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余芒对季随的初印象就是不爱说话,但挺有礼貌的,就好比现在,靠在长椅上的小男生攥着平板站了起来。
夕阳总是美的。
季霞的审美就有些西式,小孩穿的衬衫和马甲,连领结都很整齐:“陈阿姨好。”
比他妈妈讨人喜欢多了。
陈余芒其实很喜欢季随,人秀气,长得好,还有礼貌,说话从来都客客气气、不紧不慢的,她抱着陈幺:“小随。”
喜欢归喜欢,但她跟这孩子还真不怎么熟,打了声招呼就有点词穷,视线朝前走了点,落在了季随攥着的平板上,“在玩游戏?”
零几年,平板还是高档货,还没走进千家万户。
季随不怎么玩游戏:“查词典。”
他是来看着陈幺的,但现在不需要了,陈幺想妈妈很久了,提起平板,他很自觉,“阿姨再见。”
这就走了?
回去学习吗?
季随是院里有名的好学,陈余芒就没见过季随跟人玩过,就连刚刚看着陈幺都是在用平板看词典。
嗯?
稍稍有些怔楞,但又很快回神。
陈幺说小也不是很小了,不配合的时候也会滑得像个泥鳅,陈幺下地跑了。
小孩的习惯最好养。
王阿姨不让陈幺打扰季随,陈幺习惯跟在季随屁股跑,他腿短,但溜得挺快的,没几步就抓住了季随的手:“要走了吗?”
陈幺刚疯跑过,还没歇过来,小孩儿眼睛明亮,脸上有点脏的潮红,额发也有些湿,呼哧呼哧得像条小狗在喘儿气。
季随没玩过沙坑,但手上还是沾了沙子,粗粗的、颗粒感明显的砂砾,或许被晒了久了,还热烘烘的。
陈幺显然忘了他刚在玩沙子了,手脚脏脏的,连脸都脏兮兮的,就这么抓住了季随的手,他显然还也忘了季随一言不发地就往回走,啰里啰唆:“回家吗?”
“吃饭吗?”
“你看到了我妈妈了吗——哦,麻麻!”
陈幺终于想起了他亲爱的妈妈,他扭头往后瞅,季随也被拽了下,说不上多有力,但很有活力,像是新生的小牛犊。
野蛮、稚嫩的力道。
他被牵动,似乎也感受到了喜悦,抬眼往前看,陈幺的妈妈就在他身后,高挑的身影有着被风微微撩起的裙摆,年轻脸上笑意温柔。
陈幺的妈妈回来了。
这应该是陈幺最开心的一刻。
陈幺确实兴奋,他的睫毛闪了两下,软乎乎的脸上有个很浅的窝儿,季随想的没错,这是他最开心的一刻。
八爪鱼都没他黏人,扯着季随,又抓住陈余芒,两边都不放:“季随哥。”孩子的喜欢总是洋溢于言表,黝黑眼珠亮得像水洗过的黑珍珠,这一刻他有着最珍视的两个人,这是他最开心的一刻,“这是我妈妈。”
季随不热情,也不适应任何人的热情,他下意识想松手。
指尖还是被抓着的。
一直是陈幺牵的他。
陈余芒一直注意着两小只,她察觉到了季随的无所适从和一丝拒绝的冷淡,但她的眼睛还是很温柔。每个人都有自己习惯的相处方式,季随很照顾陈幺了,她低头,揽了下耳边的碎发,温声提醒道:“幺幺,你把哥哥的手弄脏了。”
好开心,好快乐。
陈幺绷起脸道歉:“季随哥对不起嗷。”
可以对不起,但撒手不可能!
季随看了陈幺一眼,没再松手,但也没说没关系,他保持了一贯的沉默。
他其实也会困惑。
同龄人都在牙牙学语的时候他背完了《三字经》,同
龄人在背《鹅鹅鹅》的时候,他背完了《滕王阁序》。他同桌父母决定弯道超车,教他同桌鸡兔同笼的奥数题,他同桌抓耳挠腮欲生欲死,哭着朝他求救,他看一眼就说出答案,顺便指出一道二元一次方程答案解错了的时候,他同桌的哭声更响亮了。
连着三天都没上学。
老师虽然没找他,但看着老师欲言又止的脸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不应该多话。
他没错,但有时候错误和正确的界限并不是那么明确的。
最起码他应该顾及一下他同桌的自尊心。
懂是懂,但太过理智人往往没那么感性,也往往没那么有同理心,不会做学就是了,为什么要哭……季随在人际交往这方面是很差劲的。
他不喜欢别人抓他的手,还有沙子,他从来不玩的,他确实觉得不太干净。应该拒绝的,他妈妈教他客气有礼貌,但从不教他一味地退让。
……可是。
季随一路沉默到了家,可是什么呢,他自己也搞不太清楚。
他就是,不太想甩开。
俩家住对门。
季霞最近忙到起飞,自然不在家。
陈余芒很自觉想要照顾俩小孩,季随也确实在她家住了几天,但季随在她家住,不是因为季随需要照顾,是陈幺离不开人。
先是爸爸不见了,后来妈妈也不见了,陈幺就有点分离焦虑,他倒不气馁,也不悲伤,还是每天都乐滋滋的,但只要季随一说回去,他眼珠就泪汪汪的。
陈余芒是挺抱歉的,人季随还是个小朋友呢,她儿子跟八爪鱼扒着人不丢实在有点不像话,但好在她是陈幺亲妈。
教了几天总算掰过来了。
其实也没彻底掰过来,最起码没让季随留在她家了。
再好的孩子、再有礼貌的孩子也经不起她儿子这么折腾啊。陈余芒其实也搞不懂,要说看着陈幺的还有王阿姨,但她儿子也没追到人家里去。
处理完老公的丧事,工作上也得有个交代了,陈余芒是名校毕业生,业务能力也是一流,哪怕她请了这么久的假,但老板那边还是一直给她留了位置。
她很感动,也很想留下,但人就是要有取舍,她要照顾儿子,她总不能以后三天两头请假,把情分都耗光。
还是帮公司搞定难搞的case,最后忙着几个月,两边都体体面面得好。
陈余芒确实是下定决心了,今年,明年、后年……在经济腾飞的几年,她一直没离开家。
当然,这是后话了。
现在这情况就是她儿子时不时要找季随玩,连睡觉都要睡一起,也亏季随脾气好,她儿子尿床都没把人撵走。
但出了这事,不说她好不好意思再麻烦人家,她儿子都到了一直知羞的年纪,再也不吵着要跟季随一起睡了。
陈余芒觉得搞笑的同时,也终于喘了一口气,人季随就那么大点,大班在读,她脸皮再厚,也不能一直麻烦季随给她看孩子啊。
其实俩小孩其实也没差几岁,能说是在一起玩,但季随就是有种四平八稳的风范,就真跟带孩子一样。
关键还是季随的态度。
那孩子就很冷淡。
……当然,很大的可能是她儿子把人烦够呛。
季随得上学,他早上走得早陈幺起不来,他中午不回家吃饭,陈幺也见不到他,就下午放学那会儿,陈幺会等季随。
倒春寒早过去了,天气儿一天比一天暖和。
陈幺会在楼梯口等季随。
可季随回家的点并不固定,有时候三点多,有时候四点多,还有的时候七点多。陈幺有其他的小伙伴,但最喜欢的还是这个哥哥。
一到季随放学的点,他就蹲门口等,有时候也会在小区门口等。
今天也是。
吃过晚饭,天都黑了,小孩子都在疯跑。
陈幺愿意等季随,陈余芒是不会阻止的,她愿意支持她儿子喜欢做的一切的事,她就是担心会对季随造成困扰:“幺幺。”
后面在玩鬼抓人,陈幺听得心痒,但就像当初等陈余芒一样,他这个人就很执着,小孩没什么时间观念,他就问:“季随哥还不放学吗?”
大班早就放了。
陈余芒也蹲下,也没胡乱猜测,只是温声道:“你哥哥有事要忙。”
什么有事要忙?
陈幺不太懂,他只是觉得好烦哦,晚上不能一起睡,他一天都不见到季随,拔了两根草,他歪了下脑袋:“我什么时候能去上学?”
他托下巴,“我想去上学。”
也就没上学的小孩喜欢上学。
陈余芒都笑了,为了防止将来陈幺死活不去幼儿园情况,她拿手机录视频,毫无良心地哄自己儿子:“幺幺,看镜头。”
“再说一遍。”
视频里的小孩看镜头,腮帮子跟雪捏的一样,很白,又很软,就是脸上有点脏,他还不知道上学多沉重,就挺无辜的:“我想跟季随哥一起上学。”
小区是新小区,但绿化挺好的,特意移植来的树枝繁叶茂,夜色将近,一道人影拐了进来,路灯下的飞蛾不知道撞到了哪里,滋啦了一声。
季随的鞋子很干净,针织衫,同色系短裤,及膝袜,他爷爷奶奶虽然在国外,但包了他的衣食住行,他穿的都是洋牌子。
似乎有风,树叶呼啦一声响,镜头下的小孩蹿了起来,也是呼啦一声:“你回来啦!”
怎么说?
像被风惊起的麻雀,羽绒倏然蓬成了球,眼珠乌亮灵跃。
季随在走路,并没有停:“嗯。”
陈余芒也看了过去。
陈幺还不懂什么叫热脸贴冷屁股,他颠颠地跟上去:“你吃饭了吗?”
“吃了。”
“吃的什么?”
这次没回答,话痨是真话痨,回了就有一大串的问题,吃的什么?好吃吗?明天还吃吗?后天吃吗……什么时候再吃啊?
不回也没事,陈幺抓着季随的手,还是很快乐:“今天周五哦。”
妈妈说周末季随就不上学了!
季随听懂了:“我补习。”
这是什么高深莫测的词,陈幺没听过,他问他亲爱的妈妈:“什么是补习呀?”
陈余芒没听过大班还要补习的,但还是解释道:“补习就是哥哥明天还要去上学,不能跟幺幺一起玩了。”
竟然还有这种事!
陈幺也会不开心的,他瘪嘴:“哦。”
难得陈幺话少了。
一直走到家,陈幺才缓过来,但他也没找季随说话,季随到家会写作业,还会看书,他知道这时候不能说话。
等着等着他就睡着了。
陈余芒过来接陈幺的时候带了礼物,是半人高的箱子,跟季随相处这段时间,她知道季随什么都不缺,但她还是觉得小孩应该活泼点,就挑了适合季随这个年龄段的玩具,她笑眯眯的:“小随。”
“这段时间辛苦了。”
季随看过去:“陈姨。”
他看了眼箱子,有了一秒的停顿才放下笔,“没有。”
陈余芒真觉得季随是个好孩子,自律、勤奋,懂事有礼貌,是个很优秀的人,虽然把季随当孩子,但她的态度是很平等的,瞥了眼自己儿子:“幺幺他太黏人了,有没有感觉很累?”她并没有让季随回答,摆了下手,“总之这段时间谢谢了。
”
比起小孩子之间的来往,季随觉得成人的交往更简单明了,答谢完送礼就是要结束了,他安静了下,没说话。
陈余芒觉得季随也很可爱,她弯腰,碰了下季随的脑袋:“辛苦小随了。”
季随不习惯和人离这么近,但他也没有后退,陈余芒见他一直看着箱子:“不喜欢吗?”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但应该是陈姨精心准备的,道谢是最基本的礼貌,季随收回视线:“没有,谢谢。”
【南瓜文学】NANGUA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