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脾气再温和的人,也不乐意在快快乐乐与周公相会的时候,被不识趣的人打扰叫醒。
有什么事不能等人睡醒了再聊啊?世道已经够艰难的了,艰难到能睡个好觉都是奢望!
他们怒气冲冲地向仆从询问到底了出什么天大的事,值得荀谌大半夜发疯。
无辜但承受了怒火的仆从乖巧低头,表示郎君只提到与粮草有关系。
粮草。
这俩字似乎有什么魔力,听到它们的一瞬间门,这帮人突然就冷静下来了,也不骂人了,也不抱怨了,脸色一个比一个白,用上了有生以来最快的速度换好衣服,驱赶着车来到县令府。
堂屋内灯火通明,亮得晃眼,荀谌背对所有人站在地图前,仿佛是一尊雕塑,安静得一动不动。
“都督,”有人小心翼翼地问,“您说的粮草……?”
到底是不是咱们往千乘送的那批粮草出问题了,您快给个准信儿吧别凹造型了!
“昨天传回来的消息少了三分之二,说明有一大批斥候遭到了截杀。”荀谌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好像不管发生任何事,都不能触动他分毫,“湖阳君已渡过漯水,前去阻击我们的运粮队了。”
“这不可能!”有人脱口而出,“她、她怎么敢……”
“她为何不敢?”荀谌回身,抬眼看向那人。
对方的嘴唇轻轻颤了颤,却没能发出一丁点儿声响。
他听说过吕昭曾经只带一百人就敢往黑山军的大营中闯,但、但那只是黑山军啊,区区黑山军而已!打败他们有什么值得骄傲的?袁公也曾将他们打得缩入太行山中不敢冒头!
夜袭黑山军,和夜袭冀州军,是完全无法相提并论的两种难度!
所有人都默认漯水以北是他们的地盘——包括荀谌——要不然也不会选择让运粮队走这条路。如果吕昭悄悄渡河、深入腹地截断粮道的行为是真的,就等于是直接打破了他们对安全的认知。
人总是愿意待在舒适区中,现在有个人用实事告诉你,舒适区不舒适了,已经变得十分危险了,你能不害怕吗?
有人比较冷静,询问道:“此事千真万确?”
斥候突然大批量死亡确实不对劲,但仅凭这点,并不能证明吕昭已经渡过漯水、正在追赶运粮队。
也可以是她打算攻城了,先截断城内的通讯来援,逐步缩小包围圈。
荀谌暂时没有更有力的证据,打仗不是做证明题,需要拎出一二三四点来证明推断的正确性。战场局势瞬息万变,如果执着于论证,会失去很多翻盘的机会,这边你还在搜寻证据,那边敌人已经大获成功了。
但城内的大部分兵马归这帮人统领,想要让他们冒险出兵,就必须先说服他们,荀谌不得不花费一些时间门去找试探。
“诸位到来前,我派了一支小队出城探查,”荀谌道,“等结果吧。”
今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随着一道响彻夜空的惊惧尖叫声,一切开始走向失控。
连帐篷都没有、只能几十个人凑做一堆和衣而睡的民夫们接二连三被惊醒,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慌乱地四处张望,每个人的眼里都残留着尚未退却的恐惧。
周围有照亮的火盆,火光摇曳出虚幻的影子,令人一时分不清楚这里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
“鬼!是鬼!别过来!别过来!”
“有人来了!有人来了!”
“别杀我!啊啊啊啊!”
“……”
当负责看管民夫营的士兵们匆忙赶到时,只见到了令人背后发寒的混乱。
有的人扭打在一起,有的人抱着头蹲在角落瑟瑟发抖,有的人大喊大叫着往外冲……
冀州军尝试拦截,但没有用。
这些民夫平时见了正规军,就跟耗子见了猫似的,怂得缩着脖子垂着头,眼睛只敢盯着地面看。此时他们的眼神仍然无比畏惧,可那畏惧与冀州军无关,而是对另外的、某些看不见也摸不着的东西,且正在一点点从畏惧转化为疯狂。
“头儿,怎么办?”眼睁睁看着这群人集体发疯,部分经验欠缺的冀州军莫名感觉瘆得慌。
都伯黑着脸,抬手拔|刀,毫不犹豫地砍翻了一个从他身旁跑过去的民夫。滚烫的鲜血溅到他的脸上,迅速变得冰冷。
“依照军中律例,入夜后大声喧哗者,杀无赦!”他放开嗓子,大声喊了一句,而后转头看向跟随在身后的士兵们,“你们还等什么?”
士兵们互相看看,有人迟疑,有人果断抽出武器。
“你速去中军,将此事禀告都尉,”都伯的视线冷冷地依次扫过,下令道,“你速去集结人手,准备镇压动乱。都警醒着点,定然是敌军——”
都伯话未说完,一支利箭冷不丁从侧面袭来,精准地贯穿了他的脖颈。
所有人都愣住了,谁也没能反应过来,直到都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用颤抖的手徒劳地捂住脖子,士兵们才如梦初醒,纷纷嘶吼着冲了上去。
“头儿!”
“果然有敌人!”
“在那边!甲辰队何在?随我去追!”
都伯剧烈地喘着粗气,感觉耳畔响起了愈发剧烈的轰鸣声,他知道那是血液奔流的声响,它们正在争先恐后地离开这具逐渐冰冷的躯体。他艰难地抬起手,胡乱抓挠着,很快被一位士兵用力握住。
“去……禀、禀告……”都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也只能发出很轻的声音,“提、提防……敌、敌军……”
都伯没把话说完就断气了,但士兵们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了。他们咬紧牙关,放弃将都伯的尸体搬走,狠下心转身离去。
……然后迎面撞上了发疯后汹涌而来的民夫们。
民夫们已经没什么理智了,在他们眼中,除了自己之外,所有能动的都是害人的妖魔鬼怪、魑魅魍魉,他们想活命,只能不停地杀杀杀。
杀到只剩下自己时,才算安全。
负责押运粮草的都尉这些天是真的受累了,即使在睡觉时,他也不敢脱掉铠甲,这么睡当然不能睡得安稳,因此当喧哗声乘着夜风飘入中军时,他立刻就捕捉到动静,睁开了双眼。
在动乱传到中军之前,都尉迅速命人关闭营寨大门,放置鹿角,点起大量的篝火照明,还下达了集结的命令,并且强调在这个过程中谁敢妄言,直接砍死不必上报。
副官们匆忙赶至大帐中,就是否救援民夫营发生了激烈的讨论。
“不能让他们这么乱下去了!人都死完了,粮食你来运吗?”
“已经这样了,你说怎么阻止?”
“这是意外吗?还是有人煽动?”
“快去看看粮草!粮草有没有事!”
“已经去了!”
“……”
乱七八糟的声音在耳畔环绕,吵得都尉头痛欲裂,正欲发作时,他忽然捕捉到了一句令他浑身发冷的话,他猛地抬眼,吼道:“你说什么?!”
吼声压过了所有声音,大家被吓了一跳,不约而同地停下来,互相看看,寻找到底是谁挨骂了。
都尉从人群中精准地指出目标,又问了一遍:“你刚刚说什么?”
“我……我……”副将哆嗦着回答,“我派人去查看了粮草……”
“蠢货!蠢货!”都尉气得跳脚,“你这不是直接告诉敌人粮草在哪儿吗?!”
“还不速速点齐人马,随我迎敌!”都尉单手按着刀霍然起身,大踏步走向门外,“倘若粮草有失,不只是大公子,明公也不会放过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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