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事】
“陛下,南疆之事,已刻不容缓!”
天和帝是本朝少有的自太子之位,以正统之身,顺利登基即位的天子,二十多年的前半生,可以说是顺风顺水,没有遇上过什么波澜。
先帝驾崩前,最挂念的一件事就是南疆之事。
自本朝开国起,太|祖封大将周子仪为周国公,令他驻守南疆,无诏不得回。
南疆地理环境特殊,山险林密多瘴气,蛊虫毒物横行,想要扎根于此,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周子仪出身前朝名将世家,与太|祖本人相交莫逆,太|祖皇帝打天下时,周子仪跟随左右,数次救太|祖于危难之中,立下汗马功劳。
周子仪本人精通兵法,骁勇善战,立下赫赫战功,功勋卓著。
他奉命驻守南疆多年,仍忠心耿耿,为了更好的完成太|祖之命,他令手下将卒与南疆当地人通婚,以图相融其中。
后来便以最小的代价拿下了南疆,拱卫于此,至死都未还朝。
太|祖死前留下谕令,周国公府爵位世袭罔替,世代驻守南疆,南疆不稳,周国公永不还朝。
太|祖的打算不仅是为了稳定南疆局势,也是为了子孙后代将来计,南疆固然或成威胁,但南疆终归偏安一隅,又多异族,异族之事,非三五代人不可扭转,太|祖不怕周国公府将来势大难除。
退一步讲,便是周国公府生出异心,难道到了那时,早已稳定下来的朝廷会对南疆没有任何对策?
太|祖打算的没有错,两百年后,第七代周国公确实被朝廷挟制住了,周国公卸甲还朝了!
自此之后,子嗣一代不如一代,直到杭氏女嫁第九代周国公,随其入南疆起,局势就被完全扭转了。
杭氏入南疆,辅佐丈夫周行之,花费十数年功夫,教化南地子民,施以一地两制政策,减缓两地文化差异,建学教授,一步步掌控南疆,至今未曾再开过战。俨然一体。
于是朝廷便再坐不住了,尤其是朝廷中对周国公府偏见极深的顽固派们,对南疆之事,屡屡推波助澜,恨不能除之后快。
对此情状,天和帝当然是乐见其成的,毕竟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天和帝有这个心,却也知道这件事不能急,复又经过两代周国公的经营,南疆局势现在稳得很,没那么容易对付。
他虽年轻,才登基不足三年,处理政事却已游刃有余,不会被朝臣轻易拿捏住。
如果可以,他并不想现在就对南疆动手,毕竟他这个皇位坐得还没那么稳,很多事并未完全掌控于手。
比如,除了南疆让朝廷如鲠在喉外,北方亦不平静。
先帝时期,频繁换防,使得驻守边关的大将,有些可能还没摸清状况就换去了其他地方。对于敌人,地形等的了解,根本不足以对战经验丰富老道的对手。
哪怕没实地打过仗,天和帝仍觉此举欠妥。
先帝晚年确实有些昏聩了,不过他在自己坐上这个位置之后,也渐渐能够理解先帝的一些言行了。
天子天子,以为登上这个至高无上的宝座后,就真的成天子了?
手中无权无兵,政令下达不出去,也不过是个傀儡皇帝罢了,他现在一点都不再觉得当太子时委屈了。
“望陛下三思!南疆之事,断不能操之过急,否则很可能会适得其反!”
“王大人未免谨慎过头了!”
“李大人此言差矣!本官不是劝陛下不动南疆,而是要么不动,要动便要一击即中,否则会贻害无穷!”
“……”
朝堂上的争执声让天和帝从深思中回过神来,他抬手止住了御座下的声音,扫视一圈争得面红耳赤的众臣,这些人中大多都是文臣,武将中少有几个参与其中的,其余不是沉默,就是老神在在的看戏表情。
天和帝有些心梗,却又无话可说。
先帝当初为了巩固皇权,在晚年时曾为收回天下兵马大权,频繁换防,又“逼”令数位老将请辞……他能理解父皇这是被南疆之事搅乱了心神,有些草木皆兵,但这种卸磨杀驴的事,做了终究是叫人心寒。
当他不想现在动南疆吗?可满朝上下,又有何人可为主将,领兵去收复南疆?何人又是周行之的对手?!
这满朝上下,他竟找不出一人来!
他当然也想要不战而屈人之兵,可这些人吵得这般凶,又有几人敢往南疆去应战的?不过是为了各自的利益在此叫嚣罢了。
天和帝不禁有些意兴阑珊,做了个动作,太监高高的嗓音响起:“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他的声音才刚落下,天和帝就起身离开了。
他离开后,又让人留下几位内阁大臣去御书房议事,其余人都散了。
不久后,太史局杜少监奉旨往南疆送圣旨去了。
……
“大兄,朝廷又派人来催了,咱们还是要早做打算!”
周国公府前院书房里,现任周国公周理端坐在上首,左边扶椅上坐着的是二弟周珏。
相比起沉稳干练的长兄,周珏更加酷似其母杭氏,生得极好,不笑时冷如冰霜,一笑起来眉眼间门尽显风流俊俏。
加之他是幼子,得父母兄长宠爱,性情十分洒脱不羁,颇为率性。
见长兄沉默不说话,周珏摇着手中的扇子,看起来就像玩世不恭的公子哥儿,但说出来的话,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大兄,你还在犹豫什么?难不成还要等阿爹阿娘回来给你拿主意?”
周理揉了揉眉心,二弟还是太年轻了,南疆看着是尽在国公府掌握之中,但很多事却不能轻举妄动。
阿娘说了,打仗是要死人的,打仗苦的永远是因战而遭殃的百姓万民,他不能不多加考虑。
但朝廷确实有些咄咄逼人,从南疆被收复后起,朝廷就视他们周国公府为眼中钉肉中刺,这些他们又岂会不知。
只是……周理怔愣了片刻,而后缓缓站起身,在书房中慢慢徘徊,直到二弟小声嘟囔说肚子饿了,周理这才停下步子,唤人去摆饭。
周珏小小啧了一声,先一步出了书房,周理无奈的摇了摇头,紧随其后。
饭后周理叫住他,“阿珏,你联系阿爹阿娘,看他们现下到了哪里?”
“再去信问阿娘一声,看杭家那里要不要提前安排?”
两兄弟心有灵犀,闻弦歌知雅意,周珏挑眉,“大兄决定了?”
周理目视前方,眼神坚定:“决定了。”
不到三个月,天和帝便连下四道圣旨让他这个现任周国公入京去述职,其实为的是什么,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天和帝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周家本无反意,但自曾祖时起,周家便被迫害至子嗣调零,直到他这代,方才稍微改变现状。
南疆局面其实还不算完全扭转,朝廷就这么迫不及待的要对他们动手,想想真替祖宗们憋屈的慌。
阿娘说过,南疆现在只能算是表面稳了,但离实际稳定还很远很远,非两三代人不能真正做成功。
他是知道的,自小便知,他阿爹时常在忧虑周家未来,毕竟周家吃过皇家的大亏。
他阿娘便笑他阿爹,“怕什么!天下疆域辽阔,海上还有那么多无人岛屿,你还怕无处能容咱们?再不济,便是夺了又如何?”
他一直都清楚记得他娘说这话时,那副淡然无波的模样,平静而冷凌。
他接下新任周国公爵位时,他阿娘便告诉他,让他什么都不要怕,周家有底牌,有退路,只要是他觉得对的,是对南疆发展有利的,她都会全力支持他。
周理看着前方虚无之处,他希望爹娘能早些回来,也希望在他们回来之前,一切已经结束。
……
“真不担心啊?”周行之和清音并肩进了船舱,顺手给她解下披风。
两人一起坐在榻上,清音这才回他,“担心什么?那两个臭小子长这么大,可曾吃过什么亏?”
周行之心中是有些焦虑的,但他怕妻子担心,一直都没有表现出来,“我是有些放心不下。这还是咱们第一次跟他们分开这么久。”
清音一点都不担心,看着暗自焦虑不已的周行之,颇有些无语,不过也能够理解,毕竟最大的周理才十七岁,周珏只有十五。
想想她也是挺心大的。
想着想着莫名有些心虚,于是便道:“行了,别担心了,我稍后看一下路线,看能不能绕近道回去。”
周行之一听,脸上果然没那么绷着了,还起身朝她抱拳作揖,作势谢她:“多谢夫人,辛苦夫人。”
他好受些了,清音就有些郁闷了,之前定好的行程,这才走了多久啊……罢了,被周行之说的,她都有些担心孩子们了。
下次再找机会出来罢。
晚上躺在床上,周行之突然道:“老大我不怎么担心,就怕阿珏脾气急,忍不得气……”
老大打小沉稳懂事,他对他寄予厚望,要求一向严格。老二娇气讨喜,除了偶尔任性些,哪哪都好。
清音在黑暗中翻了个白眼,“忍不得气,那也是你惯的。”
周行之笑笑,阿珏生下来就像她,那么小的时候,肉乎乎,白嫩嫩,软绵绵的别提多可爱了。光是看看心里就爱的不行。
他还一度以为生的是个女孩,哪怕后来知道真相,也还是会更疼他一些,谁叫他长得最像妻子。
不过,该辩解的还是要辩解:“阿珏还小呢……”
又要老调重弹,清音合上眼皮,不听他碎碎念。
谁能想到当初那个沉稳内敛,身负百年家族命运的年青人,到中年会变得这么婆婆妈妈?
“……阿音?”见半天没人回应,周行之以为她睡着了。
清音郁闷的叹了口气,“不睡啊?”
周行之靠过来,伸出手臂搂住她的腰和肩膀,把她捞向自己,让她身体紧紧贴着他。
他亲了亲她,“阿音,我确实担心孩子们,更担心,咱们这么多年在南疆经营出来的心血全都白费了……”
听出他声音有些伤感,有些消沉,清音侧着身子没动,半晌才低声道:“怕什么,南疆在这里又跑不了……咱们给孩子们留下那么多后路,你还怕会亏了他们?”
周行之抱紧她,长叹了口气,也低声道:“但愿是我想多了。阿音,这次回去,我们多陪陪孩子们吧。两个孩子越来越大,以后再大就不需要我们了。到时你去哪里,我都陪着你。”
清音“嗯”了一声,无可无不可的态度,周行之有些不满,在她脸上狠狠亲了一口,“珏儿也大了,咱们再给他生个妹妹吧?”
清音狠狠白了他一眼,可惜两人习惯睡觉不点夜灯,屋里太暗了,周行之看不见她的表情,清音只能踢了他一脚。
春风未至满室春,夜还很漫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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