真的想杀了他。


    这认知令桓羡万念俱灰,倚在床靠上,想起二人从前关系和软的时候,更是恍如隔世。


    他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为什么他们的关系分明已在好转,为什么,在他以为可以重新来过的时候,又急速转下,落得今天这般两败俱伤的结局。


    直棂窗上夕阳映出的花枝剪影渐渐模糊于暗下来的天色,冯整小心翼翼地领着宫人点了灯,将候在外殿的梁王桓翰领进。


    “她怎么样了?”桓羡眼也不抬地问。


    薛稚被安顿在隔壁的偏殿,梁王身为兄长,方从那边探望了过来。应道:“人是醒了,不过……”


    突如其来的停顿,桓羡冷然侧眸:“不过怎么了?”


    梁王微微犹豫,不知要如何说下去。桓羡又不耐烦地皱起眉头:“罢了,朕亲去看看吧。”


    他已换上一身干净的寝衣,由伏胤搀扶着,艰难地朝安置薛稚的偏殿去。


    她身上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伤,只因溺水昏迷了过去,眼下人已醒了,正躺在榻上,殿中是如死亡一般的沉寂。


    芳枝就守在床畔,手旁是那碗送来的、并未动过的药,她看着榻上雪面无一丝血色的公主,无声落泪。


    榻上,薛稚睁着眼,目光空洞地看着帐顶被烛光照出葳蕤绿叶的精致繁复的莲花忍冬纹。


    她分明是活着的,却死寂得如同一盆死灰一般,当真心如死灰。


    桓羡心底隐隐的火又烧起来。


    分明是她捅了他,让他在本该最隆重的日子颜面尽丧,眼下她却是一幅受害者的模样,仿佛差点被捅死的那个人是她而不是他!


    她凭什么这样对他!


    他又凭什么放过她!


    他眉尖微动,正要启唇刺她几句,念起那味已经配好的药,却又改了主意:“去,拿忘尘散过来。”


    作者有话说:


    第97章


    汤药熬好, 已是深夜。


    忘尘散,顾名思义, 是让人饮下便能前尘尽忘的药。芳枝起初还不知这是什么, 直至桓羡命人将熬好的药端上来,命她道:“不管用什么方法,给她喂下去。”


    “陛下, 这是什么?”芳枝震惊地问。


    二人与寝间不过半殿之隔,他苍白的脸色在烛光阴翳下显得格外黑沉, 紧紧攥着一角衣袖:“她不是不想活了吗?此为忘尘散,喝下去, 一了百了, 朕是助她解脱。”


    这话说得颇为吓人,一旁随侍的医官忙解释了这药的疗效。芳枝震愕地跪下来:“陛下, 这万万不可啊。”


    迫使公主忘记过往的全部记忆,成为一张白纸, 留在他身边, 震惊之余,芳枝只觉得恐怖。


    那样的公主, 还是公主吗?


    他们之间的事她知道的不多, 她从前还觉得陛下心里是有公主的,只是方法不得当, 以公主的心软,只要两个人多加沟通,公主一定会接受陛下。


    可那日被他拿剑指着小公主来逼迫公主妥协,又目睹了过后种种囚禁逼迫, 她内心便产生了深深的疑问, 这样一味的逼迫, 只为将公主强行留在他身边,不管公主是不是开心,这,是真的喜欢公主吗?


    如今,竟还要用药来迫使公主忘记……


    她浑身鸡皮疙瘩都起了一层,流着泪推辞道:“陛下,您的出发点固然是好的,可也要顾及到皇后她自己的意愿啊。若真忘了过去的一切,这样的她,还是原来的她吗?这药又是否是永远有用呢?如果某一天公主记起您的所作所为,您岂不是又要逼着她去死吗?”


    芳枝本是他的人,眼下竟也偏向了薛稚。当着梁王伏胤等人的面儿,桓羡难免忿怒,薄唇紧紧抿如一线:“朕如何又是想逼她去死。”


    分明想制他于死地的是她,如何又是他在逼她去死!


    桓羡冷笑:“她不是痛苦吗?如此,朕让她忘记,一了百了,岂不好吗?”


    芳枝道:“痛苦的由来,在于您一味的逼迫与强求。陛下,奴婢人微言轻,但也跟随公主在塞外生活了那么久。是,或许在陛下看来,甚至在奴婢看来,那柔然的左贤王的确是对公主不怀好意,可他就从不会逼迫公主什么,即使是虚情假意过后另有图谋,也愿意为了公主让步,让她做自己喜欢的事。所以公主敬重他,亲近他。”


    “陛下,您才是公主最亲近的人,你难道不清楚她是什么样的人吗?公主她,最是心软,她连与她毫无关系的女孩子都愿收养、视为至亲,又怎可能对您毫无感情。是您,是您一次次把她推得更远了啊!”


    类似的话青黛也曾说过,但不同的是,芳枝竟然指责他不如贺兰霆在薛稚心中的地位。桓羡愈发愤怒:“朕何尝不曾让步!”


    “在秦州的时候,朕对她还不够好吗?朕不曾摈弃尊严委曲求全吗?是她,是她非要将谢兰卿的死怪在朕的头上,给朕加上这莫须有的罪名,为了他,她竟想置朕于死地!朕又岂可放过她?”


    他大约是疯了,才会不要脸面身份地同芳枝一个婢子争论孰对孰错。然那事事以他为尊的婢子犹豫了一刻之后,竟接着说了下去:“人在气头上,难免会迁怒身边最亲近的人。况且谢将军的死,也的确是陛下间接造成。当初,陛下不也将太妃的死怪到了公主头上吗?”


    她话还未说完即被桓羡暴怒喝断:“放肆!”


    芳枝只是流泪:“奴婢没有资格就此事怪罪陛下,只是想请陛下多体贴公主。她和谢将军是被您强行分开的,她本就有愧于谢将军,眼下谢将军既因陛下命他平叛而丧命,公主心里如何能过得去。奴婢真的很怕,公主她还会寻死,这一次是被拦住了,可下一次呢?还请陛下不要将公主逼得太紧了,还她自由吧……”


    她伏在地上,流泪不止。


    殿中是死一样的寂静,唯闻清漏滴水声与她轻声的啜泣。


    所有人都静默着,梁王犹豫许久后,亦斟酌着开口:“皇兄,要不……”


    他想说求死的人是如何也拦不住的,或许真的不该对乐安妹妹逼迫过紧,然而没能说完,因皇兄狠狠一眼掠过来,只好讪讪噤口。


    桓羡心间却并不好受。


    他知道桓翰想说什么,但他坚信自己可以看住她,就像从前一样,把她关起来,囚在自己身边,一刻也不离开她,她哪有机会寻死?!


    但脑海中却莫名浮现出在秦州那段眼盲的日子,他因看不见,便十分担心她会趁此离开,日日皆在烦躁不安中度过,将他折磨得快要疯掉,是以他虽怀念被她悉心照顾的时候,但那样每天都要担心她会离开的感受,他却一刻也不想重温。


    今天是他抓住她了,可如果,如果他慢了一点呢?如果来救他们的羽林卫晚来了一些时候呢?他还会不会有这样纠结要不要对她用药的时候?


    桓羡的心突然跳得疾快,是想到她从高台上一跃而下的样子,也是那个梦里曾出现过的无数次她从城楼上跳下的样子……尽管不愿承认,但却无比清晰地知道,如果强把她留下来,这样的事,以后只会反复出现。


    所以啊,所以,他才想要她忘记。


    他们可以重新来过。再无旁人,再无隔阂。


    心中有声音叫嚣起来,他没错,错的是愚昧的他们!他是在帮她解脱,他又有什么错!


    那碗药仍旧搁在桌上,夜阑风静,碗中黑波沉沉,觳纹不起。


    他看看一片死寂的内寝,再看看烛光下黑乎乎的汤药,他伸手欲端时,不知因何,却想起去岁秦州府上她答应同他在一起的日子。


    似乎是伏胤同她说了一些事后,她待他的态度突然软化了下来,她说:“都已经过去了。只要哥哥对我好,我就会喜欢哥哥的。”


    她还他要以他的皇位起誓,此生不可以强迫她做她不喜欢的事,不可以再对她用那些脏药,不可以再关着她……


    时至如今,他也不知她那时同他提这些要求时究竟是真心是和他相守,还是迫不得已的假意,但回想起那段日子,的确是很幸福很幸福的。即虽她有数次机会趁着他眼盲时逃走,可她都没有,她留了下来,无微不至地照顾他,他们像幼时一样,相互依存,相依为命。


    分明一切都是向着好的方向发展,为什么,突然就变成这样了。


    他又想起小时候的那个她来,会在生病时可怜巴巴地扑进他怀中,说头疼,要他吹吹。


    那个时候的她是如此依赖他,为什么他们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而如芳枝所言,若真的给她喂下那药,让她变成一张白纸,那样的薛稚,真的又是他想要的吗?


    不是啊,他想要的,是会在宫檐风铃下对他巧笑倩兮的她,是会在世人皆看烟花时却只含笑看他眼睛的她,是会心有灵犀地于酒宴上、人影幢幢间与他相隔远视的她……


    他想要的,从来都不应该是幼时那个一团稚气、对他只有依赖而无男女之情的薛稚。


    他想要她全部的感情,不止是亲情,还有男女之间的情爱……


    难道,他真的做错了么。


    桓羡眉间映着烛光,一片幽幽不定。


    “伏胤。”


    片刻之后,他语声微涩地开口,问始终沉默的亲卫,“你也觉得朕不该这么做么?”


    伏胤向来沉默寡言,事事以他为重。甚至为他责怪过薛稚。然而此时此刻,竟也犹豫着,点了点头。


    桓羡呼吸微紧。


    “冯整,你呢?”他强作镇定地问。


    冯整是这宫中的老人了,宫廷浮沉几十年,本该说出令帝王满意的答案。然他脑海中紧张地转过数个念头,脱口而出的却唯有一句:“陛下的确是不该将公主逼迫得过紧……”


    “如果是为了欲,自可让她忘却,从此留在您的身边;如果是为了情,陛下也许,应该暂且放手。”


    桓羡没应。


    他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你们都下去。”


    众人退下后,他拂帘走了进去,内寝中烛光摇漾,一切都昏沉沉的,薛稚就躺在那张云母屏风床上,如海棠深眠,了无生息。


    但若举烛离得近了,便能看见她是睁着眼的,发红的眼眶模糊在帐中昏暗的烛光里,自被救上来后就一直望着帐顶,面容憔悴,形同枯槁。


    于是那股不祥的预感又似海潮一瞬涌上来了——再这样将她逼下去,她真的会死掉。


    这认知令他殊为恐惧,心上一寸的伤口也跟着疼了起来,千般思绪,万种滋味,都如春麻绞在心头,压下了前时被她刺杀的怨怼。桓羡秉烛在床畔坐下,问她:“你真的想离开我吗?”


    落针可闻,毫无应答。


    ——她竟是,连话也不愿与他说了。


    桓羡心如蜂蛰,终究平静下语调:“我放过你,别再恨我了,好吗?”


    “是,这段时间以来,我是违背了诺言,对你做了很过分的事,可你不也捅了哥哥一刀吗?就此抵消好不好?我可以放你走,但你,不可以再恨着我……”


    说至这一句,他语声微哽,终究没能说下去。


    他想做回她心目中原本的那个桓羡,令她心生亲近的、敬重的桓羡,即使不能相守,也想要永远在她心中有一席之地。


    他话中松和之意不似作假,薛稚终于侧过眸来,于昏暗间,无声睇了他一眼。


    桓羡心间微喜,随即却涌上一阵悲凉之感。


    她终于肯理他了。


    只可惜,是为了离开他。


    作者有话说:


    正文还有两章的样子~


    第98章


    答应了放她离开之后, 次日,薛稚开始进食。


    她很虚弱, 一饭一粥皆须芳枝来喂食, 当芳枝捧了已经变得温凉的粥过来,她靠在床靠上,低低地道了一句:“谢谢你。”


    昨夜他们在外间的争执, 她其实有隐隐听到一些。自然也就听到了芳枝的仗义执言。


    事到如今,她对他那些强迫的行为已看得很淡, 仿佛被那样对待的不是她一般,只是冷眼看着他疯魔地上蹿下跳, 觉得可笑。


    她对桓羡没有恨, 也没有爱,有的只是疲惫, 只是想逃离,逃离他那可怕的控制欲。


    她也知道谢郎的死和他没有直接关系, 但隔着一条人命, 她如何能释怀。


    那么,就这样吧。他给了她将近两年的噩梦, 她也给了他一刀。就从此, 一刀两断,各自安好。


    她要走已成定局, 虽是自己促成的结局,芳枝也有些难受,调整好微哽的呼吸,问:“可小公主要怎么办?”


    小孩子最是身娇体弱, 蓁儿才刚满一岁, 才是咿呀学语的时候, 自是不能被她带到身边。


    才养了她一年不到,如今就要丢下她离开,这同抛弃有什么区别。她不是个合格的母亲啊……


    薛稚眼中也涌上一层雾气:“只能交给旁人抚养了。你知道的,他就是个疯子……他对蓁儿并无感情。”


    “也唯有如此了。”芳枝流着泪道,“公主,您放心,奴婢会向陛下请命的,一直跟在小公主身边。奴婢会照顾好她的。”


    薛稚秀眉微颦,眸中盈盈然一层水光。“多谢。”她低声道。


    当日的大典自是无奈中断,过后,桓羡以皇后身体不适不能参加典礼为由搪塞了过去,但诏书已下,玉牒已上,名义上她仍是他的妻,百年之后自是要一同载入史册的。


    她会被打上某某宗某某皇帝之妻的烙印,同他反复被后世之人提起,被子孙后代祭拜,如果她走在他的前面,他也是不会让她一个人孤零零的走的,他们还是可以葬在一起。


    生不能同穴而眠,至少死能同穴而葬,桓羡想。


    他没有同薛稚说这些,好在,她也不在乎这些虚名,确切来说,即使是同意了放她离开,面对他时,她总是静默无话的,甚至撇过脸去,不肯看他。


    日子择在了三月春,彼时薛稚身体已经将养好,青黛木蓝也被重新召回了她身边,要随她一同离开。


    她将蓁儿托付给了何令菀,得知她要走,何令菀十分唏嘘。


    许多人争破头也挤不进来的红墙,却是她想逃离之地。不过这话这时候说来并不合适,因而她只是十分郑重地同薛稚起誓:“殿下放心,妾一定会将小公主视作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对待。”


    又抿唇一笑,颇有些女儿家的娇羞之态:“再过几个月,妾的孩子也要出生了,到时候,也能跟小公主做个伴。”


    “你怀孕了?”薛稚微微惊讶。


    她印象中的何令菀一直是个精明强干、坚强好胜的女子,就算被赐婚给梁王兄,怕是内心也瞧不上他的,实在难以想象她会为梁王兄生孩子。


    何令菀有些不好意思:“还不都是殿下干的好事。既怀了,自然就只有生下来了。”


    他们夫妻俩之间的事薛稚一个外人也不好说什么,但见她眉目含羞,也知她心里必然是已经接受了梁王兄的,这也算是,某个人做过的为数不多的好事吧。


    薛稚莞尔一笑:“兜兜转转,何姐姐还是成我嫂嫂了。那今后,蓁儿就拜托嫂嫂了。”


    她命芳枝将蓁儿抱出来,最后看了襁褓中粉雕玉琢的小女婴一眼。蓁儿尚不知变故,只在襁褓间望着熟悉的母亲微笑,童稚的笑声,清若银铃。薛稚美丽的眼睛霎时盈上浓雾一般的哀愁,几欲泪落。


    她解下腕上那截赤绳子,戴在了蓁儿脖间。


    心灰意冷之际,这东西原本想扔掉的,然转念一想,若是扔了,还不知招来那人怎样的疯病。


    把它留给蓁儿,至少,他会看在她的面上,善待蓁儿。


    “好了。”薛稚声音中的哽咽才微不可闻,“你带她走吧。”


    “蓁儿,就拜托嫂嫂和芳枝你了。”


    语罢,她背过身去,忍了许久的泪水无声无息落了满腮。


    处理完蓁儿的事后,她要走,就只是一件随时皆可实现的事。


    到了离开那天,桓羡特意罢了小朝会,回了她如今暂住的漱玉宫送她。


    全程她都没回过他一句话,直至要上车时,他把着车辕不让马车离开,忍不住再一次问道:“你真的要走?”


    自这段日子以来,这句话他问过无数遍,她都没理过他一次。然而眼下或许是最后一次了,他还是想要个答案。


    暖风熏草,杨柳依依。薛稚一袭淡淡青裙,立于车下,尽管脸上似结着厚厚冰霜,那一张玉映雪堆的容颜却衬得背后稍显单调的杨柳春色也亮丽起来。


    她立在何处,便何处是春天。


    她回过眸来,静静睇望于他。这一月来,他的伤似是好了又似是没有,外表看上去似乎并没有大碍,面色却有些苍白。一双眼亦是遍布血丝,显然几日几夜也没睡好。


    心底忽生出疲惫之感,她终究松口,漠然点了点头。


    桓羡只觉心似被人攥住,呼吸微微不稳。


    “那你还会回来吗?”他竭力平静着语气问。


    她摇头,不再看他,而是将脸转向了东边的方向。


    她打算先去华亭看看莲央的墓,随后便前往西北。


    尽管这几个月来西北都无一点消息传来,连北府军的大部也被召回,只留小部分仍在西域及凉州寻找,但她仍旧心存了一丝微弱的希望。


    万一,人还活着呢?


    她没有脸再同他破镜重圆,但他是生是死,她都须得要一个答案。否则,她余生也不能平静。


    落花簌簌,四下里静默无音。她仍是个不想理他的态度,桓羡只觉心上好不容易愈合的伤口似又裂了开来,一阵撕心裂肺的疼。


    他又想起在秦州的时候,她曾经问他愿不愿意抛下一切和她去贺兰部,当时的他想也不想地一口回绝了,而今,竟是有些后悔。


    如果那时,他真的和她去了贺兰部,他们还会走到今天这个相逢陌路的地步么?


    答案似乎显而易见。


    可惜现在,就算他愿意抛下一切和她一起离开,她也不会再接纳他了。


    但也许,几年之后,她就能释怀了呢?到那时,他是不是还有机会拥有这一轮月亮?


    纷纷心思都似转瞬,他深吸一气,上前轻轻拥住了她。


    “妹妹。”


    他将脸轻轻贴在她耳畔,声音控制不住地有些哽咽。


    “对不起……”


    这是他第一次真心实意地同她道歉,在她即将离开的时候。


    他想他终究还是后悔了。后悔这么多年的刚愎自用,这么多年的步步紧逼。纵然谢璟不是他害死,可若当年他的手段稍稍温和一些,她或许未必会把这一切都怪在他身上……


    薛稚没有反应。


    她就如一尊泥雕木塑任他拥抱着,清波流澈的眼中静水无漪,双手垂在腰侧。


    时辰将至,纵使心里不舍,桓羡也不得已将她放开。任重被放出来的青黛与木蓝将她扶至车上。


    车帘垂下,马车启行,于杨柳春烟中辘辘远去。桓羡目光不舍地追随着垂下的车帘,然而自始至终那道帘子都未被掀开,她也自始至终再未看他一眼。


    当日九华台上,那句“被你看上一眼都觉得恶心”竟成了她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车马已经走远,远处的华林园中春明景淑,百花争艳。


    一切都是美好的春日中景色。可他知道,他的春天,从此刻凋零了。


    ——


    四月,初夏里时节,薛稚一行人到了华亭。


    循着桓羡给的线索,她们终究找到了清水村。


    十数年前的那场饥荒带来的后遗症已经过去,整个村子已经重新住满了渔民,唯独村口大槐花树下的那户人家是空着的,树下是两座修砌的新坟,墓前摆满了玫瑰。


    当年名动京华的枕月楼花魁最爱玫瑰,这并不是秘密。


    那两块墓碑上,一块写着“济阳江氏男江澜之墓”,另一块则写着“陈氏女之墓”。原来桓羡命人来安葬时,曾找当地的县令调查过,然而事情毕竟过去了二十多年,有关清水村的户籍资料已遭虫蠹,就连这户人家也易过主,又因修坟之事被官府迁走。他们最终只查到前户住在这里的人家姓陈。


    江蓠,是她顶替的江氏女郎的名字。


    师莲央,则是当年入教坊时鸨母取的名字。


    那曾经名噪一时的花魁娘子,有一颗像蝴蝶一般自由而伟大的灵魂的孤女,终究是连名字也没有留下。


    许是因为梁王不久前才来修缮过坟墓,墓前干干净净,并无什么可祭扫的。薛稚最终取出过来时择的芦苇,将那些已经凋零的玫瑰花扫至一旁,将芦苇摆了上去。


    脑海中浮现出一段话,是当日在枕月楼中莲央同她说的。她喜欢芦苇,芦苇韧如丝,她喜欢它的气节。


    彼时的莲央还同她开玩笑,说他年死了,就用芦苇来祭奠她。玫瑰太珍贵了,芦苇遍地都是。


    薛稚不会想到,这番笑谈,竟然一语成谶。


    离开清水村的时候,华亭县的城门外张贴出告示,被关押在监狱的陆氏叛党以及雍王等乱党已于五日前被处决。


    而因陆氏倒台,竟牵扯出不少陈年旧案。其中一桩便是昔年担任陆升副手、时为工部侍郎的薛况的案子,经御史台查证后,证明当年的河堤工程乃是陆升中饱私囊,致使河堤质量不佳被洪水击溃,事后,却令薛况背了黑锅。


    此次既然查清陆氏罪状,自然也就一并为薛氏翻案,恢复其名誉,追赠官职。


    人群讨论热烈,争颂天子贤明,薛稚坐在车中,定定听了一会儿百姓的讨论,心想,这算是他的补偿么?


    虽说父亲已死,这点安慰也仅仅聊胜于无,但他不可能对父亲有什么感情,他这般做,是因为她么?


    这时,去城中买干粮的青黛去而复返,问她:


    “公主要去陈郡吗?”


    桓羡给她派了侍卫和车夫,依她意愿,只将她送到目的地便可遣回他们。彼时薛稚一心想要离开,担心他会反悔,加之并没理过他,等同于默认了这一件事。


    她摇头:“我没脸去见伯母他们。”


    她心思还落在方才的平反事上,神色复杂地朝京都的方向望了一眼,道:“走吧,我们去西北。”


    ——


    叛党既除,建元九年的大事就唯剩下那一件,六月,当薛稚的车驾走至秦州的时候,京中正式颁下诏书,将于七月初一日,率文武百官,尽迁洛阳。


    早于建始六年就开始修建的洛阳宫阙已经修建完毕,只待它的真龙天子入驻。这件事,是从陛下登基之初便曾提上议程的,如今朝中反对迁都的江东士族尽已凋零,多是近年录用的寒人与北方士族,因此诏书下达后,连一丝异议也不闻。


    迁都前夕,桓羡去了崇宪宫。


    何太后已经病得很重,只怕不能跟随迁往洛阳。而她若身死,碍于做给天下人看的孝道,他还得留下来治丧,迁都之事,也就只有延后。


    她是心病,自从被陆韶告知儿子死于养子之手后就病倒了,尽管当日有何令菀力证凶手并非是桓羡,此后桓羡也没追究过她当日被叛军利用的责任,但她仍是病倒了,从此锁宫不出。


    而这期间,桓羡除却派遣冯整去看过两次,过问了病情,加派了照顾她的御医,自己却是一次也没去过的。


    甫一进入寝殿便闻见中药浓重的苦涩气息,虽是炎炎夏日,殿中却氤氲着一股行将就木的阴冷。


    湘帘垂地,炉烟不起。


    何太后气息奄奄,正倚在床上由侄女喂药。见他进来,面上虚弱地牵出一丝略带嘲讽的笑:“三郎竟还舍得来看母亲。”


    他没理会这位养母的嘲讽,只问何令菀:“不曾按时服药吗?太后的病为何总不好。”


    何令菀心中微恼。


    还不是因为你自己!


    这话自也不可能说出口,正斟酌着欲答,何太后却道:“阿菀,你下去吧。”


    “我有话想问三郎。”


    知道太后要问什么,何令菀眉目间掠过了一丝担忧,终究只得行礼退下。桓羡则微微蹙眉:“母亲想问什么。”


    母亲。


    何太后微愣。


    她已记不清他上一回唤她母亲是什么时候,却无比清晰地记得,他浑身是血地跑到显阳殿里唤她的第一声母亲。那一日,距今也已十一年了,可她却从没能看清这个孩子的内心。


    何太后艰难支身,浑浊双目,一遍遍打量着这个养了十几年的养子,想从他冰冷的脸上窥得半分担忧的神色,终是枉然。


    太后最终长叹一声,道:“事到如今,我已是行将就木之人,希望你就不要再瞒我了。”


    “我只想问你一句,珹儿的死,究竟是不是你所为。”


    桓珹。


    想起那具冰冷冷泡在池水里的尸体,桓羡眼中波澜不惊。


    “不是。”他淡漠地道,“我路过的时候,他就已经被桓陵推下去了。”


    “你……”太后一口气猝然急促起来,惊怒地目视于他,“你既在,那你为什么不阻止?为什么不救他?”


    “我为什么要救?”桓羡挑眉反问,“当年,桓骏那老畜生把我们母子丢在漱玉宫的时候,身为皇后的您,有管过我们的死活吗?还是说,我母亲病重也请不来的御医,冬日里劣质的炭火,夏日里发馊的吃食,就是您身为正妻嫡母对我们的照管?”


    “您还记得我为什么学医吗?我一个堂堂皇子,竟要学这些被世人认作是‘小道贱工’的东西,长到七岁都没有名分,要被桓陵和你儿子的仆人肆意欺辱。那个时候,你又管顾过我们吗?”


    那些卑贱不堪的过往,他原以为他全忘了,然而此时面对太后的质问才发现,他竟记得如此清楚,就像是刻入骨髓一般。


    同是庶子,桓陵这个野种都可以随意欺负他们母子,桓珹身为太子,他的仆人都敢欺负到阿娘身上。


    那个时候,何菁英是最该管教他们的人,可她却选择了视而不见。


    只因阿娘是乐工,而他是乐工之子,老畜生不喜欢他们,她也就不敢管。而现在,却要从他这个曾被她瞧不起的乐工之子身上索取亲情,桓羡只觉荒谬到了极点!


    他人生的前十七年里,就唯有祖父与栀栀对他释放过善意。何菁英凭什么觉得,他会在意她?


    何太后已因伤心与气愤浑身乱颤,形如枯死瓦菲的脸也变得通红。桓羡又冷笑:“再说了,您又伤心什么呢?他的仇,我不是早就替您报了吗?桓陵就是我杀的,是我让他的猎犬发疯咬死了他,您应该感到欣慰才是啊。”


    “好好活着吧。”他不愿在殿中久待,“您得好好活着,活得比儿子长,才能看着儿子是如何代替桓珹、将天下治理成太平盛世的。”


    说完这一句,桓羡毫不留情面地走了出去。身后响起太后悲恸至极的哭声,也没有回头。


    松露空中坠,荷气静时生。他在殿外的荷塘前停驻脚步,微风飒飒,将一片绿叶送至他肩上,桓羡伸手去拂,这才想起,已是六月之末。


    七月流火,马上就是秋天。他心里也涌起些许悲凉之感。


    栀栀走了,阿娘不在了,崇宪宫中的这个女人,也不是他的亲人。


    他又是一个人了。


    作者有话说:


    字数超了些也就超时了~


    本来想写“他的月亮从此坠落了”,一搜才发现原来那么多人都写过了,叹气。


    感觉刚好可以在99章正文完结。完结之后,我会修改前文。有几个地方还是不怎么满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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