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远抱着她上了雪鸢,曾经的她再不配合都是鲜活的。
他喜欢在她的挣扎中与她较劲,喜欢逗她,看她的娇嗔,看她微微发怒,又去哄她。
而如今的她就像一具僵硬的躯壳,摆出一副任由自己摆弄的姿态。
越是如此的配合容远越觉得害怕,他紧紧抱着她,生怕下一刻会消失在自己的怀中。
一渡过无妄海,天婴便要求下了雪鸢,容远没有阻拦她,只见她站在了无妄海边,一动不动。
容远:“天婴,我在村子里给你安排了一场皮影戏,还有果子铺的老板今日也有新的茶点,我带你去。”
这个村子,指的三清殿旧址上那个仿造的村子。
冰冷凌厉的海风将天婴身上鲛纱裙吹得满天飞舞,她淡淡看着容远:“我就在这。”
容远的心微微一颤,想要握住她,她水袖一扬,掀开了容远的手。
容远抓了一个空。
天婴随后退了一步,鞋子陷在了银白的海沙之中,身后是滚滚的银浪。
她又说了一遍,“我就在这里。”
“跟前一世一样。”
既然容远已经恢复记忆那他就该知道自己说的跟前世一样指的是什么。
无妄海是九重天的边界,与四季如春的九重天不一样,这里气候多变凌冽,就如此刻,冷风大作,巨浪滔天,天空中厚厚的愁云压得人喘不过气。
眼看天气马上就要大变。
“天婴,这里马上就要降温,你受不住冻,我们回去,听话。”容远看着她被吹得发白的脸,眼中透露着无奈与爱怜。
天婴像听了什么好笑的笑话,“对这里我比你熟悉,毕竟前世我在这里呆了七十年。”
容远脸色僵了僵,想说什么,喉咙却哑得说不出话。
顷刻之间,气温越来越低,容远看着她身上薄如蝉翼的鲛纱,脱下自己大氅想要给她披上。
“我的错,你把这个穿上再说。”
天婴:“不用了,我前世见你最后一面时候,也穿得不比现在多,我当时提着火蝶灯一步一步踩着雪,我以为我没法活着走出这里。”
“可最终,我还是凭着最后一口气,走到了孤神殿。”
此刻的容远早已被撕下最后的伪装,赤/裸地在她面前,他向来手覆乾坤,就连时空都可以玩弄于鼓掌,他一向自负以为无所畏惧。
但是他也有他的恐惧,就如此刻他的伪装被她撕下。
他不得不去面对第一世的种种,那些本是无颜面对的种种。
他记得最后一次见她的时候,她手上提着一盏火蝶灯,身上穿得很单薄,脸颊褪去了所有的婴儿肥,尖尖的下巴,变得一点都不像她。
第一世,看到她的那一瞬间,他再一次心软,想将她搂在怀里,可是……
他仿佛看到了将来……
三界生灵在尖叫声中化为枯骨,无一幸存,包括她。
他立在了原处。
但内心还在不断地动摇。
她问自己是否爱她,那一次是他最后一次试图逼走她,这一次,他成功了。
却不是他内心深处想要的结果,她跳下了祭坛。
真的走了。
万千生灵都活了下来,唯独她离开了世间。连尸骨都没有给自己留下。
容远一句话都无法说出。
……
只见天婴看着遥遥的远方,“这里应该是整个九重天唯一看不到孤神像的地方吧。”
那几乎可谓是耸立入云,不可忤逆,不可亵渎的神像。
那曾经主宰万千生灵,现在却要自己为他献祭的神。
她不想见到。
她并未觉得自己感受过他的慈悲和恩泽,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为他而死。
还有孤神像下的容远。
一并不想再见。
她看着广阔无垠却又寂寥的海岸,“前世我一个人在这里呆了七十年。今生也可以。”
“不……”容远的喉咙里终于说出了一个字,却如被纱布擦过一般沙哑不堪。
重启时空,他本是想给她最好的一切,又怎么会让那些往事重演?
天婴不再理他,沿着海岸线往前走去,准备找一块适合自己的栖息之地。
容远身形一闪出现在她面前,他没有去拦着她,只是走在她前面,帮她挡着海风。
她在前走,他往后退,道:“天婴,给我一个生生世世补偿你的机会好不好?”
海风呼啸,他青丝白袍在风中翻飞,他的声音却依然在风中清晰而平稳。
容远高大的身体帮她挡住了吹来的强风,但天婴依然用手捋着被海风吹到脸颊上的头发。
突然,她停下脚步,抬眼看着他,“容远,你觉得我的心是什么做的?”
容远也停了下来,聪明如他,此刻这个问题他却不知该不该答。
天婴道:“它是肉长的。”
她继续道:“曾经我将它掏出来,亲手捧给了你,而你却将一根根盾刺扎在它上面,扎得它血流不止遍体鳞伤。”
“后来……它痛死了。”
容远的瞳孔中映照着天婴苍白的脸,在她说出它死了的一刻,他眼中变得灰白而痛苦。
它死了。
那颗爱它的心早就死了。
他重启了时空复活了她,却复活不了那颗在岁月中死去的心。
天婴继续道:“那个爱你的天婴也早就死了,死在了你一手为她准备的祭坛上。”
容远每每想到她从祭坛上跳下的一幕,他的心就像被凌迟过一遍。
而此刻这句话从她口中说出,她凌迟的不仅仅是他的心,也是他一切的希望与幻想。
天婴一双眼睛,还是那个假村子,只要你将我囚在你给我准备的金丝笼里,我就会像那些被捉的野兔,鸟雀一般,一直撞着笼子,直至撞破头骨,死在你的金丝笼里!”
“到时候,你什么都得不到!”
她用纤细的声音一字一句说得铿锵有力。
容远怔住了。
但是她会这样的反应,他不是没有料到,所以才不敢告诉她真相。
若自己偏执,她就是执拗。
她执拗的性格一定会真如那些困兽一般,撞死在笼中,玉石俱焚,让自己什么都得不到。
这次,他退后了一步,道:“我听你的,不会逼你回去。”
“你不必非要在无妄海,你可以回桃源村,人间那个。”
终于,他退步了。
他无法再看她孤零零地在这里,无法再看她吃前世的苦。
只要她不要一心想回去嫁人,他可以让她去桃源村,让她在那里快活地活着。
天婴却戒备地看着他,“我哪儿都不去!”
一个重启时空两次,并准备将这个世界永远在一百年中循环的疯子,她不想因为他的疯狂再去祸害别人。
她不想成为这样的红颜祸水,祸害自己最亲的人。
容远明白,是自己吓到了她。
他道:“好,都听你的。”
天婴闭上了眼,运着身上的灵力,海边一条条藤蔓拔地而起,交错而织,编织成了一个蓝色的巢穴状的小屋。
容远看着天婴的小屋,眉头忍不住皱了起来,嘴唇也抿成了一条线。
天婴看着那有些奇形的屋子,心中有些恼怒,她本是想做得更好看一些,但是……
她已经尽力了。
她头也不回地提着裙子向那小藤屋走去。
昏暗的阳光稀稀疏疏透过藤蔓的缝隙照进来,冷风同样也是通过缝隙吹进来。
天婴努了努嘴,这是她第一次建房子。
容远的唇线抿得更直了一些。
第一世自己对她确实不算上心,但是在吃穿用度上从来没有委屈过她半分。
他终于道:“天婴,这里真不成。”
天婴转过头,说罢变出一条藤椅坐在上面,偏头不再理会容远。
容远在她面前蹲了下来,仰视着她,柔声哄道:“你这屋子虽然做得好看,但是不遮风挡雨。马上变天,你会冷着的。”
天婴偏着头,一言不发。
容远:“我不强迫你跟我回去,我在这里给你建一个小屋,你搬到里面去我就离开,行不?”
天婴依然没有回答他。
容远看着天色变得太快,也不等她同意,起身到了藤屋之外。
离开前他将大氅罩在了藤屋之上,帮天婴挡了挡风。
天婴用手抱着自己,瑟瑟的冷风穿过藤蔓的缝隙,吹过容远的大氅,将她吹得脸色发青。
透过藤蔓的缝隙,天婴看到容远用他的疾空伞伞头在银沙之上像是画着什么。
再一看,是房屋的图纸。
容远总是这样,做什么事都有条不紊,所以很多事哪怕第一次他都能够做得极好。
容远需要处理的事情太多,琐事从不亲力亲为,而是准确地将指令分配下去。
天婴不想他不仅仅亲自画了图纸,甚至亲自去砍了木材,然后,抽出疾空伞劈开了木头……
他剑风凌厉,动作敏捷中又带着优雅,很难想象是在切割盖房子的木料。
不到太久,一间海边小屋居然拔地而起。
他看着院子,想了一想,亲手扎了一个小秋千。
他拍了拍手上的木屑,再次走回了天婴在的藤屋,再次蹲在她的面前。
“天婴,你住进去,我就离开。”
他语气是柔和的,但却也是偏执的。
天婴明白,如果自己不住进去,他真的会和自己一直在这藤屋之中。
天婴站起来:“好。”
容远将天婴送到了小屋的院子前便如约没有再进去,这时候海风更甚,吹得那秋千在空中乱晃。
天婴淡淡看了一眼秋千,向木屋中走去。
小桌子,小椅子,小床。
简单却精致,极有容远的风格,天婴看着窗外那连外观都不对称藤屋,皱了皱眉头。
“啪”一下关了窗子,也关上了门。
很快狂风大作,海边大雨倾盆,天婴在椅子上想着之前发生的一切,宛如做了一场梦。
谁能想到她的重生全是因为容远,而且这已经是第二次。
窗外,磅礴的大雨之中,撑着伞的白衣青年一直立在那里,守候着这风雨中的小屋,看着院子中摇晃的秋千。
在数万年孤寂的岁月中他不想再做什么天地共主,他想和她一起隐居山林,或者是住在风和日丽的大海边。
若她还在的话,他们的生活本该是这样的。
他亲手做一个小屋,院子里一定要亲手给她扎一个秋千。
他会画下她荡秋千的样子。
那时候她一定是在笑的。
于是他真的找到了这样的地方,建了一间又一间各种各样的木屋,院子里都有一个秋千。
他坐在石阶上,对着秋千画着画。
这些年来他总会遇到形形色色的人,他们都会好奇这容颜惊世的白衣青年到底对着空秋千画些什么。
走近一看,哪里是空秋千,上面明明坐着一个笑得明媚的妙龄少女。
有人认为容远画的是鬼魂马上吓得拔腿就跑,有人觉得这是个疯子,因为这秋千上明明空无一人。
曾经一个路过的夫子叹了一口气,道:“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1。
容远这才停下了笔,“十年?不,已经五千年了,我若再不画,就怕把她的样子忘了。”
那老者笑道:“五千年?你还真是个开口就来的狂人。”
容远没有辩驳。
老者看着画中少女继续道:“这是你夫人吗?”
容远一愣,终于,一滴墨滴在了画中少女蓝色的衣衫上。
“不是。”
老者打量着他,“她不嫁你?嫌你少年白头?”
容远摇了摇头,“是我没娶她。”
那老者笑了笑,摇了摇头,摇了摇羽扇,走了,边走边唱:“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容远翻着那一张张秋千上各种笑颜,各种颜色衣服的少女,后悔,悔不当初,为何当初自己没有娶她。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如果再来一次,如果可以再来一次。
他一定会娶她。
那个想法在心中生根发芽后,他便拼命地开始寻找逆转时空的办法,用了数万年的时间……
于是迎来来世与她重逢的那一刻,在九重天众人的反对下,他将一只兔子迎娶上了门。
这一世,他不想有半分遗憾。
大婚当夜他将她捧在掌心,道:“以后别人问我你是谁,我都可以理直气壮地答,你是我夫人。”
后来他亲手给夫人扎了一个小秋千,无奈夫人并不喜欢,只要放上去,她就会跳下来,这样三次,容远便不再勉强。
暴雨之中,容远撑着伞,看着那被狂风暴雨打得乱晃的秋千,想着前世的回忆。
嘴角也还有欣慰的笑。
至少,他们又见面了,她以人的姿态在温暖的房中。
……
从傍晚,到深夜,到黎明,再到太阳高照,将他全身湿透的衣衫再次烤干,他依然撑着伞在门口凝望。
直到一个挽着篮子的妖娆的红色身影扭着腰从树林中走出。
当红衣女郎看到前方衣衫半湿的白衣青年时,眼中露出惊讶之色,然后立刻正色,收起了妖娆之态,向那男子行了一个礼。
“见过主上。”
容远淡淡嗯了一声。
看了看红衣女妖挽着的篮子,看着里面的萝卜青菜还有干草,“做得不错。”
若是六尾狐拿的东西太精致,天婴反而会起疑会不吃。
“以后你每日给她送吃的来,该怎么说你心里清楚。”
六尾狐道:“是。”
说罢,容远也没多看六尾狐一眼,只是收了伞转身离开。
神情依然还是清冷而疏离,还是那高高在上不容亵渎的神君。
而六尾看到无妄海前拔地而起的木屋不禁感慨了一声:“我去!神君亲手做的?”
这宠爱是要逆天啊。
天婴打开门看到六尾,六尾自称是无聊找不到人聊天,打听了下她在这里于是带着点粮草来拜会她。
天婴也有些无聊有些饿,倒也没有将六尾拒之门外,给六尾倒了水,两人便也有一搭没一搭地开始聊天,喝茶,谈六尾最喜欢的话题:男人。
无奈,天婴此刻不想谈男人。
于是六尾就跟她谈护肤美颜的心得,但是天婴此刻好像也没心情护肤。
于是六尾便勉为其难地跟她谈谈人生。
天婴觉得自己的此生很圆满,做了该做的事,不像上辈子,不,上上辈子那么碌碌无为,至少桃源村的人都好好活着。
要说非要有什么遗憾,就是不知道能不能亲眼看到妞妞出嫁。
九尾狐说:这有什么难,你只要给祭司大人说一声就可以了。
每每提到容远,天婴便会不再接话。
六尾狐立刻便会换了话题,有时候她总会托着腮对天婴道:“我好羡慕你,知足常乐。不像我啊,不知道自己要什么?”
“我总觉得自己值得这世间最好的,到头来,什么都没得到。”
天婴也托着腮,“你总会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
两人聊着聊着,天空下起了雪。
六尾狐嘶了一声:“这九重天的雪怎么那么冷?比妖界更甚。”
天婴看着窗外的茫茫大雪,道:“可不是吗?”
天宫四季如春,而无妄海边却气候恶劣,这样的雪夜最是难熬的,她放下手中的茶杯,对六尾道:“你回去吧,一会儿更冷了。”
六尾狐,“罢了罢了,陪陪你。”
于是两人最后裹在了一条被子里取暖喝茶吃点心。
六尾狐道:“这时候要是有一只灵火蝶就好了,你听说过灵火蝶没?”
天婴拿着点心的手微微一顿。
六尾狐见她不答,以为她没见过,道:“这灵火蝶是妖界的宝贝,生长在魔障重重的魔焰山,极其难捕获。有价无市,当初我向饕餮索要一只,他都不舍得,哼。”
“现在若是有个一只,放在这屋中,咱们也就暖和了。”
天婴知道灵火蝶。
曾经容远送了自己两只。
就如六尾所言,有一只就能够让这房间升温,有两只,房子就暖洋洋的。
然后她想起昨日还说自己穿着单衣走到了孤神殿,现在一想,当时自己能够在无妄海的风雪下穿着单衣活着走到孤神殿,是因为自己提着这两只灵火蝶!
她只知道它们是妖界的生灵,以为容远是随手打发自己的,却没想到原来是那般稀罕之物。
或许,容远第一世对自己真如他所说那般并非完全不上心。
六尾:“你怎么又把萝卜屑掉床上了?心不在焉了是不?”
天婴:“我只是手冻僵了。”
六尾握住了天婴的手,“真是好僵,嗐,没想到有一天我会为一个女人暖手。”
天婴看着握着自己手的六尾,道:“有朋友的感觉,真好。”
前世,她一个人在这里孤孤零零的。
六尾微微一顿。
朋友?
自己不过是拿钱办事罢了。
容远让自己陪她,她领钱干活,听到朋友两个字的时候,她心里怪怪的。
天婴把手从她掌心抽出,握住她的手道:“我帮你也捂捂。”
天婴的手小而软,用点点的温度紧紧握着六尾的手,六尾感到了一阵暖意。
天婴道:“你知道吗,今天真的很冷。”
这样的冷在前生七十年中也没有遇到过几次。
她们听到大海呜咽的声音,“这是什么声音?”
天婴道:“海里的小仙们被冷哭了。”
六尾狐:“是吗?我也要被冷哭了。”
然后她施了一个火术,才发现这火术在凌冽的天气之中居然没有一点用。
六尾狐:“真想要一只灵火蝶。”
天婴起来,“我去把窗户关严实一些。”
而就在她靠近窗户的时候,透过窗纸,她看到了外面漆黑的夜中有了一点点的黄色的光。
她有些好奇,她太了解无妄海这样的夜,这是冻得海里的小仙都呜呜哭泣,除了风雪和哭声之外,不该有一点光的夜晚。
显然,六尾狐也透过了床上朦胧的纸看到了外面的微光,“这是什么?”
天婴实在是有些好奇,推开了窗户的瞬间冰冷的雪花就向她迎面飘来,风声呜呜作响,像刀一样割着她幼嫩的皮肤。
她用手擦了擦睫毛上的雪花,惊讶地看着本该是黑压压的海天之间,亮起了一片金色火光,就如太阳初升时一般。
可这时辰哪里有什么太阳?
六尾狐也靠近了窗户,“这是什么?!”
那片金火色从海平面铺天盖地地飞来,不是太阳,而是星星点点光明凝聚在了一起!
漆黑的海被映照成了金红色,盛大而艳丽。
突然之间,六尾狐惊叫:“是灵火蝶!成千上万的灵火蝶!”
那么多灵火蝶,这是把整个魔焰山的灵火蝶都赶来了吗?
不,六尾狐甚至不知道,魔焰山居然会有那么多的灵火蝶!
宛如漫天火色星海的火蝶群点亮了寂寥空旷的夜空。
作者有话说:
1——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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