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我见你们许久未归,便出来寻找了。”
仿佛对他们的亲密视而不见,施探微眼波流转,语气温和。
迟迟眼巴巴地看着他,吾皇还是那个吾皇,不过怎么感觉变得冷淡了一点。
一定是因为施见青说他坏话,毕竟谁听见了这种不公正的评价,都会心生不快的吧。
娘亲曾对她说,不须一向随人语,须信人心有是非。
所以她只相信自己的眼光,而不会轻信旁人的评价。
然而令她感到意外的是,施探微什么也没说。
他的眸光落在施见青搭在她肩膀的手上,微微一顿,而后淡淡移开,转过了身去。
少年身形挺拔,沐浴在月光中好似离尘谪仙。
“快走吧。外面天寒地冻,当心着凉了。”
体贴关切,实在是没有半点架子。
迟迟连忙拂开施见青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屁颠屁颠地追上了他的脚步。
她跟在施探微身后,有心想要说点什么,一时间也不知怎么开口。
换成是她,亲耳听到自己的亲人竟对自己怀有这样大的偏见,想必心里很不好受吧。
听闻太后娘娘平日里也更加偏爱广陵王。才把他养成了一副无法无天的脾性。
可是小和尚如今,已经是皇帝了啊,不该有很多人关心他、维护他吗……可是她看到的却不是这样,就连自己的亲弟弟也……
这世上,难道就没有一个人真正关心他吗?
想到这里,迟迟颇觉得心酸,就连她都有娘亲疼呢,就算娘亲不在了,后来她还遇到了姑姑,有姑姑护着呢。
迟迟想了想,觉得自己不能什么都不做。
于是她哒哒哒跑到施探微面前,从袖口里拿出什么,直挺挺地送到他的面前。
“吾皇,送给你!”
她拿出来的,是她刚刚在一旁草丛里发现的小花,她觉得很漂亮就摘下来了,现在送给他,想让面前少年的心情好一点。
她惴惴不安地举着那朵小花,亮晶晶的眼眸专注地看着少年,好像全世界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施探微顿住脚步,垂眸看着她。
一缕清风掠过,恍然之间似乎回到了从前。
那个小小的孩子,胖乎乎的小手举着一朵雪白荞麦花,把它举到那个瘦瘦高高的小和尚面前。
“娘亲说,这是送给恋人的花哦。”
话音犹在耳畔,施探微一眨眼,孩子圆圆的小脸,就变成了面前巧笑嫣然的少女。
不光是他,迟迟也想到了从前的场景,只是,那个小和尚早已抽条长高,长成了现在这高大的、需要她仰望的模样。
他垂着眼,淡淡地看着她手里的花,一动也不动。
迟迟有些紧张,是啊,他们都长大了……他估计觉得自己这样的举动很幼稚吧?想到这里她有些沮丧。
却见他忽然抬手,轻轻碰了一下那片舒展的花瓣。
迟迟蓦地想起那天,他从她发上拈下一片花瓣的样子,雪白修长的指尖夹着红润的花瓣,美到令人失语。
“是贡品吗?”
少年清润的声音擦过耳畔。
贡、贡品?
“官家在我心中,就像观音菩萨一般。”
对上他唇角戏谑的笑容,迟迟莫名有种被击中的感觉,脸颊不争气地红了。
“嗯……”她声若蚊呐,原来她说他是菩萨的话,真的被他听见了啊……好丢脸。
“那我收下了。”他把那朵小花合在了掌心,一如当初他收下那枚香囊般。
握住柳絮般轻微,又如捧起珍宝般郑重。
小姑娘脸蛋红红的,眼里也水汪汪的,看了他一眼,就猛地低下头去,不敢再看他。
观音菩萨·施探微忍俊不禁,等到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的手掌已经放在她的脑袋上,轻轻地揉了揉。
就在伸手碰到她的瞬间,心脏像是被小针刺了一下,但他依旧不懂这种感觉是为何。
手心的触感柔软,令人贪恋,他说:
“你也很可爱。”
他全都听到了,她夸他可爱善良又温柔……原来他一字不落都听见了,对于称赞别人一贯十分拿手、也从来没有为此感到害羞过的迟迟,罕见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已经把手放下了,她却忍不住摸了摸被揉过的脑袋,感觉自己被当成了小孩子……
没长大的小孩子。
在他眼里,她果然还是以前那个小孩子,一直都没有长大。
她怔怔地抬起眼,那少年手里握着那朵小花,已然转身离去,衣袖翩然如仙。
“行了别发呆了,你的菩萨早就走了。”
头上猛地挨了一个暴栗,就在刚才被施探微揉过的地方,回头一看,施见青脸色臭臭的,语气颇为不爽:
“眼珠子都要掉在地上了。”
迟迟捂着脑袋瞪他一眼,这个破坏氛围的家伙!
……
山洞之中。
火光将映在墙壁上的人影拉长变幻,夜风吹过,那些影子猛地一阵轻晃,如同鬼魅。
小小少女睡得正香,脸颊白里透红像是熟透的浆果,她睫毛长长,盖在眼下,似乎做了什么美梦,嘴角挂着天真的笑意。
稚气、又美好。
她的身上,盖着一件玄黑色的披风。
那披风颇为华贵,虽然有所破损,但上面的朱雀纹依旧焕发出熠熠的流光。
在她左右不远处,两个少年双目微阖,都服玄黑之色。
他们生得一般无二,如同照镜子般有种诡异之感。
其中一名肤色略显苍白的少年,蝶翼似的睫毛翕动,缓缓睁开,露出一双潋滟的灰绿色眼眸。
洞外传来异声,他起身走到洞口,扑簌簌的,一只灰鸦飞到了他的掌心。
他垂下眉眼,从它血红色的脚上取下信纸,徐徐展开。
越看,他的眸色越发冰冷。
阅罢。
他走到火堆边,手一扬,纸张便缓缓飘落在那火光之中,刹那间被火焰吞噬。
那烈烈燃烧的火光在他眼底镀上一层光圈,如同青色的火焰。
一道嗓音倏地响起。
“帝京有消息了?”
施探微循声看去,原本抱着双臂、正靠着山壁合眸安睡的弟弟不知何时睁开了眼。
一双眼瞳漆黑无光,正静静盯着自己。
施探微莞尔一笑,薄唇微启:“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见青想听哪个?”
这故作亲密的语气,听得施见青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还得强忍着不适:
“皇兄何必卖关子。”
施探微徐徐道:
“好消息是昨夜一役,反贼节节败退,退守至苍鹭山。坏消息是,又一方势力,加入了此次内乱。”
他眉心微皱,隐隐叹了口气,“看来我们,要有大麻烦了。”
说着有麻烦,却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而后,他白皙的指尖轻托起下巴,盯着施见青,若有所思地说,“你我,怕是要并肩作战了。”
他的语气里满是笑意,眼中却平静淡漠。
施见青没好气道:“这种兄友弟恭的戏码就别演了。你我双生,旁人或许会被蒙蔽,但臣弟不会。”
施探微弯了弯眼,似乎听不懂他说的话,“看来见青对为兄误解甚深。”
他一脸的无奈,像一个面对晚辈叛逆,而束手无策的长辈。
施见青轻轻挑眉,他偏了偏头,几缕乌发垂落额前,“皇兄如此惺惺作态,想必是怕露出真面目,把她吓跑了吧?”
施探微眸光微移,也随之落在那个睡得正酣的少女面上。
他微微一笑,抿唇不语。
手指颇为烦躁地在手臂上轻点,施见青语气冷冽,“皇兄本是性情残酷之人,若非父皇生前,留下一道不得手足相残的遗旨,或许皇兄,早就除去臣弟了吧?”
施探微眸光沉静,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少年,其实,偶尔他也会有这种想法。
这世间,怎可有生得与帝王一模一样的亲王?
但凡出了差错,哪怕一丝半点,都是倾覆国本的大事。
他缓缓摩挲着指节,依旧是那副温和模样,摇头否认道:
“见青多虑了。母后对你寄予厚望,定然舍不得你出现什么闪失。我也不想看到母后伤心……虽说出宫狩猎易出意外……但为兄暂时没有那样的想法。”
“……”
所以是起过杀心的吧。
施见青脸色一暗。
施探微好似没有看见,依然勾着唇角,“见青,你真的错怪哥哥了。你想要什么朕不是都给你吗?”
他嗓音很轻,却给人极度危险的感觉。
有那么一瞬,施见青觉得自己面对的,不是与他同龄的兄长,而是那个疯魔的叔叔。
那个动辄屠城、双手沾满鲜血的反王,施寒玉。
真可笑啊。那副温润君子的模样欺骗了多少人,妙姑当年说施探微有那个人的影子,当真半点不假。
施见青正想的出神,忽见他身形微动,抬步走向了那个少女。
施见青立刻警觉,按剑起身:“你要做什么?”
“……她原来长大了,是这副模样。”
施探微呢喃着,缓缓弯下腰去,注视着少女的面容,好像从来都没有这般仔细地观察过。
他灰绿色的眼眸里盛满了柔情,却看得施见青浑身僵硬,只怕他下一刻就会伸出手,毫不犹豫捏断这个少女纤细的脖颈。
然而,没有。
他竟然就那般蹲在旁边,支着额头,漫不经心端详起了少女的容颜。
“你实在是……”
施见青垂在身侧的指骨捏得咯吱咯吱作响,“皇兄。你不觉得自己很卑鄙吗?”
“卑鄙?”施探微看了过来,他眼中笑吟吟的,可那笑意却半分不达眼底。
“见青这般说,做哥哥的就要伤心了。”
他指尖轻点下巴,漠然地说,“你若心有不甘,尽可以来抢。”
轻蔑的神情,势在必得的语气,还有天生上位者的,浓浓的掌控欲,都看得施见青很不爽、非常的不爽。
“你喜欢她?”
终于,他平静地问出了这个问题。下意识有些紧张,不知是想听到什么答案。
施探微缓缓起身,关于这个问题,他竟没有第一时间给出答案。
施见青所说那些关于自己的言论,都没有错。
他自幼很难感受到旁人的情感,只能通过模仿他人的言行,来使自己像一个正常人。
即便如此,他也知道背地里有人议论,他与反王一般,是个天生的怪物。
他对这些言辞并不上心,也对周围任何人、任何事都漠不关心。
直到他第一次见到那个温文尔雅的叔父,竟然真的有种找到同类的感觉。
后来,叔父反了。
那场祸乱让他失去很多东西。再然后……
施探微合上双目,连带着把那段记忆尘封。
回到宫中以后,他总是反复做着同一个梦。
苍白。压抑。
梦里漫山遍野都是雪白的荞麦花,上面漂浮着雾气。浓得化不开的雾气里,站着一个面容模糊的女子。
那女子穿着一袭嫁衣,那嫁衣红得像血。
她站在一座坟墓前。
那墓碑孤零零的,没有刻字,空白得像是一张宣纸。
“我不知道。”
施探微睁开双眸,坦然地说,紧接着,他又说道:
“但是我不想放她离去。”
施见青也沉默了,他从来没在这个哥哥脸上,见到这样的表情。
他不明白,他怎么就对一个宫女有这样深的执念?
“如果母后知晓,她就是你宫外认识的人,必定不会放过她。”
施见青缓缓地说,“皇兄,你想再害死她一次吗?”
他的母后是何样人。
她绝不会允许施探微有任何弱点。
坐在那个位置上,本就不该有软肋,更何况年迟迟,只是一个出身低微的庶女。
便是平日里风流混账如他,对那些低微的女子,都不会过于执着。
诚然他对她们每一个都是真心喜欢过,也从不吝啬,多半都好聚好散。
除了……年迟迟。
只有年迟迟,他闹得很难看。而且不可否认的是,他确实对她动了几分心思。
可那又怎样呢?
就连他也心知肚明,以后的广陵王妃,必定要从世族显贵中选出,不是世家嫡女、便是从大燕和亲而来的公主。
他都明白的道理,皇兄岂能不明白?
高高在上的帝王,怎么可能与一个宫女结缘。更遑论掏出一颗真心。
然后他就听见了施探微冰冷的声音。
“朕不会让那种事……”
“再一次上演。”
……
苍鹭山,秦家军营帐。
秦威年过六十,脾性却暴戾无比,他满面怒容,抬脚踹翻了前来禀报的士兵。
“废物!连一个十七岁的黄口小儿都逮不住,要你们这群饭桶有何用?”
他粗糙的大掌死死掐住那小兵的脖子,虎目中满是怒火,粗嘎的声音里充满煞气。
士兵的脸因恐惧而变得扭曲:“将军饶命!将军饶命!”
话未说完,就白眼一翻,口吐鲜血而死,竟是被秦威生生拧断了颈骨。
有人轻笑:“将军何必动这么大怒呢。”
一道黑色身影缓缓从后方走出,脸上戴着一张鬼面,整个人散发着阴森的气息。
秦威看都不看一眼,一拳砸在桌上,怒不可遏道:
“秦某一生杀敌无数,立下赫赫战功,就连先帝都对秦某礼遇有加!可那竖子好歹毒的心肠,竟使我秦家断子绝孙、使我秦某无颜下到九泉之下,面见列祖列宗……就算老夫不能披上那身龙袍,也要搅得这帝都天翻地覆,才能出了这口恶气!”
“可我怎么听闻,那皇帝不在帝京,踪迹已失?如今群龙无首,正是进攻的大好时机,怎会迟迟攻不下来呢,”
鬼面人嗓音阴寒,“莫非是秦将军手下不中用……”
秦威当即怒道:“你不要忘了十一年前,你家主子是怎么应承老夫的?一旦登基称帝,便与老夫平分这天下!可,施寒玉那个无能的短命鬼,若不是他最后疯癫不成样子,竟然玩火一死了之,今日的大庆,焉有那施探微的一席之地?!”
蒙面人声音沉冷:
“将军慎言。”
秦威灌下一口冷茶,哼了一声,方才阴狠说道:
“待老夫生擒皇帝,必要将他扒皮抽筋,一雪前耻……”
他可不会忘记,当初那皇帝还是个稚子时,逼他亲手杀死爱宠,令他在同僚之间颜面尽失!
再加上后来的血海深仇,他们秦家,注定要与大庆皇室拼个你死我活!
这时,忽有人上报:“将军,无色阁阁主桑若求见。”
“请进来。”
秦威缓和了一下面色,捋着胡须说道。
只见帐外缓缓踏入一名年轻公子。他气质儒雅,面容俊秀,手中摇着一把羽毛扇,一副飘然物外的模样。
光从外表断断看不出,他就是那金银堆积成山、富可敌国的无色阁阁主。
前几日,这位桑阁主便来到秦威军中,带来了丰厚的粮草,解了秦威的燃眉之急。
却一直不提来意。
直到今日,才主动求见。
秦威亲自起身相迎:“桑公子大驾光临,难道是对如今局势有何高见?”
桑若推辞道:“在下不懂兵家之事,此次求见将军,乃是有要事相托。”
“我要你们,找一个人,”
说着他身后童子上前,面色恭敬,手中捧着一方名贵的卷轴。
桑若拿过画卷,手下一抖,只听唰的一声,画卷在众人眼前展开。
顿时,满室生光。
只见那画上,竟是一名绝色女子,一袭樱红色的长裙,面若芙蓉柳如眉。
冰肌玉骨,嫣然巧笑,美得像是仙境中的人物,可远观而不可亵玩。
众人纷纷怔在那里,浑然不知身在何处。
那桑若轻敲羽毛扇,轻笑道,“桑某拙笔,尚能入眼否?唔,算算此女年纪,应当有十四、不、十五了?此女对桑某来说极为重要,还请将军多多费心了。”
战场之上刀剑无眼,顷刻便是生死攸关的大事。
这种时候还有闲心寻觅美色,秦威颇有几分不虞。
但无色阁富可敌国,不仅在大庆,在相邻的大燕也有势力盘踞,决不可小觑。
况且此次行军艰苦,还需无色阁提供粮饷,是以,秦威忍气吞声道:
“这茫茫人海,单凭一幅画怕是难寻。不知此人可还有其他的特征?”
桑若沉吟一二,不太确定地说道:
“她的锁骨上……想必也有一朵形似桃花的印记。”
说罢,他作了个揖,摇着羽扇就要离去,只是在跨出营帐的时候,方才想起什么般回头一笑。
“忘记与将军说一声了,在下前几日已探得皇帝行踪……将军不必担心,在下已然放出几名顶级高手前去围剿,若能生擒皇帝,不知将军要如何谢在下?”
秦威一喜:“当真?若能生擒那竖子,秦某愿奉先生为座上宾!将来若能荣登大宝,先生便是我大庆丞相!”
“座上宾就不必了。”
桑若手指微抬,目光渺远,“此次我游历大庆,目的唯有寻人而已,其他的不想参与。你们想怎么乱,该怎么乱,都与在下无关。”
无色阁向来见钱眼开,只要拿得出银子,烧杀抢掠无不可为。
但他堂堂阁主亲自露面要寻的人,恐怕不简单。
秦威与鬼面人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诧异。
……
迟迟一觉醒来,便发现自己身上盖着一件披风,怪暖和的,一时间她有些茫然,抬眼寻找了一下。
只见一旁黑衣少年闭目睡得正香,不知是哥哥、还是弟弟……
“醒了?”
有人缓缓走进,对上少年那双灰绿色的眼眸,迟迟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
“嗯!”
旋即掀开披风,走向那个还在熟睡的少年,戳了戳他的脸颊。
“喂,走了。”
“滚开,别碰本王……”
施见青迷迷蒙蒙睁开眼,对上迟迟的小脸,他面无表情伸出手,将她从眼前推开。
“谢谢你的披风!”
迟迟毫不介意,把手上的披风递了过去,真诚地说。
对上她的眼睛,施见青的耳根可疑地红了一下,别开视线,扬起白皙的下巴:
“那是本王怕你冻死,以后就没人给本王端茶送水了!”
“……”
看着那张冷酷的俊脸,迟迟牙根痒痒,这家伙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可恶啊。
算了,看在披风的份上,就不跟他计较了。
施探微倒是从容,将他们的打闹尽收眼底,连表情都没有动一下。
“该启程了。”
迟迟连忙跟上他的脚步,把施见青甩在了身后。
施见青深深吐出一口气,冷哼一声,也跟了上去。
还没走多远,他们便发现了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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