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杏花三月,江南杭城。
夕阳的余晖洒在土褐色的瓦片上,街道两旁的小商贩收拾箩筐赶着回家。江南的天气多潮湿,白色的墙壁脱落后,墙角冒出一团团带着湿意的青苔。
一个僻静的小巷子里,苏溪被几个吊儿郎当的小流氓堵住了。
“妹妹长得挺嫩,陪哥几个玩玩?”
“别害臊啊,哥哥不会弄疼你的!”
苏溪哆哆嗦嗦环住自己,一张娇嫩的小脸惨无血色,俨然一个害怕的瓷娃娃,愣是谁轻轻一碰,便能将她碰碎了。
“我......我就是过路的,求.....求你们饶......饶了我。”
然而,她藏在袖摆中的右手,指尖夹着三根毒针。
以她现在所处的位置,她轻轻松松便能制服几个小流氓。
苏溪不会武,但她擅长使毒。
行走江湖的人,多少会些保身的伎俩。
小流氓们抖着肩膀靠近。
苏溪正要出手,那几个小流氓却停下动作,目光停留在她身后,似看到很可怕的东西,贼兮兮的小眼睛闪烁出惊恐的光。
空气忽然冷了下来。
几人相互间拉了拉衣摆,又使了眼色,纷纷往后退了几步。其中一个小流氓更是吓得腿软,抓住了旁边一人的胳膊。
苏溪立即意识到她身后有什么,赶紧回头。
那是一个浑身是血的少年郎。
他站在不远处的杂物箱旁边,右手握着一把剑。
破损的紫色华服被鲜血染湿黏在身上,勾出流畅又紧致的腰线,辨不出他到底受了多少伤,只看见鲜血顺着他的衣摆淌到地上,打湿他脚下的青石板。
他约莫十八九岁,五官俊朗、眸光阴寒,整个人就像浸透过天山的寒雪,浑身上下散发出危险的气息。
对方的气场太过强大,苏溪不自觉打了个寒颤,下意识捏紧手中的毒针。
少年郎看向苏溪,冷冷开口。
“需要帮忙吗?”
几字一出,苏溪恍然大悟,紧绷的身子立即舒展开来。
看来他是想“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了。回想他一出场就吓到小流氓们的强悍气势,苏溪对他很有信心。
她故作慌张奔向少年郎。
“大侠,救我!”
那几个小流氓见情况不妙,纷纷往后缩了缩。
少年郎用剑柄抵住靠近的苏溪:“凡事讲究公平。”
苏溪很有眼力见,立马明白少年郎的意思,欢欢喜喜递上桃花酿,“大侠请笑纳!”
少年郎瞥了一眼桃花酿,没接,语调冷寂。
“十两银子。”
苏溪:“......”
懂了,他并非要见义勇为,而是趁机劫财。
想想自个下了半天的棋,才赚了五两银子,少年郎开口就要十两银子,这生意......未免做的太容易了些!
苏溪久久不肯回答,少年郎再次开口。
“若是嫌贵,可以议价。”
“不麻烦大侠了,”苏溪从袖子里掏出三根毒针,没好气道,“尽管我不会武功,但对付几个小流氓绰绰有余。”
少年郎望着毒针轻叹,似是有所遗憾。
苏溪回头看向小流氓的方向,打算亲自动手、节约钱财。
呀,哪还有什么小流氓?
早跑得无影无踪了!
苏溪不禁想笑,拧着桂花糕和桃花酿就走,压根没再看少年郎一眼。
陡然,急切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哐哐当当
哐哐当当
震得两旁的杂物箱微微晃动。
苏溪的心猛然一抖。
杀气!
藏不住的杀气!!!
从细碎的脚步声上判断,对方是训练有素的武士,约莫三四十人,正以极快的速度从前后两边包抄小巷。
很明显,那些人定是冲着少年郎而来。
小巷是条直巷,除了前后两个路口,再无其他离去的可能。
也就是说,
苏溪被困在小巷的正中间,就算想跑也跑不掉了!
苏溪看向沉默不语的少年郎。
夕阳下,那双琥珀色琉璃眼眸,掩映在黑色的眼睫下,被黄昏的光影掠过,泛起一阵阵阴冷的涟漪。
他究竟是何身份?
为何会满身伤痕、突然出现在此处?还遭遇这么多人的追杀?
眼下,苏溪无比担心自己的处境。
“能打得过吗?”
“能。”
少年郎回答地很肯定,侧头冷冷地望着她,意有所指。
苏溪隐约猜到些什么:“你不会撂挑子不管我吧?”
若少年郎真揣着双手不管她,就凭她那几根毒针,能对付几个杀手?估计她很快就会沦为别人的剑下魂。
苏溪见少年郎不回答,急了:“这是你招来的麻烦呀!”
少年郎依旧稳如泰山。
苏溪委实有些生气,可再怎么气也不能拿生命当赌注。不过一瞬,苏溪调整好心态,圆嘟嘟的脸上堆满了讨好的笑。
“不知大侠要多少银两才能护我周全呢?”
“一百两,”少年郎道,“不议价。”
抢劫!
明晃晃的抢劫!!!
苏溪气得肝疼,从另一个袖子里掏出一把闪闪的毒针:“别小瞧我!我有十二根毒针,能对付十二个人!五十两!不能再多了!”
少年郎抱着剑,闭上眼睛,不看她也不回答。
那便是没有商量的余地了。
听着愈来愈近的脚步声,苏溪头一次理解了被人按在砧板上、用刀磨脖子的感觉。她咬咬牙,忍无可忍地掏出自己的玉佩。
“一百两就一百两!说话算话!我身上没有现钱,先把玉佩抵给你。”
少年郎的视线轻飘飘地扫过玉佩。
一个刻着双龙护主的和田玉坠上,正面雕着一个“沈”字,背面雕着一个“惜”字。
少年郎微微蹙眉,没吭声。
下一刻,他用剑柄掰过她的肩膀,三两下将她塞进墙边的杂物箱中,又扒过不远处的枯草,冷着脸将她严严实实地盖起来。
从头到尾,他的手未曾触碰过她分毫。
少年郎转身,正对上赶来的蒙面黑衣人。
领头的黑衣人比了个手势,几十个杀手持着砍刀,从左右两边扑向少年郎。
苏溪躲在杂物箱里,暂时安全。她透过枯草的缝隙,认认真真地“观戏”。
少年郎抽出长剑,宛如游龙般,周旋在众人之中。
他体态优美、气质矜贵,一招一式像是在舞剑,轻轻松松将第一批围上来的黑衣人杀了个措手不及。
一个健硕的黑衣人还没上场。
他警惕地站在墙边,不断地晃动身体,企图寻找厮杀的机会。
苏溪被黑衣人晃得头疼。
她扒开枯草,伸出纤细的手腕,轻轻地扯了扯黑衣人的衣摆,待黑衣人回头后,她赶紧露出一个甜甜的笑。
“不好意思,大哥,你能靠边点吗?你挡着我看戏了。”
黑衣人果真往左边移了两步,隔了一会儿,似乎意识到不对劲,转身一刀砍向苏溪,却被飞来的尖刀刺中后背,“哐当”一声倒在地上。
是被迫分神的少年郎。
少年郎幽幽地看了苏溪一眼,周遭的空气忽地冷了几分。
苏溪毫无愧疚之意,冲他扮了个鬼脸,竖起两个大拇指,笑道:“加油哦!”
有其他黑衣人注意到苏溪,朝着苏溪杀过来,最后总能被少年郎解决掉。
不过半盏茶的时间,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十个黑衣人。
最后三四个黑衣人见势不妙,相互间使了个眼色,脚尖踩在墙面上,飞上屋檐逃走了。
少年郎也不追,右手握剑,单膝跪在地上,似乎打累了、疲倦了。
苏溪从杂物箱里出来,跑向少年郎的背影。
“你的剑法真好!敢问师从何处呢?我大哥是个剑痴,有机会引荐你们认识!”
少年郎低垂着头不回话,好一阵才问她,音色微颤。
“沈惜公子是你什么人?”
苏溪愣了愣,反应出对方定是刚才瞧着玉佩发现了端倪。
“朋友呗!”
“既然如此,”少年郎唇边涌出一道血迹,“这单,不收你钱。”
说完,少年郎径直晕倒在青石路上。
*
城东,绿色的竹林篱笆墙内,围着一栋简易的木质四合院。
院子里,丫鬟夏末追着一只受伤的大白鹅满院跑。
大白鹅绕过院子正中间的老槐树,扑腾着翅膀飞过矮几,差点打翻矮几上放着的茶壶。
夏末气极,一把拎过矮桩上砍柴火的斧头,呵道:“跑什么跑!我是教你认五子棋,又不是宰了你炖汤喝!”
大白鹅是苏溪见着可怜捡回来的。
另一个丫鬟寒雪坐在石桌旁摘菜,准备晚膳。
她极自然地从菜篮里挑出一根白色的鹅毛,完全无视夏末的胡闹。
“天快黑了,小姐怎么还没回来?”
夏末拽着大白鹅的脖子跑向篱笆墙,垫着脚在门边张望了一会儿,兴奋地回头。
“回来了!小姐还捡了个人!男的!”
*
西厢房内,寒雪正在向苏溪汇报情况。
寒雪:“奴婢问遍了城内所有的医馆,巧的是,大夫们都被临时调去麓山书院救急,说是学子们吃坏了肚子,集体腹泻。”
那岂不是没有大夫过来?
苏溪瞥了一眼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少年郎,喃喃低语:“怎么这么巧?”
麓山书院的膳食一向把控严苛,由专人负责,鲜少出纰漏。眼下发生这种事,莫不是有人故意为之?
还有一点,她始终没想明白,为什么少年郎得知她和沈惜公子的关系后,会不收她的钱。她心中万般疑惑,也只有等他醒来再问了。
没有大夫,苏溪只能自个上。
等她处理完少年郎的伤势,已经过了大半个时辰。
屏风外,
苏溪坐在窗边的四脚矮几前,饮茶休憩。
寒雪从袖子里掏出一封书信递给苏溪:“小姐,王爷来信了。”
信上说,苏溪她们刚走,大皇子便亲自去到王府,说是喝茶,实则是想见见沈惜公子。幸亏苏溪走得快,才没被大皇子捉个正着。
提起大皇子,那可真是宣国的一个传奇人物。
他出生的时候体弱多病,被预言会早夭。恰逢宣国战败,不足七岁的他孤身去往东夷国,做了十年的质子。
两年前,大皇子回国。
朝中结党营私的风气太重,裙带关系尤其严重。
他极力改革,将不少贪污腐败的皇亲国戚打得措手不及,虽然行事乖张,却也树立了为国为民的威信。
夏末:“大皇子究竟想做什么!他恶意散布和您的谣言、毁您的清誉,还堵上门了!”
大概是半年前,市井上突然多了很多流言蜚语。
说大皇子对沈惜公子求贤若渴,炎炎烈日下,在王府门前等了足足三个时辰,只为邀请沈惜入朝为官。
苏溪冤枉啊!
她不过一个王府世子,纵然再傲骨,也不敢不见大皇子,哪敢让他在门口晒太阳?!
她更是从未曾见过大皇子!
后来,经过私下的查证,证实这些谣言都是大皇子故意找人散布的!!!
苏溪看向寒雪:“你说说,为什么呢?”
寒雪想了一会儿,迟疑道:“小姐说过,事情得分利弊和得失。从结果上分析,谣言对大皇子并无害处。相反,世人会觉得他重视贤能,有明君的风范。”
苏溪:“有进步。还有其他的理由吗?”
见寒雪答不上来,苏溪也不急,慢慢引导。她拿出之前买的桃花酿,放在矮几上。
“如今朝中势力分成两派,大皇子和太子各执一党,而沈惜就是二人争夺的——桃花酿。”
且先不说大皇子对沈惜究竟有几分“真情实意”,她都不想卷入朝堂之争。
更何况,朝廷严禁“女子为官”,她不想冒着“欺君之罪”,日日提心吊胆人头不保。
苏溪故意将“桃花酿”三个字说得抑扬顿挫,然后眨了眨无辜的大眼睛,“谁先抢到归谁哦!”
苏溪话刚落,寒雪就将桃花酿护在了怀中。
夏末想了好一会儿,明白苏溪的意思后,作势要抢桃花酿:“我不服气!小姐您偏心!”
寒雪:“你脑子笨,怪谁!”
苏溪笑了,塞给夏末一盒桂花糕:“醋什么?你又不爱喝桃花酿。”
夏末喜吃桂花糕,寒雪爱喝桃花酿。
这些小习惯,苏溪都用心记着。
主仆三人在屋里说笑,谁也不曾注意到院子外面的屋顶上,几十个侍卫正密切注意着屋内的一切。
*
苏溪不放心少年郎,一直守在他的身旁。
夜已深,月色如水,丝绸般倾泻在少年俊美的脸庞上。
苏溪不得不承认,纵然她游历天下,见过无数好看的男子,依然被少年郎惊艳到了。
他受伤极重,前胸有三道伤疤,最深的一条从左肩一直蔓延到右边的肋骨,十分骇人。
不过,最让苏溪震惊的,是他的左手臂上爬满了数不清的割痕。
白净的左手臂上,深深浅浅的割痕一道又一道,从手腕一直蔓延至手肘内侧,有一些甚至割在原先的伤口上,以至于伤口无法完整愈合,形成一条条难看的蜈蚣腿。
他有着怎样的悲惨过往?
承受过多少不为人知的痛楚?
苏溪坐在床榻边的软椅上,兀自一人胡思乱想着。
一阵清风拂过,苏溪抬手打了个哈欠。
或许是太困了,没一会儿,她竟然歪在软椅上,没骨头似地,头朝着床榻的方向,直直地倒过去。
她这一倒吧,准能恰好倒在少年郎身上。
就在苏溪距离少年郎不过一寸的距离时,床上的少年郎猛然睁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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