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绍常年在冀州活动,与吕昭的地盘隔着说近不近、说远不远的距离,两人暂时没有正面交战的机会,这年头也没有互联网可以百度资料,想要了解对方,只能靠道听途说。
所幸豫州虽然在吕昭治下,却是汝南袁氏的老家,数百年的经营根深蒂固,外来户想接管,想分一杯羹,也得问问地头蛇答不答应。
袁绍先前确实是这样想的,但最近一段时间听到的种种风声令他愈发警觉。
但凡有点能力的人,都挤破了脑袋往繁华的中原凑,边关苦寒之地,开发程度着实有限——这还是往客气了说,实际上就是基本没有被发开过,还保持着相当原始的风貌,尤其是吕布的老家并州五原郡,已经是汉朝最北端了,再往北就是胡人聚集地,在高冠博带的风雅士人们的认知中,属于狗看了都摇头的不毛之地,那种破地方能养出什么有识之士?吕家往上数八辈祖宗,也找不出一位稍有名望的,如此卑贱的出身在太平盛世混到头,顶天破也就是个乡下小吏,而今世道乱了,什么牛鬼蛇神都冒出来了,才给了他们向上爬的机会。
但光爬上来还不行,没有深厚的根基,随时随地都会被上面的人毫不留情地踢回深渊。
底蕴是需要依靠时间沉淀的,时间不够,想要快速拉平与豪族世家之间的差距,就只能上雷霆手段了。
没有固定田产?
战争和饥荒来了,抗风险能力差的普通百姓最先死亡,但有些家底的豪门士族日子也没有多好过。
董卓占据关中的时候,难道会特别关照手下人不要骚扰本地大户吗?
袁谭和田楷争夺青州的时候,难道会顾及到当地的豪门吗?
当然不会了,他们只会打得关中千里赤地,打得平原郡野无青草。
饥荒、战争使得原本生活在土地上的人们成片成片地死去,有主的地也变成了无主的,然后谁的拳头硬,谁就能把地收入囊中。
没有依附的隐户?
一些“幸运”的百姓们没有死在战争和饥荒中,但也失去了祖辈生活的家园,为了生存,只能往稍微安全点的地方逃。
吕昭刚离开长安时,就有意收拢流民,后来这项工作一直没停过。司隶、冀州起大疫、闹旱灾、生蝗灾,数不清的百姓南下逃难,曹操进攻徐州,彭城、东海的百姓们纷纷逃入沛国,都被她好生安置,成为了她的佃户。
没有丰富的藏书?
吕布在郿坞抄了董卓的老巢,搬走不少珍贵书籍,都托付给了蔡邕,后来吕昭推广雕版印刷术和纸质书籍,蔡邕借着新技术,将藏书一一修订整理,出版成册,供百姓借阅学习。在几位大儒的联手推动下,吕昭治下的教育事业蓬勃发展,培养的第一批学子已经深入基层,成为了勤勤恳恳的小吏。
人丁不兴旺?
也就这个问题暂时没有解决的办法,吕布和魏夫人并没有再生一个孩子的打算,吕昭和貂蝉谁也没有成亲的想法,全家集体忙着搞事业。
总之吕家在发展初期所作的一切,都很符合袁绍对他们所属阶级的刻板印象——疯狂收敛财富,掠夺人口资源,削尖脑袋往上钻,拼命试图跻身士族阶层。
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情况逐渐变得不对了呢?
开办学堂,推广纸质书籍,向平民传授知识?
分配土地,改良农具,改革税法,免除徭役?
收留无家可归的女子,创建女兵营,把她们培养成保卫家园的合格战士?
按照曹操和袁谭汇报的情况推算,吕昭目前至少养着八万精兵,据说并州军每月都有军饷可拿,武器防具不需自备,统一配给,战时还有额外的赏赐。
汝南最近在修建沟通汝颍二河的水渠,用来灌溉农田,运送物资。这种工程一贯是抓百姓进行无偿劳动,属于徭役的一种,繁重而严苛,人民深受其苦。但吕昭征发民夫修水渠竟然管饭还给钱,不想要钱可以按照市价换成等额的粮食。大伙儿听说有钱拿,再加上田里的工作差不多忙完了,剩下的时间闲着也是闲着,都很乐意再赚点收入补贴家用,纷纷踊跃报名。
有了这么多额外支出,为了平衡收支,吕昭治下的税率应该会收得非常高,但实际情况并非如此,她税征得比谁都低,还不收乱七八糟的杂税。
袁绍百思不得其解,抓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吕昭到底是怎么做到自给自足,不薅士族羊毛,还没破产的,难道就纯靠她那些抢来的地种出来的粮食?
小冰河期的气候异常吊诡,今年旱灾,明年闹蝗虫,后年又地震,动不动就颗粒无收,即使家大业大如袁绍,也有向本地士族开口索取粮食物资的时候,吕昭那点比纸还薄的家底,按理说根本架不住她瞎挥霍。
排除一切不可能,剩下的再离谱,也是真相。
吕昭的府库里确实储存着足够多的粮食,那些多得令旁人眼红的粮食,也确实是她庇护的农民们勤勤恳恳种出来的。
至于为什么袁家在汝南种地的时候种不出大丰收,换成吕昭去就风调雨顺了……
袁绍想起了一则被他当成笑话听的传言——苍天不忍生灵涂炭,故而遣神女下凡,拯救黎明。
要袁绍承认吕昭身份特殊,自带神通,比让他死还难受。可事实摆在那儿,他不承认也没办法。
听到的传闻越多,袁绍越觉得浑身发冷,他预感到了即将来临的危险,仿佛看到有个怪物正在他面前一点点壮大,成为拦住他去路的障碍。这怪物特立独行,走的是一条与所有人截然不同的道路,它只是单纯地存在于那里,就足以摧毁他们赖以生存的法则。
我必须将这个障碍打倒、击碎、碾压成粉末,袁绍想,我要让它的尸体被风吹得干干净净,没有一丝一毫的残留。
什么公孙瓒,什么袁术,甚至连汉室都能暂且扔去一边,唯有吕昭,值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应对。
他们之间,不死不休。
袁绍的思绪飘得有些远,他保持着沉思的状态,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长到气氛逐渐严肃,长到他麾下的谋士们开始悄悄交换各种眼神。
最先发表评论的人是许攸。虽然大家平时都挺烦许攸叽叽喳喳,像只聒噪吵闹的麻雀,但这种时候,他们还是挺感谢麻雀能跳出来叫两嗓子打破沉默的。
反正就算袁绍因此生气发火,倒霉的也不是他们。
“友若似乎对湖阳君颇为赞赏?”许攸笑眯眯地问。
这问题问的是真阴险,荀谌的亲弟弟荀彧深受吕昭器重尊敬,叔父荀爽没少用自己的名声帮助吕家与士族打交道,堂妹荀采是吕昭麾下女兵营的得力干将,一家子除了荀谌在冀州,剩下全给吕昭打工,如此配置,本来就容易让人心里犯嘀咕,现在你荀谌又极力夸赞吕昭,啧啧……
袁绍当然清楚荀谌的忠心,荀谌跟了他许久,办事一直尽心竭力,难得的是做人也相当低调,是所有谋士中最让他省心的那一个。他细细想来,发现自从自己成为端水大师后,竟然还从来没有端过一次荀谌的水。
省心是省心了,可会哭的孩子有糖吃,荀谌省心,得到的关注自然就少了一些,许攸、郭图之流虽然闹腾,却也在袁绍面前刷足了存在感,获得了更多的信任。
现在许攸暗示荀谌心思不纯,理智告诉袁绍绝对不可能,情感嘀嘀咕咕地怂恿万一呢?说不定呢?谁也不能百分百肯定另一个人的想法呀!
袁绍念头摇摆的时候,荀谌开始反击了。
荀谌只是话少,又不是任人揉捏的包子,许攸都把坑挖到他脚下了,他岂会继续忍耐?
“子远认为这是赞赏吗?”年轻俊美的郎君微微抬头,清澈的眼眸中浮现出一丝恰到好处的讶然,“事成才是奇谋,事败就是莽撞轻率了。湖阳君至今未曾败过,倘若行事稳重,或可走得更远,但她爱出奇兵,已成习惯,一旦败了……”
败了怎么样,荀谌没有明说,嘴角微勾露出的笑容代表了一切。
将领被人摸清楚用兵的风格,就容易受到针对。
吕昭这种喜欢兵行险招的是最好针对的,爱冒险的人大多怀抱赌|博的心态,想着以小博大,单车变摩托,可惜最后基本都会输得血本无归。
输不打紧,这世间不可能有人一直赢,难的是遇到挫折后如何调整心态,积极面对,接受自己犯下的错误,认真反思,找出解决方案。所以说人生一直顺风顺水不见得是好事,年轻人总得尝过失败的滋味,才能将心性磨练得更加坚韧。假如之前没败过,一上来就败了波大的……十有八|九会承受不住打击,直接崩溃。
荀谌的解释合情合理,许攸一时没话说,只能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悻悻闭了嘴。
怼完针对自己的许攸,荀谌恭敬地对袁绍行了一礼,退回原位,又恢复了安静沉默的模样。
【南瓜文学】NANGUA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