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清居外,灯火通明,廊下挂了盏琉璃风灯,被风吹得轻身摇晃。
记不清从何时开始,肃清居入夜之后,便是如今这般,四处亮堂着。
裴茵刚到院外,便看见林月莹满脸不悦地从院中走出,待见到裴茵时,只当没有看见,鼻子里“哼”了一声,便大步离开了。她的手中空无一物,想来那松曲酒已然放下。
裴茵也不愿搭理她,只接过药盅,缓步朝院内走去。丹竹是奴婢,自是不敢多言,只冲着那道离去背影,狠狠瞪了几眼,也觉解气。
林月莹刚走,房门尚未关上,裴茵抬脚步入房中,最先看见得便是摆放在桌上的那一坛酒。
“殿下切忌,服药期间,不得饮酒,否则药性便减弱了。”裴茵将手中药盅放下,苦口婆心道。
“你把本王当作酒鬼?”贺云年没好气道。
“并非如此,”裴茵摆了摆手,“只是方才在外头遇见表小姐,她说想与殿下浅酌几杯。”
“本王本就不喜饮酒,这一点,你大可放心。”贺云年看向裴茵道。
这倒是与林月莹方才所言相去甚远,裴茵倒也懒得多想,只照例将盖子打开,而后把药盅往前推了推。
“今日这药,好似少了?”贺云年看了眼药盅问道。
“雪天路滑,方才行路时不小心洒落了一些,”裴茵解释道,“殿下放心,只洒了一点点,这药的药量足矣。”
贺云年将药尽数喝下,裴茵收拾好桌上之物,如往常一般温声道了句“殿下早些安置”后,便欲站起身来,因脚踝有伤,所以站起的动作比往日稍慢了些。
贺云年的视线落在裴茵沾了雪水的肩上,见她要走,忽地轻咳了几声道:“先前你带来的桂花酥糖,明日记得再拿些过来。”
裴茵愣了愣神,没想到凌王会忽然提起这事,先前那包酥糖,不是瞧他并不放在眼里吗,怎得还叫她明日再拿些?
这些质疑,裴茵自是不会说出口,只是乖顺地点了点头道:“那阿茵明日便随汤药一起,再带些酥糖过来。”
“嗯。”
方才在圆凳上坐了一会儿,脚未用力,不觉多少痛楚,待这会再站起身之时,裴茵才发觉脚踝处痛地不行,身子一个趔趄,往一旁栽倒下去。
幸好贺云年眼疾手快地扶了一把,裴茵才没有摔倒在地。
“脚怎么了?”贺云年淡淡问道。
“雪天路滑,来得时候不小心崴了一下。”
贺云年想起方才裴茵所言的“汤药不小心洒了一些”,想来两件事当是同时发生的,脚都崴了,汤药却只洒落了一点,倒也算是尽心竭力。
“还能走吗?可要请个大夫来看看?”贺云年问道。
“自是能走的,”裴茵撑着桌子,咬牙站起身来,似在证明自己没事一般,“殿下忘了,我就是大夫,不必费事再请人来看了。”
裴茵说完,便拿起桌上东西,一瘸一拐地出了房中。
小姑娘看着柔弱乖顺,实则骨子里却有着一股柔韧之劲,贺云年看着那道纤细孱弱的背影逐渐远去,只觉心头微动,沉吟片刻后,只屈指吹了个响哨。
夏戎很快闪现在院中:“殿下有何吩咐。”
“去拿把伞给王妃,顺道再命人扫一扫路上的积雪。”
……拿伞?扫雪?
夏戎怔了一下,只觉这话不像殿下往常会说的,不过仍旧屈膝抱拳,恭敬道了声:“属下遵命。”
**
翌日,倒是个难得的好天气,风雪已停,日头高悬,只不过这天气瞧着暖和,实则依旧是冷得骇人。
“丹竹,我昨日吩咐你配的药包可备好了?”昨日的披风被雪水打湿,裴茵今日披了件嫣红斗篷在外,显得愈发明媚动人。往日裴茵鲜少穿这般明艳的颜色,今日要见长辈,总该给人留个好印象才是。
“都准备好了,这助眠安神的药方,奴婢先前早配过多次,断不会出错的。”丹竹回道。
裴茵点了点头,初次行礼问安,准备些小礼物总是没错的,她对老夫人的喜好自是不知,只是按着外祖母的习惯来准备的,权当是自己的一番心意吧。
昨夜降雪,庭院中的枝木皆被积雪覆盖,出了房门,入眼的便是白雪皑皑的冬日景致,这般美景可是她在扬州时从未见过的。
府中的石径小路皆已洒扫干净,上头未有积雪覆盖,相比昨晚倒是好走多了,裴茵扭伤的右脚尚未痊愈,不过昨晚上了药酒,今日倒不算太痛,只需走得慢些,便也没什么大碍。
墨韵斋外,安嬷嬷正守在外头,见裴茵前来问安,脸上神色一时有些变幻莫测,裴茵看那神情,多少猜到些缘由,怕是那位表小姐已在老夫人面前说道过她一番了。
安嬷嬷领着人一路往里屋而去,路上低声道:“王妃莫要忧心,老夫人并非片面武断之人,只是昨晚……”
“多谢嬷嬷提点,阿茵懂得的。”裴茵知道安嬷嬷接下来想说什么,不外乎是先前那番“同寝”言论,故而连忙出言打断。
正厅很快到了,安嬷嬷知道王妃是聪明人,多说无益,便只领着人入了正厅。
厅中烧着碳火,暖意十足,老夫人端坐上首,林月莹站在老夫人身侧。案几上的玉鼎淡烟袅袅,裴茵闻着气味,一下便知这是养心安神的香料,看来她准备的药包,老夫人会用得上。
“小女裴茵,给祖母请安。”裴茵上前,盈盈福身一拜。
老夫人神色如常,倒也没有刁难的意思,只不咸不淡地道了声:“坐吧。”
裴茵未着急落座,仍立在原地温声说道:“阿茵幼时习得些医术,故而特调了安神助眠的香包,今日特缝制了两个来给祖母,望祖母不要嫌弃。”
裴茵说完,丹竹便将东西递上前去,老夫人接过香包,放在鼻前轻嗅了嗅,药包用上好的锦缎缝制而成,气味清新怡人:“阿茵有心了,快坐吧。”
裴茵被“阿茵”这个称呼叫得微微一怔,从前在扬州时,外祖母也是这么叫她的,是以稍顿了片刻,才缓步走到红木圈椅旁坐下。
婢女给裴茵看了茶,案几上摆放着几碟点心,裴茵端坐椅上,俨然一个等待长辈问话的乖顺孩子。
老夫人对她本就没什么恶意,先前又得了安嬷嬷的传信,对裴茵的品性已有大致了解,也知道她一直在尽心竭力地为云年煎药抑毒,纵是昨晚月莹告了她一通黑状,然老夫人活了大半辈子,看人眼光毒辣,姑娘家家什么性子,她有自己的清晰判断。
这桩婚事,虽太后有意为之,不过阴差阳错之下,倒是刚好送了个乖顺懂事的姑娘到云年身边,小姑娘若真能得云年亲眼,甭管什么身份,往后身边有个知冷知热的人,总是好的。
故而今日,老夫人更多是试探之意,而非刁难问罪。
“你幼时学过医?”老夫人开口问道。
“回祖母的话,学过一点。”
“师从何人?”
“师从……家中外祖母。”裴茵如实答道。
“好,好。”见裴茵无意隐瞒自己的身世,老夫人对她的好感又多了几分,是个实诚孩子。
“你既习得医术,照料云年的起居汤药,倒也算得心应手,”老夫人抿了口桌上的茶,继续道,“就是云年那孩子最不喜喝药,倒是难为你了。”
裴茵知道,她在府中的一举一动,皆逃不过老夫人的眼睛,只是侍奉凌王每日汤药这件事上,裴茵觉得,倒也算不得委屈为难。
“祖母言重了,殿下未曾为难过阿茵。”裴茵如实道。
小姑娘懂事知礼,甚得她意,老夫人脸上面露喜色:“好了,时辰不早了,回去休息吧。”
站在一旁的林月莹见祖母对裴茵未有苛责之意,心中满是怨怼,明明她昨晚都已将裴茵欺负自己的事情告知了,外祖母往常最疼自己的,今日竟不帮自己出气。
“外祖母……”林月莹娇滴滴地轻唤了一声。
老夫人并未应声,只侧头给了她一个严肃的眼神,林月莹知道外祖母的脾气,不敢多言,只将心中那口闷气生生按下,满肚子的怨气。
老夫人并非不明事理之人,她原是对这位安阳侯府替嫁之女不放心,这才同意带着林月莹一同前来,想着在王府多个人侍奉也是好的。不过眼下看来,阿茵这丫头,乖巧懂事甚合她意。
最重要的一点是,云年对她并不排斥。
如此,倒也不必她再多此一举了。
“将我带来的那对白玉耳铛赏给阿茵,姑娘家年纪轻、肤色好,戴着最是好看。”老夫人侧头对安嬷嬷道。
安嬷嬷笑着应了声“是”,就知道老夫人惯是这般嘴硬心软的。
裴茵有些受宠若惊,全然没料想到老夫人非但没苛责她,反倒还给她送了见面礼,谢恩之后,便退出了厅中。
裴茵刚走,老夫人没急着叫安嬷嬷去送东西,而是支开了林月莹,单独与安嬷嬷叙了会儿话。
“云年那家伙哪儿去了?”
“回老夫人的话,殿下素来勤谨修身,一早便出去了。”安嬷嬷回道。
“你别替他说好话,再忙,能忙到和自己媳妇儿说几句话的功夫都没有吗?”老夫人说着,脸一沉,“待他回府之后,立马到墨韵斋来一趟,就说是叫他过来给我请安的。”
“是。”
老夫人捻了捻手中的佛珠,阿茵那孩子懂事乖巧,又生得那般楚楚动人,就是脸皮薄了一些,若要她做些谄媚讨好的事情,恐怕为难。夫妻之道,本就该男子主动,这事儿,还得从贺云年身上先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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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云年是踩着余晖回得王府,天色渐黑,北风簌簌,天边有细碎的雪花飘落,瞧着天色,今晚又是一个雪夜。贺云年翻身下马,抖落肩上掉落的雪粒,抬脚入了府门。
“给殿下请安,”安嬷嬷在大门外早已等候多时,“老夫人请殿下去一趟墨韵斋。”
贺云年原本也有此意,故而便低低“嗯”了一声,便往墨韵斋而去。
正是晚膳时分,墨韵斋中一早备好了饭菜,待贺云年来到,老夫人便吩咐开席。
红木雕花的八仙桌上,整齐摆放着四菜一汤,都是寻常菜式,今日这顿晚膳,老夫人特支开了林月莹,祖孙两人相视而坐,大有种闲话家常的味道。
“知道你不挑吃,祖母便叫人随意备了几样小菜。”老夫人说着,夹了块鱼肉放到贺云年碗里。
“祖母在墨韵斋可住得习惯?”
“有安嬷嬷陪着,自然习惯,”老夫人说着,拿出今早裴茵所赠的药包,置于桌上,“还有孙媳妇送我的安神药包,祖母能不习惯吗?”
贺云年手上动作一顿,并未接话,已然猜到祖母接下来要说什么了。
“阿茵那丫头,祖母瞧着,是个好孩子,”老夫人说着,又将药包收好,看的出她十分喜欢此物,“不论你对这桩婚事喜欢与否,她都是你明媒正娶的王妃,人姑娘家日日为你煎药送药,对你掏心掏肺的好,你便是如此回应人家一片真心的?”
贺云年低头不语,祖母若是知道二人之间的约定,知道所谓的“一片真心”是另有目的,恐怕便不会如此作想了。
“你有伤在身,身边总该有个贴心人照顾着才是。”老夫人继续道。
不过老生常谈的话题了,贺云年只默默听着,祖母多年未踏足上京,知道此番她跋山涉水来这一趟,绝不止过年那么简单。
知道劝不动他,老夫人也未继续说下去,只话锋一转,又道:“倘若你不中意裴茵,月莹对你也是痴心一片,今晚,便叫她去肃清居中侍奉着。”
“月莹的事,祖母往后别再提了,”贺云年拧眉,随即放下手中玉箸,“祖母慢用,我去趟清风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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