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所谓的月底大比, 往大了说是武将们比拼武艺,往小了说,其实就是武将们聚在一起乐呵乐呵。
从弓箭, 马术,到兵器对抗, 都可一比。
秦将军从军饷和自己的俸禄里面各抽出一点点钱,奖励每月胜出的人。那胜出的人拿到赏钱也不会独吞, 一般都给了火头军充当肉资,去城里买几头羊全军上下一起分了, 虽然每人只能分到那么一点点肉, 但也都很是知足。
虽然没什么实质奖励, 但将士们仍然卯足了劲儿比试,毕竟若是赢了, 不仅能在将军面前露脸,更重要的是, 能在全军面前立了威望!
这, 就是他们武将的胜负心!
长乐公主不是嫌小兵们的锻炼轻松吗?来跟他们武将比啊!
于是,萧璃,霍毕还有范烨三人就莫名其妙的加入了他们武将的月末大比, 且好像,还是他们三人对那一群武将?
秦义可能还嫌他们死得不够快,当着所有人的面对他们说,若是能赢下来, 便拨士兵过来给他们来带。
霍毕和范烨看着那群大汉摩拳擦掌地想要教训自己的模样, 真的有些无语问苍天, 放话的是萧璃, 嘲讽的也是萧璃, 为什么最后受伤的是他们?
就如同霍毕所预料的那样,这第一个出来挑战的武将,直接点了霍毕的名。
萧璃一脸的不高兴,霍毕同样不怎么高兴,但也只能出去应战。
“久仰霍将军大名!借着今日特来请教!”那武将拱手,说。
啊……霍毕恍然,这些日子被萧璃折腾得,他都忘了自己也是名满天下的大将军。既然比武,首挑他来比试也属正常,他倒是错怪萧璃了。
霍毕和那武将走至战圈中心,各自拿了兵器。那武将用长刀,霍毕走到兵器架前,同样拿了把长刀对敌。
这两人都是真刀真枪上过战场的将士,拼杀起来刀刀杀招,毫不花哨。霍毕虽说比那武将年轻,但到底家学渊源,不过一盏茶时间,就击退了那个前来挑战的武将,将他打出了战圈。
那武将连着退了七八步这才将将站定,回了回神,再次对霍毕拱手道:“镇北公名不虚传,末将领教了!”此时,已用上了谦称,是心悦诚服之意。虽然一南一北,但是都是守护大周的将士,自然会有惺惺相惜之意。
“我呢?我呢?谁来跟我比试比试?”萧璃叉着腰上前,打断了霍毕跟那武将的惺惺相惜,一副十成十刁蛮小公主的模样。
“我来吧。”一个铁塔一般高壮的武将手持长,枪走了出来,说。
这武将一走出来,场边静了一静,紧接着霍毕听见有人嘀咕着:“用老徐出来吗?杀鸡用牛刀了吧?”
萧璃则仰着头看这铁塔一般的人,自言自语着什么,霍毕凝神听去,只听到只言片语:“……说什么南境南诏人生的矮小,都是骗人的,骗子……”
嘀咕完了,萧璃上前一步,看铁塔武将拿着长,枪,于是说道:“你用枪?那我也用枪好了。”说罢,从武器架取了长,枪下来。
“殿下,你会使枪?”范烨惊讶,为何从未听说过。
“会呀。”萧璃说得理直气壮,“不是已练过一个月了吗?”
“你是说……这个月跟小兵所练的?”范烨只觉得每个字都吐得极为艰难。
其实小的时候还看墨姐姐练过,但那时她还没枪高,所以也没上手练过,萧璃心里想。
“对。”萧璃回答。
“殿下,不如你选一个顺手的武器?剑如何?”范烨心中一紧张,不由得抓住萧璃的手肘,不让她进去战圈,一边紧急劝到。
“我不!我就要用枪。”萧璃任性地拒绝,然后带着莫名其妙的自信说:“范烨,像我这种天纵奇才,怎么能拿我擅长的去对敌,不是欺负人吗?”
她这话一出,范烨仿佛受到了什么暴击一般,目光变得呆滞,手也不由自主地松开。
顷刻间,萧璃已经走到战圈之内,跟人见礼了。刚刚将长刀放回兵器架回来的霍毕看见范烨目光呆滞,不知发生了什么,奇怪问道:“你怎么了?”
“殿下说她天纵奇才,要以长,枪迎战。”范烨呆呆地回答。
“这怎么了?”霍毕知道萧璃武学天赋极高,再加上她脑筋灵活,故而对她有着莫名的信心。
“可殿下所会的枪法,就是这个月学到的平刺和直刺啊……”范烨继续说。
霍毕:“……”
这边霍毕和范烨相对无言,那边萧璃跟铁塔武将已经战到了一处,几个回合之后,旁观的将士们也逐渐琢磨出味儿来了,公主好像统共也就会那么两招,还是很熟悉的两招。
稳了稳了,不出三招,老徐定能把公主打出战圈!将士们纷纷挤眉弄眼。
可是两招,三招,一直到三十招,萧璃还是没有如他们所愿,被打出战圈。
几个武功更高的武将能看出来,刚开始萧璃全是凭着一身轻功吊着命,躲避着徐都尉的攻击,动作间目力可见的仓促狼狈。但是十几招过后,那个公主好像已经摸到了老徐出招的规律,躲避间,已是游刃有余。
更有甚者……公主刚才回身刺了一枪……倒是有点儿像老徐的招牌回马枪……是他们看错了吗?
“啊!”另一边,范烨一个激动,一拳打上了霍毕的肩膀,毫不留手的一击让霍毕险些以为范烨在攻击自己,扭过头一看,才发现范烨专注地看着场内,神色逐渐兴奋。
“刚才萧璃用出了一招‘横扫千军’,是不是?”范烨又捶了霍毕一拳,问。激动间,连一直所用的尊称都忘了。
那横扫千军明明是刚才那铁塔武将用过的,萧璃竟然真的以战代练,于战斗中偷师学艺!这是何等天赋!
霍毕垂眸,摸着被捶得生疼的胳膊,努力回忆着在长安见到这位世子时他是个什么模样,依稀记得仿佛是走温文尔雅那一路线的?
罢了,实在想不起来了。如今他能想到的,就是眼前这个激动的攥拳砸人的傻子。摇了摇头,霍毕重新看向战圈。
与萧璃对战的武将走刚猛霸道的路子,萧璃之所以能一直坚持下来,完全是以内力抵抗的缘故。消耗了这么长时间,内力应该已经耗尽大半,除非她想彻底暴露内力,不然这比赛可能持续不了多久了。
果然,霍毕见到萧璃持枪向前冲去,一脚踩在了铁塔武将的枪头之上,借力直刺而去——
萧璃目光锐利,毫不留手,引得众人惊呼,也逼得铁塔武将,也就是老徐收枪回防。
老徐到底是经验老道的老将,避过萧璃的攻势,下一瞬,两人已是已枪杆互顶之势!
老徐高出萧璃有半个身子,可看其招式动作,显然是用了真力在抵挡萧璃。
旁观的武将们纷纷对视,没想到这个小公主竟然能把上个月的魁首逼到这个地步!
萧璃和老徐谁都不肯放松,双眼皆是逼视着对方,片刻后,两人几乎在同一时间大喝一声,然后用尽全力一推——
老徐站不稳,开始后退,一步,两步,三步之后才勉强停住!
萧璃同样被逼得后退,一步,两步,三步,四步,咬牙停下!
停下后,两人仍然互相紧盯着对方,谁也不肯率先移开目光,又要上前继续交战,却被秦义一声喝住。
“住手!”
两人听见秦义的声音,扭头看去。
却见不知什么时候,秦义已经出现在人群中,指着战圈对两人说:“大比的规矩,出了战圈即算淘汰,你二人都被淘汰了。”
众人都随着秦义的手愣愣地看去,随即哗然。
我的个乖乖,公主竟然把老徐给淘汰了?虽说俩人是一起淘汰的吧……但老徐可是上月,上上月,上上上月的魁首啊!这是不是意味着……他们这个月可以争魁首了?!
就,突然兴奋!
且不说将士们怎么摩拳擦掌,却说萧璃和老徐,俱是低头看自己的位置。果然如秦义所说,两人都已经出了战圈。
虽然萧璃退了四步才停住,奈何她腿比老徐短,所以两人此刻位置差不多,分不太出上下。
于是两人又抬起头,再次对视,半晌,萧璃开口:“敢问高姓大名?”
“徐朗,正六品上中府果毅都尉。”铁塔武将报上姓名官职。
“萧璃,正一品公主。”萧璃也站定,报上自己姓名和品阶。
说起来,之前这军营的将士,几乎都不知道公主的名字,现在通了姓名,倒仿佛拉近了些距离似的。
那一次萧璃虽然出局,但却也是真的以实实在在的武力打开了局面。
军营便是如此,任你说的天花乱坠,最后还要看手上有没有真把式。
萧璃仗着自己的内力,之后几个月的比武都沿袭她对战徐朗的样子,对手用斧,她便用斧;对手用刀,她便用刀,光明正大地偷师学艺,目力可见地飞速进步着。
范烨在一边看着,一边震惊,一边心中激动地砰砰直跳。
但是,所有的心动,都在萧璃打赢之后的仰天大笑中归于虚无。
萧璃:“啊哈哈哈哈不愧是我,天纵奇才,天纵奇才啊!”
范烨:“……哦。”
*
回忆结束,言归正传。
现如今,萧璃为着那些山匪,明目张胆的朝秦义要人要兵。虽说,按照之前的约定,秦义确实应该给他们人才是。
“你要多少?”秦义问。
“自然多多益善。”
“呵,那就要看你的本事了。”秦义冷笑着说。
萧璃歪歪头,示意秦义继续说。
秦义看萧璃一副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的模样,不由得眯了眯眼,开口:“弓马刀箭,校尉以上,任你挑选,你赢了几个,便把哪几个拨于你旗下。”
“霍毕和范烨能一起比吗?”萧璃问。
“谁领兵,谁来打。”秦义回答。
“那就是只能我一人出战咯?”
“殿下怕了吗?”秦义问。
“怕?我萧璃向来不知道怕字怎么写!”萧璃冷哼一声,一把拔出身侧利剑,一把插进身前土里,大声说:“十日之后,萧璃就在演武场等着各位了!”
作者有话说:
其实在亲爹没死的世界线了,阿璃大约就会长成这么一副形状啊哈哈哈
不愧是我,天纵奇才!
第62章
连着辛劳了大半月, 吴勉吴别驾昨日终于睡了个好觉,各种意义上的好觉,他自作主张, 给自己放了半日假,一直睡到了巳时初才起。
他用过朝食, 端着个茶壶往花园走,想着偷得浮生半日闲, 观花,饮茶, 小风一吹, 真美啊。午后去衙门点个卯, 回来便可以准备用暮食……这才是人过的日子啊!
可他走到花园时,却见他的花园里站着一个外男, 那人打着赤膊,满脸的凶相, 手里还提着什么。
吴勉竖起眉毛, 正想呵斥这不知哪里来的粗人,却见那人先大喝一声:“狗官接着!”
说完,就把手上的那物件抛了过来, 然后又大喝道:“消息收到了,这是我剑南十八寨给长乐公主的回礼!”
说着,就大笑着纵身,飞檐走壁, 离开了吴勉的后院。
吴勉低头一看, 只见自己手里正捧着一个血淋淋的猪头!那猪头上还挂着一个写了字的布巾……
吴勉愣了愣, 然后尖叫出声!
紧接着, 他一路尖叫着跑到马车房, 钻了进去,摧赶着车夫一路往黎州军营驶去。
*
吴勉双手托着一个猪头,神情惊恐地出现在黎州军营外,把守营地士兵也惊得够呛,连忙带着他去将军那里。一边走还一边偷瞄那猪头,想着这别驾也是有意思,来就来吧,干嘛还带猪头,这也不够吃啊。
在军营里走这一路,人来人往,热热闹闹的,莫名的给了吴勉不少的安全感,让他的脑袋逐渐从惊吓中回过了神。这一看,才发现他被带到了校场,走上了一个高台。等他完全清醒过来,见秦义将军正皱眉看着他。
“这,下官是来拜见公主殿下的。”秦义是从三品的将军,位同上州刺史,故而吴勉以下官自称。
“带着猪头?”秦义皱着眉毛,问。
“这……”吴勉张张嘴,不知道该怎么说。
秦义看着吴勉的模样,有点儿嫌弃,然后指着下方校场说道:“吴大人先等等吧,殿下此刻怕是没空闲。”
吴勉和秦义此刻在观看练兵的高台之上,他顺着秦义的手看去,这才发现下面有两人正在比武,那两人都用长刀,其中一人显然是黎州军里的某个武将,至于另一个相比之下又瘦又小的……竟然是公主殿下!
吴勉瞪大了眼睛。
校场中,那武将仗着身高,手执大刀从萧璃上方直劈而下!萧璃则横刀在头上,生生止住了来势!
只微微颤动的手臂泄露了她的勉强。
“公主,前面老徐老李输给你,是他们犯了兵者大忌,太过轻敌,我可不会如此。”与萧璃对战的那员武将看出了萧璃的勉力支撑,大笑着说。
萧璃咬牙,对他的挑衅恍若未闻,用力一顶,将他的刀顶开。那武将本以为萧璃会后退与他拉开距离,却没想到萧璃半步未退,反倒是使出疾行连环步法,迈步上前,以攻代守,双手持刀,刀刀如同疾风,直劈武将面门!
如此攻法,进攻凌厉的同时,萧璃自己同样罩门大开。那武将看得清楚,萧璃如今疏于防守,自己抓住机会就可将她击败,但萧璃攻势太快,于防守上他不可有半点儿疏忽!推刀,截刀,挑刀,刺刀,萧璃身体里仿佛爆发出无尽的力气,招式一刻不停,武将一边应对,一边观察萧璃。
他心思更细些,听萧璃呼吸,知她已快力竭,正想开始反击,却见萧璃崩刀上前——
武将往后一退,凝神格挡!
只听围观的众人轰地发出阵阵惊呼声!
武将低头一看,他已然双脚离圈!
而对面的萧璃,则手腕一番,舞了个漂亮的花刀,后退站定,笑眯眯的看着他,拱手道:“承让了。”
“啊,殿下赢了?”吴勉这才吐出一口气,向秦义询问。
“嗯。”秦义认真的看着下面,随意回道。
这将军倒也是挺有容人之量,自己手下连败三局,他好像也不生气。若是他,他定然……嗯,好像也不太敢跟公主生气。
那武将愿赌服输,黑着脸拱拱手,扭头走到霍毕和范烨站着的那边,席地而坐。在他之前,已经有两人先他一步坐在那里了,正是之前被他口头嘲笑的老徐和老李。
吴勉刚想赞一句,就见萧璃站在原地,大笑着说:“本公主果然十八般兵器,样样皆通!”
吴勉:忽然夸不出口了。
这时,萧璃回过身,看向看台,对秦义喊道:“再来一个厉害的!”眉眼间,俱是挑衅。
秦义沉着脸,喊道:“赵盛!”
“是,将军!”
萧璃顺着声音一看,心中暗暗松了口气,总算这个人不太高,再来个练硬功夫的,她估计是真的要被打趴下了。
那个赵盛看着跟书叁年纪相仿,生着一副笑唇,多了些可亲,却少了些威严。他走到萧璃面前,行了个礼,说:“公主,这兵刃都比过了,赵某自叹不如,这一次我们不如比比别的?”
“你想比什么?”萧璃歪头问。
“就比弓马,如何?”赵盛问。
“没问题。”萧璃说着,便要去拿弓。
“等下。”
“怎么?”
“公主,我说的弓马,可是弓马同比,既比马速,也比射箭!”
萧璃定定地看了看赵盛,然后噗地笑了,说:“有意思,比!”
自她十四岁起,已经很少人会要求跟她弓马同比了。
“啧。”看台上,吴勉忽然出声。
秦义转头,目带询问。
“去岁我回京述职,曾跟着去见识过皇家春猎,有幸见识过公主殿下的马术箭术,是真的精湛。”
毕竟那些活物是不会给公主面子站在原地等着受死的。
“可我们赵都尉箭术乃营中第一!百步穿杨,无人能及!”带吴勉来的小兵不服气地说。
“那就看看结果咯。”吴勉好脾气地逗着小兵:“可要赌些彩头?”
“好啊!”小兵初生牛犊不怕虎,说:“就赌这个猪头吧!”他自己吃的话,还是够的!
猪头……
吴勉这才想起来自己怀里还捧着个猪头,手一抖,心一缩,什么心情都没了。
校场里,自赵盛说要比弓箭,士兵很快便拉出了左右各一条赛道,从校场这头直通另一头,每隔二十米立了一个靶子,上面以朱砂画着环。
萧璃跟赵盛各自上马,手里拿着弓,背后背着箭筒,看着终点处。
终点处,红色令旗直直落下——
就是此时!
萧璃和赵盛同时飞速策马而出,每经过一个草靶时出一箭,全无停顿!
等二人冲过了终点,那边士兵挥舞着令旗。
“是同时抵达。”众将看着令旗,交头接耳。
接着士兵又去查看两人的靶子。
“三箭全都正中靶心!”
这是没法分出胜负的意思了。
两人策马回来,听见了结果,对视一眼,然后一同走到公用的箭筒,各自又抽出了十支箭!
“这是?”吴勉不明白。
“这是一次同时出三箭的意思!”小兵与有荣焉地说道。
啊!吴勉在心中惊叹,不由得也紧张了起来,然后扭头紧紧地盯着场内。
令旗落下时,两人又一次同时冲了出去。因着这一次要一次出三箭,萧璃和赵盛全程只以双腿控马,手臂一直持弓瞄准。
第一靶,出箭!
武将们等不及了,等两人离开连忙跑过去看。
“小赵这边九十十!”
“公主这边□□十!”
“哈哈,差两环!”
第二靶,出箭!
“小赵九九十!”
“公主九十十!”
“完了,公主追回来一环!”
奔到第三靶——
“你那边什么情况?”
“哈哈哈小赵九十十,赢定了!”
“公主是十十十!”
“……我算数一般,所以谁赢了?是小赵吧!”
“你这个傻子!这次又是平局!”气急败坏又隐隐带着兴奋的声音。
秦义听见结果,抬起下颚,沉声说:“弓来。”
副将连忙递上秦义的重弓。
秦义取了两支羽箭,双箭上弦,对上了策马回来的两人——
“将军,你要干嘛?!”吴勉心惊,虽然长乐公主偶尔欠揍了些,间或吓人了些,可他们为人臣子的,也不能谋害皇室啊!
那边萧璃和赵盛都看到了秦义的动作,不由得停住了马。旁边闹哄哄的将士们看着,也都安静了下来。
“秦义要干什么?对着公主出箭?他疯了吗?”范烨瞪大眼睛,难以置信。
霍毕见到,抢过一把弓,也搭箭上弦。
秦义拉满弓,然后,离弦!
两枚羽箭飞奔而出,朝两人面门飞射而去!
萧璃和赵盛凝神,同时抽出箭筒里最后用来压筒的羽箭,上弓,射!
两人的箭都直直对上了秦义射来的箭!
“啊!”众人惊呼。
霍毕见到,慢慢松了手中的弓。
胜负已分,霍毕垂下手,笑了。
赵盛那支箭缓了秦义之箭的来势,给了赵盛足够的时间翻身下马躲避。
而萧璃那边——
两箭相遇,终局却是谁都不能再进分毫,最终两箭同归于尽!萧璃稳稳地坐在马背上,看着两箭无力坠落。
围观的武将们呆呆地看着,片刻后,欢呼声四起!
这欢呼无关阵营地位,单纯是为了见到强者之间的对决而感到雀跃!棋差一招的赵盛同样真情实意地为马上的萧璃欢呼着。这一局,他败得心服口服。
萧璃坐于马上,抬头往高台上直直看去,对着秦义扬眉而笑。
“本官……”吴勉怔怔开口。
“嗯?”小兵歪着脑袋看过去。
“本官这颗心,跳的好快。”吴勉继续道。
“大人您是不是累了?不然猪头我给您拿着?”小兵眉目慈爱地看着猪头,好声好气地问。
啊……还有猪头,心瞬间就不太想跳了。
第63章
比试结束, 萧璃带着霍毕和范烨大摇大摆地走上高台,乍一看仿佛是带着打手出街的恶少。
吴勉知道萧璃是冲着秦义来的,但他还是不顾礼数先迎了上去。
于是从萧璃这边, 看到的就是吴勉托着一个血淋淋的猪头朝自己奔了过来。
萧璃:倒是也没想到会见到这样一幅画面。
“殿下!”吴勉嚎道。
“这是怎么了呀?”萧璃问。
“这……这这这……”吴勉终于得到机会,忽略掉他想偷懒的打算, 把今晨在他家后花园的事给讲了一遍,说完了还愤愤不平地嘀咕:“您说这冤有头债有主的……”话说一半, 吴勉忽然觉得这话好像不太对,瞄了一眼萧璃, 连忙止住了话头, 可是萧璃却接过了这话继续说了下去。
“吴别驾可是觉得, 这冤有头,债有主, 是本宫要找他们麻烦,他们为何却去你那里威胁恐吓?”萧璃也不管猪头上面的血污, 伸手解下系着的布巾, 展开,同时问道:“你可知,这说明什么?”
“说明公主殿下威严赫赫, 山贼不敢惊扰?”吴别驾直白地奉承道。
“哧——”这奉承地太过直白没水平,霍毕一个没忍住,直接笑出声,连范烨脸上都带上了些许笑意。
萧璃没搭理那两个看她笑话的人, 直接说:“这第一呢, 说明本宫派去那送信之人, 颇为机灵, 应该是保住了性命, 不然今日别驾你捧来的,可就是人头不是猪头了。”
吴别驾想了一下那样的场景,又是一个激灵。幸好幸好,幸好那人机灵!然后又不由问道:“还有呢?”既然有第一,就应该有第二吧。
“这第二,则说明那几个山寨之中,没有能自由出入军营的高手。”范烨见吴勉实在愚钝,不由得开口说。
萧璃和霍毕皆是点头。
“本宫在军营之事不算秘密,知道却不来,反倒舍近求远到你那里送信,这不是欺软怕硬是什么?”萧璃说。
吴别驾……吴别驾又生气又委屈。
萧璃不再说话,而是低头看起那布上的字迹。霍毕和范烨站在萧璃身边,一同看着。吴别驾见这两人脸色越来越黑,不由得好奇,也偷瞄了过去。
只见上面极尽污言秽语之能事,竟还有把公主殿下比作营妓之语!
吴勉心一抽抽,偷偷去瞧萧璃的脸色,却见萧璃‘哈’地一声笑了出来。
这是被气疯了吗?
然后吴别驾就看萧璃指着布巾下面那一排排山寨和寨主的联合签名,抬头看着范烨和霍毕笑着说道:“够乖巧,倒是知道给本宫省事儿。”
霍毕和范烨一同愣了愣,然后也笑了起来。
是啊,不需多言,就按这个名单一个一个杀过去吧。
几人身后一直沉默不语的秦义看着萧璃与同伴相视而笑,没说什么,只是眼中浮上了些许不易察觉的笑意。
*
那日比武之后,霍毕和萧璃骑马同吴别驾一同回城,两人要跟军师和书叁商讨一下之后的事,顺便也护送一下吓破了胆子的吴别驾。
别驾的马车走得不快,萧璃和霍毕也没有快马加鞭,就只随意地跟在马车后面。
“今日秦将军挑出来与你对战的四人,从领兵作战的角度来看,各有所长,简直就像特意挑出来帮你的一样。”霍毕回忆着白天的情形,轻笑了一声,说。
若非他对这些将士稍有了解,且领兵作战的经验丰富,还当真看不太出来。
萧璃听到霍毕的话,本是随着马儿的动作随意摆着的身子一下子挺直,然后颇为惊讶地看着他。
“怎么这样一副表情?”霍毕见萧璃好像是草原上受惊的沙鼠一般瞪着眼睛,不由得笑着问。
然后,他就听见萧璃慢吞吞地开口,说:“霍将军,你想得没错,秦将军本就是帮我啊。”
“什么?”这回,换成霍毕瞪大眼睛。
“因为秦义,他是我的人。”萧璃还是那个慢吞吞的语气,好像浑然不知她所吐露的消息有多么惊人。
“你说什么?”霍毕蓦地提高声音,想追问这是何意,但见此处不是深谈之地,便只好把问题都憋在心里,等回到宅院再仔细过问。
“噗。”萧璃看霍毕那明明好奇又强忍着的表情,忍不住笑了起来。
等一回到书叁赁下的那处宅院,霍毕摆摆手让军师和书叁先闭嘴,先回头瞪着慢慢悠悠跟在身后的萧璃,低声问:“什么叫秦义是你的人?”
这一番话没有避着军师和书叁,两人闻言,都露出惊讶的神色,看向后面的萧璃。
“秦义便是琴壹,乃是我七卫之首。”萧璃也没卖关子,简单直接地将秦义的身份告知。
霍毕愣住,没有言语。
萧璃则继续说:“我的七卫,以琴棋书画诗酒花名之,从一排到七,秦义就是琴卫,直接听命于我,也只听命于我。”
“秦义是化名?怎么可能?”来南境之前,霍毕也曾经查过这个秦义,并未察觉到任何错处,此人既然是公主的护卫,又是怎么瞒天过海成了边境的将军的?且秦义的来路经历皆可查,为林氏旧将,全无造假的痕迹!
“这个嘛……”萧璃挠挠头,觉得有些难以解释,想了想,她说:“秦义一直就叫秦义,他原本是我阿娘的护卫,所以说他是林氏旧将并无错,林氏那些老将也都知道这么个人,算辈分,我可能还得叫他一声舅舅。我父皇当年给我选护卫,第一个便选中了他,然后第二个……我爹娘因着发现了谐音,觉得有趣,再加上后面所选皆是孤儿,便顺着他们的名字一路取下来。这才有了书叁到花柒。”
听到萧璃的解释,军师和书叁一起眨了眨眼睛,不由得都站直了。
“我父皇病逝之前,南境连年征战,缺兵少将,再加上秦叔自己也有意回到战场,守我大周国土,我父皇这才派他回到南境,就以他明面上的身份领兵。后来我父皇病逝,秦叔本是想回来保护我,但二叔说秦叔留在南境于他于我都更好……秦叔这才一直留在了南境。”萧璃说完,就安安静静地看着霍毕,等着看他反应。
“所以陛下……”霍毕皱皱眉,说。
“皇伯伯只知道秦叔是林氏旧将,所以才会重用,并不知我们的关系,更不知道他听命于我。”萧璃点头,说。
“这么重要的消息,你就这样告诉我了?”霍毕惊疑问道。
“霍将军。”萧璃咧嘴一笑,说:“既然是盟友,那能告诉你的,我自然不会骗你。且秦叔之事,以后你我议事,怕也是避不过的。”
“哼,你是因为瞒不住才选择先告诉我的吧?”霍毕冷笑问。
“霍将军,你这样说话,就有些伤盟友情分了。”萧璃笑了笑,说道。
“琴棋书画诗酒花……”霍毕念道,想起在长安时,萧璃确实有两个随身侍女,名画肆和诗舞,还有个武功不怎么样的小护卫叫酒流的,如今在外又有书叁,摇了摇头,霍毕说:“这名字取得倒是风雅。”
说完,便见萧璃,书叁和军师一起看着他,不由疑惑:“你们看着我干什么?”
萧璃眼睛瞪得大大得,又等了片刻,然后试探开口:“我跟你说了这么多,你便只觉得我父皇母后取名字风雅?”
“不然呢?”霍毕反问。
萧璃脸上的表情有点儿怪异,那感觉就仿佛自己精心准备了一个笑话,可听众听完却全然摸不到头脑。沉默片刻后,萧璃叹了口气,说:“霍将军,我如今越发觉得,多亏了,你遇到的是我啊。”
“你什么意思?”霍毕直觉这不是什么好话。
却见萧璃对他甚是宽容与爱怜地笑了笑,说:“老霍啊,你放心,与我结盟,以后不管怎么样,我肯定不会坑你。”说完,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道了句夜深当休息了,便回房去了。
霍毕不知道他怎么的就从‘霍将军’变成了‘老霍’,扭头看见军师和书叁两人仿佛鹌鹑一样站在原地,登时恼火地问:“她什么意思?”
军师和书叁摇头。
“我是她想坑就能坑的?”霍毕眼底冒火,她这是瞧不起谁呢?
军师和书叁点……马上更用力地摇头!
霍毕生气,一甩袖子,也回房去了,只留下军师和书叁两人站在原地,面面相觑,无奈苦笑。
*
当王放一路颠簸,翻山越岭,历尽千难万险,终于到达黎州时,正值萧璃打完第六个匪寨回城。
说起来王放这一路也是颇为凄惨,他堂堂长安双璧之一,哪怕不是时时风流倜傥,但也是从容有度。可是南下这一路,却着实把他折腾得够呛。
他虽精通君子六艺,骑马不在话下,可这长时间骑马,其痛楚根本就不是常人所能忍的。坐马车吧,有些道路崎岖不平,又颠得他频频呕吐。于是只好时而骑马,腿痛地骑不了马,再换马车,吐无可吐之后,再去骑马,如此循环往复。
而且南方多烟瘴毒虫,他也不知道哪里沾到了什么,身上还起了疹子……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当他终于看见城门上‘黎州’那两个大字时,一个没忍住,竟热泪盈眶了起来。
他从前听大理寺的前辈们说过,他们若是被派往地方调查取证,当地官员都会小心安排,妥帖用心,歌舞美人,佳肴美酒,甚至金银财帛,样样不缺。
王放倒也不贪图什么金银财帛歌舞美人的,但薄酒热汤,高床软枕,总还是会有的吧?
王放见城门口站着些许官兵和百姓,正往自己这边看着,目光里带着殷殷期盼。王放以为这是来城门迎接自己之人,不由得心下安慰,快步走了过去。
待走近了,刚要开口,却听见有一人高声喊道:“公主回来了!”
话音未落,百姓们便骚动了起来,官兵们一边整顿秩序,一边激动地看过去。
王放呆了呆,然后顺着官兵们的视线缓慢转身——
只见一马当先那人,一身银色轻甲,背后一把红缨枪,目光如电,气势凌人,面容明明是王放无比熟悉的,却偏偏又叫他不敢相认,正是他此行的目的之一,长乐公主萧璃。
而萧璃身后,则跟着几个武将,其中竟然还有让王放一直觉得颇为装腔作势的范烨?范烨在干什么?在跟身边武将说着什么然后哈哈大笑?那厮不是一向喜欢摇纸扇做谦谦君子的风流模样的吗?
后面,是一辆辆囚车,里面塞猪猡一般塞满了被五花大绑的犯人。再后面,是几辆看不到内里的马车,驾马车的士兵显然跟驾驶囚车的士兵不同,更为小心谨慎,会注意避过道上的颠簸。
再再后面,则是散乱推着的金银财帛,粮食兵器之类,好像是剿来的财物。
王放就傻傻地站着,看起来孤单又可怜。
他这一生,是不是都回不去长安了啊?
作者有话说:
这一章是借着霍毕给一些读者小可爱解释一下。
其实按照第一卷 透露出来的东西,已经足够把‘琴棋书画诗酒花’都挖出来了,没记错的话第一个全猜到的是杀生院同学。
这一章解释一下,算是给没看出来的同学拉一下进度,并且补充一些背景。
送猪头,拿你祭天的意思。
另外,王放真的可以高床软枕,温酒热汤吗?且听下回分解~
第64章
或许因为王放独自牵马站在路边太过显眼, 又或许因为王放心中怨念太过磅礴,骑马回城的萧璃一眼便见到了他,眼睛登时一亮。
于王放视角, 便是公主殿下眼尖看见他,然后立刻下马, 朝他快步而来,脸上还带着亲切的笑。
说实话, 王放此刻心里很慌。
他知道上官之所以派他来,是觉得这位小公主会卖他点儿面子, 不会任性为难于他。
但实话实说, 他着实不觉得萧璃会因为阿鸢是她的狐朋狗友之一而给自己什么好脸色。毕竟他除了是阿鸢的倒霉哥哥, 还是裴晏的朋友……
之前公主在朝堂被群臣责难他是亲眼目睹了的,若说在那之前公主和裴晏还只是互相看不顺眼偶尔下下绊子, 那之后……哎,不提也罢。
总之, 王放原本就不求别的, 只希望公主殿下可以无视他便好。结果现在公主殿下看起来亲切又热情……就让他很慌。
“公主殿下。”不管心里怎么跑马,王放面上仍是斯斯文文的,礼数周全。
“子贤来了!”萧璃在王放面前站定, 方才的凌厉散去,脸上只留下真实的开心,然后关切问道:“一路舟车劳顿,受苦了吧?”
“不苦不苦。”王放连声说道。只觉得这南境之地颇为诡异, 不仅范烨变了个模样, 连公主也不似在长安。
在长安时, 公主哪曾有过这般礼贤下士的模样?
不过很快, 王放就知道了萧璃对他态度这样亲切的原因。而萧璃对他亲切, 也真的不是礼贤下士。
他刚说完‘不苦’,萧璃脸上笑意更浓,说:“那就太好了,正好今日我们回城,又带回许多犯人,州府已然忙不过来,子贤来的正是时候。”
王放觉得他的脑子可能不太好了,有些没听明白萧璃的意思。
然后他就听见萧璃继续说:“子贤这就跟我去府衙开始审案吧,吴别驾见到你,定然开心极了。”
王放:殿下你在说什么?我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当王放被士兵拉上了一辆板车,坐在上面晃晃悠悠往府衙去的时候,他是真的真的很想对着前面萧璃的背影大喊一声:
“殿下,汝仍为人哉?!仍?为?人?哉?”
板车一路不停到了府衙,王放被放下来时,险些以为自己来错了地方。
府衙里,穿着各色官服的人拿着或多或少的纸张文书走来走去,口中还念念有词,有的精神亢奋,有的精神萎靡。
光以官服认人,王放就见到了好几个县令,县城,还有十数捕头捕快。
这……简直比他们大理寺写年终奏报时还要混乱。
王放试探地往里面迈了一步,有人抬头看他一眼,然后就又急步匆匆地走了,嘴里还叨念着什么‘我这边就剩四五个了’之类的话。
说实话,这可不是王放想象中的待遇啊。
这时,不知道谁大喊了一声,“公主殿下又来了!”
院中忙忙碌碌的人们有片刻的停顿,然后一股绝望的气息弥漫而出。
萧璃迈着大步走了进来,拉着王放直接往内堂走,去找吴别驾。
内堂里,埋在堆成小山的文书之后的吴别驾虽然戴着官帽,但官帽下凌乱的头发清晰可见。他抬起头看过来时,王放清晰地看见了他眼下的青黑和眼中的红血丝,也不知是多长时间没好好睡觉了。
“吴大人,这便是大理寺少卿王放,王子贤。”萧璃声音中带着快乐,对吴别驾说:“子贤于审讯颇有一番建树,可是大理寺的一颗明星!”
按照正常的流程,这时王放该是谦虚一番,吴别驾则顺着公主的话继续奉承,你来我往一番,但王放还没来得及谦虚,就被眼睛一亮的吴别驾紧紧握住了手。
吴别驾神情激动,目光晶莹,语气哽咽地对他说:“太……太好了!大人,您来得正是时候啊!”
“好了,这里便交给吴大人和子贤。”萧璃说完,就转身疾步而去。
而王放,还未沐浴更衣,喝杯薄酒热汤缓缓神,就被吴别驾拉去了大牢,开始了暗无天日的审讯。自此不眠不休,没几日,就变得跟吴别驾一般,发丝凌乱,眼下青黑,眼中血丝遍布了。
那日子,怎一个,苦字了得?不堪回首,不堪回首啊!
……
“阿兄,我们不想听你过得有多惨,说阿璃!”王绣鸢打断了王放的碎碎念,说道。
王放倒吸一口气,差点儿被这不肖妹妹气得背过气去。这时,王绣鸢的朋友们纷纷开口了。
吕修逸:“王家阿兄,说起来这审讯问案,不本就是大理寺之职责?”
崔朝远:“阿兄把这些都好好记下来,年终叫陛下多赐你些奖赏呗,这些均是政绩呀。”
谢娴霏:“明明冒险剿匪的是阿璃和那些将士们,也不知别人有何可埋怨之处。”
‘别人’王放:“……”你们可还剩半片良心?
在场之人,唯裴晏说了句人话:“子贤辛苦,不堕大理寺风骨。”
这时,崔朝远好像意识到刚刚他们说话太过,于是连忙拿起小厮才送过来的食盒,将里面的点心拿出来,推到了王放的面前,殷勤说道:“阿兄尝尝,我们长安可也有花饼卖呢,定比南境的精致。”
刚才听王放讲了萧璃如何与阿芫结缘,崔朝远这才想起来东市近来也有花饼卖,且风味很是不错,去买的人络绎不绝,他的小厮也是要早早排队,这才能拿到一匣子。
在场众人将目光投向几案上的花饼。既是被叫做花饼,自然是做成了花朵模样,只那外皮与旁的糕点不同,做得晶莹剔透,还能隐隐看见内里的花酱。
这花糕着实可爱,王绣鸢先拿起来一个在手里看着,越看越可爱,竟有些不忍心吃。
“咦,这上面还有字?舜……华?”王绣鸢惊讶道。那字是刻在模子上的,做糕的时候自然便落在了花糕上面,因为都是晶莹的白色,所以不是很明显。
裴晏闻言,略略抬眸。
“这里面的花酱有两个味道,一为赤薇,一为舜华。”崔朝远给王绣鸢解释。
“倒是风雅。”王放拿起一枚赤薇,放进嘴里尝了尝,然后露出了略有些惊讶的表情,觉得这味道熟悉得很。
裴晏放下酒杯,直接然后拿起了一枚舜华。
“兄长,你可以继续说你有多辛苦了。”王绣鸢吃掉点心,捧着茶杯开口。
王放:……
……
王放辛苦吗?自然是辛苦的。萧璃所打下来的第一个山寨,说是山寨,其实乌合之众更多,便说他们是匪,也不是什么叫得出名号的小人物,审讯自然容易。可后面那些,却是实实在在的大匪,恶贯满盈,也悍不畏死。无法以亲友威胁之,无法以刑罚恐吓之,更无法以棍棒屈服之。且各个凶神恶煞,时不时还反过来恐吓问讯的官员,令那胆子小的夜间噩梦连连。
为了让他们开口说话,王放和吴勉简直耗了心血几升,落了青丝几百。
这般辛苦,若是问王放是否要继续,王放的回答八成是‘我还能干’的。这些匪寨背后牵连的案子,桩桩件件,触目惊心,他怎能放手不管?
说是暗无天日,其实也是王放自己鲜少离开牢房,只希望快一点,再快一点将案子审结,让这些人得到应有的惩戒。
不知多少天之后的某一日,他又听见了那声高喊:“公主殿下又来了!”
王放这才离开了牢房,走去内堂,去拜见公主。
这些日子审讯下来,已足够王放了解到萧璃都做了些什么。也正是因为如此,当他走到外面,见到站在庭院中,逆光处的萧璃时,恍惚间觉得,这位小公主仿佛是一柄开了刃的剑,没了剑鞘上镶嵌着的华贵宝石,秀丽金玉,只余锋芒,合该一往无前,合该所向披靡,合该所到之处,受万民朝拜。
想到这里,王放摇摇头,只觉得自己这些日子怕是审讯审糊涂了,净想些有的没的。
萧璃听见声音,回头看到王放,然后向他走过来。
“公主殿下!殿下!”这时,吴勉不知从哪里跑出来,手上捧着一大堆纸张文稿,步履匆匆地往萧璃这边走。可能因为太过着急,又或是文稿太多,吴别驾不知怎么的左脚绊到了右脚,然后直直地朝萧璃跌了过来。
眼看着吴别驾就有摔掉大门牙的危险,萧璃跨步上前,一把扶住了吴勉。
“多……多谢殿下。”吴勉连忙站起来道谢。
一旁的王放歪歪头,不知是不是听错了,总觉得刚才殿下仿佛闷哼了一声。
不过马上,王放就知道那并不是他的错觉,因为他见到吴勉一脸惊恐地指着萧璃的手臂,大叫着:“血啊,血!”
王放向萧璃的右臂看去,见那里果然氤氲出一片鲜红的血迹,且其面积,目力可见地越来越大,竟无停歇之势!
萧璃见了,‘啧’了一声,然后说:“怕是因为刚才使力太大,让伤口又裂开了。”说话时,还是一脸浑不在意的模样。
吴勉这才明白为何今日公主殿下着宽衣广袖,怕是新伤未愈,不想碰到伤口。
“殿下既受了伤,为何不好生休息休息?”吴勉皱着眉头,连忙叫下人请郎中过来,一边请萧璃坐下,语气略带责备和担忧,让王放有些惊讶。
“今日有些事需进城,便顺道来瞧瞧你们这边儿,看看进展。”萧璃不在意地笑笑,说道:“且我也有事要吩咐你们做,之前缴获的兵器,需要你们尽早造册,过几日我带人来看。”
郎中来了,要给萧璃处理伤处,萧璃叫人抬了个屏风过来,绕到了屏风后才拉起袖子。
屏风外面的王放和吴勉听到那老郎中吸了一口气,然后,他们听见萧璃的声音:“叫人拿屏风,主要是怕吓到你们,文文弱弱的文官,还是得小心对待。”语气中带着轻松调笑。
“你们不知道,秦将军营里的军医说若是像补衣服那样,缝几针会好得快些。”萧璃继续说:“我嫌弃那样伤口难看,便没让他缝。现下看来,若是伤口再不好,我还真得腆着脸回去找军医给我缝缝。”那语气,仿佛在给两人讲着什么趣事。
王放和吴勉:殿下,抱歉,我们笑不出来。
作者有话说:
说实话我在61章埋了一颗糖,竟然没人看出来……
添加了一条看文指南,在这里也贴一下
6.本来想写公主白切黑,最后写成了公主PUA,代入公主可能还好,代入朝臣可能会谢
沧海码完字回来看这章,自己差点儿谢掉
第65章
“哎, 阿璃一向如此,于自己所受之伤总是轻描淡写,不愿让别人忧心。”常常跟萧璃一起打马球的吕修逸听到了此处, 叹了一口气说道。
他们打猎打球时总免不了磕磕碰碰,萧璃纵使骑术高超, 却也不例外。
“对啊,上一次阿璃受了那般重的伤, 结果反倒是她来安慰我。”王绣鸢说的是一年多将近两年前萧璃在大殿上所受的那一番责打。事后王绣鸢几人去公主府探望萧璃时,恰巧遇到萧璃换药, 王绣鸢和谢娴霏跟着进了内室想要帮忙, 但看到了伤处时……谢娴霏勉强还崩得住, 王绣鸢直接就哭了。
一说到这个,现场突然就安静了下来。
崔吕王谢四人都不由自主地朝裴晏看过去, 就连王放都悄摸摸拿余光去瞄裴晏。
结果却看到裴晏面色丝毫未变,只垂眸慢慢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一饮而尽。
……
“殿下这是何苦……”吴勉的声音低了下去。
倒是王放, 问了另一个问题:“殿下怎么会受了这么重的伤?”霍毕和范烨就是这样保护公主的吗?他们两个都是吃白饭的吗?王放心中有些恼火地想。
“之前那几个山寨,是打了他们个出其不意,以有备对慌乱, 这才轻松拿下,可后面的便再不能如此了。”萧璃笑了笑,可那声音中却听不出笑意。
“而且,本宫也不知道这府衙, 有多少人在往外走漏消息。”
一字一句, 如平地炸雷。
老郎中手一抖, 屏风外王放和吴勉猛地抬头, 后背冷汗直流。
*
当日, 萧璃放下那句如平地惊雷的话以后便没有后续,伤口包扎好以后就离开了府衙,独留王放和吴勉两人目带惊疑,相互对视。
是夜,王放终于又审完了一个贼匪,按照大周律例定好了刑罚,把他的相关文书加在这一批送到长安的马车里,等待三司审核。
外面已是月上中天,王放揉着肩膀走到庭院,打算回卧房休息休息,路过库房时却看见吴勉手里拎着个酒坛子,坐在库房门前自饮自酌。
王放:说实话,看你这么偷懒,我就不是很高兴了。
似乎是看出了王放的不悦,吴勉从怀里又摸出了一个酒杯,对王放说:“我南境特有苍梧清,王大人可要饮一杯?月下独酌,还是寂寞了些。”
王放看了看今夜的月亮,确实是个对月饮酒的好日子,于是走了过去,接过了酒杯,任吴勉给他倒了一杯酒,一口饮下。
“确实是好酒。”
“王大人这两天累坏了吧。”吴勉看王放的酒杯空了,就又给他满上,然后笑着问道。
王放颔首,他确实有日子没有这般累了。
“说实话,自科考过后,我还没有这么累过。”吴勉喝了一口酒,笑着摇了摇头。
王放沉默地喝酒,没有作声。
“这人呐,只要闭上眼睛,塞上耳朵,就可以骗自己说眼前的一切是盛世太平。”吴勉也不管王放是否讲话,只自顾自地说着,“这闭地久了,竟然就真的相信了一切皆是盛世太平。”吴勉捏着手中的酒杯,自嘲道。
“我刚才在这里看月亮,才想起来,初入仕途时,我也曾想过经世济国,也曾告诉过自己,绝不可浑浑噩噩,绝不可尸位素餐,结果……”
“吴大人这话,不应当对我说。”王放终于开口,道。
“是啊……”吴勉一笑,说:“我又不曾对不起王少卿,我对不起的,是我治下百姓。”
越是继续审下去,就越是心惊。这些年在他未看见处,有多少妻离子散,有多少家破人亡。他以为的治理有方,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听吴勉说他对不起治下百姓时,王放倒是认认真真地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人,然后开口问道:“这一直以来,山匪为患,吴大人竟从未想过上报朝廷派军剿匪吗?”
王放倒是可以理解,此地虽有驻军但无诏令不可妄动,毕竟杨氏之祸就在眼前,自那以后南境军都万分谨慎。可只要当地主事文官将匪患上奏,朝廷也不会置之不理,匪患又怎么会如今日般猖獗!
“王少卿可知道我来此上任的缘由?”吴勉没有直接回答,反倒是说起了别的。
王放皱皱眉,没有出声。
“我来这里,是因为上一任的别驾,陪家人去寺庙进香途中遇到‘乱民’,一家八口,尽数横死于官道上。”吴勉悠悠说道。
王放瞪大眼睛。
“而我刚上任不到一月,就有县令‘忠告’于我,说上任别驾死前,才递了剿匪的折子。”说着,吴勉往后一仰,就那么瘫在石阶上,看着天上的月亮,说:“王少卿,你若是我,又当如何呢?”
王放猛地站起身,略有些焦躁地来回走了两步。
“少卿,放心,我们现下倒也不会有什么危险,毕竟现在南境谁都知道,是公主殿下一力剿匪的。”吴勉摆摆手,让王放放松。
“殿下知道吗?”王放怎么放心,恨不得马上去军营告知萧璃。
“王大人,你忘了今日殿下所说之话了吗?”吴勉笑笑,提醒。
王放一怔,想到了萧璃白日所说:
“本宫也不知道这府衙,有多少人在往外走漏消息。”
“殿下心里清楚的很,所以从一开始就讲明了,我所传达一切,皆为长乐公主之令。”吴勉还是堪称放浪地躺在地上,这一句话说得,内含无限感慨之意。
王放站定,转头看向了地上的那人,见他仍在对月感慨。
“我怯懦软弱了小半辈子,最后却是要缩在一个任性妄为的公主身后,任由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在前拼杀,才能在她庇护下做些实事。”吴勉说着,忽然大笑了起来,眼角甚至笑出了眼泪。
他笑着,脑中想到的却是白日时萧璃那鲜血氤氲开来的衣袖,像朵艳丽的花。
“殿下当真是任性妄为吗?”王放仍旧站着,低声自言自语。
“王少卿。”吴勉睁开眼睛,目光中带着认真,他看着王放,说:“公主说最初那个匪寨惹她不高兴,所以她就屠了那个寨子。”吴勉一边说,一边坐起身,“后面那些山寨挑衅她公主之尊,她便要去剿了那些损她威严的山匪。我不过一介庸碌无能之辈,自然公主殿下怎么说,我就怎么做了。”
说完,他撑着台阶站起身,把还剩了大半的酒坛塞到了王放的手里。
“吴大人不喝了吗?”王放掂了掂重量,问。
“不喝啦!”吴勉拍拍袍子,说:“小酌怡情,大饮伤身,上了岁数,还是当以保养为主。”说完,便转身往库房走去。
“吴大人去做什么?”王放在吴勉身后问。
“公主不是说要我们尽快理出缴获兵器的格目?我自然是当尽快完成。”吴勉回答完,便头也不回地走进库房。
独留王放一人站在原地,看看月亮,又看看手中酒坛,蓦地笑了。
*
跟吴勉交代好整理兵器之事,离开府衙的萧璃并没有回军营,也没有回到城里他们落脚的小院,而是远远地跟在几个黎州军后面,无声地随他们走着。
那几个黎州军由一个校尉领着,一路走到了士兵家眷所聚居的里坊,敲开了一户人家的大门。萧璃没有再接近,只是靠在转角处的墙壁上,听着那边校尉声音低而沉地对门里的人说着什么,片刻的安静后,传来了女子的哭泣声与老妇的哀嚎声。
这时,萧璃所站之地不远处,有街坊的对话声传进了她的耳朵里。
“是老李家?”有人低声问。
“是,这回是他们家二郎。”有人回答。
“他家大郎当年打南诏人的时候死了,二郎又因为剿匪……哎,这都是造的什么孽啊!”
“造孽啊,造孽啊……也不知我家那个现如今如何了,他也有日子没回家了。”
萧璃靠着墙,木着脸,听着街坊议论纷纷。
回过神时见那几个黎州军离开,深吸了一口气,又抬脚跟上,直到他们在另一家的门口站定。
萧璃就这样默默地跟了五六家,一直到他们又一次离开,萧璃想继续跟上,却被人拽住了衣袖。
“你还想跟到什么时候?”萧璃怔忡回头,见是霍毕在身后,皱着眉头看着她。
这时候萧璃反应有些慢,似乎不知道为什么霍毕会出现在这里。
“回去吧。”霍毕叹了口气,说:“你再这般跟下去,也改变不了什么。”说完,便想拉萧璃离开。
可萧璃扭过头,不肯走。
霍毕知道萧璃手臂上有伤,也不敢太用力去拉她,便只好陪她站在那。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好一会儿,萧璃才开口问道,声音听起来有些滞涩。
霍毕又叹了一口气,他觉得自从来了南境,他叹气的次数与日俱增。无奈归无奈,话却还是要说:“我初次领兵差不多也是你这个年纪,比你如今稍大一两岁。”说到这里,霍毕顿了顿,然后才说:“那次之后,我也做了差不多的事。”
跟着传讯的士兵去每一户人家报丧,自虐一般地走了一家,又一家。
霍毕一直到现在还记得,那时战死的一位将士,前一日才咧着嘴笑着同他打招呼,约着下次有机会较量一番枪法,可十二个时辰未过,那人就再也不会笑了,也不可能再与他较量枪法了。
听到霍毕的话,萧璃终于抬头,直直地看向了霍毕。
见到萧璃的目光,霍毕愣了下,他打从回京见到萧璃,就没见过她这般茫然无措的模样。
霍毕所认识的萧璃,一直笃定从容,哪怕看起来狼狈,哪怕满身是伤,可眼神依旧坚定。
但是现在,她直直地看着自己,就好像想从他身上找到什么答案一般。
“霍毕。”
他听见萧璃开口,声音中带着迷茫。
作者有话说:
第66章
黎州军军营外的山顶上, 有一块巨石,平整光滑,是一块天然石台, 萧璃坐在石台上,脚在半空悬着, 低头看着远处山下军营里的火光。
“霍毕,此次阵亡的将士共一十四人。”两人已在这里坐了很久, 萧璃才又开口说话,“什么时候才会习以为常?”萧璃侧过头, 看向霍毕, 问:“一百人时, 还是一千人时,又或者, 要死一万人时才可当作寻常事看待?”
“萧璃。”霍毕加重了声音,看着萧璃说:“昨日还与你一同放声大笑的同袍战友明日便战死沙场, 死生两隔, 这是无论经历多少次,都无法当作寻常看待的事。”
萧璃抬眼,看向霍毕肃然的脸, 半晌,才声音艰涩开口:“真的吗?”
“真的。”霍毕重重点头,然后说:“心中难受,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为将者, 你当铭记这个滋味, 但却不可被它所击倒, 因它而犹疑。”
“你说得倒是简单。”萧璃低声道。
“萧璃, 我在北境送走了无数一同操练过的兄弟,送走了十数我应当叫一声叔伯的将领,送走了我的……父亲。”
听到霍毕说起父亲,萧璃的身子仿佛僵住了,好半晌,她才开口问:“我一直不敢问,当年……当年,师父去前,是何境况。”萧璃低着头,让人只能听得见她的声音,却看不见她的表情。
“你记忆中的他是何模样?”霍毕不答反问。
“我记忆中啊……”萧璃恍惚,一边回忆,一边低声说着:“教我习武时总是好严肃,还会拿个小竹条打我胳膊。可我若是好好地把功课做完,师父又会给我好吃的牛乳糖,里面有炒得很香很脆的米。他还总是跟父皇顶嘴,但最后又说不过父皇,说不过了就赌气用轻功飞走……还从来不好好修胡须,说那样才最显男子气概。”萧璃说着,便仿佛又重新看到了当年那一幕幕,嘴角不由得带了笑。
霍毕听着萧璃的描述,不用费丝毫功夫就能想到他阿爹当年的模样。尤其他那一把胡子,小时候他没少拿胡子扎自己。
这般想着,霍毕也笑了起来。
他看着萧璃,柔和了神色,轻声说:“阿璃。”这是霍毕第一次这么唤萧璃,“你就记住那样的他就好了。”其他的……多说无益。
莫名的,当年北境之惨烈,他并不想说给眼前这个姑娘知道。他猜他阿爹也不会想她知道他死时的模样。
听到霍毕的话,萧璃猛地抬头,死死地瞪着他,眼泪却从脸颊滚落。
“我当年……我当年……”萧璃的喉咙仿佛被棉絮塞满了,说不出话。
她当年派了人去北境相助的,她与兄长在长安也极尽所能让皇帝出兵,可终究还是迟了。
“我知道。”霍毕伸出手,在萧璃头顶拍了拍,“这些都不是你的错,阿璃,你不需要为此而自责。”
此话一出,萧璃的眼泪瞬间就流的更为汹涌。
霍毕也不知道为何他这越是安慰,眼前这人哭得就越凶,一时间有些头皮发麻。
想了想,他又说:“你说的那种牛乳糖,里面有香脆的炒米的那种,我小时也常吃,那是我乳娘最拿手的点心。那糖很不好做,需要新鲜的牛乳和晒干的米来炒,所以乳娘一个月才会给我做一次,每次也只能做出一小匣子而已。”
说着说着,霍毕忽然觉得有点儿不对,接着,他猛地一拍身边大石,说:“我小时候最宝贝我的牛乳糖,每日都是数着粒吃,每日剩多少都数的清清楚楚,可匣子里的糖却总是隔三岔五地减少!原来是被老头子偷走送外面的小孩儿了!”
霍毕一下子站了起来,被气得走来走去。
他小时候发现糖丢了,就去跟乳娘告状,他爹在旁边听见还笑他数数都数不好,当真是半分愧疚心虚都没有啊!
“外面的小孩儿”萧璃呆呆地看霍毕被几块糖气得火冒三丈的样子,忽然破涕为笑。
她好像忽然间就明白了小时候为什么每次霍统领拿出糖的时候神情都带着几分得意与调皮,仿佛占了什么便宜一般。
见萧璃总算是不哭了,霍毕心里一松,而这时,熟悉的声音自他们身后响起。
“你俩当真是让我好找啊。”
萧璃和霍毕回过头去,见范烨就站在石台之下,手里拎着几个酒坛。
他纵身一跃跳上石台,来到两人身边,往两人怀里各扔了一个酒坛,笑着说:“有月而无酒,岂不是寂寞?”
*
今日月色明亮,不难看出萧璃的眼眶有些红,明显是哭过的模样。范烨没出声询问,却也不觉得奇怪。
他们刚刚剿完第七个匪寨,这大半年的时间,足够他们跟黎州军的将领和士兵们混熟了。此一行,阵亡的十四个士兵,每一个他们都认识,哪怕是范烨自己心里都觉得不太舒服,更别说萧璃。
他们这位小公主,虽然看起来浑身是刺的模样,实际对自己人却心软的不像样子,那副仁义心肠,倒是跟太子一脉相承,全不似范烨所认识的皇家。倒是像个嫉恶如仇,却又天真纯善的侠客,也难怪总是会跟范炟大打出手。
若是现在再问范烨怎么看待萧璃和自家弟弟的种种龃龉,范烨八成会说是范炟自己欠揍。他们这一路同行至今,他就从未见过萧璃仗势欺人,即便是对那些一开始不敬自己的南境军,萧璃也是于比武场上用武力打服,堂堂正正,坦坦荡荡。
对,堂堂正正,坦坦荡荡,就是范烨对萧璃的评价。他这些日子没少琢磨萧璃,有时想着想着还会不由自主地笑出来,惹得霍毕对他投以异样的目光。
最开始的时候萧璃从未掩饰对他的不喜,却也从未曾排挤过他。经过了这大半年,倒是比从前多了同袍之情,战友之义。虽然偶尔她还会刺他几句,于战场上,他却可将后背交托于她,不必回头。
初来南境时,他觉得萧璃既莽且傻,寻常人做不出私放质子归国之事,寻常人也不会为了一个称得上萍水相逢的人去杀山匪。但现在他却觉得这样也好,这样的人简单,容易看透,相处起来也可少费些心思,多些坦诚。
“你觉得本宫需要借酒浇愁?”萧璃看着手里的酒坛,沉着脸问。
来了来了,一不高兴就‘本宫’,‘本宫’,搬身份出来压人。事到如今,范烨已经很清楚萧璃的脾气,看她这样,又觉得颇为可爱,于是装模作样做出怕的模样,说:“是我想借酒浇愁,不是殿下。”
“喝点儿酒也好。”霍毕却忽然出声,引得两人看去。
霍毕拆开酒坛泥封,说:“当年北境,我送三千精兵去死时,可不曾有酒这样的稀罕物。”
萧璃和范烨两人闻言,皆是一震。他们两人同时想到当年奏报上那短短一行字:
“霍毕以三千精锐骑兵,入后方,断粮草,守北境。”
战澜沧,断粮草,此乃使霍毕名扬天下之战,谁都知道。世人都觉得,这是霍毕的无上荣光,却没人想过,霍毕到底想不想要这个荣光。
这一时间,霍毕刚刚那句‘送走兄弟,送走叔伯,送走父亲’,便都有了不同的含义。
“你们两个这是什么表情。”霍毕好像被两人一同丧下来的脸逗笑了,语气轻松地说:“我们当年于澜沧山脉分开,三千骑兵北上,余下近两万人留在澜沧山埋伏布阵,谁都不知道自己能否活下来。唯一不同的是,我们留守之人尚有一线希望,那三千将士却是必死无疑……且,死无全尸。”
“有些事,既然不得不做。”范烨缓声开口,道:“那有些伤亡,便也无可避免。霍将军,也请不再伤怀。”
这是第一次,范烨未称霍毕国公,而是以军职相称。霍毕抬眼看向范烨,见他目带郑重,遂点了点头。
“我也没甚可伤怀的,既为武将,便做好了马革裹尸的准备。”说到这儿,霍毕看向萧璃,说:“若有那一日,还请公主帮忙收个尸,若收不到尸……”霍毕摸摸下巴,忍住不去想若是真有那一日,情况得是多惨烈。若是那般,还是不让萧璃看见得好,于是又说:“那立个衣冠冢也成,逢年过节,捎带我一囊薄酒,不,烈酒即可。”
“你还挺挑剔。”萧璃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霍毕正想反驳,说他这已很是为她考虑,却见萧璃很认真地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霍毕,我不会让你那般战死的。”
我不会让你如同师父一般,孤立无援,腹背受敌,力竭战死的。
“我不会给你收尸,但我可以,与你同战。”萧璃直视着霍毕的双眼,语气认真肯定,不避不闪。
霍毕愣住,继而觉得胸口心跳越来越快,大有愈演愈烈之势,好在,范烨的话及时将他拉了回来。
“是啊霍毕,岂曰无衣,与子同袍!”范烨拿着自己那坛酒,对着霍毕的酒坛轻轻一磕,说:“还有我们呢。”
说完,范烨打开泥封,往地上倒了一些酒,说:“替你敬那三千将士。”
霍毕沉默,然后沉着声音说:“敬北境忠烈,四万八千九百五十九人”说完,将酒倒向地面。
“敬黎州军阵亡兵将十四人。”萧璃看着眼前天地,表情肃穆,“敬所有护佑我大周的枯骨英魂。”
手抬,酒落。
亡者无悔,生者无尤。
作者有话说:
范烨:公主天真纯善,虽然任性但是好可爱。
霍毕:你到底哪来的那么厚滤镜?
第67章
就在王放与吴勉对着月亮饮下南境特有的苍梧清时, 黎州城外的山上,萧璃三人同样在喝着酒。
同王放与吴勉不同,范烨拿来的是从北地而来的最烈的烧酒, 而非绵软的苍梧清。
北地酒烈,不过几口入喉, 酒意便立刻上头,偏偏这三人还都是那种酒气上脸的类型, 于是凄清月光下,三人如灶上螃蟹般, 满脸通红, 横七竖八。
霍毕斜躺着, 左肘支在石台上撑着上半身。范烨直接就四仰八叉地直接躺在石台上。独萧璃仍站着,可却已经满面红霞, 眼带醉意。
萧璃仰头灌了一口酒,然后把空了的酒坛一扔, 摇摇晃晃地去摸身侧的佩剑。
“看本公主, 月下剑舞!”萧璃说着,一把将佩剑拔出,本是个潇洒英俊的姿势, 可下一刻萧璃便捂着右臂弯下身子,一脸痛苦,口中还连连喊着:“痛痛痛,伤口好痛!”
原来是动作过大, 牵动了手臂上的伤口。
范烨勉力抬起头, 看萧璃龇牙咧嘴, 没有上前关心, 反倒是哈哈大笑了起来, 想来是真的醉了。
好在痛意很快过去,伤口也没有再裂开,萧璃又直起了身子。她听见范烨的笑声,有点儿不高兴,于是把剑从右手换到了左手,说:“本公主,左手照样可以舞剑!”
霍毕也喝的醉了,闻言睁开一只眼睛,想看看‘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的萧璃怎么左手舞剑。结果就看见萧璃拿着剑,胡乱劈刺着,嘴里还念叨着什么“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表情还甚是陶醉,仿佛觉得自己舞得甚美,实则仍是个螃蟹样。
那边范烨听见萧璃吟诗,一个挺身坐起来,眯着眼应和着,还给萧璃打着拍子。萧璃听见,更加来劲儿,一口气念到了“周公吐哺,天下归心”才意犹未尽地停下。
也不知道范烨是被带起了兴致还是怎的,他竟歪歪斜斜地站了起来,也拔剑舞了起来,不过他选来相和的就是他先前对霍毕所说的那首无衣。
范烨未伤在右臂,故而可以右手使剑,他舞得便比萧璃有章有法多了。在念到“与子同仇”时,剑锋凌厉,竟引得树上绿叶纷纷落下。萧璃抬头,见月光下树叶飞舞,景色甚美,不由得拍手大声叫好。
范烨得意收剑,又去喝酒,然后与萧璃一起看向霍毕。
霍毕冷哼一声,也站了起来,打算给他们两个露一手,让他们看看何为舞剑,何为剑气!
霍毕做不来他们那吟诗相和的姿态,只是摆摆手让他们退后给他让出场地,便拔剑起舞!剑锋所过之处,树枝仿佛都不堪重负,接连下落。
等霍毕收了剑势,地上已是落枝碎叶,一片凌乱了。
萧璃和范烨目瞪口呆地看着,齐齐地‘哇’了一声。
范烨先回过神,上前一把揽住霍毕,说:“兄弟,厉害呀。”
“虽然比我还差了点儿,但也算好了。”萧璃也走上前,眼带醉意地说。
“你那个就算了吧,萧璃。”范烨自觉需要说些公道话:“你那剑舞可比不上霍兄,让人看了想洗眼睛。”
“你说什么?”萧璃瞪大眼睛,“好,那就让本公主给你好好洗洗眼睛!”说完,伸手要去捉范烨。范烨当即躲开,绕到了霍毕另一边,一边绕还一边说:“抓不到你抓不到!”哪还有半点儿翩翩公子,范炟面前的老成兄长的模样?
这两个人一个追一个躲,竟然绕着霍毕开始转起了圈圈,霍毕被这两人转地眼晕,一手一个,将两人推开,又摇摇晃晃走回石台,趴下休息,没一会儿就响起了呼声。
萧璃和范烨也觉得头晕,见霍毕躺得好像挺舒服,就也跟着走过去,各自寻个舒服的姿势躺下。
范烨觉得自己的眼皮越来越沉,马上就再支撑不住的时候,强撑着最后一丝力气对萧璃说:“你知不知道,我这二十年,唯与你一起剿匪时,最是畅意自在。”说完,就再撑不住醉意,沉沉睡去。
萧璃没什么表情,面上呆呆地,眨眨眼回过神,发现两个人全都倒地不醒,忽然仰天大笑,“本公主果然天纵奇才,连喝酒都比你们两个强!”说完,目光迷离地侧身倒下,却立马又弹了起来,一边捂着胳膊一边呼痛,一边换个方向,重新倒下,呼吸也逐渐平缓。
不远处的林间,秦义,军师还有书叁三人并肩站着,看着醉倒的三人。
“殿下身上还有伤势未愈,怎可这般喝酒?”书叁皱着眉,有些不满,不知秦义为何拦着自己,不让他去阻拦。
“这一次便让殿下醉一场吧。”秦义却是摇了摇头,声音仿若叹息,“总是要经历这么一遭,你非军中之人,不知袍泽之情,自然难懂此间滋味。”
身上伤易愈,心中伤难痊,这头一次经历失去并肩作战的伙伴的坎,总不是那么好跨过去的。
“殿下太过肖似先帝先后,这般仁德悲慈之心,于殿下怕是无甚益处。”军师也叹了口气,摸着胡子说。
秦义与书叁闻言,皆是扭头看向军师。
“做,做什么这么看老夫?”军师摸着胡子的手顿住,问。
“说起来你已不是棋卫,跟过来做什么?”秦义有点儿嫌弃地问。
“我不能是来看我们家将军的吗?!”感觉被排斥了的军师不满反驳。
书叁懒得跟两人多话,走过去想将萧璃带回营帐,却在伸手过去时被萧璃一下子抓住了手腕。
“殿下,是我。”书叁低下头,轻声说。
“是三哥。”萧璃嘀咕了一句,这才重新安心睡下。
书叁叹了口气,小心地避过萧璃的伤口,把她背在了身上。那边秦义和军师也走了过来,秦义拖住范烨的脚腕,把他从石台拖了下来。
“你们将军就交给你了?”秦义提着范烨的脚腕,回头问。
军师很想硬气地说一声可以,但他虽也曾被称为‘卫’,可本质仍是一个靠脑袋吃饭的文人。他双手握住霍毕的手腕,拽了拽,没拽动。又握住霍毕的脖子,像拔萝卜一样拔了拔,霍毕仍是纹丝不动,不由气结。
秦义的嫌弃已经溢于言表,到底念着从前那些微薄的情谊,过来拖住霍毕的脚腕,把他也拖了下来。
于是现在,就是书叁背着萧璃,秦义一手拖着一个醉鬼,军师两手空空。
秦义低头看着躺在地上醉得四仰八叉的两人,先看了看范烨,问:“这就是萧效选的人吗?”
书叁点头。
“平庸。”平庸,又汲汲营营,还想拉拢剑南部将,当他瞎的吗?
“我们将军是殿下自己选的。”军师觉得自己很应该为霍毕说句话,好歹做了自己几年主将。
秦义又将目光投向霍毕,听见军师说他是萧璃自己选的,勉强吐出一句“武功虽然不如他爹,但……差强人意吧。”
“其实殿下……”书叁犹豫开口。
秦义和军师看了过来。
“没,没什么。”书叁笑笑,然后背着萧璃率先走了。
秦义挑挑眉,也拖着两人往山下走去。
“这……”军师在最后面,看着秦义拖死猪仔一般拖着两人,开口想说什么。但转念一想,自己拖又拖不动,那两人又完全醉死,他还是少逼逼赖赖地好。如此这般想着,军师就彻底放下自己那一点儿良心,回过神见此地只剩自己,连忙快步跟上。
“哎,等等老夫。”
*
因着上一次剿匪时颇有些士兵受了伤,萧璃更是伤了平日里使剑的右臂,这些时日军营便没什么大动作。
一则,未曾随萧璃出过兵的将领在大打出手想要下次随萧璃出去剿匪,二则,萧璃也确实需要好好养伤,三则,府衙那边也差不多被逼到了极限,萧璃再拉回一车匪贼,搞不好吴勉会直接突发心疾而死。
所以这些日子萧璃就留在军中养伤,每日看秦义演练阵法,或是读些秦义的兵书心得,日子仿佛就慢了下来。
这一日,萧璃拿着军医的药方,要回城配些伤药,郭宁和书叁这不知道又跑到了哪里,霍毕看萧璃只有一人,他又没什么事儿,便陪她回去。
“范烨呢?”回城途中,霍毕问萧璃。
“跟哪个将领联络感情去了吧。”萧璃随意说道。
霍毕扬扬眉,问道:“你不在意吗?”
“能被拉拢去的,本也不会是我的人。”萧璃笑笑,说:“有秦叔在,不需要担心。”
说起秦义……霍毕摸摸下巴,说:“我总觉得秦将军有些嫌弃我。”他也不知道嫌弃这词用得对不对,但他就是有些微妙的感觉,秦将军似乎哪里对他不满的样子。
“啊。”萧璃表情平淡,说:“他不是针对你,他一直以来对谁都很是嫌弃。”
嫌弃齐叔年纪不大却总是自称老夫。
嫌弃书叁哥年纪不小却总是装翩翩少年。
“我阿娘说,她与我阿爹相识时互不知道身份,秦叔视我娘为亲姐,对我阿爹也是颇为嫌弃。”萧璃想起旧事,觉得好笑,就讲给霍毕听。
“那后来知道了陛下身份时呢?”霍毕好奇,追问道。
“大约更嫌弃了吧?”萧璃不太确定地说。
霍毕:也真的不是很理解你们皇家。
这时,霍毕和萧璃两人同时勒住马,往一个方向看去。
霍毕拍马又往前走了几步挡住萧璃,大喝一声:“什么人藏头露尾?出来!”
话音落,一个穿着灰色短打武士打扮的人从树后飞身而出,停在了两人的马前。
那人仰头,目光越过霍毕,看向后面的萧璃,低头行礼,道:“公主殿下安好。”
这人虽然开始藏头露尾,可现在行礼的姿态,却颇为恭敬。霍毕察觉不到敌意和杀气,于是回头向萧璃看去。
“高九?”萧璃语气带着一丝惊讶。
霍毕不知道高九是什么人,但看那个人的神色,显然对萧璃还记得他的事实同样刚到惊讶。
“主上此刻就在黎州城内,还请公主殿下移步。”
高九低下头,声音恭敬地说道。
第68章
萧璃与霍毕随着高九来到黎州城一个不太起眼的院子。
这院子就像书叁给萧璃他们赁的院子一样, 虽然打理得干净,却没什么烟火气。高九直接把他们引进内院儿,停在了花园外。
花园外面守着两个同高九一样打扮的人, 其中一个正是高十二。
“这是高几?”萧璃指指眼生的那个,问。
高九眼角动了动, 没有回答,只说了声:“主上就在里面等着殿下。”
萧璃笑了笑, 迈步进去。霍毕想要跟进去,却被高九和高十二拦住了。霍毕眯了眯眼, 觉得这两人实在有些碍眼, 要阻拦他, 也着实有些不自量力了。
“你暂且等在此处就好,我不会有事。”萧璃回头, 安抚道。
到了此时,霍毕已经知道这位‘主上’就是已经成为了南诏王的令羽, 所以倒也不怎么担心萧璃的安全。
只是霍毕仍然好奇, 也不知道时至今日,令羽回来找萧璃是要做什么,总不至于是要上演什么救命之恩, 以身相许的戏码吧。
萧璃只身进入花园,没走几步,就见到站在廊下,背对着她的令羽。
听见熟悉的脚步声, 令羽回过身, 见到了日思夜想的面容, 不由自主地笑了出来。
“阿璃!”
萧璃停住了脚步, 抬头看了过去。
令羽从前就不太重穿着, 但因为人生得俊朗,便穿什么都很好看。今日的他也是如此,因为是微服,所以穿着也就是如同寻常的富家公子一样。
他的打扮同在长安时没什么区别,笑容也一如往昔,但萧璃就是觉得有什么东西变了。
“怎么了?”见萧璃停住,令羽不由得往前走了一步,问。
“没什么。”萧璃一笑,说:“只是觉得你好像变了。”不等令羽发问,萧璃接着说:“看来王权养人,你威严肃穆了不少。”
令羽笑着摇头,说:“阿璃不也是如此,没想到再见时,竟然已经是威风凛凛的女将军了。”
于是,新任的南诏王与大周女将两两对视,一起笑出声来。这一笑,仿佛就又回到了原来在长安马球打猎时的日子,那一丝丝淡淡的隔阂也尽数消失了。
“你能来找我,想来在南诏国内已无威胁。”萧璃跟着令羽走到凉亭里,屈膝坐下,问。
令羽跪坐在萧璃的对面,拿起摆在案几上的茶壶,往茶壶里添茶。
“初时有些麻烦,但现下已经无虞了。”令羽将茶壶放在泥炉之上,拨了拨炭火,让炭火烧得大些。他说这话时的语气有些淡,带着些许让萧璃觉得陌生的凛然之色。
“若阿鸢见到此时的你,定要说你身上带着王霸之气,合该做她的话本角色。”萧璃说。
“然后把我写进话本里,先是错待所爱,然后再去千般悔恨吗?”令羽闻言一笑,显然也是被王绣鸢的话本荼毒过的。
“绝云心目清明,不会是那样的男子。”萧璃摇头。
守在花园外的霍毕耳力过人,听见园内两人的对话,不由得撇嘴。什么所爱,什么就不是那样的男子了。
“阿璃不问我此番过来,所为何事吗?”令羽看着萧璃,温声问道。
有事说事,你堂堂南诏王,冒险跑到大周来找萧璃,难道就是为了喝茶吗?花园外的霍毕继续撇嘴。
花园里,萧璃则看着令羽将案几上摆着的锦盒推到了自己的面前。
令羽把锦盒推过去后便收回了手,轻声说:“看看。”
他面上云淡风轻的,眼中却藏着隐隐期待,衣袖下的手也捏紧了。
萧璃面露疑惑,打开锦盒,拿出里面卷好的锦缎,打开。
那是一份国书。
萧璃看着上面内容,瞳孔一缩,继而呼吸一滞。
国书上,令羽以南诏王之名,许诺有生之年,南诏绝不进犯大周。且,为两国之好,求娶大周公主为后。其上所列种种‘聘礼’,很难不令荣景帝动心。
现在世人皆知萧璃为了令羽,曾冒天下之大不韪,抵抗圣命,独对朝臣。
如今令羽以后位求娶,更是不负情谊。荣景帝若是将萧璃嫁给令羽,不仅不会背上令先帝遗孤和亲的骂名,反倒是促成了一段佳话。
萧璃几乎可以想象,若是这份国书出现在荣景帝的案头,他怕是不需要怎么犹豫,就会允诺这桩婚事。
花园内一时间只剩下沉默,和茶水烧开的咕嘟声,霍毕不知道令羽究竟给萧璃看了什么,竟让她如此无言以对。
令羽看着萧璃面上无分毫笑意喜悦,眼中的期待逐渐消失了。
他眼看着萧璃将国书卷好,放回锦盒,盖好盖子,推回到他的面前。
心沉了下去。
“阿璃。”令羽发现他喉咙有些发涩,轻咳了一声,才继续说:“我曾说过,在南诏,我可以护你此生逍遥自在。南诏王都虽不如长安繁华,但喜怒哀乐,嬉笑怒骂,皆可由你所愿,不需演戏,更无需伪装。”
萧璃听着令羽的话,忽然笑了出来,她抬眼,看着令羽问道:“你这般郑重,甚至不惜以后位相迎,可是信了流言蜚语,以为我放你归国,是为男女私情?”
园内的令羽,与园外的霍毕皆是一愣。
不同的是,令羽是因为萧璃直接道破‘私情’,而霍毕则是终于知道令羽的来意。他不由得看向了园内的方向,想知道至此,萧璃会如何选择。
是去南诏做个无忧无虑,受人庇护的王后,还是留在长安继续帮太子谋划。
听到萧璃口中的‘男女私情’这四个字,令羽心口一跳,脸有些红,刚想说话,却听见萧璃说:“令羽,我放你走,只为朋友之义。至于那些流言蜚语……”萧璃顿了顿,有些犹豫地说:“那些流言蜚语,背后有我推波助澜,为的是让旁人相信我放你走只为私心,让旁人只关注风月之事,继而忽略我之后的谋划。”
萧璃看着令羽的脸一寸一寸白下去,却还是继续说道:“放纵流言蜚语,是我的谋算,未曾告知就将你牵扯进这般风月流言,是我的不是。绝云,你守诺不起两国纷争,已是全了朋友之义,其余的事情……”萧璃指了指锦盒,说:“无需再做,更无需觉得愧对于我。”
“原来这些在你看来,竟然是多余的事啊……”令羽开口,声音艰涩,带着些许嘲意。
萧璃认真地看着令羽,说:“绝云,我助你离开,也利用此事达到我的目的,你我,两不相欠,你更是不需为了求娶周国公主而许诺那种种好处。”
“两不相欠……”令羽盯着炉上茶壶,喃喃道。深吸了一口气,令羽抬眼,看着萧璃问:“阿璃,抛开你所说种种,旁人说什么想什么,我从来不在意。我令绝云不是会因为愧疚就以婚事相许的人,我只问你,你此番拒绝,是不愿离开大周,还是不愿嫁我?”
这一番话,在霍毕听来已是露骨地表达情意了。他忽然有点儿紧张,迫不及待想听萧璃的回答。
“我不能离开大周。”萧璃看着烧红的炭火,缓慢说:“也不愿嫁你。”
“啧。”霍毕没忍住,啧了一声。
园内,令羽死死地盯着萧璃,想从她脸上找到一丝一毫作假掩饰的痕迹,奈何却找不到。他觉得自己胸腔有些堵,连带着声音都有些抖。
紧握住拳头,令羽开口,语气中带着些命令的意味:“萧璃,你看着我。”
萧璃抬头,看向令羽。
“你对我,可曾有半点男女之情?”令羽盯着萧璃,眼睛一眨不眨,不肯错过她任何一丝表情。声音中,还带着些独属于南诏王的压迫之意。
何必呢?
霍毕感觉在这小院子里,自己的嘴都快撇歪了。
男子汉大丈夫,既是遭了拒绝,就应当大步离开,真男人就不应该回头。人家姑娘都说了不愿意嫁给你,还纠缠什么呢,就算萧璃喜欢过他又怎么样,他还能以这情谊饱余生之腹不成?
一边又觉得男女情爱真是害人,堂堂一个南诏王,脸皮都不要了,这般追根究底的,实在是难看。一边想着,一边不由自主歪过头去,想听清楚萧璃的回答。
亭下,萧璃抿了抿嘴,回视令羽,目光不避不闪,声音坚定无惘:
“令羽,我对你从无一丝半毫男女之情。”
……
令羽闭上了眼睛,牙齿紧紧咬着,袖中的手握紧了又松开,如此循环往复了几次之后,才终于得以平声静气地开口:
“好。这份国书,不会被送于荣景帝面前。”
萧璃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似乎察觉到了萧璃的那一丝放松,让令羽心中涌上一丝莫名难受的情绪。他看着萧璃,轻声问道:“若是我执意将国书送出,会如何?”
外面,霍毕倒吸了一口气,觉得萧璃真的是瞎了眼,就这,就这?这就是让萧璃信任到可以以后背相托的人?这就是所谓的‘心怀仁念’,‘重情重义’?简直放屁。
萧璃看着令羽,眼眸如同琉璃一般清澈,却又让人看不见底。令羽心里一颤,逼着自己继续说:“若以两国邦交相逼迫,我……可能如愿?”说到最后,令羽的声音轻地仿若蚊蝇。
“会如何?大概会觉得自己看错了人吧。”萧璃脸上不见丝毫紧张,她说:“我以为的霁月清风,疏朗君子,实则只是个戚戚小人罢了。”
令羽面色一僵,却又见萧璃对自己展颜一笑,说:“可你不会那样做的,令羽,我知你为人,信你品性,既是想我逍遥自在,又怎么会逼迫于我?”
“阿璃便这么信我?”令羽见到萧璃的笑容,也不由自主跟着笑了。
“若非如此,你大可不必冒险来此,先将此事与我过目了。”萧璃指指锦盒,说得理所当然。
令羽看着萧璃笃定的面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很想问问她,若是这般洞察人心,何以会不知他的心意。
又或者,她清楚地知道他的心意,只是不屑要这心意罢了。
第69章
泥炉上的茶壶仍然在沸着, 咕嘟咕嘟的声音不绝于耳。
“其实,我还是应当感谢阿璃你。”沉默了许久,令羽又开口说道:“谢你及时将我骂醒, 让我下定决心回南诏。”
萧璃静静地看着令羽。
“若非如此,我也不会知道南诏内耗已如此严重, 其程度远超你我先前所料。幸而我回去了,若真是将南诏交于我那两个王弟手中, 怕是真的要国将不国,民不聊生了。”
“他们二人……现如今……如何了?”萧璃问。
令羽淡笑着, 声音平淡无波:“二弟已被贬为庶人, 三弟……大概已过了奈何桥吧。”
萧璃没有说话。
“可会觉得我狠心可怕?”令羽终于拿起了那已经沸了很久的茶壶, 缓缓给萧璃倒了一杯茶。
这茶早已煮的太过,茶汤仿若药汤, 看着便很是苦涩。
萧璃却拿起杯子,浅浅饮了一口, 面不改色放下茶杯, 语气认真:“雷霆手段,菩萨心肠,绝云, 你定会成为一个很好,很好的南诏王。”
霍毕撇嘴。
令羽的神色温和了下来,拿着茶壶给自己倒茶,然后一饮而尽。
“有公主殿下此言所勉, 我定当竭尽全力, 不负自己姓名。”
竭尽全力, 负我南诏百姓之青天。
天色已然不早, 二人皆知令羽不可在黎州久留, 离别在即。令羽不便现于人前,最远,也只能将萧璃送至花园门口。
令羽走得很慢,可从凉亭至花园入口,统共也就那么几步路而已,终究是很快到了尽头。
“阿璃。”令羽看着萧璃的背影,涩然开口,“若是有朝一日,你在长安事了……”
“等我在长安事了,游历天下之时,定会路过南诏,去你南诏王庭享受一番贵宾招待。”萧璃转身,抬头看着令羽,脸上是清澈爽朗的笑容,一如往昔。
“……好,到时美酒佳酿,珍馐玉馔,任卿挑选。”令羽压下眼底苦涩,笑着回道。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
令羽就站在原地,看着萧璃大步离开,不曾回头。倒是跟着她来的那个男子回头看了他几眼,虽然那人面上看着颇为冷肃,可眼中却隐隐有些笑意和得意,连高十二都看出来了。
高九去给萧璃引路,所以令羽身边就只有高十二和那个萧璃没见过的高十五。
“那个侍卫怎么那般放肆?”高十二不满道。
“那是镇北国公,霍毕。”令羽苦笑着说。
高十二有些惊讶,继而想到了来之前听到的传闻,说镇北国公霍毕曾为救公主而受伤,对公主殿下颇有些相思之意,甚至,为了保护公主而随其来到人生地不熟的南境。
三个护卫都知道主上此行的目的,见刚才两人道别的情形,也不难猜出主上并未得偿所愿。
高十二想到此节,只是在心中叹了口气。主上会特地来此告知,何尝不是心有所感,知道公主怕是并不愿远嫁南诏。
高十五见萧璃离开后,令羽脸上再掩不住黯然之色,不由得开口建议:“主上,您又何须一定要得周国公主的应允?只要周国皇帝点头,公主还能不嫁吗?”
令羽和高十二本在各自伤怀,闻言,同时缓缓转头,看向高十五,目光幽幽。
“属下……属下说得不对吗?”高十五被看得心慌,说:“主上先把人娶回来,这天长日久,公主总会知道主上待她有多好。便是之前不愿,之后也会愿了。”
“这些话是谁告诉你的?”令羽语气莫名,问:“高九?”
刚送完萧璃才回来的高九:?
“不是九哥!”高十五挺了挺胸,说:“书上说的!”
高十二捂脸。
“高九,启程回南诏。”令羽吩咐道。
“是。”高九领命,正要去备马,又听令羽说:“回去把十五的话本闲书都给我搜出来。”
高十五:“啊?”
“全部烧掉。”令羽接着说:“再把礼记抄十遍。”
*
另一边,萧璃板着脸大步走着,越走越快,霍毕也要加快步伐才能跟得上。
“啧啧啧。”霍毕一边看着萧璃的脸色,一边咂嘴。
萧璃回头瞪了一眼霍毕。
霍毕被瞪了也不恼,而是学着萧璃的声音,掐细了嗓子,说:“我对你从无半点儿男女之情!”这句说完,又恢复了本来的音调,说:“我说,公主殿下,你也是太绝情了些吧。”
萧璃猛地停住脚步,回头怒视着霍毕,却在看见霍毕表情时愣了下,奇怪问道:“你笑什么?”
“我笑了?”霍毕也愣了,摸摸自己的脸,同样奇怪自己为何会笑。不过霍毕很快忽略了这些细节,也不管萧璃脸上的不愉,继续说:“说不得都是最后一次见面了,不说给人留些念想也就罢了,竟然说话都那么绝情。”
萧璃被霍毕这话气得火冒三丈,她把霍毕拽到了街边角落,怒声问:“念想?我一没打算利用他的心意谋利,二不打算以他做退路,为何要留什么念想?”
这只是个反问,萧璃也没打算霍毕回答什么,说完,转身继续走。霍毕愣了愣,连忙跟上,有些不知道萧璃为何这般生气,只讷讷道:“你不是……”心悦于令羽吗?
这话说到一半儿有点儿说不下去,于是霍毕转而说道:“不管是为了什么,你也是真真切切受了内伤,结结实实挨了二十金锏的打,你这些不跟令羽提,反倒只说你的谋划算计,这是何道理?”逞强也不是这样逞的。
萧璃又一次站住,深吸一口气,然后认认真真地看着霍毕,加重了语气,说:“我不想欠别人情债,也不需别人欠我情债。”说完,萧璃问:“明白了吗?”
萧璃此刻的目光有些咄咄逼人,霍毕只好乖乖点头,萧璃这才放过他,两人继续往小院儿走去。
萧璃一路不言不语,霍毕本来是沉默地跟着,但心里又总觉得有些痒痒,就像树下的猫儿总想去撩拨一下树上落的鸟儿一样。
“说起来,你就真的那么信任令羽不会违背你的意愿,送求娶国书来大周?”霍毕想起当时萧璃语气中对令羽全然的信任,不由得问。
“信任自然是信任的。”萧璃回答地毫不犹豫,然后她又说:“但倘若他真的不顾朋友之义,虽然麻烦了些,我也有办法应对。”
瞧瞧瞧瞧,这才是他认识的萧璃。
霍毕清了清喉咙,又说:“你当真不考虑去做个南诏王后吗?我瞧着那个令羽,好似对你情根深种,不过也不奇怪,谁叫公主殿下你身份高贵,天姿国色,君子六艺无所不能,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呢?爱慕殿下,实在是件易事。”
萧璃这段话当时给他的冲击着实太大,所以他一直牢牢记着。今日正是个好时机,他可以将这段话统统扔回萧璃脸上。对于他能一字不差地把这段话复述出来这件事,霍毕心里还有些得意,越想越觉得好笑,竟自顾自地笑出了声音。
“霍!毕!”萧璃一脸怒火,显然一点儿都不觉得霍毕这话好笑。
萧璃转身,伸手拽住霍毕的衣领,一用力将霍毕拉近自己。
两张脸猛地靠近,霍毕下意识地摒住了呼吸,一瞬间思考不能,下一刻,他听见萧璃冷冷对他说:“霍将军,刚才你所说的话,烦请你牢记在心,同样记住,你我合作,乃形势所迫,各取所需,我每日烦心事已然够多,不需你再给我添一桩。”
说完,萧璃松手,霍毕直起身子。
霍毕回过神,不知道自己是对刚才被萧璃那么轻而易举地拉低了身子感到不满,还是对萧璃的冷言冷语感到生气,于是也学着萧璃的模样,嗤笑冷声说道:“殿下放心,令羽惨况近在眼前,我霍毕好歹也是个身经百战的将军,不至于重蹈覆辙,睁眼瞎一般踩进红粉陷阱里。况且……”说到这里,霍毕学着秦义将军日常嫌弃别人的模样,说:“说是红粉,实则荆棘,这陷阱卖相着实没殿下想的那么好。”
说完,加快脚步,超过萧璃,率先离开。
*
远远地看见萧璃与霍毕逐渐走近,军师连忙迎了出去。一直到军师走到近前,这才发现两个人离得老远,一副互不相识的模样,且两人脸色都不怎么好。
他先向公主看去,又去瞧霍毕,不知这两人是怎么了。
倒是萧璃,见到军师疑惑的模样,先对他笑了笑,待走进了院子,关上了大门,这才低声问道:“先生可是已经确认了?”
齐军师摇了摇头,然后又点了点头。
他们此次剿匪,阵亡了十四名将士,受伤的士兵也颇多,就连萧璃都受了伤。
王放和吴勉因着萧璃受伤,便给霍毕与范烨扣上了无能的帽子,但其实这着实怪不到霍范两人头上。
萧璃并非因正面对敌而伤,伤她的,是不知哪里放出来的冷箭。当时正是厮杀之刻,萧霍范三人各自带了一队人马,由三路分头进攻,故而冷箭射来之时,霍范根本就不在近前。萧璃听见破空之声,全凭着生死之间的本能才躲开了要害,以手臂受伤替代之。
府衙那边确实有人往外泄露消息,但行军布阵,攻打山寨的策略均是由萧璃,霍毕,范烨三人并秦义拨给萧璃的那几个将领共同议出,绝无泄密可能。那山寨虽有准备,可从攻打过程来看,他们的计划也并无泄露。之所以出现伤亡,一半是因为这个山寨能人不少,另一半,则是他们的兵器之利,超乎了萧璃和其余几个将士的预料。
兵器铠甲之类的军备之资,便是在军队中都需妥善保管,数量样式均要统计在册,在山匪寨子里,更是珍贵之物。非是战时,士兵训练都不能穿铠甲,只以负重代替铠甲的重量。为免损耗,训练时,也多是以长棍代替长,枪。
有专属利刃的,要么是萧璃范烨这种贵胄子弟,要么,就是那些有军阶的将领。
萧璃他们杀上第一个山寨时,之所以能以二十敌二百,便是占了攻其不备和武器之利的两大优势。那个山寨不成什么气候,非是打家劫舍的时候,武器都锁在兵器库里,这才叫萧璃他们占了便宜,打得那般轻松。
后来那几个山寨虽然都有所准备,可其兵器却仍旧比不过正规军,萧璃他们依旧占着兵器之利,故而没什么伤亡。虽然前面这几个山寨的兵器数量都比萧璃料想的多一些,但萧璃并未太过在意。
可最后这个山寨,却让萧璃不得不在意了。
大周对铁制的重兵器这一类军用兵器管制颇严,这些山匪究竟是哪弄来的这些重兵器?这种事情,根本就不容人深想。
萧璃还未来得及审问山匪追查兵器的来源,随军出来的齐军师在清缴完山匪的库房时,又给萧璃带来了另一个讯息。
那时,军师悄声来到了正在包扎伤口的萧璃身边,低声道:“殿下。”
“怎么了?”
“这匪贼的兵器……”
“可是有何异常?”
“与几年前北境之祸时,狄人所用兵器,极为相似。”
“你说什么?!”
作者有话说:
霍毕怎么这么讨厌啊哈哈哈哈
霍毕:我就算是死,死外边,从这里跳下去,也不会喜欢你萧璃!
第70章
那时萧璃正在包扎伤口, 霍毕和范烨在带人清查山寨,并非议事的好时机。萧璃应齐军师所求,让他带回了一杆矛一杆枪回去研究, 而自己则去了府衙让吴勉将之前的兵器尽快造册。
今日回城,名义上是来配些伤药, 实则是终于寻到了个范烨不在,且有光明正大理由的日子, 听军师的回禀。
研究那兵器这么些时日了,应当已有结论。所以, 虽然萧璃和霍毕此刻相看两厌, 却还是回来小院儿见军师的原因。
刚刚萧璃所问, 便是问军师可否确认了这里的兵器是否真的与当年北狄人所用的相同。
“摇头又点头是何意?”说起了正事,霍毕也顾不得刚才的别扭, 连声问。
“这里的兵器样式与北狄人所用不同,可是, 这矛头, 枪头所用之钢铁……应当是出自同一地方。”军师说。
萧璃与霍毕神色同时一凝。
“先生,你是如何确认钢铁是出自同一处的?”萧璃拿着长矛凑到眼前看,又跟自己的佩剑做对比。除了能看出这长矛的矛头质地不如自己的佩剑, 外加杂质多了些,其他的,什么名堂都看不出来。
“殿下,将军。”军师说:“二位的兵器均是由质地最最上乘的百炼钢所制, 而这长矛则是以灌钢铸成, 灌钢所铸兵器虽不如殿下和将军的兵器锋利, 可其工艺却更为简单, 不需千锤百炼, 铸造的时间短,铸造的成本也要廉价的多。”
“是不是其锻造手段或原料不同,会造成灌钢差异或者……特质?”萧璃看着矛头的暗纹和颜色,问道。
“殿下英明。”军师赞了一句,同萧璃说话总比跟旁人容易一些。军师这么想着,又接着说:“炼制灌钢时,所需并非只有铁矿,一同进炉的通常还有些其他矿石,以此来提高灌钢品质。放什么,什么配比,因每地产出不同,所放之矿也有所不同,这所成之钢自然也不同。黔地与蜀地虽相去不远,可所成之钢一样会有差别,下官年轻时游历时便注意到过其差别。”
便是黔地与蜀地所成之钢都不同,更何况是北狄与南境?
“可若是两地都产铜铁,都以铜铁锻造,所炼钢铁就没可能类似吗?”霍毕问。
“将军,自前朝起,炼钢淬火时,或淬以牲畜之溺液,或淬以牲畜之油脂……这究竟用哪种牲畜的溺液与油脂,更是要就地取材啊。”军师回答。
“所产矿石的质量,添加的其他材料,淬火所用油脂或者溺液……总不可能全部相同,任何一处不同,都会造成成钢不同。”萧璃闭眼,吐出一口气,心中已然相信军师所言。“先生,此事你有几分确定?”
“依着我的记忆比较,有七分确定。我已令袁孟快马加鞭赶回北境寻几件我们当时所缴获兵器拿回来做对比。待比过,便可十成十确定了。”军师回答。
萧璃点头,目光不经意扫过霍毕,却发现他脸色极差。
“霍毕,你怎么了?”萧璃心中隐隐有所猜测,却还是问了出来。
“咚!”霍毕双手握拳,一拳狠狠砸在了三人议事的石桌之上。他脸颊隐隐抖动,显然是咬着牙,气极了,恨极了。
“你先冷静,这未必就是……”萧璃话没说完,便被霍毕打断。
“未必就是什么?”霍毕转头,看向萧璃,问:“你想说,北狄人所用兵器,未必就是从大周来的?还是想说,北境之祸,未必是大周人引起的?”
北狄人大多生得壮硕,且战马优良,可矿脉不多,再加上冶炼锻造的技术不如大周,优劣相抵,对上大周军队时占不了什么优势。三年前北狄突然发难,且兵尖马利,令北境死伤惨重。如今被他们知道北狄人所用兵器有可能出自大周境内,怎能叫霍毕不怒?
那时军师心中同样有疑虑,这才会仔细看过所缴获的北狄兵器。只是当时军师除了注意到了异样纹路以外,也没发现什么别的,故而就只将这疑虑放在了心里,未曾对任何人提起。那日在一个南境匪寨里见到相似钢铁时,军师心中震惊,而惊过之后,又是很深的怕。
他看了看霍毕,又看向萧璃,然后低声问:“若是确定了,又当如何?”
如今北境已算是安稳,且这终归只是相似的钢铁,并非什么确凿实证……
霍毕闻言,同样看向萧璃,想看她如何说。
萧璃闭上眼睛,将所有事在心中过了一遍,然后睁开眼睛,只说了一个字:“查!”
霍毕怔了怔,似乎未想到萧璃态度如此坚决。
“霍毕,让选征回北境从狄人那边开始探查,我们留在南境,顺着山匪这条线继续查。”萧璃的手指一下一下点着石桌,心中已有了初步的想法。
“等吴勉把兵器录好,我带先生去府衙库房再检查一遍,看看能查出什么。这南境匪患成灾,总不可能只有那一个寨子有那不明产地的钢铁兵器。”萧璃想了想,又说:“若是之前的寨子里同样有那种兵器,我会叫王放重新严审那几个匪首,看能不能问出些有用的东西。”
“王放……可信?”霍毕的脸色逐渐缓和,问。
“王放虽看着是个翩翩佳公子的模样,内里却是个刚直不阿,执法如山的性子。若不然,以他的出身才学,能去一个比大理寺更有前途的地方。”萧璃说:“长安双璧,说得可不只是才学,还有心性品格。南境下层官员定有人与山匪勾结,此刻我能信的,除了秦叔也就只有王放了。”至于吴勉,还要再观察观察。
霍毕与军师点头。
“此事,可要让范世子知道?”军师又问。
“容我先想想。”萧璃沉吟,全然瞒住似乎不太可能,但也不能尽数告知。
此时夜已深了,三人初步商定了之后的计划便各自回房。萧璃燃了油灯之后,便开始研墨,墨锭转着,墨香散开,让萧璃有些纷乱的心思逐渐冷静了下来。
刚刚有一件事她没有对霍毕和军师两人提,一是因为霍毕此刻心绪太过不稳,她不想给他平增混乱;二则,她也需要再好好想一想,这几件事究竟有没有关联。
别说霍毕,便是她自己,此刻心绪也不稳当,且脑中信息纷杂,令她有些理不清头绪,她深深吸了几口气,这才提起笔,在面前纸上写下几个字:
“杨氏,铁矿,南境,北狄”
当年杨氏所获罪证中最重要的几条便是养私兵,开私矿,铸私器,以剿匪为名索要军资,名为剿匪,实为养匪……
当年杨氏之罪就同铁矿有关,紧接着便发生了北境之祸,现在匪寨里又有朝廷明令禁止的重兵器……种种……有可能是巧合吗?
北狄铁矿稀少,且粗于冶炼,几乎已经可以肯定这些兵器是从大周流入北狄,而非从北狄进入大周,那么……这么多的兵器,想从南境到北狄,要历经江南道,山南道,还有河东道才可抵达北狄……但若是不走陆路呢?
萧璃又在纸上写下‘水路’两字,然后划掉,又写下了‘海路’两字。
还有另一件事一直让她很在意……萧璃摸了摸自己右臂的伤……
她的右臂是被一个不知哪里射出来的短箭所伤,但以她的功夫,除非这人内力堪比秦叔或者郭威,不然以弓箭射之,她即便是在全力对敌,也不应该躲不开才对。
“殿下。”书叁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萧璃的背后,低声道。
萧璃动作顿了顿,背对着书叁没有回头,把那张写了字的纸拿起来烧掉,继而开口问:“那边有什么动静吗?”
“有了。”书叁点头。
“继续让人看着。”萧璃说。
“是。”书叁应声。
“花柒……现下在哪?”萧璃看着面前火光,沉默片刻,又开口问道。
书叁无声地扬扬眉毛,说:“山南道。”
萧璃又沉思了一会儿,然后下了决定,低头飞速以密语写了三封信,然后分开装进三个信封之中,以火漆封信,然后掏出一枚小章,印在了火漆之上。
“这一封交给兄长的人,即刻送回长安到兄长手中。”
“第二封信,走我们自己的路子,送回长安给谢娴霏。”
“是,殿下。”书叁领命,然后看向第三封信,等待萧璃吩咐。
“这第三封……”萧璃看着信,犹豫片刻,说:“三哥你亲自去山南道,交给花柒。”
“我亲自去?”书叁有些惊讶,然后眼中露出些不妥的神色,“那殿下身边就只有郭宁了,那丫头的功夫……”
“南境之事,我的武功足够傍身,且还有秦叔和霍毕。”萧璃摇头,让书叁不用担心。然后又交代道:“你去送信之时,记得掩饰行踪,先以暗号联络,在外面见面。”
书叁明白。
“还有,记得易容,万不可让人认出或记得你。”萧璃继续叮嘱。
“属下明白。”书叁知道事关重大,不可有片刻疏忽。
“还有你那身风流潇洒的白衣……”萧璃还不是很放心。
“换掉换掉,殿下,我会换一身灰扑扑毫不起眼的衣服再上路的!”书叁连忙保证。
“三哥可要记得自己的话,一路都要灰扑扑地不引人注意才好。”萧璃眼中露出笑意,打趣道。
书叁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去吧,三哥,路上小心。”
“殿下也一定要小心。”书叁手中捏着信,叮嘱。
萧璃点头,书叁行过礼,然后无声地离开。
离开时,三封信也被他收进了怀中,昏暗灯光下,隐约能看见火漆上印着的,是一支刻得不怎么好看的花。
【南瓜文学】NANGUA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