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白昼短了, 天光暗了,车内逼仄的狭小空间也随之晦暗不明,寂寂然无声。
一行车马急速穿越林道, 及至锦州刘县驿馆,这是官道前的一处亭驿,早有锦州军的兵卒于夜中静待。
随行的卫戍杀光了伏击的敌人,难免亦有伤亡, 锦州军的援兵一为保驾入京, 二来要连夜进林地追击, 查探可有漏网之鱼。
李佑白无声地听着车外的军士来报,末了才道:“去罢。”
军士称是,着甲上马而去。
李佑白抬手撩开车帘, 适才回身拉过周妙的手臂, 双双下了车辇,
周妙满身血污,抬眼直直瞪着他, 脚下却没动。
李佑白脸上不辨喜怒,蛮横地揽过她的腰腹, 打横抱起,朝驿馆走去,四周的护卫扑通跪了一地, 个个头颅低垂, 无一人声可闻。
周妙闭上眼睛, 咬紧牙关, 进到屋中, 被铜炉的热气一熏, 挣扎嚷道:“你放我下来!”
李佑白恍若未闻, 兀自转过屋中相隔的木雕屏风。
屏风后,朱漆浴桶蒸腾的水汽氤氲,眼前一阙天地弥漫水雾白烟。
李佑白终于放下了她。周妙双脚刚沾到地上,却见他忽而扯落她身上的白裘,又抬手剥下了她带血的衣裙。
周妙身上骤然一凉,还没回过神来,便被他按进了浴桶。
未着寸缕地泡进温水里,周妙感觉不只是她整个皮囊,连同她整个人都曝露在他眼前,毫无遮掩,明明白白,像是地下的阴霾,骤见天日。
她恼羞成怒道:“你出去!”
李佑白丝毫不为所动,只慢条斯理地脱下了身上的黑裘和衣衫,进了浴桶。
水声哗啦一响,绵绵水波漫出了桶边。
二人咫尺相距,周妙脸色涨红,却见李佑白的目光反而沉郁了下来,黑漆漆,乌沉沉,他的神色依旧凌厉,只是先前青白的脸色稍缓。
温水散去了他脸上的血迹,他甚至抬手,擦了擦周妙脸颊旁的血污。
周妙浑身发抖,躲过他的手掌,又道:“你滚出去!”
李佑白嘴角沉下,却转而抚摸她的头发,将她打结的湿发挽在耳后。
周妙怒而惊起。
你不滚,我滚!
只见李佑白手掌一翻,两手死死按住了她的双肩,将她困在了浴桶的方寸之间。
他顺势欺身而上,他的眉睫近在眼前,他的嘴唇贴着她的嘴唇。
周妙躲闪不及,只得紧紧地闭上了嘴,像是绷紧的蚌。
李佑白似乎并不勉强,只用薄唇贴着她的嘴唇辗转。
周妙伸手用力推他,待到突然摸到他锁骨下的白纱,她手中不禁一顿,悻悻地收回了手。
李佑白仿佛笑了半声,往后稍稍退却,可依旧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的眼睛。
“你为何要哭?为何要躲?”他复又问了一遍先前在车中的疑问。
周妙咬紧牙关不说话。
李佑白沉默了片刻,忽而脸上像是露出一个苦笑,自顾自又道:“你真觉得我动不动便要杀人,是么?可你手无寸铁,孟澜只需抬手便可轻易了结你的小命。从前在盘云山中时,你不是就知道了么,你不杀人,人亦杀你,怎么,因为此人是孟澜,你才哭了?”
周妙心中一沉,她在盘云山时,确实以乱石砸过贼人,只是彼时那人并未被砸死,找到了他们的藏身之处,才被李佑白一刀封喉,是她把那人的尸首推下了山。
周妙闭上眼睛,显然不愿再回想了。
耳边却听李佑白又道:“孟澜与那人毫无差别,绝非无辜,你猜他要是持剑窥见我的后背,他会不会一剑刺来。”
会。
周妙毫不怀疑,孟澜以命相搏,要是能真杀了李佑白,他绝不会手软。
然而,这并不是最根本的缘由。
手握皇权,口含天宪,生杀予夺。
“你怕我,是不是?”
周妙猛然睁开眼睛,面前李佑白的双眼澄澈,他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脸上。
“一直以来,你小心讨好我,是因为你惧怕我,是不是?”他的眸光恍惚间黯淡了些。
周妙张了张嘴,想要摇头。
“我绝不会杀你。”李佑白仿佛自嘲地一笑道,“我心悦你,绝不会杀你。”
周妙倏地一愣,桶中升腾的热气像是突然飘到了她的脸上,她的鼻尖,她的额头上。
李佑白缓缓笑道:“哪怕你不是周妙,亦无所谓。”
周妙惊愕地瞪大了眼。
她当然记得自己之前说过的话。
她刚才浑浑噩噩,脱口而出的话,已是覆水难收。
她搜肠刮肚地想了一会儿,却找不到任何话来说,她唯有怔怔地望着眼前的李佑白。
李佑白摸了摸她的脸颊,笑道:“你事事小心,时时机警,唯恐卷入不必要的麻烦。你若真是衮州的周妙,无缘无故,为何要偏帮简家人,池州简氏一族该与周家毫无瓜葛。我从前便猜,你其实是冒名顶替了衮州的周妙进京,对么?你其实是想替简氏翻案?莫非简临舟从前于你有恩?”
周妙惊愕的心情翕然间变得酸胀,宛如一只气泡骤然被戳破,轻盈盈散去,可是余响犹在胸膛乱窜。
她万万没料到,李佑白竟然早就深深地怀疑她了,进而还体贴地替她脑补出了这么“合情合理”的推断。
周妙心跳加快,更觉口干舌燥。
她垂低了眼,口中“嗯”了一声。
李佑白又问:“所以,你确实不认得孟澜?”
周妙重重地点了点头,“我真的不认得孟澜,我之所以哭,是害怕,之所以躲,也是害怕。”
她抬眼,缓缓又道,“陛下对我的好,我都知道,可是我身无长物,除了我这个人,什么都没有。”说着,周妙笑了起来,“陛下爱重我,喜欢我,自是好的,可是往后色衰爱弛,我又该怎么办呢?”
周妙正苦涩地剖白自己,却见李佑白的眉头皱了起来。
“色衰爱弛……你原本也非以色事人者,如若然,为何你不……”
他话未说尽,周妙却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
若她真有以色事人,为什么她还不主动一点?
周妙索性闭上了嘴,一阵难言的,略微尴尬的沉默渐渐弥漫其间。
屏风后的此一方小小的空间,气氛陡然为之轻变,二人对坐,身入温水,旖旎之情便如缠绵水汽蔓延开来。
是啊,他们刚才在吵架,眼下架吵完了,她这才意识到二人的处境。
泡了一会儿的温水仿佛更热了,铜炉中的沉香火发出两声轻响。
暧昧的温度随之而上。
周妙心跳猝然加快,几乎李佑白一动,她便立刻警觉了起来,挣扎着要躲闪。
他毫不费力地揽住了她的腰腹。
她的后背倏然贴上了一簇滚火。
明明水雾朦胧,可漫天的水色氤氲中,像有滚烫的火星落在她的脸上,肩上。
屋中铜炉噼啪爆响,周妙滚落到榻上之时,适才意识到自己的身上也热得惊人,锦被之下,如笼滚火。
热意层层荡去,一时如坠云雾,一时又临深渊,俨如飘飘荡荡的风,赫然卷进了烈火之渊,焚风飒飒,簸动不歇。
直到风声稍缓,周妙低头,却见李佑白起身而至,他在她耳畔,笑道:“妙妙,如此才是以色事人。”
余波尚在,周妙手足俱软,脸上滚烫犹存,可眼中明明白白地仍是震惊。
李佑白指腹轻擦过唇瓣,道:“投我以桃,报之以李,妙妙,该是你报答我的时候了。”
夜风吹散阴云,明月高照,乳白色的清辉洒了满地。
周妙终于睡了一个好觉。
*
车马回到京城时,已是隆冬,天空落下了鹅毛大雪。
百官踏雪上朝,新帝久不在京,内廷,门下,皆积压了不少待办诸事。
日落之后,风雪仍未停。
宫道两侧点上了黄澄澄的六角宫灯,高朗踩着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出了朱雀门,乘车回了高府。
高恭已在书房静候,同他一道的等待的还有高家的小女儿高姝。
高朗将一推门,便见高姝挺直脊背,跪在地上,哭哭啼啼道:“阿爹,我不想进宫,明日太后召见,我想称病不去,阿殊不想进宫。”
高朗冷声斥责道:“胡闹!岂是你说不去就不去的!”
高姝眼泪流得更凶了,伸手揪住他的袍角,哀声道:“阿爹。”
高朗神色稍顿,这个小女儿自幼就被他宠坏了。
“胡闹!”他只得又道。
一旁的高恭见状,叹气道:“阿爹,不要再为难三妹了。她如此性子进了宫,往后如何开怀。”
高朗面色难看道:“她是高家的女儿,自有高家女儿的本分。”
高姝急道:“可是太后娘娘根本就不属意我,她喜欢的是小庄氏。”
高朗不由怒道:“庄氏是个什么东西,也配与我们相提并论。”一个破落门户,因为一个太后,就能立得起来么!
高恭摇摇头:“阿爹,不觉得从一开始陛下就既不会立庄氏,也不会立高氏么?”
二桃杀三士,一个后位就能轻易挑拨高氏与庄氏。
高家确有功,可功高亦不能盖主。
庄家亦有功,可也不能好高骛远。
高朗眉毛一挑:“你是何意,难道你还真想让何家女郎做皇后?异想天开!”
高恭脸色微变,却笑道:“当然也不会是阿橙。”
高朗冷哼一声,视线扫过案上的卷轴,暗暗长叹了一口气。
礼部呈上的卷轴已被打回了数次,他又何尝不晓得李佑白的心思。
李元盛死了,孟仲元死了,李佑白又怎愿再受人摆布。
他的皇后绝非高门,他绝不肯再向任何人低头。
他从来也非流连宫闱之人。
他最想娶的皇后,恐怕是个无名无姓的人,如此一来,全无倚仗,身若浮萍,日后绝无外戚之患。
作者有话说:
第102章
可惜, 即便高朗不允,高姝到底也没进成宫。庄太后病倒了,这几年她的身子愈弱, 如今寒冬已至,她的旧疾复发,整日咳个不停。
杜戚冒着风雪前往坤仪殿为她瞧病。
寝殿之中,庄太后榻前除了柳嬷嬷, 还守着一个乖巧的庄丽芙。
杜戚眼观鼻, 鼻观心地小心看诊, 眼神断不乱瞟。
太后咳疾沉疴难愈,杜戚也不敢用猛药,只能就着从前的方子改良一番, 留下药方。
杜戚离开前, 庄太后按捺不住,终于问起了皇帝。
杜戚垂首答道:“回禀太后娘娘,陛下将才回宫不久, 政务繁忙,且和南越一仗时, 手上受了伤,尚在调养。”
太后听得一惊:“伤得重么?”
杜戚摇摇头,宽慰她道:“只是轻伤, 养上个十天半月便能痊愈。”
太后微微颔首, 面色稍缓。
待到杜戚走后, 她扭头却对庄丽芙, 道:“阿芙提些新制的点心, 送去华央殿, 便说是哀家的心意, 万望皇帝保重龙体。”
庄丽芙屈膝称是,自去取点心了。
过了小半刻,庄太后饮下新煎的药汁,却又咳嗽了起来,柳嬷嬷忙替她顺了顺气,给她递上了一杯加了蜜的热茶。
庄太后喝过一口热茶,生生憋住了咳,方问:“近日华阳宫里的人如何说,那个茶女还住在华阳宫里么?”
柳嬷嬷知道她问的是周妙,如实答道:“那茶官的确一直住在华阳宫里。”
庄太后的脸色不由地难看了,心中想到,阿笃兴许真喜欢她,去池州时也要带上,眼下回了宫,礼部的奏疏上了一封又一封,他还是无动于衷。
她眉头蹙拢,语气不善道:“难不成他真想封赏她?”许她分位?
柳嬷嬷不敢擅自揣测,低头沉默数息,又道:“不过这几日里,华阳宫进出的不只她一人,听说还有那个医政,就是从前替陛下医腿的那个简医女。”
庄太后听罢,心中幽幽一叹,李佑白性子冷淡,饶是她先前旁敲侧击数回,也没问出所以然来。后位虚悬,高家和庄家都快争破头了,他也未置一词。自他归京后,他也一直未曾到坤仪殿请安,不晓得是真在调养伤势,还是忌讳了庄家。
庄太后想罢,喉头渐觉出一点药汁的苦味,开口对柳嬷嬷道:“阿芙年纪小,心思也浅,你有空多提点提点她。”
柳嬷嬷忙劝道:“奴婢晓得了,庄小娘子天生丽质,往后见得多了,陛下也能觉察出她的好来,娘娘宽心些,养病要紧。”
庄太后只道:“但愿如此罢。”
庄丽芙确有心做皇后,她提着食盒,快步朝华央殿而去,身上特意披了一件浅碧色的嵌毛斗篷,颜色不算艳色,可也是精心挑选过的衣装,她的乌发半挽,发髻间亦簪了碧色珠花。
得了太后懿旨,庄丽芙兴冲冲地想去见皇帝。
数月不见,不知李佑白还记不记得她的模样。
然而,庄丽芙拎着食盒,却被华央殿外的宫侍拦在了门外。
恍若一盆凉水从头浇下,她根本见不到李佑白。
“陛下说,点心留下便是,改日再去坤仪殿向太后请安。”侍从笑眯眯地劝她道,“雪天冷着呢,庄小娘子别在殿外吹风了,先回去罢。”
庄丽芙不甘心道:“太后娘娘惦念陛下,还有几句话要说。”
宫侍作洗耳恭听状:“庄小娘子且说,奴一定将话传到。”
庄丽芙心中气恼,却只能说:“太后娘娘万望陛下保重龙体。”
宫侍颔首,口中道:“奴晓得了。”又伸出双手去捧那红木食盒。
庄丽芙不情不愿地松了手。
恰在此时,另一道身影也疾步行到了殿前。
面前的宫侍霎时换了一副脸孔,笑道:“简医政来了,陛下正等着医政呢。”
庄丽芙闻言,扭头看去,果见一身白袍的简青竹。
她的眉头皱了起来,问:“你是谁?”
简青竹回宫以后,一直心事重重,无暇他顾,只望了一眼庄丽芙,抬脚便往华央殿去。
医治阿果,应付李佑白,几乎耗尽了她全部的心力,哪里顾得上这个她见都没见过的姑娘。
“劳烦引路。”简青竹径自对宫侍道。
庄丽芙进宫之后,除却李佑白的冷脸,她还没受过此等冷遇,何况对方只是个小小的医官。
“你站住!”她扬声道,“我问你话呢,你是谁?”
简青竹皱了皱眉,回头道:“微臣乃太医院医政,奉命来看诊。”说罢,转回了头,再不看她,进了殿门。
庄丽芙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原地站了片刻,只得拂袖而去。
哎。
周妙立在华央殿阁楼窗畔,见到窗下此情此景,不免又觉烦闷。
华央殿的阁楼为藏书之处,李佑白在楼中设了茶台,周妙闲时便来煮茶,她回宫之后已经不去典茶司当差了。除了华阳宫,这几日往来最为频繁的便是华央殿中的阁楼。
今日下朝过后,李佑白便唤了她来。
先前殿前的动静,她虽听得不甚清楚,可是看也看得明白,底下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无外乎拈酸吃醋,针锋相对,虽然只是庄丽芙的独角戏。
眼下的简青竹可顾不上风花雪月,她烦心的事情可太多了。
简青竹失魂落魄的模样,谁都瞧得出来。
尽管回了宫,可庆王仍不见好。
简青竹自是着急,虽然李佑白没杀她,可是她大概也被他吓怕了。
她原本圆润的脸颊如今瘦骨嶙峋,看上去颇为可怜。
哎。
周妙心中隐隐内疚,一个念头落了又起,要不是她,兴许事情不会变成这样。
“你在看什么?”
李佑白的声音忽然响在脑后,吓了周妙一跳。
他有时走路就像夜行的猫,悄无声息,时时刻刻都能吓你一跳。
周妙立刻转开了视线:“没看什么。”
李佑白盯着她的脸,笑道:“我吓到你了?有言道,为人不作亏心事,有何惧也。”
周妙默默翻了个白眼,细看了他一阵,他发上已除珠冠,斜插一柄黑玉簪,身上的黑袍唯有领口与袖口处绣有蟠龙暗纹。
她不禁问道:“陛下用茶么?我听说简医政来了,陛下要敷药了么?”说着,目光落到他手背上,那乌黑的伤痕稍淡,似乎真有好转。
“正是。” 见周妙纹丝不动,李佑白又道,“我以为你与简医政多日不见,你想要见一见她。”
周妙回过神来,他这是特意上阁楼来叫她?
自池州折返的路上,她几乎没见过简青竹,她的车辇总是离她很远,不知是不是刻意为之,就连当天在锦州外遇袭时,她甚至都没能第一时间想到她。
好在,简青竹并未遇险,也平安地回了京。
“说来确实有一些时日了。”
周妙点了点头,随李佑白下了阁楼,令她有些意外的是,殿中一角的凳上坐着庆王。
庆王穿了一件紫袍,头发绑在脑后,坐在凳上,脚不沾地,只来回摇摆着双腿。
见到李佑白去而折返,他扬起一个笑脸道:“大哥哥,回来了。”
周妙目光一扫,适才发现简青竹尚还跪于殿前。
她的目光直直望向庆王,脸色却是雪白。
简青竹在害怕,在华央殿里见到庆王,她感到害怕。
周妙又见她的目光警惕地望了一眼李佑白。
哎。
周妙心中哀哀又叹。
李佑白抬手道:“简医政不必多礼,平身罢。”
简青竹自青砖地上站了起来。她垂着头,捧了药包上前,自有宫侍去接,继而呈到李佑白手边。
周妙留心看了看那药包,仿佛是三层白纱,四角系了丝带,中间露出几点褐色的药渣。
李佑白接过,却转头看向周妙,朝她扬了扬手中的药包。
周妙怔了怔,脚下却不自觉地动了。
她走到他身边,接过药包,轻车熟路地系在了他的左手背上。
她系好后,抬头再看简青竹,而简青竹似乎从始至终都埋着头,并未看他们。
庆王忽而出声道:“简医政为何来看大哥哥?”
简青竹飞快抬头,惊惶地看了他一眼。
李佑白笑说:“朕自是病了,才请了简医政来看。”
庆王“哦”了一声,脸上笑意未减,一双腿继续前后摆动。
他看上去仿佛真是个不懂事的孩童了。
“阿果,想出去玩么?”李佑白问道。
庆王一听,忙抬起头来,重重一点,指着简青竹道:“当然要出去玩,阿果还要简医政陪我。”
简青竹面色微变,李佑白却道:“好啊,劳烦简医政陪阿果打发时日。”
话音将落,坐在殿角的庆王,急急跃下木凳,径自朝简青竹跑去,抓着她的左手,摇晃道:“简医政陪我。”
简青竹额头出了汗,只得点点头:“是,谨遵圣旨。”她又朝李佑白一拜后,才牵了庆王走出华央殿门。
庆王走到门口,对简青竹低声道:“阿果想去逛花园……还想去看父皇……”
第103章
李元盛的灵柩尚在殡宫, 可殡宫石门已闭,送陵前,无人可进可出。
地宫其上的宝华殿空置日久, 贡了牌位,殿外守着宫人。
庆王想凭吊先帝,亦只能对着宝华殿里的牌位哭一小会儿。
简青竹其实不愿领着阿果来哭先帝。
李元盛又不是他的爹,他真正该哭的人是大哥哥, 可是兴许阿果一辈子都无从知晓, 谁才是他的亲生父亲。
眼见一众宫人簇拥着他进了宝华殿, 简青竹只得等在殿外。
她将站了一小会儿,庄丽芙便从宫门另一头走了过来。
庄丽芙纠缠不休,指着简青竹, “你到底叫什么?”顿了顿, 又问,“陛下的伤势重么?”
简青竹皱紧了眉头,语气不软不硬道:“姑娘许是不晓得宫里的规矩, 华央殿问诊岂是随意问的。”
庄丽芙被她的话语一噎,神色不由更为恼怒。
宝华殿距离坤仪殿不远, 庄丽芙先前在回殿的路上,见到简青竹适才折返追随而来,她就想问个清楚明白, 这个不知好歹的医政到底是何人。
她硬声道:“你晓得我是谁么, 敢如此同我说话?”
简青竹依旧皱着眉, 理所当然道:“我当然不晓得你是谁。”
庄丽芙气得险些仰倒:“你你你!”她正欲报上太后的名号, 余光却瞥见宝华殿中出来一道身影。
来人头覆白纱帷帽, 身披袈裟, 正是道七和尚。
他像是自宝华殿祭拜过先帝, 缓步下了台阶,擦身而过时,袍上香烛气味缠绕。
“禅师。”简青竹再顾不得眼前的庄丽芙,朝道七揖道。
她抬头端详他一眼,竭力想透过白纱,窥得他的面目。
纱帘轻薄,他的面容隐约可见。
看来旁人说得不错,道七杀南越人时,受了重伤,脸上一刀尤其凌厉,自他的右眼,横贯面目,直抵左颔,真正地恐怖骇人。
简青竹望见刀痕,情不自禁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道七面色如常,双手合十念了一声佛,一串黑木佛珠缠绕手腕间。
念完此一声,他抬脚便要走,简青竹心念一动,急急捉住了道七的袈裟一角,开口道:“听闻禅师受了伤,不知伤得重么,可否容我瞧瞧,医经中复颜奇术有一二则,或可治好禅师面上的刀伤。”
道七闻言,头颅缓缓转向简青竹,淡淡道:“皮囊而已,贫僧并未切切在心。”
简青竹怔了一瞬,目光只瞬也不瞬地落在他的脸上,她正欲再劝,却见身侧的庄丽芙走上前来,笑意盈盈道:“叔叔。”
道七并不答话。
庄丽芙又道:“叔叔不记得我了么?我是阿芙!”
庄丽芙见简青竹对道七态度诚惶诚恐,她才特意唤了这一声“叔叔”。
虽然自道七遁入空门后,她不常唤他叔叔,但道七与她阿爹是同胞兄弟,这一声“叔叔”叫得没错。
道七的目光终于落到了她脸上,停留了半刻,方道:“原是阿芙。”
庄丽芙笑意加深,追问道:“禅师在宫中是小住么?太后娘娘前些时日还时常念叨禅师。”
道七答道:“只为先帝入陵而来,住上三两日。”
李元盛的灵柩要送去皇陵了,按例须请高僧前来送陵,道七是李元盛亲封的“禅师”,自然在列。
庄丽芙颔首:“原来如此。”说话间,又转头趾高气昂地瞧了简青竹一眼。
道七忽道:“既见到了阿芙,不若引贫僧往坤仪殿去请安罢。”
这倒像是为简青竹解围了。
简青竹抬眼又仔仔细细地看了一眼他白纱下的面目,急急劝道:“禅师不若让我看看你的伤,兴许真有解法?”
道七摇了摇头:“贫僧面目再不示人,简施主莫要挂怀了。”
简青竹闻言怔住,却见道七迈步离去,庄丽芙笑了半声,自也跟上,引了他往坤仪殿的方向而去。
简青竹见到他的背影远去,又过了小半刻,庆王才被宫人簇拥着出了宝华殿,身后跟随他的宫人中,还有两人合抱了一方巨大的梨木架出门。
木架光泽沉郁,两侧镶嵌了两颗熠熠生辉的金球。
简青竹面露惊讶,只听其中一个宫人笑道:“陛下说了,这是原先南面贡来的梨木,先帝本也要赏给隆庆亲王,偏殿里放久了,倒落了灰,不如送去昭阙阁。”
简青竹忙看了一眼阿果,却见他仰起了脸,像在看天空,一粒细小的雪花轻飘飘地落到了他的脸上,他咯咯一笑,道:“简医政,快看,又下雪了。”
那一粒雪花落到温热的脸颊上,转瞬变做了一颗细小的水珠,简青竹半蹲,伸手轻柔地抹去了那一点水迹,口中劝道:“下雪了,今日不逛园子了吧,当心着凉。”
庆王“嗯”了一声,忽而朝她凑近了些,将小小的头颅靠在她的肩头,小声说:“阿果以后是不是再也见不到父皇了。”
简青竹听得心头一坠,一时竟说不清究竟是何滋味。
她忍住鼻头的酸涩,温言劝道:“便是入了皇陵,往后想见的时候,亦可去皇陵祭拜。”
阿果听罢,靠着她的颈窝,再不说话。
天上的雪花绵绵而下,到了夜中渐渐成了鹅毛大雪,重重楼阁间白茫茫连成一片。
榻前铜炉发出几声火花的轻响,周妙猝然惊醒,入目便是一条晃晃悠悠的金色链条,那一枚镂空缠枝熏笼垂悬帐下,不知被哪里来的风吹得摇晃。
她抬眼望去,原是寝殿门扉露出了一丝缝隙,冷风灌了进来。
她回身再看,枕边人果然不见了踪影。
窗外漆黑一片,唯有洁白的雪影时而闪过。
半夜时分,李佑白不知什么时候竟然走了?
周妙心上涌起一丝古怪,她连忙翻身而起,披过厚斗篷,出了寝殿。
华阳宫中此时此刻,悄然无声。
立在一角的宫侍见到她自寝殿出来,赶忙埋低了头。
周妙开口问道:“陛下呢?”
宫侍低声答:“奴不知,奴将才换了差来。”
周妙蹙了蹙眉,更觉古怪,脚下沿着木廊往前殿的方向而去,走了一小段路,方见前殿的格子窗果然透出了微亮的灯火。
她顿住脚步,看了看身上的穿戴,不晓得殿中是否还有旁人,她有些犹豫了起来,不想贸然闯入。
窗影在木廊上拉得悠长,周妙轻手轻脚地又行数步,忽听谈话声自格子窗朦胧传了出来。
仿佛是宫侍惶惶的语调:“隆庆亲王平日里偶尔夜中惊梦,今日不晓得是怎么了,大半夜忽而梦游,四处乱走,守夜的宫人睡过去了,他不知怎么地就上了昭阙阁的露台,是以……是以摔了下来……”
周妙心头猛地一跳,唯恐自己听错,赶忙又朝前走了数步,静静立在窗下。
人声清晰了些:“杜医政和太医院好几个医政都去了昭阙阁,可是,可是隆庆亲王此一摔,人掉到了石板上,头颈触地……”宫侍语带啼哭,却又像生生憋住,音调全然变了,“医政,医政皆言,已是无力回天了……陛下去昭阙阁瞧瞧隆庆亲王……””
庆王快死了!
周妙胸中宛如落下一块大石,沉重得她喘不过气来。
白日里还活蹦乱跳的庆王,怎么就要死了?
到头来,到头来,无论如何,庆王都会死么?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周妙忽觉手足俱凉,犹不敢信。
简青竹呢!
周妙心中乱成一片,只得默然呆立,耳边终于听到了李佑白的声音。
他听上去似乎无波无澜:“昭阙阁中守夜的宫人如今何在?”
“发现时……发现时已自缢身亡。”
周妙脑中像有鸣啸聒噪,而格子窗内一时再无别的声响。理智上,她心知自己不该立在窗下听下去,可是双腿像是灌了铅,动弹不得。
难道庆王终究难逃一死么?
即便没被李元盛摔死,他仍旧跌下了高楼,即便当日没有死,今时今日也真地难逃一死么?
耳边忽听脚步声起,周妙猛地回过神来,转身欲走。
下一刻,却听木廊尽头的门扉“吱呀”一声,她再来不及退,抬眼便见李佑白立在门旁,静静地望向她。
他披散着乌发,身上披了一件黑裘,内里露出了素白的中衣,他看上去也像是惊醒不久,半夜忽闻噩耗。
可他的表情无悲无喜,只是静静地望向她。
两两相望片刻,他的眼睛黑沉沉,又像是雾蒙蒙,周妙心弦突然抽紧,她脚下正欲动,想朝他走去,却见李佑白匆匆转回了眼,抬步往殿外而去。殿外的大雪静谧无声,宫人执伞紧随其后。
李佑白走后,华阳宫愈是空寂。
周妙浑浑噩噩地走回寝殿,慢慢走回榻前。
铜炉内的炭火烧得正旺,升腾的热气吹散了她身上的寒意,可她依然发冷。
庆王好端端地住在昭阙阁,为何会死?
宫里头这么些人,谁还想杀他,谁还能杀他?
难道真是意外?
要是庆王真没了,简青竹怎么办,她又会做什么?
李佑白,李佑白……
周妙想得太阳穴抽痛,跌坐回了榻上。
夜色幽深,风雪不歇。简青竹半梦半醒间,却宛如置身于一场难醒的噩梦。
掐住她脖子上的双掌力大无穷,她全然不能呼吸,想要睁开眼睛,却也没了气力,饶是用尽全身气力,也只能将将撑开沉重的眼皮,透过一道细缝窥探,
一个黑黢黢的颀长人影压在她身上,他的双手死死地掐住了她脆弱的脖颈。
十指渐渐收拢,刺骨的疼痛自脖子两侧蔓延,蛮横的力道几乎就要挤碎她的皮肉。
他要置她于死地,而她好像也快死了。
“救……命……”
她张开嘴,想要大喊,却也只有微弱的两声气音。
眼泪顺着脸颊流淌,温热的泪水贴着脸颊,流到颈边,落到了冰凉的珠子上。
简青竹忽而察觉到除开铁石般的手指外,贴着她脖颈的还有冰凉的珠子。
佛珠。
道七和尚。
简青竹用力地想睁开眼睛,可是她根本看不清眼前的黑影。
为什么道七要杀她呢?
佛门戒律,戒杀为第一戒。
简青竹觉得身上轻悠悠的,脑中却又清明了起来,仿若回光返照。
和尚,和尚。
她怎么忘了,当时那个哑宦在桌上写的就是“和尚”二字。
和尚如今也要来杀她了?
难道杀了阿爹的人也真是和尚?
一边是佛门八戒,一边是红尘万丈。
模糊的念头起起落落,她在脑中努力回想着道七的眉眼,道七的脸。
到底像不像,像不像啊……
脖子上的束缚越收越紧,简青竹甚至听不到她自己的呼吸声了。
然而,窗外突然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落在积雪之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喉间骤然一轻,眼前的黑影顷刻间没了踪影。
第104章
辰时将过, 天光只是蒙蒙微亮。
周妙感觉脸颊上痒痒的,轻柔地像是飘下了一片羽毛。
她睁开眼睛,才见李佑白已经坐到了榻前。
他身上还披着那一件黑裘, 犹带雪天的凉气,正垂首看她。
他脸上神色如常,不见喜怒,周妙立刻翻身而起, 着急问道:“庆王他……”
“你哭了?”李佑白骤然打断了她的话。
周妙摸了摸脸颊, 并没感觉到湿意。
李佑白盯着她的眼, 说:“你的眼睛肿了。”
周妙“啊”了一声,低下了头,抬手挡了挡眼睛。
她其实并不清楚自己到底何时哭了, 大概是梦里哭了, 她依稀记得自己做了一夜怪梦,可具体梦见了什么,她却想不起来了。
李佑白拨开了她挡在眼前的手掌, 一双眼睛牢牢地注视着她,问道:“你哭什么?”
此情此景, 似曾相识,他满脸倦色,发间融化的雪花犹湿。神情却依旧咄咄逼人。
周妙望着他的一双眼, 道:“陛下不也哭了么?”
李佑白眉心一跳, 冷声道:“朕没哭。朕从来不哭。”
周妙顺势握住了他的手腕, 又问道:“庆王他怎么了?”
李佑白眉间如笼清霜, 语气更淡:“隆庆亲王殁了。”
周妙手中一抖, 情不自禁地抓紧了他的手腕。
庆王……真的没了。
周妙喉头翻起一股涩意, 浑身不由地颤抖起来。
“你怎么了?”李佑白伸手拂过她的脸颊, 目不转睛地观察着她的脸色。
周妙闭上了眼前,朝前一扑,牢牢地抱住了他的脖子。
她的脸颊贴着他冰凉的鬓角。
他再看不到她的神情了。
周妙疲惫地闭着眼睛,紧紧地抱着他,心头只觉又苦又涩,既为阿果,也为自己。
耳边只听李佑白仿佛呼吸一滞,身躯僵硬了一瞬,才慢慢地放松了下来。
他的手心按住了她的后背,他的声音响在耳畔,柔和了不少:“你为阿果伤心么?”
周妙轻轻地点了点头,即便庆王曾是个不折不扣的“恶童”,可他到底只有六岁,若是真的活下去,等病好了,往后不一定不能改邪归正,做个好“闲王”。
但是,眼下说什么都晚了。
人没了,就是没了,哪里还有什么往后。
李佑白不再言语,手掌缓缓摩挲着她的后背。
周妙闭着眼睛,听着他缓下来的呼吸声。
无言的相拥仿佛给了彼此一点慰藉。
旭日渐升,天光慢慢地亮了起来。
直至午后,周妙终于见到了简青竹。
她看上去像是换了个人,形容狼狈,一双又圆又大的眼窝深陷,双眸通红,她一遍又一遍地问:“阿果怎么没了,阿果怎么没了?”
她整个人像是垮了。
然而,更令周妙悚然的是,她露在白袍外的脖颈,尽是乌青,像是被人狠狠勒出来的伤痕。
华阳宫中人影寥寥,殿上跪着的唯有简青竹与杜戚二人。
杜戚来报庆王的伤处,而简青竹是被李佑白唤来,细说昨夜惊魂。
周妙这才晓得,昨夜原来有贼人进了太医院屋舍,想要掐死简青竹。
但是简青竹的全副心神显然已被阿果猝然离世所攫,昨夜她濒死的境遇反倒不再迫切。
她的泪如雨下,朝李佑白叩首道:“陛下,阿果究竟如何没了?”
简青竹虽未明言,可话里话外,她分明不信阿果是死于意外,是坠亡。
杜戚面色僵硬,不敢抬头看李佑白的脸色,他也万万没料到简青竹竟会为庆王之死,如此动容,只低声唤道:“简医政……”
简青竹状若不闻,抬头径直望向李佑白。
李佑白的视线扫过她的脖颈,只问:“昨夜,你可看清了是何人伤你?”
简青竹听他不肯说阿果,顿时心急如焚,摇摇头道:“微臣没有看清。陛下……阿果……”
“你真没看清?”李佑白又问。
简青竹想到了道七,可是此时此地,她如何敢提起道七。
殿中不只李佑白一人,尚有三两宫人,又有杜戚,还有周妙。
啊,对了,还有周妙。
简青竹宛如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迫切地望向另一侧的周妙。
“周姐姐。”
周妙面色微变,为难地看向了她。
“简太医。”李佑白的声音骤冷,“退下罢。既没看清是何人,你便退下。”
简青竹只顾盯着周妙,眼中又盈满了眼泪。
周妙心头不忍,僵硬着脊背,立于大殿之上,不知该不该,能不能出言安慰她。
李佑白的脸色暗了下来,望向门外的宫侍,扬声道:“送简太医回太医院。”
简青竹面色煞白,重重磕头,道:“求陛下成全,微臣想去昭阙阁为隆庆亲王守灵。”说罢,她又是重重地再一磕头,额头撞到地砖上,发出“咚”一声闷响,闻之令人惊心。
周妙下意识地倒吸一口凉气。
李佑白面色不悦,挥了挥手,又道:“送简太医回太医院。”
简青竹被“架”走后,余下的杜戚已是听得满头大汗,他极快地说完了庆王的致命伤,迫不及待地也告了退。
人散去,楼空空。
周妙的心头也像空空荡荡地,刮起了一阵悲凉的小风。
真会轮到她么?什么时候轮到她呢?
她转念又想,阖宫之中,那么多人都殉了葬,真会一个接一个地没了么?
“周妙。”
李佑白的声音唤回了她飘远的思绪。
他抬步走到了她面前,眉眼锐利,忽问:“你可怜简氏?同她一样,也以为是朕害了阿果?”
周妙立刻摇头:“绝无此念。”
“哦?为何?”
周妙急道:“六岁孩儿,你不屑杀他。”
李佑白目色沉沉,神色却稍缓,周妙大胆又道:“阿果唤你大哥哥,唤了你那么多年,便是不那么亲近,也是唤你一声大哥哥的阿果。”
因而,你昨夜才哭了。
周妙憋住后半句没说。
李佑白唇边露出一点浅笑:“简氏与你有恩,可是,周妙,我与简氏之间,你永远都要信我。”
周妙闻言一愣,全没想到李佑白为何会蹦出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来。
但她还是乖觉地点点头:“那是自然。”
申时一到,李佑白换了白袍大氅,往昭阙阁中去。
阁中哭声震天。
周妙没有进去,只远远地在昭阙阁外看了一眼那黑漆漆的棺椁。
皇门之中,接二连三地噩耗频频,百官噤若寒蝉。
庆王死得太过蹊跷,但也无人敢问,无人敢查。
按照规制,亲王只在昭阙阁停留七日,便要送到宫外墓穴,入土为安。
隆庆亲王进不了皇陵,只葬在若虚山下。
帝王不为其送灵。
扶灵八人自官阶下一阶亲王者选,四为清,四为浊。
直至夜幕沉下,扶灵者自若虚山尽返。
半轮明月低照,周妙穿过游廊,手中捧着安神茶,往华阳宫正殿而去,这几日李佑白睡得不好,辗转难宁,她因而从典茶司取了安神茶包,煎了一釜茶。
行到殿门外,她扭头却见一道瘦削的人影缓缓走来,身上穿着太医院的白袍,正是简青竹。
她瘦多了,瘦得形销骨立,瘦弱的身躯罩在宽大的白袍下,袍衣晃动,大有空隙。
她真的是最后一个简家人了。
简临舟,简丘,简青松,阿果都不在了。
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周妙不禁顿住了脚步。
“周姐姐。”
简青竹走到檐下,轻声地唤了她一声。
周妙适才注意到她左肩上还背了一方竹药箱。
今日该是李佑白换伤药的日子。
他左手背上的青霜之毒,如今已解了大半,料想再换一副药剂,便能大好了。
周妙勉力露出一点笑意:“来换药么?”
简青竹颔首,道:“今日是最后一剂药包了。”可她脸上一丝笑意也无,哀容犹在。
周妙道:“今日你不必亲自来的,换个太医院的医政亦可。”
简青竹眼神一顿,哀哀道:“我去送了阿果,一直跟着他们出了城门。”
周妙“嗯”了一声,想说的话在脑中转了几轮,才低声问:“你想过回池州么?”
简青竹闻言,立刻抬眼看她,檐下灯笼的光倏忽照亮了她的一双眼。
周妙继续劝道:“回池州去,不是还有祖宅么?开个医馆做大夫,也好啊。且说,常知州亦在池州府,他定会照应你。”
周妙思来想去,这无疑是简青竹最好的去处了。
京城中再无简氏,她留在这里,即便李佑白不杀她,也不意味着旁人不想杀她。
虽然不知道夜中突袭她的人是谁,但能在宫中进出,定不是寻常人,她多留一日,便会多危险一分。
简青竹眨了眨眼,并未回答,只看向周妙手中捧着的茶盘,露出一点笑,问:“这是什么茶,好香啊。”
“安神茶。”周妙随之一笑,“你若喜欢这个香味,待会儿我也给你递一壶来,你带回太医院去,饮下亦好安睡。”
第105章
宫侍来引了二人入殿, 便将殿门合上。
李佑白已等在殿中,他身穿金龙黑袍,正坐于案前翻阅卷轴, 九支青铜烛台灯火正亮,而陈风立在一侧垂首研墨。
见到周妙与简青竹同来,李佑白的眉心微微一皱。
简青竹先是躬身而拜,才将药箱中的药包取了出来, 双手奉上。
陈风接过那白纱药包, 再由他替李佑白系上。
周妙正欲将茶盘搁置在侧, 耳边却听简青竹极轻地唤了她一声“周姐姐”。
周妙顿住了脚步,回首却见简青竹仓惶地抬头看了她一眼,表情里似悲似怯, 嘴唇轻抖了起来。
周妙心中忽觉不妙, 手臂上却是突地一重。简青竹伸手扯拉住了她。
此一拉扯力道不轻,周妙被她扯得身体猛地一转,手中的茶盘应声落地。
哗啦数声巨响, 回荡在殿上。
周妙后背贴着简青竹的前身,简青竹死死拽紧了她的手臂, 而她的脖子一侧遽然一凉,被一个冰凉的物件抵住,她稍一挣扎, 脖子一侧便是一痛。
周妙余光瞟见, 简青竹立在她的身后, 手上捏着一柄银亮的裁刀。
她登时眼跳心惊, 惊诧出声道:“你……”
冷静!
简青竹无言, 而案前的李佑白面色骤变, 即刻起身, 步下三级玉阶。
简青竹高声喝道:“不要过来!”
周妙颈侧又是霍然一痛,她的余光瞥见一颗血珠顺着洁白的衣领落了下来。
“你冷静下来。”她低声劝道。
李佑白却真地停下了脚步,他的视线扫过周妙的脖颈,落在简青竹苍白的脸上。
“你在做什么?”
迎着李佑白的视线,简青竹害怕得颤抖了起来,但她还是硬声问道:“微臣只求陛下一句真话,求一个公道,陛下告诉我,阿果是如何死的?我简氏一族,又是如何死的?”
周妙听得心颤,眼下的简青竹实在太伤心了,太不甘了,简氏一族,大多命丧皇门,再加上个死得不明不白的简青松。她已经全无理智,是以此为最后一策,下下之策,为求一个真相,求一个公道。
周妙目光径直投向李佑白,却见他的眼睛牢牢地盯着简青竹的右手。
大殿之上一时之间,幽静极了。
华阳宫中的青砖锃亮,光可鉴人,三人的影子投在砖上,遥遥而望。
周妙朝前一望,惊觉先前还立在奉案旁的陈风不知何时竟已不见了踪影。
“你想求一句真话,何须以利器胁迫他人。”李佑白的长眉蹙拢,语调冷硬,“你放下刀,朕允你真话。”
简青竹执拗地嘴里只吐了一个“不”字。
周妙离简青竹极近,她察觉到简青竹浑身颤抖得如同风中落叶,而她握着裁刀的手也抖个不停。
周妙纹丝不动,唯恐一个不慎,便会因她手抖,真让自己血溅三尺。
那一柄银亮裁刀,刀锋锐利异常,只是稍稍碰了碰她的皮肉,便又是一阵刺痛。
她的衣领上又落下了一道血痕。
这难道就是她的“死法”么?即便没了“殉葬”,也要不明不白地死在女主手里。
周妙突然悲哀地想,这大概就是作茧自缚,聪明反被聪明误。
她原以为只要自己先道七一步,找到简青竹,就能以此保住性命,没想到最后要结果她性命的人,竟然是简青竹。
如果当初她真的进了宫,李元盛猝然而亡,她是不是也不用殉葬。
周妙心头苦笑连连,这难道就是老天爷,或者命运的黑色幽默,无论如何她都要走向既定的悲惨结局。
捏着刀的简青竹默然不语。
“你以为你在做什么?”
李佑白的语调缓慢,眉眼凌厉,目光宛如淬了毒的利刃,朝简青竹刮去。
简青竹只觉他眼中似刀刀狠毒,刀刀刮骨。
她毫不怀疑,李佑白是真地动了怒,他想杀了她。
她周身的血液仿若沸腾了又凉,简青竹不由大叫道:“是你害了阿果,对不对,你从来就不信他病了,你送他的梨花木架里还藏了毒,不是么?你还在试探他,你根本就不信他!”
她发现了,她在昭阙阁中守夜时,发现了那个梨木架,金球里面是褐色的粉末,经她查验,是一种唤作“冠山雀”的南越毒物。
“你从来都不信阿果,是你害了阿果!”
简青竹激动之时,手上抖得愈发厉害,擦过周妙的脖子。
周妙心跳加快,梗着脖子,想要往旁侧闪去。
脑筋尚在飞转,怎么办?她到底怎么办?
现在还不是她放弃的时候!
正当周妙打算放手一搏的时候,面前的李佑白脸色忽而大变,他的右手抚上左手背上的药包,冷声说:“所以你将冠山雀放进了此药包中。”
简青竹脸色发白,愣了一瞬,又见李佑白身形忽而一晃,仿若欲朝前栽倒。
简青竹骤然僵住了身躯,短短怔忡的一瞬,周妙趁机立刻抬手,护住脆弱的颈侧,用手臂硬生生撞开了简青竹的手腕,锐利的裁刀划开了她的窄袖,在她的手臂上划出了一长道血痕,血流不止。
但是她根本顾不上这么多了,她猛地撞开了简青竹的钳制,朝前飞奔数步,急急托住了李佑白朝前栽倒的身躯,可是她根本托不住,抱着李佑白狼狈地摔到了地上。
周妙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低头再看,李佑白双眼紧闭,像是昏睡了过去。
她一把扯下了他手背上的药包,翻身而起,半跪于青砖上,托着李佑白的头颅,她伸手摸了摸他的脸,温热柔软,又探了探他的气息,却觉那气息甚为微弱。
真中毒了?
她回头,厉声问简青竹道:“你做了什么?你下毒了?”
手臂流淌的鲜血已是染红了她的袍袖。
先前那一撞早已将简青竹手中的裁刀撞到了地上,她呆愣地看向周妙。
“我,我不是故意的。”
周妙又摸了摸他的脸颊,再去探他的鼻息,脑中却在反反复复地念叨先前李佑白口中说的,冠山雀,冠山雀。
她终于想了起来,这个似乎是孟公公给皇帝下的慢性毒药。
怎么就忽然倒地了?
周妙一念至此,还没来得及细想,便听殿门被轰然撞响,她扭头一看,一队禁卫鱼贯而入,迅如疾风,两柄长刀一左一右地架住了简青竹的肩侧,逼得她跪倒在地。
周妙适才后知后觉地低头再看,李佑白已经睁开了眼睛,他的脸颊上沾了她袖上的血迹,他的唇角竟然露出了一点浅笑。
周妙紧绷的背脊骤然松了下去,她也终于回过了神来。
啪。
她情不自禁地抬手拍了拍他的额头,瞪向了李佑白。
这样骗她好玩么?
把她骗得团团转,好玩么?
李佑白拨开了她按在他额头上的手掌,翻身而起,捉过一侧竹药箱中的白纱,在周妙的手臂上缠过数圈。
他对着白纱眉头皱紧,脸色难看,看了数息才松开手去,转而朝前走了数步,居高临下地对简青竹道:“朕不知那梨花木架中有冠山雀,朕之所以知道,是你昨夜配药时,太医院里的人发现了此毒,你送来的药包里早已不是你昨夜调配的药剂。”
简青竹双目圆睁,起初没有听懂他说的话。
李佑白刚才是在骗她?趁她分神之际,是为了周妙?倘若周妙不动,他是不是会趁她分神之时,先下手杀她?
李佑白的眸色漆黑,语调淡淡道:“朕原以为你本性为善,可你胁迫他人,累及旁人,再不无辜。”
简青竹抬起头,眼睛瞪如铜铃。
“你也要杀了我么?”
闻言,周妙按住手臂的伤处,朝前行了数步,着急地唤了一声:“陛下。”
简青竹只是一愣,视线跃过李佑白,望了她一眼,却极快地转回了眼。
周妙正欲开口再劝,却见李佑白的目光落在简青竹的颈项,即便已是过了七日,她脖子上的勒痕依旧清晰可见。
一道发紫的伤痕后,周妙忽然窥见数个半圆的伤痕,绝非指痕,反倒像是什么圆形物件强压上去的痕迹。
周妙心头一跳,一个诡异的念头忽然冒了出来。
佛珠。
她随之想到了道七。
是道七要杀简青竹么?
为什么!
她朝前又行一步,却见李佑白转脸望了她一眼,他的眉心蹙拢,似乎已有所感,对她口中要说的话大为不满。
恰在此时,合拢的殿门外传来了陈风的声音:“陛下,道七禅师求见。”
周妙立刻抬眼望向李佑白,而李佑白的脸色在那一个瞬间变得极为古怪,他的眉头紧皱,嘴唇绷紧,脸上像是厌恶,却又像是释然。
不过转瞬之间,他便收敛了神色。
实在太古怪了。
周妙心惊肉跳,脑中念头千回百转。
如果真是道七想杀简青竹,为什么呢?
“宣禅师进殿。”李佑白默然了须臾,方才开口道。
周妙留心又看了一眼简青竹的表情,她的头颅横在刀下,脸上却露出了一种更为惊恐的神色来。
道七。
简青竹惧怕道七。
难道真是道七要杀她,而简青竹也晓得是道七要杀她?
她因而以为道七是受李佑白指使要杀她?
周妙手腕针扎似地抽搐着疼,可两侧太阳穴仿佛更疼。脑中杂乱无章的思绪如一团乱麻,她忽如方才窥见了绳结的一端,只需轻轻一捻,便能解开其中千千结。
周妙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进殿的道七和尚。
他身上的白袍上落了细雪,浸出星点水痕,他的头上戴着一顶白纱帷帽,遮挡了他的脸孔。
他双手合十,那一串常见的乌木珠就缠在他的右手腕上。
“阿弥陀佛。”
他朝李佑白一拜,却道:“贫僧有话同简施主说,望陛下成全。”
第106章
话音落下, 李佑白背脊僵直,他转了眼,只默不作声地凝视着道七。
众人的呼吸声似乎都放缓了, 殿中瞬间静若荒坟。
道七垂首立在原地不动。
过了约有半刻,李佑白才对那持刀的两个禁卫道:“你们退下。”
“是,陛下。”
两柄长刀收回,禁卫退出了大殿。
道七朝前一步, 停至简青竹身前。
简青竹颤抖着抬头去望道七, 而道七也随之摘下了头上的帷帽。
一道长疤, 宛如蜿蜒沟壑,切割了他的脸孔。
他脸上的刀伤实在太过骇人。
周妙第一次亲眼所见,惊讶地捂住了嘴。
眼前的道七已是面目全非。
她在脑中竭力回想, 美和尚道七从前究竟是什么模样。可是无论她怎么想, 都好像已经想不起来了。
简青竹抬眼看去,脸上也露出了惊骇的神色。
道七缓声对简青竹道:“当夜确是贫僧。”
简青竹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衣袍无尘的和尚。
道七自嘲地笑了半声:“贫僧不修善果, 无可成佛。”
简青竹默了默,讷讷道:“也是你杀了我爹么?”
道七双手合十, 轻道:“正是。”
简青竹身形晃了晃,愤然瞪向道七,而道七的声音轻缓:“昭元十九年, 简临舟找到贫僧为求简丘身死真相, 贫僧后来查到简丘并非病故, 而是孟仲元差人毒害了他, 因而贫僧也晓得了庆王的身世。贫僧并未告诉简临舟, 简临舟亦不知晓。不过他手中有简丘留下的书册, 他医术了得, 很快便破解了其中奥秘。”
简青竹怔怔道:“莫非阿爹他不晓得大哥他……”
道七摇头:“他晓得庆王不是李元盛的儿子,别的,他也无从知晓。”
道七双手合十,徐徐又道:“简施主,简氏之死,与陛下毫无瓜葛。”
随着他话音落下,李佑白的眉目愈沉,他的双拳紧握了握。
周妙适才醍醐灌顶。
为什么道七杀了简临舟?
若只是为了遮掩简丘与王氏私通,他根本无须动手。
简临舟之死,是他晓得了不该晓得的事情。他不知简丘是庆王的生父,但他知道无论如何李元盛生不出庆王。
道七杀简临舟,是为了灭口,那么简青竹也是因为这一桩不可向外人道的秘密,而被道七下了狠手。
道七是佛门中人,书中的道七一心一意地,为的都是李佑白的安危,李佑白的前程。
周妙从前也暗自想过,偌大的后宫,为何李元盛只有两个孩儿,其中一个还是简丘的儿子。
如果,如果李佑白也不是他的孩儿,是道七的儿子呢?
周妙只觉脑中嗡嗡乱想,她身在局中,乱了阵脚。
难道这根本不是什么“她逃他追她插翅难飞”的狗血玛丽苏,而是暗黑玛丽苏吗?
书里怎么没写啊!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就没写呢!
道七才是李佑白的亲爹!
周妙尚还沉浸在巨大的震惊之中,而半跪着的简青竹听罢他的话,杏目圆睁,哭嚎了起来:“我爹爹又有何罪!”
周妙立刻去看李佑白的脸色,而他似乎亦有所感,察觉到她的视线,转而也望了她一眼。
他的脸上不辨喜怒,可眼中分明露出了然,可他的嘴唇绷得极紧,见到她的目光,李佑白似是一顿,却又极快地避开了她的眼神。
周妙心头一落,目光复又投向道七。
道七忽地半蹲而下,对简青竹道:“简施主医过陛下的伤腿,贫僧当夜不该鲁莽而动,可是往事已不可追。你来此处为求公道,贫僧便还你公道。”说话间,道七将落在地上的裁刀,放进掌中,递到简青竹面前,“你可杀了贫僧,为你父报仇。”
“禅师。”李佑白声音沉下。
简青竹原本茫然的神情,像是被这一声轻呼唤醒,她飞快地捉过裁刀,表情木然地朝前一捅。
她轻而易举地刺到了道七的腹部,裁刀穿破皮肉的触感令她手臂一震,转瞬之间,殷红的血迹已染红了道七身上的白袍。
“啊!”简青竹惊呼出声,颓然地松开了手,难以置信地望着道七捂住腹部,人倒了下去。
李佑白一步上前,托住了道七的背心,朝外扬声道:“陈风,唤杜戚来!”
简青竹歪倒在一侧,发髻散乱,脸上再无血色,只呆呆地盯着血泊里的道七。
下一刻,禁卫随之入殿。
李佑白面色铁青道:“将简氏押送大牢。”
简青竹全无反应,怔在原地,被禁卫拖走。
杜戚来得极快,华阳宫灯火亮了一夜。
周妙整夜等在殿中,一颗心起起落落。
直到天光初蒙,李佑白才自安置道七的偏殿出来。
周妙一见,立刻迎了上去。
她脚下一动,才发觉自己的小腿早就麻了。
她走了两步,险些栽倒,李佑白伸手扶住了她。
周妙忙问:“禅师有无大碍?”
李佑白道:“所幸医治及时,暂无性命之忧。”
周妙双肩骤然落下,紧绷的神经稍稍松懈了下来。
李佑白低眉望了一眼她包扎过的手臂,问:“太医看过了么?”
周妙笑了笑:“看过了,说刀痕有些长,但却不算深,十天半月就能除疤。”
李佑白沉默了下来。
周妙捧着手臂,只觉想说的话胀满了胸腔,沉甸甸的,可是真要她说,又不知无从说起。
昨夜道七坦然赴死,其中缘由虽是因杀简氏而谢罪,但究竟为什么杀简氏。
道七未明言,简青竹不敢言。
然而,她觉得李佑白早已知晓。
因而他对于道七滥杀无辜,既是厌恶,又是了然。
道七杀了简临舟,就是为了守住不见天日的秘密。
她细致地打量着李佑白的表情。
他身上虽已换过了朝服,神色却极为倦怠,只道:“卯时快到了,该往华央殿去了。”
周妙应了半声,却听他又道:“你也回殿歇息罢,下朝后,我再去寻你。”
“嗯。”
天明过后,风雪渐停。
冬天的白日光照到雪上,白得发亮。
周妙昏昏沉沉地睡了一会儿,但因为手臂太疼,又被疼醒了。
她乱腾腾的思绪经过一觉浅眠后,仿佛清明了一些,但她躺在榻上,心中依旧大感震惊。
李佑白是金翎儿与道七的儿子。
十数年的光阴流转,无人知晓。
简临舟因简丘之故,隐隐约约地意识到了皇帝的隐疾。
那道七是何时知道的?是一直都知道,还是因为简临舟所言,从而知晓?
李元盛呢,难道他就始终被蒙在鼓里?
李佑白确实不像他,但也不像道七。
李佑白自八岁后便被送去了池州,兴许李元盛即便真的看他越来越陌生,也是聚少离多的缘故。
周妙转念又想,简青竹既已知晓,可是如今的她手中还有证据么?
昨夜的道七生了死志,他若真死了,死无对证。
况且,若是简青竹真杀了他,她往后就再难翻身了,便是报了仇,杀人的苦果也会让她余生为之痛苦。
道七,着实可谓殚精竭虑。
周妙怅然地叹了一口气,避开手臂的伤处,小心翼翼地翻了个身,门扉处忽而传来响动。
周妙警觉地翻身而起,绕过屏风,见到了李佑白。
他抬手摘下了珠冠,随手弃之一旁,珠子哗啦啦响了一阵。
周妙只见他面露疲惫地径自半躺到了屏风前的坐榻上。
寝殿中再无旁人,周妙顺势也坐到了榻前的月牙凳上。
她不言不语地坐着,只顾盯着闭眼假寐的李佑白。
等了一小会儿,“你猜到了?”李佑白睁开眼睛,问她道。
他的眼色黑白分明,可眸光黯淡,大有几分不悦。
周妙老实地点点头,她要是故作天真,装傻充愣地去问李佑白道七为何要杀简氏,才是真正地自掘坟墓。
李佑白瞬也不瞬地凝视着她,仿佛在细察她的神情,默然片刻,他忽而笑道:“妙妙,既然你已经知晓了我全部的秘密,往后你再也不能离开我半步了。”
周妙愣了足足十数息,才倾身凑到他脸前,牢牢地盯着他的眼,惊道:“你难道就没有别的话说了么?”
诸如初闻身世的怅然,得知因果的酸涩,原来你爸不是你爸,你爸真的爱你的释然,抑或是往后权柄的隐忧,一类云云。
他的眉睫乌漆漆,眼中冷光一闪,话音亦是冷冷淡淡,不答反问道:“你以为我还在意么?”
周妙忍痛抬起双手,按住他的脸颊:“你在意。”
李佑白冷笑一声,轻轻拂开了她包裹着白纱的右手,沉声道:“朕不在意。”
周妙就势以右手掌贴住了他左边胸膛:“你的心跳很快,你在撒谎。”
李佑白复又低笑了一声,起身坐定,望着周妙,缓缓道:“李元盛从前教我掌弓,四岁时我便有了第一把乌木短弓。其后一年春来早,他引我去猎场射鹿,我犹记得我们不久便遇见了一只梅花鹿,我脚步轻,行到稍近处,方才拉弓,只是我想讨好他,特意回望了他一眼,想让他知晓,他教我的掌弓之术,我都学会了,可是彼时的李元盛亦拉开了他的乌木长弓,而他的箭头并非指鹿,而是对准了我。”
周妙瞪大了眼,心中沉沉而落,却见李佑白扬唇笑道:“自此之后,我便时常猜想李元盛根本就不喜欢我。后来我寻到了一个宫里的老嬷嬷,人之将死,她告诉了我,当年金翎儿并非因李元盛“去母留子”身死,而是自缢,她是自缢而亡。她生下了我,便自缢而去。”
周妙不知不觉地攀紧了他的手臂。
“庄沉舟,若真有心,不该如此懦弱,若真有所求,便欲尽可取之。”李佑白的笑意淡了,“事后追悔莫及,惺惺作态,又有何用。”
周妙心头一凛,李佑白怨恨李元盛,他也怨恨道七。
“你哭什么?”李佑白眉心皱拢,抬手抹了抹周妙的眼角。
周妙其实不晓得自己何时哭了,可被他一抹眼泪,眼泪顿时流得更凶,她的鼻头酸涩,眼睛发胀,心头怅怅,好似起了一层薄雾,索性哇哇大哭。
李佑白眉头越皱越紧,愠恼道:“别哭了。”
周妙胸中酸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泪水早已模糊了双眼。
朦朦胧胧的视线中,李佑白无可奈何地伸手又来抹她的眼泪,低声道:“别哭了,朕已经不难过了。”
可是他说话的时候,分明像是难过。
周妙一顿,抽抽噎噎地想要止住哭,口中只好道:“但我的手好疼啊……”
李佑白闻言一怔,仿佛轻轻地舒了一口气,一脸的哭笑不得,道:“别哭了,我唤太医来。”
作者有话说:
第107章
岁寒未减, 十二月中,李元盛的棺椁被送出了殡宫。天地茫茫皆裹素,送葬的队伍浩浩荡荡, 一日一夜,风雪不停。
李元盛的棺椁终于入了皇陵。
转眼便是年关,礼部的奏疏日益频繁。
后宫无主,百官劝谏。
出乎众人意料, 皇帝又在礼部的名单上圈了衮州沧县令周仲安之女的名号。
庄太后再也坐不住了, 即便犹在病中, 她也吩咐人将李佑白唤来了寝殿,隔帘而坐。
此一回,他并未推脱政务繁忙不来。
月余未见, 庄太后开门见山地问道:“哀家听闻你又驳了礼部的奏疏。那周氏女郎, 是你让人添的?”
李佑白答道:“正是,朕打算立她为后。”
庄太后闻音起身,险些摔了手中茶瓯。
“周氏是什么出身?凭她能统辖后宫, 克制妃嫔,掣肘他人么?”
李佑白缓缓摇头, 笑道:“她不必克制妃嫔,掣肘他人。后宫之中,既无旁人, 何来克制妃嫔?”
庄太后听得一口气吊在喉头, 喘不上来, 她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一旁的柳嬷嬷连忙上前, 轻抚她的后背, 为她顺气。
庄太后咳了好一会儿, 才止住了咳。
她疾言厉色道:“皇帝, 你这是何意?皇门子嗣为重,六宫空置,只娶一后,何其荒唐!”
李佑白笑了半声:“哪怕六宫齐全,有时亦不能如愿。”
柳嬷嬷听得脸色一变,皇帝说的是先帝,而庄太后无子,一直是她的心结。
如此听来,委实不近人情。
庄太后果然脸色发青,道:“皇帝如今不爱听哀家的了,是哀家老了,不中用了。”她深吸一口气,又道,“衮州沧县,你再怎么扶持,也不可能一朝一夕就换了门楣,皇后若没有母族支持,在后宫哪会有容易日子。”
“母后所言极是,往后周氏还须母后尽心教导。”
这是心意已决了。
庄太后嘴唇翕动,喘息片刻,却吐不出个字来。
李佑白只坐了一盏茶的功夫便走了。
他是铁了心地要娶周氏。
庄太后晓得了他的心思。
礼部的人也渐渐回过味来。先前屡战屡败,原来是皇帝心里早有了后位人选。
过了三日,高朗上书称高姝忽生了头疾,要往豫州祖宅养病,陛下准了。
高姝被礼部除了名。
又过三日,皇帝金笔一挥,指了一门亲事,将兵部侍郎长女何橙指给了高长史高恭。
礼部的册子上转眼只剩了庄丽芙和周妙。
周妙虽然不问朝政,但从周围人的态度上,她意识到了,李佑白说要娶她,是真有其事。
她依旧住在华阳宫里,但身边莫名多了三个嬷嬷和六个年纪稍长的宫女,昨日典仪的人还进了寝殿,为她量尺寸,说是要做新衣裳,后来御膳,典茶司,以及从前没听过的这个司,那个司的人都陆陆续续地来见她了。
周妙不得不打起精神,应付一连串的来人。
待到人去楼空,她适才见到了下朝的李佑白。
周妙下定决心,今天,她一定要趁机和他好好“谈一谈”。
她将要开口,李佑白笑道:“你有话要说?”
周妙颔首,李佑白却问:“今日内侍省的人来过么?”
周妙回忆了片刻,又点了点头。
李佑白笑了笑,撩袍而坐,好整以暇地等着她开口。
周妙坐到了他对面,斟酌了语调,问:“陛下真要娶我啊?”
李佑白冷哼一声:“你说呢?”
周妙干巴巴一笑,又酝酿了须臾,说:“娶了我之后,陛下能不能再不看别人了?”她说得尽量委婉。
李佑白眉骨一扬,却问:“这是何意?”
啊,果然听不懂她委婉的说辞。
周妙不由有些紧张,手指轻轻搓了搓,一鼓作气道:“就是往后你能不能不纳妃,也不宠幸别人,往后只一心一意地同我好。”
“哦?”李佑白缓声道,“原来如此。”他的眉头却渐渐皱了起来,“若我应了你,你要如何报答我?”
周妙立刻答道:“我当然也会一心一意地对你好。”
用真心换真心。
李佑白嘴角扬了又平,却道:“那你有没有想过,若只得一个皇后,朝野内外,若有微词,你往后的日子不见得好过?”
她当然知道。
但是事到如今……
周妙低声道:“那你也得帮帮我。”
李佑白笑了一声。
周妙内心稍定,转念又想到了一件更棘手的事情,“宫里的规矩多,于皇后而言,诸人都说皇嗣最为紧要。你只娶了我一人,要是,要是以后我生不出来怎么办?”说到这里,周妙又忧愁了起来。
李佑白朗声一笑,不以为然道:“那便去宫外神不知鬼不觉寻一个婴孩,就说是你与我生的。”
他说得漫不经心,宛如说笑,但周妙心里明镜似的,这种事情,李佑白真干得出来,说得出,做得到!
她愣了片刻,“嗯”了一声,追问道:“如此说来,你答应我了?”
李佑白说:“好啊,只要你好好报答我。”
周妙眨了眨眼,笑了起来:“好啊。”说罢,起身往前凑了凑,蜻蜓点水般地亲了亲他的脸颊。
李佑白眸色稍暗,按住了她的右手臂,问道:“你的手臂还疼么?”
周妙不明所以道:“有些疼又有些痒,大概已经结痂了。”
李佑白淡淡地“嗯”了一声,松开了手,转而道:“宣人摆膳罢。”
膳后,李佑白又要往华央殿去。
周妙眼见他心情仿佛不错,于是出声提醒道:“陛下还没忘了答应我的事吧?”
李佑白理所当然道:“自然没忘,我不是先前才应了你么?”
周妙摇摇头:“不是这个,是从前应了我的事?”
李佑白面露疑惑:“还有何事?”
周妙轻声说:“简姑娘。”李佑白从前答应过她,不会杀了简青竹。
话音将落,李佑白的脸色难看了起来,眉目间隐隐升起了薄怒。
“你还要为她求情?”
周妙硬着头皮道:“陛下一诺千金,饶了她吧。”
李佑白深深看了她一眼,不再答话,转身而去。
风雪天断断续续,直至年关前,迎来了一个晴朗好天,皇帝大赦天下,先帝御下大牢中的死囚改为流放,鬻官的罪臣抄家后,亦自死囚改为流放。
周妙从陈风那里悄悄打听出,李佑白到底没杀简青竹,而是改为流放,并且流放到池州,并非十分苦寒之地。
常牧之还在池州做知州。
周妙暗舒了一口气。
道七没有死,醒来后便被在太医院中养伤。
那一刀并未伤及要害,岁末时,他已能稍站,缓行。
道七托人传话说,要回若虚寺养伤,翻年过后,他便要往南去,出外云游,若有机遇,周游列国传经修佛。
皇帝准了,却并未召道七面圣。
离宫前,道七只去了坤仪殿与庄太后道别。
庄太后满面忧色:“你伤还未痊愈?怎地又要往南去,哀家记着你去岁时,便已去过一趟锦州,今岁为何又要出京,何时方能归京?”
道七念了一声佛:“佛学精深,贫僧此一行短则数载,长则……”他的话未说尽,但庄太后听明白了,往后道七大抵不会归京了。
他如今不再遮掩他的样貌。
他的容貌不在,一眼望去,惊心动魄的可怖。
庄太后怅然而叹,却听道七缓缓道:“年关就要到了,太后娘娘何不放阿芙归家去罢。”
庄太后脸色骤然一沉,
这段时日,她一直将庄丽芙留在宫中,可李佑白却从来都不见她。
吏部考效,庄氏一门的官员中,几无拔擢,更有数人连“平平”二字亦无。
庄家人个个战战兢兢,若是庄丽芙回去了,难保他们不畏畏怯怯,知难而退。
庄太后憋着一口气,就是不肯放庄丽芙归家。
哪怕最后做不成皇后,她也要让庄丽芙进宫。
皇帝再强硬,也万万避不开一个“孝”字。
“哀家自有打算,禅师多虑了。”
道七低低而叹,抬眼直视着她,忽而倾身往前,附耳道:“阿姊,陛下不可娶阿芙”
庄太后怒而惊起,一句“为何”将要出口,却在道七平静而淡漠的凝视下,缓缓落了座,
她的心头刹那荡起了层层涟漪,道七目光微闪,可眸若心镜,悲伤的心湖下仿如回荡已不可追的伤逝。
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自她脑中乍起,不,亦不能称其从未有过,若是从未有过,她此刻为何会有如此荒谬的念头。
她早就猜到了,早就察觉到了。
坤仪殿里,惯爱饮茶的过客,始终静立煎茶的茶官。
金翎儿。
她的心弦发颤,双手也随之颤抖了起来。
入宫数十载,她惯会在人前掩藏神色,然而,眼下她再装不出波澜不惊,她睁大了眼,唯有怔怔望着她的七弟。
“不娶阿芙啊。”她极为低声地说着,仿佛自言自语,“送她归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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