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车停在野路边,安养真蹲在一旁呕吐不止。他早上原本就没吃饭,再吐也不过就是些酸水。吐完了也没有吃什么喝什么的打算,而是对下属勾勾两指,让他给他递烟。
下属面露难色:“少爷,烟已经抽完了。”
他从昨晚上见了那个姓张的男人后就开始抽,抽了一夜,在车上将就睡了几个小时后,醒来回程,空腹又开始抽。从不晕车的人一路吐得厉害,脸上已经没点人色。随行而来的亲信都不敢说话,也不敢劝,眼睁睁看着他瞎折腾自己。
安养真自嘲地笑了笑,什么也没说,清瘦的身体就剩最后一口气似地坐上车,闭起眼让他们继续上路。
刚进了宁市便听人汇报说林茉莉昨夜里忽然受了惊吓,现在人已经在医院躺着了,便吩咐人调了头,先往医院去一趟。
林茉莉安胎的那家私人医院,安养真去过几次,连护士都对他眼熟了。打听出病房号,过去时却被人在门口拦住。
“怎么?”安养真愣了一下,没休息好的脑袋有点不清醒,脸色一变问:“流产了?”
安保低声:“太太在里面休息,安董吩咐了,谁都不能进去打扰,尤其是……少爷您。”
安养真锁着眉心:“那她现在情况怎么样?”
“已经做过检查了,没有大碍。”
安养真转身走了两步,想起来又回头问:“我爸没有陪她吗?”
“昨晚上送到医院时陪了,今早又回家了。”
“回家?没有去公司?”安养真意外地再度确认了一遍。
安保肯定了他的问题:“是的,是回家了。”
安养真把自己亲爹看得很透,他最爱、最宠一个女人的时候,就是她怀孕的时候,因此他把林茉莉单独扔医院这件事,是极其反常的。
回思源路的车上,安养真拨通了助理电话。
“昨晚上发生什么事了?”
助理不知实情,只能把看到的通报给他:“晚上见了安问少爷,把门锁了后,就出去见了手语老师,原本是要在酒店留宿的,半夜一点又回来了,之后半个小时,太太就出事了,流了血,一直说肚子很痛,是安董亲自送人去医院的,陪到早上七点回家,一直到现在。”
安养真思忖着:“太太知道了他跟手语老师的事情?”
“这个还不清楚。”助理保守谨慎地说。
挂了电话,助理一步也不敢耽搁地守回了安远成的身边。安远成在书房的办公椅上小憩,头歪在一旁。他一般不允许自己这样不雅地休息,要睡也是去办公室后的隔间睡,忽然这样,倒流露出了平时难见的疲态。男人上了年纪,一旦盔甲和刀剑卸下,表现出沧桑的一面,便看着加倍的力不从心。
助理的脚步声惊动了他,安远成睁开眼睛,扶着转椅扶手起身,松开手时,太阳穴嗡的一下,似有血突涌,眼前也黑了一黑。
“董事长。”助理眼疾手快地上前搭了一把。
安远成摇晃脑袋:“二少爷在上课了吗?”
“在上了,吴老师一个小时前来的,您在开会,就没打扰您。”助理汇报。
喝了盏茶润喉醒神,安养真的车子便到了。
忽然见到父亲,安养真竟然一时无话。他吐了一路,胃里还在习惯性的泛酸,灼烧感强烈,让他整个人都发着烫。
“听说你从外地回来,先去了医院。”
“是,听说林林状态不对,就先去探望了一下。”
“你倒是关心她,产检陪着,肚子有问题了,也第一个去探望,怪不得医院里的护士会以为你才是孩子爸爸。”
安养真愣了一下,熬了夜的心脏每一下都跳动很沉,但依然随着安远成的话里有话而突突激烈地跳了起来。
安远成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你跟她在国外是什么关系?”
“什么?”
安远成接过看,是多人合影,耳边听葛越还是语速和缓地道:“养真在里面真是鹤立鸡群,淇淇说他在华人留学圈可有名了,谁都认识他呢。”
安远成不辨喜怒地一笑:“他玩得比谁都花,哪叫有名?那叫作风不正,恶名远——”
话到这儿就停了,因为他在照片上看到了另一张熟悉的面孔,长发遮面,眉目纤细上挑而含情,与现在比起来要年轻许多,气质也有所不同,所以除了最熟悉的人,旁人恐怕辨认不出——那是他的新婚妻子林茉莉。
林茉莉是国外留学回来的,美国的大学那么多,华人留学生何止上万?安远成当初也只是过了一耳,并不当回事,只当她是去国外混了一圈镀了个硕士金,连在哪所大学、哪个专业都记不清。
安远成把手机还给葛越。
他亲眼看着安问被送回家、安顿到房间里,又出来私会情人。原本要在酒店留宿的,却去而复返,在深夜风尘仆仆地回了家。
林茉莉已经睡了,被他惊动醒,嗅了嗅,没闻到酒味,但仍强撑着睡意问:“要不要给你煮点什么喝一喝?”
“我问你,你跟林茉莉两个人,早就认识,为什么要装作不认识?你在国外玩了那么多女人,有没有林茉莉?”
他问得直白,助理也跟着懵了,不安地看了眼安远成,被他挥手斥退。
偌大的别墅一片死寂,佣人从昨晚起就惴惴不安大气不敢吭,像嗅到了风雨气息的动物,已提前害怕退缩起来。
安养真短促地笑了一下,表情浸满不可思议:“爸爸,你不觉得你问的这个问题,很过分吗?”
“是吗?你现在跟我说你要脸面?倒是跟林茉莉昨晚的话如出一辙,她也问我,这种话问出口是不是不尊重她。你们有默契,比跟我有默契,”安远成点点头,呷了口茶,但宽厚的手几乎要把茶盏捏碎,“这种默契倒让我当起来很多。当初你对我外面的所有女人都痛下狠手——”
“这是您默许的。”安养真抿了会儿唇,脸上浮现出在安远成面前不常出现的倔强和阴鸷:“是你想收拾她们甩开她们,所以我才动手!”
“但你对林茉莉,倒是很赞赏。说她单纯,懂事,不惹事生非。”
“她确实如此。”
安远成不置可否,深沉而不带语气地说:“你对她了解得很深入。”
安养真呼吸了两口,忍气吞声:“我跟她只是普通朋友,不告诉你,是没有必要,也很尴尬。不然我怎么说呢,说我未来小妈是我校友同学?你不觉得离谱吗!”
安远成从沙发站起,“离谱?什么叫离谱?如果真像你说的,你们只是普通朋友,不熟,那么你倒是真的很关心她,产检陪了三次,晚上她嘴馋想吃蛋糕,你让郑伯开车绕半个城区去买,郑伯找不到,你就亲自去,挑母婴用品,你陪她一起看,帮她看材料,看成分,还有什么?林茉莉一天到晚见到你时最开心,你晚上陪她看综艺,陪她散步锻炼,送她去做瑜伽普拉提。”安远成勾起唇冷冷一笑:“安养真,我倒是没想到,你对你小妈,比对你亲妈还孝顺!”
安养真身躯一震,捏紧了拳:“你别提她。”
他并非有意留下来介入学生的家务事,毕竟这么大的阵仗,他就算没听清,也能察觉到。聪明的成年人早就识趣告辞了,但吴居中实在没办法把那种状态下的安问留在家里,带又带不走,只能留下等他醒来。
安问掀开薄被下床,对吴居中点点头,脸色苍白,但情绪已比之前平静许多。
吴居中观察他的神色:“你记不记得之前发生的事?你,跟我开口说话了,但很含糊,你现在能开口吗?”
安问张了下唇,怔然了短暂的两秒,又闭上了。
吴居中没有勉强他,递给他一杯水。安问接了,拉开椅子坐下,在草稿纸上信笔写:「我要出去,门没锁,但到了楼下一定有人阻止我,老师可以帮我吗?」
吴居中冷静而默契地说:“我今天开了车来的。”
“我怎么不能提她?”安远成高高在上而轻蔑地冷哼:“我不仅要提,我还要告诉她她亲儿子对一个后妈比对她这个亲妈还上心!上心到床上!上心到肚子里!你敢说林茉莉肚子里的不是你的野种!”
没有人知道安问溜了出来。
是安远成头昏脑胀忘了上锁,才给他静悄悄偷跑出来的机会。吴居中阅卷仔细,以为安问是上洗手间,不知道他已经推开了房门,走到了楼梯口。听到父亲和哥哥荒唐的争吵,安问赤足的脚步顿住。
“她死了,”安养真麻木着脸,被胃酸灼烧的声音嘶哑,“她永远不会知道了。”
“我一清二楚?安养真,我看你是犯了糊涂。你好好去殡仪馆看一看,那罐骨灰的名字,到底是叫琚琴还是张雅琪!你既然调查到了这个地步,那你有没有调查到,她把安问的DNA鉴定报告藏了起来,又做了一份假的给我?你说我为什么不去接问问?我去哪里接?她死的时候身边谁都没有!姘头卷了她的钱跑了!我上哪里去找问问?啊?难道不是她姘头带着亲生儿子跑了?我让野种跟他爸走,我有错吗?你要恨,安问要恨,就去恨你们的妈妈,为什么要留一份假的证书给我!”
安养真简直不敢相信安远成的强词夺理:“就因为当时你认为问问不是你的亲生儿子,你就可以正大光明的丢弃他吗?他好歹在你眼前养了五年!是叫了你五年爸爸的!”
“那你知道你妈妈怎么说?你妈妈说,要把安问带到穷乡僻壤没名没姓地过一辈子,你觉得她是个正常的女人吗?一个正常的母亲,会说出这种疯子一样的话吗?”
“那只是她的气话!”
“那我信了,成全她,有错吗?”
安养真哑口无言,一瞬间仿佛置身于什么巨大而荒诞的语境中无法自救。他的母亲,一贯的嘴硬、骄纵、任性,又在爱侣的反复背叛折磨中变得偏执轻浮。他跟她儿子、姐姐、身边所有人说,他的妻子是个疯子,是个不可理喻毫无贞洁水性杨花的女人,所以他的妻子在别人眼中,就真的成了这样的女人。
安养真知道不是这样的。
他永远会记得昨天那个男人说的话:“她改名叫张雅琪,因为我姓张,所以……本来也要给安问做假身份的,但是时间不够,等到了国外,我们就开始重新生活。房子,车子,一切产业都在过去一年置办好了,她想逃,早就想逃,是我放不下家里人。我们先送孩子到港口,再回去碰头拿假身份。没有想过会出车祸,那种地方车很少的,偏偏是一辆酒驾的货车……对不起,我本来想过带安问走,但是安问是你父亲的孩子,我想,他应该很快就会来接他回去的。孩子留在父亲身边,一定比跟着我好。”
在那个没有监控的乡间野路,在那种混乱的边陲,撞死了人的司机想要一不做二不休,把他一起撞死再逃逸。他躲了起来,躲了两天,登上了原定的去国外的船,用假的名字开始生活。直到两年前,他回国,才换回了真实姓名。
“如果不是你一直怀疑问问是别人的种,她会受刺激,故意留一份假的鉴定报告给你吗?她没有遗弃问问,遗弃他、不要他们母子的,是你。”安养真木然地说:“给她收尸的是你,送她去火化的是你,你明知道她真名叫琚琴,你却将错就错,用张雅琪的假身份给她登记死亡信息,你连给她下葬都不乐意,骨灰就放在县城殡仪馆里,十三年。”
安养真念经似的说,热泪不受控制地涌出,眼前已经没有焦距,也没有了光。
“我懒得跟你说!”安远成不愿意看他流泪的脸,不耐烦地一挥手,继而剧烈咳嗽起来:“不要再跟我提这个荒唐淫.荡的女人!”
砰!
安养真一拳揍在了安远成的脸上:“把话收回去!把话收回去!”他挥出去的拳头发抖,眼睛红得厉害:“你有什么资格这么说她?到处养情妇的是你,滥生私生子的也是你!别忘了,你连玩女人养情妇的本钱,都是外公留给妈妈的产业!”
被亲生儿子一拳揍翻,安远成肿着颧骨暴怒:“来了!大少爷疯了!把他按住!”
“我疯了……你才疯了!你老婆在怀着孕,你在外面玩手语老师!你算什么男人!什么丈夫!什么父亲!放开我!”
待命在外的安保破门而入,死死压制住安养真。他们从没有见过大少爷这样,他一直是很温文尔雅的,充满风度的,从没见过他如此咬牙切齿、涕泗横流的模样,脖子上暴着青筋,一套西服像烂咸菜,而挥舞出的拳头攥得那么紧,指节咯咯作响,关节白得恐怖。
他们当然也没有见过董事长如此可怖的模样,额上青筋抽动,一张脸涨得通红,红得发紫,几乎脱离了正常暴怒的范畴,而嘴唇却又是那么发着黑,发着抖。
“大少爷喝多了酒,神志不清,把他关回房间里让他好好清醒清醒。”安远成一字一句、句句咬牙地说。
保安押送他上楼时,二楼悄寂,哪有谁的踪影?
吴居中放下笔,在安问晕倒前扶住了他:“你——”
他问不出“你怎么了”,因为安问的“怎么”是如此显而易见。
脸色惨白,身体筛糠似的发着抖,眼泪流了满面,而眼睛睁得很圆,瞳孔漆黑,几乎像不会眨眼。
“安问?安问?”吴居中伸手摸他额头,探他体温:“你怎么了?说话,跟老师说话!”
怪他情急,他都忘了安问根本不会说话,是个哑巴。
求求你带我出去。
安问张了张唇,喉结滚动厉害,但嗓子还是那样像被棉絮堵着。
他看着吴居中,不停地、无声地重复,双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襟。
求求你带我出去,带我去见任延。我要见任延,要告诉他,妈妈没有遗弃我,我不是被妈妈遗弃的小孩……要告诉他,他不必再等妈妈来接他了,因为妈妈永远不会再来。求求你带我出去,现在,他想见任延,他只能见任延了——
“求求你,老师……”
“安问?你说什么?老师听不清。”吴居中顾不上震惊,把耳朵凑他唇边。
他发出声音了,像别的哑巴一样,含糊的,咿呀的,干涩的,像从没有用过的剑在经历漫长又粗砺的开刃。
安问用力眨着眼,眼泪流进嘴巴里,喉结一阵滚动——他一把推开吴居中,跌跌撞撞几步,控制不住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第一百零五章
睡着时,梦忽然多了起来。
梦到那条长长的乡下野路,尘土飞扬在轿车尾,他抱着熊,总是扒拉着车座回头望,所以这么多年来,梦里便总是尘土弥漫的,却忘了往前看时,其实是山清水秀吗,云影投在山间。那个会开荷花的池塘十几年都没变,那一年午后经过,粉色的花瓣在清风下摇曳,妈妈下车给他折了一柄。
妈妈的旗袍跟荷花是相得益彰的,走了几步,娉娉婷婷,步下婀娜似会生莲。
早就淡忘掉的妈妈的脸在梦里也清晰了,她当了一辈子受宠的小女儿、骄纵的大小姐,虽然被婚姻折磨,但那时候她又重新找回了爱情,而且正在奔向新生活的路上,因此连发丝都透着愉悦与风情。
更多的细节在梦里浮现。
安问不知道这是一种追忆,还是一种编造。梦里他被放下在福利院,透过破败的泥墙的豁口,看到妈妈远去的身影,他追出去,跌了一步,是妈妈回头把他拉起,拍走他膝盖上的泥土,吹走他小小掌心的碎沙子。摔得那么狠,浅浅的伤口一道道,但妈妈给他吹气,那一口清浅的风温柔、温暖而带着香气,吹走了安问小小掌心深深的痛。
真是奇怪啊,天天盼星星盼月亮等妈妈来接他时,把妈妈的脸都忘记了,只记得她偶尔不耐烦火躁的数落。
现在知道自己其实没有被遗弃,便连妈妈最后抬眸看他的那一眼都清晰如昨。
她好像说过:“问问,回去,妈妈很快来接你。”
车子调转,离福利院越来越远,他不顾一切地追,摔了个狗啃屎,小小的皮鞋也摔飞了,妈妈从窗口探出半个身子,风顺着吹,将她的卷发吹得凌乱,遮掩她心疼焦急的面容。
妈妈的嘴唇一张一合,声音被风吹远。
远到十三年后安问的梦里,才听清是:“宝贝,不要哭,妈妈很快回来。”
枕头如何被眼泪浸湿,当事人并不知道。安问睡得并不安稳,恍恍惚惚醒来又睡去,眼泪顺着眼角滑入鬓角,翻个身,眼泪又滑过鼻尖,流入紧抿的唇缝中。
说不清他是清醒还是沉睡的,梦里的画面声音都历历在目,比回忆、比日记都清晰。
妈妈没有不要他,所以他等了十三年,并不算久,也从来不傻-
再睁开眼时,是被楼下的交谈声吵醒。
吴居中没走,安安静静地一旁写教案,应当是分神着的,否则不会那么快察觉到安问的清醒。
落地窗外,黄昏涂满玻璃。
安问撑着起身,瞥了眼外面的天色,吴居中抽了两张纸巾给他:“擦擦。”
安问抬起手,指腹压上眼底,触手一片湿滑。他现在才知道,原来梦里的他一直在哭。
“我也不知道你是哭晕过去了,还是哭累了睡过去了,本来想喊人的,但我觉得如果你真的需要你家人,刚刚就不会用那种眼神求我。”吴居中说明前因后果,抬腕看表:“一共睡了两个小时十分钟,已经过了我们的授课时间,但没有人来催,我估计……”他停顿,委婉地说:“你爸爸可能太忙了,顾不上。”
安问放下笔,对吴居中扬唇笑了一下。
“什么?”安远成转过身,不耐烦地看着安养真。
“我妈妈,她已经死了,早在十三年前就死了。”安养真一字一句地说,目光黑沉而看不到一点光。
安远成脸色一震,却不是愕然,而是一种被忤逆的震怒:“你允许你去调查的?”
安养真站得笔直,拳头捏紧,语气却很轻地哼笑了一声:“你果然早就知道了。”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早就知道琚琴已经死了,却告诉我和所有人她去了国外,告诉我她不要我,告诉大姨二姨她在外国有了新生活,不想跟国内的任何人牵扯上瓜葛了。”安养真死死盯着安远成:“你知道她出车祸死了,却不让我们任何人见她一面,送她一程——她是你的发妻!是我和安问的妈妈!你连给她办个风光葬礼都不舍得!都不愿意!”
安远成被拆穿,脸色灰败,两腮的肉也不受控制地抖了一抖,但也只是仅此而已。他甚至连给自己申辩一句都懒得,只是意兴阑珊地说:“你既然知道了,以后就正好不用再惦记她了。”
“为什么?为什么当初不告诉我?为什么明明知道她出了车祸,也不去找回问问?你明明知道她不是要丢弃问问,她是要带问问从那个港口出国!问问不是被她特意丢下的,是她去拿身份证和护照时出了车祸,没来得及回去接他——这些,你都一清二楚,为什么不去接问问?”
与下午那种近乎崩溃的脆弱比起来,现在的他异乎寻常的平静,平静到吴居中觉得,只是才十八岁的他,已经做好了迎接命运任何安排的准备。
他就这样拉开门,抓住这次千载难逢的机会,两手空空的,像个客人一样地走出自己的房间,赤脚走上被擦地锃亮的实木地板,昂着首,笔直着脊背。
却不想一下楼就听到安远成的声音。
“你是觉得,你作为一个小辈上门来,又是任五桥的儿子,所以打定了算盘,认为我不会对你怎么样么?”
因为哭了很久而微肿的眼睛蓦然睁大了。安问的脚步顿住,停留在楼梯口。
是任延?任延来了吗?刚刚一直在跟安远成说话的,是任延?但是现在这个时间……安问心里略过日期数字——分明是他打比赛的日子!
他扭头望,吴居中拍了下额头,低声:“我给他发的消息。”
任延里面穿着篮球服和运动短裤,黑色护腕还束在小臂上,篮球鞋也是他最近打比赛穿惯了的,外面草草罩着省实蓝黑配色的队服。一看他的样子,就是从赛场上匆匆请假跑出来,甚至连条长裤都来不及套。宁市最近正遭遇这个冬天来的第一波寒流,市民都盼望着能借此入冬,任延裸露在外的小腿冻得冰冷,而他本人一无所觉。
他无法回忆在赛前看到吴居中那条消息时的心情。他说安问哭了,想说话但说不出。
任延也想不出在等了两分钟都没有叫到附近网约车时,他是如何疯狂跑了两公里,才打到了第一辆的士。
“我想带安问走,希望您能成全。”任延坐在沙发上,两手搭在膝上,修长如玉骨般的十指交扣,保持着一个小辈对长辈最基本的礼貌。
“我听说你昨天晚上在全校面前公开表白了。”
“是。”
“任五桥这么内敛的人,是怎么教出你这么脸皮厚、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儿子的?”
安远成老神在在地坐着,虽然看到任延的第一眼,他仍然想敲碎他的颅骨,但表面上,他还是喜怒不形于色的董事长。他怎么可能会允许自己的情绪被任延这么一个区区的高中生掌握。
“这件事跟我爸没关系,他不知情。”
“是吗?”安远成无声一哂:“崔榕和任五桥,应该早就知道你跟安问的关系了。一直瞒着我,怎么,是知道自己是同性恋,见不得光,没有正经人可以勾搭了,所以才合伙诱骗我儿子吗?”
任延的喉结滚动,吞咽下心口压抑的努力和烦躁,但语气分明已经沉了下去:“安叔叔,这件事,是我对不起你,跟我父母没有关系,还有,同性恋不是病,希望你可以正视安问的天性,尊重他的选择。”
“他有什么选择?他又有什么天性?同性恋需要尊重吗?如果精神疾病只要尊重就好,那精神病院是拿来干什么的?把人送进去,然后说我尊重你,就能皆大欢喜了?”
任延轻轻蹙了下眉,深吸一口气保持克制。心里默念三遍“这是安问的爸爸,跟他起冲突只会让安问难堪,只会让事态更糟糕”——如此三遍后,他才再度开口:“同性恋不是精神疾病,不需要医治。”
“你作为一个同性恋,当然会这么说,没有一个精神病会承认自己是精神病。我已经找好了医生,他会治好安问的。”安远成轻蔑地垂下眼,不想再看任延:“你回去吧,我没兴趣替别人管教儿子,但你也别想祸害我儿子。”
“你找了什么医生?”
“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问你——”任延打断他,深吸气,一字一句地重复:“你找了什、么、医、生?”
安远成愣了一下,一股被挑衅的怒气蹿上头,他不受控制攥紧手中杯盏——
茶汤扬出,滚烫地淋在任延的额发和脸上。
“!”
安问瞪大了眼,再也听不下去,冲动地便要从二楼赤脚跑下——
肩上被一双大手用力按住,他满脸焦躁地回眸,瞳孔甚至因为过度惊痛而失焦。
任延。任延什么时候遭受这种极具侮辱性的待遇?他又凭什么在这里受罪受侮辱?
过了几秒,瞳孔渐渐回焦,安问才看清是吴居中对他摇了摇头。
“别冲动。”吴居中低声,示意他从楼梯的窗口往外看。
大门外,四个黑衣保镖错身而立,昨天跟了安问一路的那个也在。如果现在冒然冲出去,只会被安远成分别扣留住,继而拆散开。
安问深深地呼吸,意识到吴居中让他暂且忍耐是对的。刚刚探出去的脚步收了回去,他攥紧的拳心一片潮湿,目光近乎贪婪地、不舍得眨眼地看着任延。
昨天的晚会灯光太黑了,他都没有机会好好看一眼任延。安问一直觉得自己是耐心很好的,他多擅长等待啊,所以即使安远成要强制他退学、让他跟任延分隔两地,他也并不觉得是一件什么了不起的考验。
现在他知道了,是考验——是最深的考验,是他不能承受的考验。过去他可以等任延十三年,现在却不能跟他分开超过三天。
他眼前的任延还是高大英俊一如往昔。
茶汤淅淅沥沥地从发梢滴在深色地板上,任延很随意地抹了把脸,不为刚才的折辱所动,而只是很沉静地盯着安远成,陈述:“安叔叔,我还是那句话,请你尊重安问。请你想一想他这十三年的生活和经历,想一想你作为父亲应该给他弥补的是什么,他想从你这里获得的是什么,而不是一味地独断专行,替他做人生决定。”
安远成怒极反笑,起了额外的、恶劣的耐心和兴趣。
“你好像很爱安问。”
“这辈子不会再爱别人。”
旋转楼梯拐角处,单身了一辈子的吴居中不自然地手握拳抵唇,想咳嗽又不能。安问反复抿着唇,眼睛眨了一眨,漂亮的脸上忍着泪,也一并忍着笑。
“你这么爱他,应该知道家人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你今天这么跟我说话,是求我的态度吗?”
任延怔了极短的一秒:“对不起,是一时情急。”
“跪下说吧。”安远成冷冷地说。
任延以为自己听错了,安问也以为自己听错了。
“跪下说,让我看到你对安问的诚意。”
任延没动,拳却捏紧。
安远成的目光和神情一直掩饰得很好,只在任延没注意的时刻,才流露出真正的厌恶。从知道任延是带坏他儿子的同性恋那一刻起,他对这个小辈,就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关爱和旧情。昔日抱膝头逗乐玩扑克数独,逢年过节红包向来最厚,次次相见不吝欣赏,现在都只剩下冰冷的嫌恶。
“你连跪一跪你心上人的父亲都做不到,谈什么很爱?”安远成饶有兴致地打量任延:“你应该知道,我们家是一个很传统的家庭,将来成亲,是要三茶六礼明媒正娶的。”
任延单膝跪下去的时候,安问再次被吴居中死死按住:“别冲动!跪一跪死不了人!”
双膝缓慢而无声地跪地,任延上身挺得笔直,两手垂在身侧捏得死紧。
“请安叔叔,”他胸口深深地起伏,直待输出一口气后,才保持沉稳地说:“——成全我们,不要为难安问。”
如果安问在身边的话,便会看到紧紧咬住的后槽牙,和如石刻般僵硬的侧脸线条。
跪一跪安远成,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他这辈子不求神拜佛,不跪上帝,亦没有跪过先祖与父母。擂台上没跪过,打架斗殴骨头节都断了两根了也没跪过,此刻在安远成面前跪了,任延心里很平静,像海一样平静。
无所谓暗涌,只要死死地压住那些暗涌,保持海面上的平静,就可以了。
“你刚刚问我请了什么医生,我现在想起来了,我联系了国外的一家机构,结合中医的针灸、西医西药和电击疗法,很先进,一定能治好安问,说不定等你下次见到他的时候,他不仅痊愈了,还顺便把你忘了。”
在安远成充满画面感的描述中,任延猛地抬起脸,声音像咬着牙挤出,尾音却早就失控颤栗——
“别伤害他!”
安远成居高临下瞥他:“不然你求我。”
任延简直不认识眼前这个人。他无法想像安远成的恨和怒,也无法理解他这种刻薄的、扭曲的作弄,究竟会有什么快感。
“你是不是觉得,很想不通,想不通我为什么要这么对你?”安远成脸色还是不似常人的黑沉灰败:“任延,如果不是杀人犯法,你早就已经死了,我会用棒球棍亲自敲碎你的脑袋。你希望我不送安问去治疗,可以,这辈子你都远离他,别招惹他,也别想见他。如果你可以办到,如果可以亲口跟安问说,你跟他只是逢场作戏,说你根本不是同性恋,只是新鲜玩一玩他,现在玩厌了,准备找个女人谈恋爱——如果你可以跟他说这些,我就不送他去治疗,我就让他好好地念大学。”
任延跪着,自下而上地死死盯着安远成,掷地有声的四个字:“绝不可能。”
“那就去医院。”安远成冷漠地说,背过身去,显示他无意多谈的送客令。
“你疯了!”任延豁然起身,捏成拳的手上青筋叠起:“他是你儿子!是你流落在外面十三年,吃了十三年苦的儿子!你因为怀疑他是私生子,就十三年不去找他,现在好不容易找回来,就因为他喜欢男人,你就要这么对他?!他做错了什么?你又凭什么?!凭你一个又一个的私生子?睁开眼看看!安远成!你外面的私生子,哪一个不比他过得好,不比他过得荒唐潇洒?他成为你的儿子,是来受罪的来还债的吗?你凭什么当他父亲?你他妈根本就不配有他这样的儿子!”
砰!
安远成反手,茶壶连着里面的滚烫开水一起飞了出来——
细腻陶瓷应声而碎。
“任延!”
安问心里呐喊一声,再也顾不上忍耐,奋力挣脱开吴居中的禁锢——
一连串的脚步声凌乱匆忙,任延顾不上脱下被烫湿的外套,下意识地抬眸看——
他的安问一阵风似的穿过中堂,不顾一切地双手合腰抱住了他。
他跑得太急了,不管不顾的,简直像头小兽,一头栽进了任延的怀里。他的衣服、胸膛都湿透了,沸水滚烫,几乎也烫到了安问贴上去的侧脸。
口鼻呼吸间铺天盖地的都是任延的气息。他的队服,他的篮球衣,他身体的气息,运动过的荷尔蒙和淡淡的香水味。
任延一时怔愣,半抬着手,或许是觉得做梦。
他其实没想过今天能见到安问的,毕竟以吴居中转达的情况来看,安问被锁得很严。只是接到吴居中的微信,他怎么能不失去理智不顾一切?他只是想尽可能地近上一米、近上一寸地亲自确认安问的安危。
美梦成真得太快太突然,被陶瓷茶壶砸到的额角滴答流着血。
偏偏是这么狼狈的时候。
为了方便照顾,崔榕给办了转院,将安问安置在了离家近的另一所医院里。安问住了三天院,在手机追篮球联赛直播,省实用连胜提前锁定了省赛的席位,全校都在欢庆,而任延从体育馆赶回,把他抱坐在病房窗台上,额贴着额,鼻尖触着鼻尖,轻轻地吻。
这三天里,除了任延和崔榕来探望以外,没有任何人来打扰他,直到任五桥和安养真先后带来消息。
安养真在电话里的声音听着很疲惫:“哥哥暂时走不开,大概晚上七点能来看你,好不好?”
“嗯,没时间也没关系,我没事。”
安养真听到他声音还觉得像做梦,很难习惯。把手机递给林茉莉,林茉莉声音虚弱得不得了,跟安问轻声细语:“听说你一路吐血去了医院,要不要紧?”
“不要紧。”安问如此回,犹豫了一瞬:“阿姨,如果我那天不说那些话,或者没有被你听到……”
任延从短暂的微怔中清醒过来,很低地,似自嘲似释然地哼笑了一声,才把手轻轻贴上安问肩膀,又轻至重,由虚转实——
他现在是切实地抱着他了,隔了如梦似的近一周。
当着安远成的面,他将唇轻轻贴近安问耳边:“还好吗?”
分明只是很寻常的三个字,却让安问有放声大哭的冲动。
安远成惊怒交加:“谁放他出来的?!”无人应声,他更怒吼:“来人!还不快把少爷带回去!”
也许是门外的保镖没听到,只有家里的两个佣人阿姨战战兢兢地出来,想伸手拉,但任延已经一把将安问护到了身后,目光孤狼般危险而孤注一掷。阿姨哪见过这阵仗,只想着任延少爷之前上门来时,虽然高冷但还是能相处的,怎么会像现在一样,似乎谁要敢靠近他、抢他怀里的东西,他就会毫不犹豫地将对方撕碎。
“别过来!”任延阴鸷发沉、毫不退让地盯着安远成:“我今天必须要带他走。”
“你有什么权利带他走?我才是他的监护人!”安远成死死盯着安问:“过来。”
“你放屁!”安远成震怒,脸上肉都跟着声音颤抖:“你懂什么?谁给你的脸在我面前大放厥词!”
“我说的是实话,安问一直很尊重你,住在我家里这段时间也总是想你。他的生活很简单,不在乎的人,就从来不多看一眼,但越是在乎的人,就越是能轻而易举地伤害他。你监禁他、侮辱他、把他看作一个病人,只会伤害他。安叔叔,我相信你是想要他好,而不是受折磨。”
安远成冷笑一声:“你确实比任五桥厉害,竟敢站在这里教我怎么当爹。你有什么立场资格?”
“我爱他,他也爱我的资格和立场。”
“别让我恶心!”
一股血直冲颅顶,安远成闭了下眼,忍过了眼前的那阵黑气,喘气沉沉地骂道:“他爱你?他一个小孩,懂什么是爱?你说他爱你,他亲口跟你说的?他会亲口跟你说吗?你连听都没听过,把小孩子玩游戏过家家的情感当真,跑到父母面前来自以为是?我告诉你,安问一定会被治好,他现在也已经不在哭着闹着了,再多关十天半个月,见不到你的人,对你的感情一淡,也就把你忘得差不多了。”
“他不会,我也不会。”
安远成不由得眯起眼注视端详眼前的年轻人。他油盐不进,冥顽不灵,目光狼崽子似的发沉迫人,把游戏和青春期的荷尔蒙当真爱,莫名其妙的笃定、信任对方,泼冷水、冷嘲热讽、精神打压、否定羞辱都无动于衷,简直是——
矢志不渝。
安远成不懂“矢志不渝”这四个字。他这一辈子都没有跟这四个字打过交道。
安问却根本不看他,也不听他,仰着脸,双手从任延的脸颊一路细细摸索仔细检查至双肩、双臂、双手。
你流血了。他的唇动了动,目光里只能看到从任延额角留下的鲜红血液,被那团无形的棉絮堵了十年的喉结焦躁地滚动着。
任延抬手抹了一下,指腹染红,刺痛从伤口传来。他的眉连皱也没皱,目光已与一角无声的吴居中交换过。他俯身扣着安问的后脑,声音贴着他的耳廓,说话的气息滚烫:“我带你走。”
“想都别想!”安远成再度暴呵一声让人把他们拦住,继而对安问说:“你是个哑巴,他怎么会爱你一辈子?你连说一句爱他都不行,你觉得他会对你一辈子吗?!被男人玩了又抛弃,有没有想过自己的脸,安家的脸?!有没有想过你妈妈?!”
他好可笑啊。安问回眸,深深地看了一眼他的父亲。
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可笑的人?
任延宽大的掌心护住他一侧脸,让他不要看安远成那张愤怒到扭曲的脸:“跟我走。”
安问用力点头,眨眼的一瞬,他刚放下的心在倏然间随着直觉再度悬起,鸡皮疙瘩蹿了一身——身后一阵阴冷劲风,安问本能地往后看——
安远成不知何时抄起椅子,脸上的肉因为愤怒而发黑地颤抖着,将手中凶器高高地、以近乎恐怖的力道奋力砸下——
破风声伴随着与肉体骨骼碰撞的声音一同响起。
好痛啊。
安问被砸地扑倒在任延怀里。实木椅子裂了,他的肩胛骨, 好像也裂了。
“问问?!安问!”
不知道是谁叫他,肝胆俱裂。
身形摇晃了,安问用力抓着任延的胳膊,指骨泛白的力道。他站稳了,看到任延额上的汗和眼底的惊痛,看到他嘴唇哆嗦着,像是失去了语言。
安问对他扬起一个虚弱苍白的笑。
任延被爸爸侮辱了这么久,他作为男朋友,竟然不能堂堂正正、理直气壮地为他、为他们的爱情说一句话。
尘土飞扬的来路已经消失,他该看到眼前的山青水秀的去路。那些棉絮融化在水里,融化在开满荷花的池水里。
安问注视着任延:“任延……”
粗砺的、沙哑的、生疏的、叹息般的。
“任延……”
沙哑的,不够熟练的,含糊的。
“任延。”
清朗如玉石的,熟练的,字字清晰的。
郑重的。
颤抖的呼吸一瞬间被屏住了,任延忘了眨眼,不敢回应。
怕是梦。
“我下午做了一个梦。”安问口齿清晰、语速平稳、感情停顿得当地说,像一个向来都会说话的常人。
所有人都陷入震惊的寂静中。
“我梦到五岁那年,妈妈送我到乡下,告诉我她很快会来接我。走的时候她哭了,她说最多三天就来接我的,所以她只要跟我分别三天,但是她还是哭了。我在福利院等她的这十三年,我想,她知道的话,是不是一直看着我哭呢?她应该每天都想来接我,只是不能。所以我等她的四千七百多天,并不是白等。”
“你……”任延喉结滚动许久,才找到声音。
“在放下我的那天,那条路上,妈妈就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早上我听到的。”
心口忍着一股甜腥的血腥气,安问勉强自己站直,转过头,以依偎着任延的姿势看安远成:
“你说错了,任延不会一辈子都听不到我说我爱他,我现在就听到了,我爱他。就算我今天仍然没有说话,我也会用手语说我爱他,用心说我爱他,说一千遍。你从手语老师那里学来的我爱你,根本就不正宗,因为你们很脏。林阿姨怀着你的孩子,你出轨,当初是不是也是这么对妈妈的呢?你还怀疑哥哥和林阿姨,觉得她怀的孩子是哥哥的,你真的不懂爱,也不懂尊重。爸爸,我为我有你的基因感到羞愧,感到耻辱。如果可以选择,我不想要你这样的父亲。同性恋不是病,你才是病。在我的生命里,你永远比不上任延。”
痛深入骨髓,让他一阵一阵地发抖,他停顿了一会儿,续了一口气,才接着说:“我永远以喜欢任延、被任延喜欢而骄傲,安问这两个字,从此以后都跟你没关系,安问,安心的安,喜欢任延——问心无愧的问。”
他们走出去时,安远成仍想拦,却听到了谁哭。
是女人的哭声。
林茉莉与安问彼此轻轻注视着,错身而过时,林茉莉捂着嘴的指缝中逸出呜咽。她是先笑再哭,连哭带笑。
“好孩子,宝贝。”她叫安问,一手抚着肚子里的孩子,不舍地、轻声地说:“去吧,勇敢地去。”
?第一百零六章
三天后,安问从任五桥的口中得知了安远成住院的消息。
内情如何,任五桥不方便说,便由安养真转告:“林林一意孤行拿掉了孩子,跟他提了离婚。”
安问自己也还在住院,安远成那一椅子是实打实的全砸在了他背上,当天上了吴居中的车后就吐了血。
是接吻时吐的。
吴居中眼观鼻鼻观心,沉默地当一个敬业的司机,只是偶尔难免从后视镜里瞥一眼路况,便看到两人拥着接吻。他原本以为任延会是比较主动强势的一个,没想到现场是安问缠着他,两手揪着他的队服外套,吻得背过了身子,将任延压上了椅背。尤嫌不够,一腿跨坐了任延身上,纤细的腰线被任延的大手揉着。
本田车内不大,被两人接吻的气息淹没。
吴居中认真考虑将来写回忆录是否要把这一段写进去时,被任延的声音打断思绪。
接吻不应该是这种充满甜腥的味道,傻子也察觉到不对了,他推开安问,目光紧锁着。还没来得及问出口,安问嘴角又逸出一丝血。
任延的声音都变了,安问还笑,满不在乎地用手背揩掉。揩掉了又流,被他手背糊满唇瓣嘴角,像女孩子没涂好的口红。
“哪里疼?告诉我,是哪里觉得疼?”任延的手在他身前失了章法,想为他确认伤处,又根本不敢轻举妄动。
“浑身都疼。”安问说,一张嘴便哇的一声,吐了口鲜血在任延的队服前。里头那件篮球服被浸透了,7号成了染血的。
吴居中根本不敢再耽误,限速也顾不了了,快马加鞭赶向医院。
安问还在车后面胡言乱语,且句句犯忌讳:“要是我不替你挡一下,你要被我爸砸死了。”
“别说话了。”
安问坐在任延怀里,脸贴着他的胸膛:“不砸死也会破相毁容,留一道疤,我会嫌你丑。”
“任延哥哥,问问爱你。”安问童稚的语气说,被纸白脸色衬得墨黑的眼睫微弯,继而下巴与任延的轻轻相蹭,,认真地说:“我爱你。”
感谢天地感谢对于思源路这样历史悠久的老牌富人区来说,医院就在不远处。吴居中一个甩尾将车漂进停车场,车刚停稳,后座门便咔嗒推开,任延挽着安问的膝弯,一阵风似地跑过吴居中、跑进急诊大楼。
先对吐血状态做了基础的检查,心电图和血压都正常,人上了担架床,挂上这个那个药水,接着便被命令去做全身检查。挂号窗口协理帮办病例建档,问姓名和身份证,任延一丝磕绊也没有地背出。推安问进出电梯、奔波在各栋医院大楼间时,也极度小心谨慎,生怕滑轮磕到个小石子而让安问遭受不必要的轻震。
吴居中学校里还有会要开,等崔榕赶到时,两个大人便做了交接。
吴居中赶着去开会,崔榕则是从会上直接撂挑子跑出来的,小羊皮高跟鞋在私立医院的花岗岩长廊上笃笃一阵疾跑,猛地推开门时,看到俩小孩儿在接吻。
确切地说,是安问勾着任延的手与脖子,邀请他弯下腰来亲吻他。
任延根本不敢用力,也不敢深吻,打从交往起舌头就没这么安分过,怕把安问吻得丢了一口气。
崔榕嗯嗯咳嗽一声,任延摸摸安问的脸,与他唇舌分开。他是不慌不忙的,安问脸却微微红了,叫她:“榕榕阿姨。”
吧嗒,崔榕手里的珍稀皮爱马仕径直掉在了地上。
安问轻抬眼神,眉峰也跟着微挑。
他会开口说话,拥有了声音,整个人也像是以旧换新,焕发出了不一样的鲜活与生动。崔榕坐在走廊上哭了一场,再度回去时眼妆都花了。这次注意到了更多的细节,比如她儿子的额头上包了纱布,下颌连着颈部的肌肤红了一片,袖子挽起后露出的右臂肌肤也是红的,显然,是被沸水一路烫成了这样。
“你们……”崔榕有了不好的怀疑。
“在安叔叔面前出柜了。”
事情的来龙去脉要说起来很简单,任延略去了安远成逼他下跪一事,至于安问哑病的突然痊愈,则被轻描淡写地说成了是下午做了个梦,被妈妈托梦啦。
检查结果出来,果然是震伤了内脏,肩骨骨裂。医生以为安问打架弄的,严词警告说如果伤到了脊柱,那就不是吐血的问题,而可能是瘫痪、不良于行的问题了。没吓到安问,倒让任延往后一个月夜夜不停地做噩梦。
你还会选择拿掉孩子吗?
月份已经很大,只能做引产,危险性极高,对身体的后续伤害更难以预估。安远成是不同意的,他不能理解林茉莉的“任性”。一向很乖很听话的女人忽然“任性”起来,代价是安远成不能承受之重。引产需要父母双方签字同意,林茉莉找了关系,安远成找到医院时,一切已经尘埃落定。
一份DNA鉴定书,一份律师草拟的离婚协议被递到他面前。
“孩子是你的,不是养真的。”林茉莉肤色如雪,随时会融化的那样。黑色发丝贴着脸皮,整个人的虚弱触目惊心。
“你觉得我跟养真有不正当关系,怀疑我跟他有旧情,我都可以告诉自己不在乎,但你怀疑我一直与他不轨,就连肚子里的孩子也不放过,让我寒心。”林茉莉用十分陈述句的措辞和语调:“她不被她的父亲承认,就没有必要带着怀疑来到世上,否则将来她问我,妈咪,当时是为什么生下我呢,我怎么回答?别的小朋友都是因为爱,只有她是因为怀疑,生出来只是为了争一口气,证明是你的种吗?没有必要。”
安远成静静地听她讲,知道孩子果然是个女生,是他期盼了半生的小公主,血脉从指尖连到太阳穴,汩汩地跳,像一脉随时要爆发的滚烫的泉。
时间仿佛重复在了十三年前,他也是这样怀疑安问的出生正当性,琚琴留给了他一份假的报告。半辈子下来,安远成始终觉得自己是懂女人的,玩弄于股掌,当指尖玩偶,却接连在两个女人身上遭遇了“宁可不要”。
“宁可不要”四个字,和“矢志不渝”一样,是安远成无法理解的四个字。
任延被他甜得脑子一抽,维持着两手插兜的姿势,将上身俯近安问:“心里没底的话,不如打个赌。”
“赌什么?”
任延说了句,安问瞳孔微微圆睁,十分吃惊。
“你好坏,邢老师会杀了我的。”他一脸认真地说,为老邢的生命健康赶到担忧。
“那你就努努力考进。”
电梯到了,崔榕先行一步进去,按下楼层。安问转身进电梯,强迫症犯了,又转了回去,一言不发地抱了下任延。任延被他弄得哭笑不得,梯门缓缓并拢前,安问用手语跟他说:“下午见,哥哥”。
琚琴太娇纵,骄纵得他后怕胆寒,所以他喜欢林茉莉,因为她温柔听话,从未有一秒忤逆他。老夫少妻的搭配在圈子里不少见,但别人的再婚看着都掺了铜臭,让人不忍细看细想,唯有他和林茉莉算是神仙眷侣,挽着手出入宴席,让人称羡。
一个男人到了中年还能收获如此娇美真心爱情,是这个男人至高无上的勋章,是这个男人最好的饰物。
现在这枚勋章被林茉莉摘下,要扔到垃圾桶里。
安远成扬起的巴掌没有扇下,因为他发现林茉莉根本不害怕,也不躲避。
“我以前觉得,能当你女朋友很幸福,后来成了那么多情人里的一个,我也说服过自己,钱比爱情更值得我去把握。我嫁给你,成为你的夫人,以为是钱和爱情都成全了我。婚礼前的那天晚上,我一个人睡在接亲的酒店套房里,我想,能成为你夫人,一定是一件很幸福的事,一定会比当情人、当女朋友都更为幸福的。”林茉莉撇过脸,发丝半掩面容,眼泪滴进枕头里。
她不愿安远成看到她的眼泪。
过了数秒,她不再说幸不幸福这件事,不告诉安远成“后来,她到底有没有觉得幸福”,而只是说:“你把离婚协议签了吧。”
安远成暴怒不了,也质问不了,临了,他竟然是沙哑地、毫无气势地说:“如果不是你跟养真平时……”
绞尽脑汁的,想说如果不是她平时和安养真相处得那么好、那么真,他也不会由一张照片牵连着怀疑了这么多,越疑越深。
林茉莉细长清澈的双眼注视着他,微微笑了一笑,最后一次乖顺地顺他的意,轻声细语地、好商好量地说:“好呀,就当我也有错吧。”
安远成走出病房门时才懂,她是不在乎在他面前自证了,就当这桩失败的婚姻彼此都有错,好成全他不敢担当的懦弱。
“拿掉孩子这件事,跟你没关系,”林茉莉在电话里安慰安问:“我要给宝宝最好,只是宝宝准备好了,我却还没有准备好,所以宝宝就先回去咯。”她用轻快的、温柔的语气说,不让安问听出她声音里的异样:“再等等,等我也准备好了,她还会再回来的,妈妈和孩子总是互相等着彼此的。”
手机又还给了安养真,安养真走出病房,去走廊上跟安问细说安远成的情况。
没有人知道安远成是怎么在当晚的睡梦中突发脑溢血的,从床上滚下来,声响惊动佣人。
安养真周全照顾了一切,要关照林茉莉,又要关照安远成,顺便处理了那个颇有手段的手语老师。她还想来照顾安远成,效仿港澳富豪之家的那些个三房四房姨太们,落一个病榻窗前无微不至的美名,也好让安远成漏漏指缝,照拂照拂她和她女儿。岂知安养真收拾了父亲那么多情人,又怎么会对一个连私生子都没来得及怀上的她手下留情?
“他现在已经醒了,但不太能自理生活,出行也要轮椅,医生说恐怕要做很久的复健,能不能恢复到正常人的八成,还要看他的意志和运气。”
安问在电话那端静默,安养真知道他心情复杂,也说不出让他不要怨恨安远成的话,索性岔开话题:“对了,我联系了殡仪馆,把妈妈骨灰下葬,墓地也选好了,等你考完数学联赛,我们一起去把妈妈接回来好不好?”
安问说“好”,安养真笑了一笑,焦头烂额中只有跟安问闲聊才觉得松弛片刻,问:“怎么感觉你声音沙沙的?是本来就这个音色,还是嗓子不舒服?”
安问又默,实在难以启齿。他终于有了开口说话、发出声音的机会,夜晚任延陪床留宿时,干了点坏事,纵使被他捂着嘴,也还是被折腾得一声接一声。干完坏事,又聊了一整晚的天,聊到彼此睡着,像任延曾经幻想过的普通情侣那样。
能说话固然是很好,但千好万好,有一点却很糟糕——以往在床上时躲着说的某些话,真是再也没有理由躲掉了。
?第一百零七章
出院第二天即是全国数学联赛。
举办场地在宁市理工大学,安问连考场都没机会看,还是卓望道头一天去边给他直播边带他参观介绍的。考场时间很早,一试从八点便开考了,考到九点二十,休息二十分钟后,进行二试,一直考到十二点三十,是一场有关脑力和算力的长途拉锯战。
怕出岔子,又体谅安养真那儿事情太多分身乏术,崔榕特意请了半天假送安问去考场。房子离理工不远,但安问还是六点多便起了,坐下来吃早饭时,任延刚练完球冲完澡。
毛阿姨迷信,给煎了两个黄澄澄的荷包蛋,不知从哪儿得知两门考试加起来总分是三百分,便一早起来揉面蒸面点,蒸笼一揭开,一个“3”形的红糖馒头散发着甜滋滋的热气。
“我家小孩每次考学,我都给这么弄的。”她盛情邀请,安问推辞不了,乖乖把蛋和馒头都吃了,剩余的打死也不张口。
“会困。”他喝着豆浆,两手拍拍脸:“吃多了想睡觉,上次模拟考就差点睡了。”
一说话,一桌子人都看着他,神情微笑又像做梦,含着迷一样的欣慰。
安问一时吃不准:“……我说错什么了吗?”
“没有。”崔榕目光荡漾爱意:“会说话真好,对吧?”
安问怔了怔,不自然地“嗯”一声。别说别人不习惯,就连他自己也常常被自己的声音一惊。他像是刚发现了自己长鼻子的小象,不知道自己原来拥有还拥有这么个东西,彼此都不熟,相处起来乱七八糟,不是把长鼻子在泥浆里乱甩成螺旋桨,便是走着走着踩一脚。
安问也还没习惯跟自己的声音相处,一开口,自己吓一跳,好怪,怎么是这个音色?跟脸不配的感觉。
但任延说他声音好听,每天都说。昨晚上出院回家住,他像以前一样,在三更半夜轻车熟路地从背后拥住他。
安问迷迷糊糊地半转过身,更依赖地钻进他怀里,气息和咬字模糊:“你来了。”
带着鼻音的感觉娇而嗲,任延静了片刻,双臂交错将他瘦薄的脊背拥紧:“叫我什么?”
安问清醒了些,踢任延的小腿骨,惹来一声闷笑。
“不然叫个哥哥也行。”任延在安问耳边轻声哄。
谁能想到睡得好好的大半夜竟会脸红,安问吞咽数次,喉结被任延修长的手指触着,相当于把他的羞赧捉了个正着。“哥哥”两声小如蚊蚋,尾音带着嘟囔,一听便知不情愿。
任延却很满足,扶着他的腰线若有似无地啄吻着,低沉温柔叹息似地说:“宝贝声音真好听。”
起床喝了几口温水,相拥着一起入睡。或许是做梦,听到任延说:“之前每晚过来,知道你其实是醒了的,一直等着你能回头应我一声。”
因为不能说话,夜又黑,看不清手语,于是被心爱之人从背后拥抱时,明明醒了,却要装作不醒,以免去无法开口的尴尬,以免去无法对任延所说之话做出反应的扫兴。
安问的心口随着任延的这句话发紧,听出任延的委屈与庆幸,梦里跟妈妈说:妈妈,能说话真好-
吃完早餐,再度检查了一遍各式证件和文具,安问背上书包出发。任延送他到电梯口,使坏问:“紧张吗?”
安问原本想答不紧张的,感受了两秒,心竟然真的跳得厉害了些。老老实实地回:“本来不紧张,被你问紧张了。”
“考砸了也没关系。”
“你才考砸。”
任延轻挑眉峰,歪了下下巴,挺玩世不恭地回:“不得了,会吵架了。”
崔榕当自己是透明的。
安问忍笑装高冷。他做这样的表情很可爱,明明是笑的,但嘴角却往下抿,有种言不由衷的俏皮,哪里高冷,分明是甜度加倍。
成情趣了。
任延被他在心里挠了一爪子,一上午都泛着雨后青苔的痒-
到达理工时才七点半,吴居中带队在校门口等学生集合。卓望道到得比安问还早,安问为了不干扰他考试心态,决定先不要跟他讲话,体贴地仍用手语和打字沟通。
吴居中能猜到他的心思,等两人单独时,才问:“你伤痊愈了?感觉怎么样?”
“还有点咳嗽,问题不大。”
“别有心里负担,考不进CMO也没关系,你能走到这一步已经很厉害了。”
他是难得安慰人的,对安问是例外,毕竟他家庭和个人都遭遇了这么大的变故和打击,又刚从医院出来,无论是从考前备考的紧张度饱满度,还是他个人心理状态的调整上,都不是最佳状态。如果落选,虽然可惜,但吴居中却不会意外。
安问不知道吴居中这些考量,点点头,语气里是一股很想当然的天真:“但我每次模拟都是满分,应该不会考不进吧。”
吴居中:“……”
老邢手指压着桌沿,整个人晃了一下,神思恍惚眼神飘忽地停在安问脸上:“……你装哑巴?”
安问哭笑不得:“不是,我的哑巴是心理原因,喝了酒后会……嗯,喝了酒,又想跟任延讲话,就会开口。所以那天在网吧……”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了:“总而言之,真的很对不起,任延没有移情别恋,一直是我。而且老师你看,我成绩也没有退步。”
老邢惨不忍睹地拍了下额头。
“老师?”安问关切地问:“老师,你身体不舒服?……要不要我等下再过来?”
老邢完全忘了把安问叫过来是干什么了了,见人要走,冷着脸很突如其来地说:“没什么,写三千字检讨。”
安问:“……”
无妄之灾了属于是。
“怎么了?”
“没什么,突然发现你其实是很骄傲的。”
安问窘了一下,不服气地小声强调:“但我说的是实话。”
吴居中笑了一下:“行,那就期待你能考出满分。”、
任延更用力搂紧他,说话时,急促的热气散在他耳廓。他沙哑着颤抖着求他别再说话。
安问嘟嘟囔囔的,声音轻了下去:“你不知道吧,要是你长得难看点,你只能当我哥哥,是因为长得好看,所以才有下文,否则,我也不用吃这种苦了……”
任延不停地抚他的侧脸,摸他唇角,确认他有没有继续吐血。安问嘴唇失了血色,被凝结的鲜血点染后,更显苍白。
眼睛垂阖下时,觉得眼眶热热的,但神奇的没有哭。安问阖了会儿,听着吴居中的喇叭一直响,很不符合他平时的人设。想到这点,隧勾了唇,又想到更要紧的事,撑起点精神,两手攀着任延的肩膀,将脸贴上,“再低一点。”
任延将脸埋进他的颈窝,眼泪不受控制地洇进安问乖乖的Polo领。
安问笑出了气息声,但让人听着就觉得疼。他其实也觉得疼,牵着五脏六腑不知哪一处,但哪里都比不上心疼。
“你弄得好像我要死了一样。”说着时,忍住了又一口想吐血的生理反应,“我不会死的,但我还是要现在先说……”
这句话以前他从没有机会说出口。
竞赛班的其他几个学生也陆续到了,小小的队伍向教学楼考场移动,安问跟卓望道一起走,其余几个看他的目光都有些古怪,与他保持着距离。
“你这几天不在学校,学校里天天在聊你。”卓望道压低声音。
安问给他一个愿闻其详的眼神,卓望道拍拍他肩,沉痛地说:“有空自己逛逛贴吧。”
安问从不上贴吧,表白墙最近也都是另一个管理员在打理,因此并不知道网上在聊着什么。但任延当着全校师生面表白,这样爆炸性的同性出柜,又是任延这样的众星捧月的明星,安问大约能猜到一些不好听的言语。
他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没有很当一回事,心无旁骛地投入到考试当中。
考场全程静默,听不到人叹气,也没人东张西望,因为走到了这一步的,没有谁是随便来试试看、碰碰运气的,多半是全力以赴,对于攀登数学之路的艰难与美妙,小小的年纪也已做出了献祭一切的觉悟。
考完第一试,考场里也依然没谁说话,充饥的充饥,温习的温习,解手的解手,甚至看不出谁有想对答案的蠢蠢欲动。安问的书包里被崔榕塞了面包坚果和巧克力,他趴走廊上吃了一些,思维还沉浸在最后一题中,周围人流经过,他浑然不觉,待铃声打响,他也依然没有从思绪中脱离出来,但身体本能地带他回到了座位,拿起了笔 。
头脑清醒活跃得不像话,像有一股泉流,从涓细到奔涌。
当事人无法意识到,他已经进入了心流状态。
二试试卷下发,安问信笔,浑然忘我。
监考老师来自理工数院,棕色软皮鞋停在安问身后。看这个学生解题,他竟然感受到了一股久违的赏心悦目。
十二点四十,考试结束铃响起前,安问已经放下了笔。他抬起眼时,正与讲台之上的监考官对上。他是真的昏了头,才会愉快地对老师微笑,莫名其妙且大逆不道,不想监考官竟也对他含笑点了点头,一秒的神交,如同旧识。
答题卷一收,教室如同被扒了软塞的热水瓶,人气儿活了过来,丝丝往外挤,最后爆发成热烈的蒸腾。都是小孩儿,刚刚还屏着一口气,考完了包袱也就没了,卓望道第一个冲上来跟安问对答案:“我先说,我完了,数论越写越不对,你别告诉我答案。”
安问:“那你问我干什么?”
啪嗒,卓望道手里的2B铅笔硬生生给折断了。
安问旋开矿泉水瓶,喝了一口润润嗓子,报了一遍数。
卓望道的嘴巴成了“O”形,直愣愣地说:“你这样弄得我不知道是应该先为自己伤心还是为你震惊。”
吴居中请考生吃饭,已先去饭店点菜,在群里发了定位。安问不想自己病愈一事抢了大家聊考试的兴致,便又当回了哑巴,别人聊得热烈时,他拿着手机上网。
贴吧和校内论坛关了一圈,五分钟后,咔嗒一声,他面无表情地锁了手机。
预想中的骂他同性恋死变态勾引任延狐狸精的声音并没有出现,一言以蔽之,在热烈的跟帖和同人文中,他已经赛博怀孕、赛博生子、赛博ABO了。
「哑巴好戳XP哦,早就戳烂任延了吧,本畜生口水直流」
安问深受震撼,以至于他后来在清华直博、当上最年轻的研究员、继而是最年轻的助教、副教、正教授、研究这个那个猜想时,也依然没有忘记这条留言。
?第一百零八章
吃过了午饭回学校已是两点多,卓望道先回教室上课,安问则被老邢叫到了办公室。
老邢走在前头一言不发装高深,弄得安问心里惴惴,心想是不是要跟他算任延公开表白的账了?治他一个扰乱校园秩序的罪。但一个被表白的一块儿担责,怎么算都有点亏。安问脑子里一瞬间飘过“红颜祸水”一词,魔怔了,连什么时候进了办公室都没察觉。
老邢把手机扔办公桌上,问他:“想什么呢?”
安问张嘴:“红颜祸水。”
老邢:“……”
要死,说话了!
很难形容老邢此刻的眼神,如同用了毕生的学术治学精神,去做一道极难的“请找出两张图片的不同之处”。他就这样盯着安问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末了,吧唧撇撇嘴,胸有成竹地说:“弟弟是吧?冒名顶替是吧?你哥呢?”
“我……”安问噎住了。
老邢低下脸,视线从两片眼镜后自下而上地钻出:“你哪个学校的?跑省实来干什么?找任延?”
他懂了,三角恋闹到学校里来了,这是来找茬砸场子的。老邢不是个颜控,是成绩控,谁成绩好他护谁。这弟弟年纪小小就知道逃课跟任延在网吧激吻,一看就知道不是个好学生,跟安问不能比。虽然任延这逼扭头就把安问也泡了,老邢心里也呕血,但不管怎么说,省实教导主任应该当好安问娘家人——
“我警告你啊,”老邢大棒挥下:“省实跟别的学校不同,我们管得很严的,你要是在这里乱来的话,我是会亲自去找你们教导主任的。”
安问捂了下额头。
……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毕竟长着这么一张好学生的脸,老邢爱屋及乌,见他有点吓到的样子,缓了缓语气,以过来人的语气劝道:“我知道,任延这个人呢,在你们这个年纪是很受欢迎的,但既然他已经移情别恋,那你就应该放下往前看,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不要再想些这些有的没的,你要想啊,你哥哥成绩可比你好呢……”
安问终于忍不住了:“老师,我没有弟弟,你上次在网吧看到的就是我。”
领了检讨回去,下课铃正巧打响。他从曲水节后就请假,又背上了同性恋的身份,本来以为多少会收到疏远的,不想刚一进去,就被卓望道这个二逼按在了座位上。
安问不明就里,卓望道清清嗓子,十分二逼地且深情并茂地说:“接下来,请欣赏表演,双簧。表演者,卓望道,安问。”
卓望道一鞠躬:“问问。”
安问:“嗯。”
全班人:O
卓望道彬彬有礼:“我叫卓望道。”
安问:“我叫安问。”
全班人:O.O
卓望道:“我们是——”
“是是是,是你个头!”不知道谁揍了卓望道一下,只听到他挠着头“哎呀”了一声,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被挤到外围了。
安问被全班人团团围住,而他正襟危坐在课桌凳上,接受四面八方的拷问。
“天啊问问,你怎么会说话了?”
“你是不是装变声器了啊?”
“现在不仅有义肢还有义嗓了吗?”
“装哪儿了?让我摸摸,是不是装喉结上了?”
“我靠人造喉结!好酷!”
说着说着就上手摸,只是手指还没来得及碰到安问喉结,便有谁捷足先登先行一步,将手捂住了安问的脖子。
他的手很大,手指修长如玉骨,轻易地便贴裹住了安问纤细的脖颈,虎口正巧卡着安问的下颌。安问被迫微微抬起下巴,没回头便知道是任延。
任延的气息鲜明而好辨认,声音里带着慵懒的笑意:“看归看,摸不行。”
“咳咳咳咳咳……”教室里一阵此起彼伏的咳嗽声。
安问脸色泛红,手指勾下任延的手,仰过头问:“你怎么来了?”
任延用非常正常的、闲谈般的语气说:“想你了,考得怎么样?”
“我靠。”A班此起彼伏的骂。
“ 您是真不把我们当外人。”
安问拍拍他肩膀:“不伤心就好。”
“靠。”卓望道反应过来,骂了一句:“你会讲话了,也欠揍了。”
安问失笑一声,胳膊下夹着文具袋,回眸瞥卓望道:“对不起,本来应该早就告诉你的,但怕影响你考试发挥。”
卓望道看愣了。怎么说呢……会说话的安问,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一个二次元纸片人突然到了三次元,笑、语气、神情,都配合着让他整个人更为鲜活、个性。
笑当然还是一样的笑,表情也是一样的表情,但有了声音里的语气,情绪便有了清晰的落脚点,旁观者感知到的“安问”,是比以往加倍的。
加倍迷人,加倍蛊人。
卓望道鬼迷心窍地拍拍脸,鬼迷心窍地张嘴:“问问,你、你……”给迷结巴了,声音也低了:“……好好看。”
安问懵了一下,耳朵染红,转过身去咬牙低声:“闭嘴。”
卓望道默念罪过罪过,心里一个哆嗦,怕任延把他宰了。
“那不然我们走?”
安问赶紧从椅子上起身,脸低着,声音也低着:“出去说。”
聊了一阵,把老邢刚刚让他写检讨的事也一并说了,怪任延头上:“你帮我写。”
任延挑眉:“拜托,网吧里你自己开口骗他的。”
安问开始不讲理:“你写检讨比较擅长。”
“三千字,”任延掂量掂量劳务费:“怎么报答我?”
安问想着正经的报酬,任延讲话的热气在他耳廓散开,声音低沉中透着漫不经心的坏:“不然你坐我怀里,我一字一句教你。”
上课铃响了,安问头也不回十分决绝地逃回班里,听到任延在背后得逞的失笑,扭过头狠狠瞪他一眼。
还没到晚饭时间,整个学校便都知道了安问的哑病痊愈了,表达流畅、口齿清晰、发音标准,声音还那么清亮好听,充满少年感,与他本人的脸和长相都严丝合缝地贴合。
对于这件医学奇迹,省实贴吧吧友们纷纷给出斩钉截铁的答案,就是意见不太统一:
「肯定是被草好的。」
「是任延表白治好的,爱情的力量家人们一同见证!」
「惊!多年哑巴一夜治好,原来竟是因为这?背后原因令人暖心!」
「改字,背后原因令人屁股疼。」
「不能是被任延手把手教好的嘛?听说他们天天住在一起哎,回去后加课补习!哥哥把手指伸进弟弟嘴里摸他舌头什么的XD」
「加入给我三天光明是吧,搞错了,那应该是弟弟把手指伸进去摸哥哥舌头,感受哥哥舌头的律动。」
「律动这词多少有点过分了。」
「笑容逐渐变态。」
「不装了摊牌了,我还是投草好的一票。」
卓望道一边吃饭,一边刷得津津乐道,不忘对两人说:“感谢你们贡献出的日活,直接盘活了已经入土的我校贴吧。”
安问丢不起这人,“别看了。”
卓望道痛心疾首:“我觉得当代女学生的思想实在是有点滑坡,不谈恋爱,光想着看两个男的谈恋爱,难怪我找不到女朋友。”话锋一转,又振作起来:“但我发现这事儿竟然还是有好处的,你们知道吗,最近,鄙人,微信被加爆了。”
安问:“?”
“都是为了打听八卦的,什么你俩在一起多久了,到哪一步了,睡觉什么姿势……哎你们说要是我每天录一段你俩小视频卖钱,毕业前能不能攒出一台宝马?”
任延把手机屏幕戳卓望道眼前,面无表情冷冷地问:“这你发的吗?”
标题赫然写着:「20厘米,懂的都懂!」
卓望道一口汤喷了出来:“不是我,真不是我啊,我肯定写22啊,精确到小数点行吗?”
拦谁也拦不住吃瓜的,三人吃顿饭的功夫,被全校学生当大熊猫参观,一食堂都被挤爆了,窗口阿姨承受了本不该承受的工作量,掂勺掂得怀疑人生。
卓望道也受不了陪他俩一块儿当西洋景,追着A班同学先跑了。安问慢悠悠喝着餐后雷打不动的一罐酸奶时,篮球队的结伴过来。周朗跨开腿,大剌剌在安问面前一坐:“我来感受医学奇迹了。”
安问吐出吸管:“好久不见。”
“你别担心,我跟他们不一样。”齐群山比较冷面周正,瞧着就一脸靠谱。靠谱了没两秒,崩人设地说:“但你要叫我一声,我也不介意。”
反正都叫了两个了,也不差这一个,安问吸了口酸奶:“群山哥哥。”
楚天辰向来话少,懒洋洋地站在一边,一脸懒得与他们为伍的样子。等安问把目光移到他身上时,他说:“不然你唱首歌吧。”
安问:“……这个不会。”
他还没唱过歌,从不知道唱歌是什么感觉,洗澡时,似有熟悉旋律涌到嘴边,却也耻于开口。很怪,他怕听到自己五音不全。
长条凳就能坐两个人,刚刚被挤出去的周朗又硬生生挤了回来:“你别理他,你再叫我声周朗哥哥呗,不能就我单一个‘哥’字啊。”
安问张了张唇,刚想叫,却被周朗几人疯狂使眼色。他没明白,歪下了下巴:“周朗哥……”
另一个“哥”字没机会出声,对面几人齐刷刷拍额头,在一片惊恐的寂静中,安问肩膀被搭上一只手——任延似笑非笑,按着他的肩,垂眸盯着周朗:“叫你什么?”
“我错了!”周朗认怂认得浑然天成:“啧,别盯我啊,哥几个都让他叫一圈了,楚天辰还让他唱歌呢。”
“那个……我突然想起来还有点作业,走了走了……”裴正东低着头起身,齐群山佯装吹口哨,楚天辰四处看风景,几人识趣得厉害,一转眼的功夫就彼此推搡着溜远了。
任延掐了掐安问的脸。他站得巧妙,挡住了路人窥探的视线,懒散地倚着食堂不锈钢色的桌面:“谁让你叫哥都叫啊?”
“这很要紧吗?”
“要紧。”任延帮他划定范围:“确切地说,只能叫我。”
“那养真哥……”
另一个“哥”字又没出口,被任延捏住嘴。
安问:“%&#@”
任延抬了抬眼神:“叫他大哥。”
安问:“……”-
反正已经全校皆知,两人在学校里相处便也没避着。确实也出现过进了洗手间后,被别人阴阳怪气指桑骂槐的时候,安问无动于衷,唯有一次糟糕,是上体育课时,在露天看台后的厕所。那里一般很少人去,因为还有一座离操场更近独立的洗手台,男生们打完球跑完步,更喜欢去那边冲水,要是想解手,去教学楼一楼也更近。
进去后,里面还是空无一人的,只有一扇隔门不知道是虚掩还是关闭。觉得不对劲时,已经被人靠得很近,后背感受到男生运动过后的热气。不是任延,因为安问鼻尖明显嗅到了些汗臭味,透过材质不太好的棉T闷了出来。
“喂,舔一下?”他一手搭住了安问的腰,语气恶劣:“你应该天天都很馋这根吧?”
不知道哪来的自信。
安问冷静地、慢条斯理地整理好拉链,转过身时,一手扣住他不怀好意的手,另一手抬起——电光石火间,人已经被反剪了左手。
“你他妈……”
骂人的话根本没机会出口,下巴便被结结实实挨了一记肘击。因为正在讲话,牙齿便狠狠咬到了舌尖。
血溢满了口腔,捂嘴的时候,腹部又被狠狠踹了一脚。这一次直接被踹翻了,仰面倒地时,脖子被安问掐住。
“别、叫。”他捂住对方溢着血的嘴。
直到现在才看清对方,有些眼熟,是同年级的,但想不起几班了。
周朗嗷嗷一顿怪叫,跟身后的裴正东激动得像两只窜天猴:“我靠我靠是真的!”
任延无语,收了两人的餐盘走,留安问一个人跟他们聊天。周朗两手托下巴:“你叫我声哥呗。”
安问完全没拒绝:“哥。”
“我靠,”裴正东在周朗身边坐下:“我也要。”
安问目光转向他:“裴……哥?”
撩起来的火想熄灭不容易,他想跑,被任延牢牢按坐在怀里:“你回他。”
安问艰难拿着手机,打字的手指都不稳。
【安问:恭喜!好厉害!(大拇指)(大拇指)】
任延看着他热烈浮夸的语气,笑了一声,冲他耳朵吹气,低沉的声音含着漫不经心的笑:“我呢,我厉害吗?”
手机被任延从掌心抽走,轻轻扣在了桌子上。虽然是周末,但崔榕和任五桥去医院探望安远成去了,毛阿姨被放了假,偌大的房子里只有两人。在上午的寂静中,安问忍不住吞咽了一口,喉结滚动的模样紧张,却充满禁欲感。
“你……你还要写检讨呢。”安问眼神乱瞟,“养真哥哥……大哥等下就到了,你快点写……”
“好,我快点写。”
“不是这样写……!”
“正东哥哥。”裴正东一本正经。
安问稍微迟疑了一下:“……正东哥哥。”
“干,”齐群山挨着裴正东坐:“小心任延回来抽你们。”
任延清理了两张餐盘,将之摞到了餐具回收区,正挤了免洗洗手液洗手。
是几班的其实并不重要,安问一手拉下他裤子,让他下身暴露在了空气中,继而遗憾地挑挑眉:“就这么点?我很欣赏你的自信。”
走出门洗手时,刚好碰到任延过来找他。
“怎么这么久?”
手沾上了对方的血,在清泠泠的水中化开冲走,任延没注意到。安问挤了洗手液,洗得认真,岔开话题问:“你怎么过来了?”
“怕你有事。”
任延倚着洗手台,身上T恤湿了一片。安问不动声色地往他身边凑近了些,鼻尖萦绕他的气息,果然跟别人不同,是很好闻的。午后阳光将樟树的叶片晒得发亮,风一吹,地上焦黄落叶哗啦啦地响。他知道任延的潜台词,偏僻、出了柜、体育课,三个关键词一串连,很容易便想到校园歧视和霸凌。
叶片晃动的阳光下,安问仰起脸时扬唇一笑,额发被风吹得凌乱,“不会。”
大约也知道丢脸,里面的那位像蟑螂一样,自始至终没敢吭一声,连忍痛的哼声都闷住了。安问走远时,觉得好笑,便笑了一声。看来对方不傻,知道惹了他受伤,惹了任延没命。
“你笑什么?”
“你在队里有受到排挤吗?”
“他们不敢。”
“那……”
任延瞥他:“担心我?排挤不会,不过更衣室里确实有点尴尬。”
其实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对于出柜这样的事,篮球队比任何地方都更排挤。安问听着他的轻描淡写,终于问出口:“为什么突然想起来公开表白?”
“本来是只打算唱那首歌给你的,后来找人代写了一封情书——”
安问猛地扭头:“啊?”
任延不自然咳嗽一声:“别问我,太羞耻了,已经扔了。”
“……”
“找人写情书是心血来潮,那天曲水节,很热闹,想到你不在,就想留下些什么,回头见了你的时候分享给你。晚上在文体馆见了你后,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什么事?”
“你很不开心。”
安问弯了弯唇角:“怎么会,明明很开心。”
只是开心是表征的,为见了他而开心,难过是海面下的,为不能更正大光明地看他而难过。
“所以……”任延停顿片刻,“只是想让你开心。”
“就为了那一瞬间让我开心,就出了柜?我转学走了,你呢?”安问呼吸发紧,“还留在这里被他们指指点点,将来上了大学,进了校队,打了CUBA,因为同性恋被拒赛或冷藏,因为同性恋失去商业价值,被队友排挤……你想过吗?”
“打篮球只是因为喜欢,如果有一天打篮球不能让我开心,那就不打。”
“所以……”安问仰面望他:“我一时片刻的开心,比你的篮球重要。”
“比什么都重要。”
?第一百零九章
数学联赛结束五天后,作为重点高校的带队教练,吴居中便已经提前得到了消息。
“试卷已经批改完了,一等奖候选名单上有你。”吴居中在电话里通知安问:“具体的,还要等十二月中下旬,把试卷和名单寄给全国组委会复审后,再另行通知。”
安问没有花很多时间去了解联赛和奥赛的运行机制,听吴居中一说一等奖候选,便以为没戏了。自己消化了数秒,倒不算很气馁,反过来宽慰吴居中:“对不起老师,明年我会更努力的。”
吴居中在那头沉默了片刻:“我刚才话里的意思是,你可以收拾收拾准备一月末的全国数学冬令营了。”
“啊?”
“决赛。”
安问还拿着手机发愣,吴居中一字一句说:“只要不出意外,你就是我们省进入决赛的人选之一。”
安问迫不及待地问:“那卓望道呢?”
吴居中笑了一下:“不错,还知道关心战友。他超常发挥了,可以跟你一起去冬令营。你们是这一届省实唯二的两棵苗子。”
安问挂了电话,果然看到卓望道已在三人小群里疯狂刷屏:
「我草我草我草!」
「决赛!一等奖!干!!!小爷我支棱起来了!」
「夸我夸我夸我!!」
「哎,也还好,平平无奇数学小天才罢辽」
「进入贤者时间」
「出来聚一聚聚一聚聚一聚!」
「…………我来到了无人区?」
「草,人呢?」
刷了两三页屏,愣是没人出来搭理他。
安问推门回去,看见任延还在敲电脑。手机被他设置了免打扰倒扣在桌面,显然一直没有碰过。
电脑的蓝光反射在任延薄薄的眼镜片上,薄唇自然抿着,说不出的认真,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写什么比赛征文。
Word文档里光标后移:「……对于我和任延早恋一事,感到深切的自责和内疚。早恋不仅没有让我成绩退步,反而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给同学们做出了恶劣的示范……」
安问:“……”
“打完电话了?”任延头也没回,敲击键盘的手指从容不迫——无他,唯手熟尔……
安问无语:“你真的很熟练。”
任延玩世不恭一耸肩:“多谢夸奖。”
手指离开键盘,将安问拉到怀里坐着,圈着小孩似的圈住他:“谁找你啊?”
“吴老师。”
任延抬了抬眼神:“让我猜猜。”
“嗯。”
“猜中了亲我一口。”
“……”
“进决赛了。”
“……”
任延面露无辜,“那是怎么?说了是我一字一句教你写,快,转过去。”
“我……”
安问被迫着背对他而坐,两手放在了键盘上,顺着任延刚刚打完的那行字继续。
任延教他:“跟任延同学在一起的每一天,我都精疲力尽,睡觉时也深受其害,我以切身体会告诉大家,早恋有害健康……宝贝怎么不打了,嗯?”
安问的指尖搭在键帽上,咬着牙迟迟不落下去。神经啊!这什么十八禁检讨书?!
“是不是要把做错的事描述一遍,检讨一遍?”任延的吻若有似无地在他颈侧流连,一边瞥着屏幕继续说:“被邢老师在网吧包厢抓到时,我被吻得晕头转向,衣服凌乱。我对不起邢老师对我的信任,竟然觉得他来得不是时候——因为当时的我,一心只想继续被任延亲吻。”
安问扭捏乱蹭,想跑的意图明显。任延扣着他,语气变换,稍稍正经的声音里充满暧昧的颗粒感:“昨天去复查,医生是不是说没事了?”
他问得话里有话云遮雾罩,安问心里一抖,想到在病房的那夜。医生三令五申要安静修养,不能有任何剧烈运动,要像玻璃陶瓷一样轻拿轻放。是安问夜半缠着他吻,少年气血擦枪走火,任延并着安问的腿,缓慢而克制。饶是如此,安问也还是叫了一晚上,嗓子也哑了,分明是仗着私立医院病房独立且隔音良好。
没等安问应声,任延拨开了他。
键盘被一双手难耐地按下,电脑屏幕一堆字母乱码,安问眼前发着黑,深深地吸气。他撑着键盘想起身,被任延不客气地按了回去。两个人都倒吸了一口气,过了会儿,拢着窗帘的房间里响起动静。
那种声音很奇怪,像手指揉按捣弄什么水灵灵的果肉,粘连而黏腻,让人脸红。
任延还是不敢太过分,技巧性地伺候他,安养真按响门铃时,他没有留恋,笔直地鸣金收官……
安养真等了半晌,没人应,便给安问拨电话。安问哪有精力应他,喘着湿热的气,双目还失神着。任延帮他接了,叫安养真“哥”,嗓音沙哑干涩,便吞咽了一口。
“怎么是你接电话?”安养真也没太较真,“开门,我到门口了。”
“来了。”
任延挂了电话,俯身抱安问:“去洗个澡?自己行吗?”
是去县城殡仪馆接母亲的大事,自然是要洗干净的。任延抱他去浴室,想到什么,莫名笑了一声:“要是就这么过去了,岳母晚上是不是要站我床头?以后都不保佑我了。”
下了楼见到安养真,一点没心虚,解释说:“他在洗澡,再等几分钟。”
安养真搭着二郎腿,将任延从头到尾打量一遍:“你不洗?”
任延:“……”
任延勾起唇:“现在兑现,还是晚上兑现?我不介意。”
安问只好勾住他的脖子,在他唇角轻轻沾了一下:“好了。”
撩得人心痒。
任延眉目深邃,静望他时分明有好整以暇的味道,过了两秒,他左手摘下眼镜,放到桌上的同时,右手已经覆住安问后脑,深深地吻了上去。
可怜卓望道在群里的姿态由欢庆呐喊到蹲墙角弱小可怜又无助,安问拿这当理由,推开任延时气喘吁吁:“望、小望……他在群里……”
任延发神经:“宝贝学狗叫也这么好听啊。”
安问:“……”
早该知道的,安养真一个风月场里玩大的浪子,怎么可能看不出刚刚他们发生了什么?
任延清清嗓子,略颔首,神色自如地说:“自便。”
接着便也上楼冲澡去了。
安养真让随从开了两辆车来,他跟安问、任延一辆,另一辆坐保镖和助理。助理是安问面熟的,赫然是之前安远成的生活助理。
有些事不必问出口,看一眼就了然了。安问跟那助理点头,微笑了一下。识时务,当然该他在总裁办升职。
殡仪馆并不是匍甸县城的,而是旁边的另一个,路程要远上一百公里。路途遥远,上了车,安养真让安问闭目养会神,安问却没有心思睡觉,望着车外风景从城市进入高速。
两旁建筑渐渐稀疏,大片芭蕉林与稻田绵延,令他想起了小时候的那趟。
“想什么呢?”
“想小时候。”安问回过眸,“你小时候都不怎么回国理我。”
安养真支着脑袋:“刚开始呢,你就是个小不点,我跟你理什么?你连哥哥都不会叫,后来呢,是我回国后你对我爱答不理,整天追着任延跑,叫他哥哥。”
听着有些吃醋。
安养身“哎”了一声,戏谑地问:“你是不是小时候就喜欢他啊?”
任延一肘搭着窗沿,原本闭目养神的人,听到这句话后掀开了眼皮。
“嗯,小时候就喜欢。”
“小时候的喜欢不算数的。”安养真拱火。
“一时半会的喜欢不作数,但是从小时候喜欢到大就作数了。”
任延复又闭上眼,唇角微微勾了勾,听到安养身“啧”了一声,“到头来给任家养童养媳了啊。”
但安问又没有在安家长大。
两人都想到这点,默契地沉默了下来。安养真手指蹭蹭鼻尖,转移话题:“打算什么时候去看看爸爸?”
安问一手被任延牵着。他自己没有知觉,只有任延知道他的手有多么冰冷。
殡仪馆内还接待着其他家属,一路听到鞭炮声和哭天抢地的声音,转过林茵道,却又见到家属忙完了在谈天,小孩在玩闹,生与死在这里交织成了奇妙的场,送走与离别仿佛是一件可以被平静相处的日常。
琚琴的骨灰盒是最普通的那种,安远成甚至没有多选什么贵的、高档的、豪气的。安问见到时已被擦拭洁净,安置在柔软的短毛皮革软垫上。
安问三鞠躬,走上前去,如梦似幻地摸了摸黑色盒子的顶。
“妈妈,你迟到好久。”
?第一百一十章
安放骨灰盒的小室安静,只传来走廊外工作人员与其他家属的低低交谈声。空气里燃起淡淡的线香味,是随从点燃了祭拜的檀香。一人分了三支,依次上了香,插进了黄铜色的香炉中。
如此忙完后,殡仪馆的工作人员恰好回来,提醒说今天的接待时间马上就结束了。
任延和随从先出去,留下安养真和安问兄弟两人。
“哎你记不记得小时候,一到初夏,妈妈就喜欢吃一种很小的桂圆。”安养真撞了下安问的胳膊,起的话题没头没尾:“脆脆的,很甜,她有没有喂过你?”
“那不是桂圆。”安问纠正他。
“是龙眼?龙眼跟桂圆不是一个东西吗?”
“是石硖,妈妈教我的。”
安养真“啧”一声:“你不懂,这个是品种名,就是龙眼,个子小,壳很硬,肉很脆是不是?”
“嗯。”
安养真笑开来,两手插进西裤兜里,在母亲的骨灰盒前与弟弟闲聊:“她以前不是很爱穿旗袍吗,躺在阳台的摇椅上,一边看家庭影院,一边剥这个吃,脚翘着二郎腿,那个皮鞋就勾在她的脚趾上,要掉不掉的晃。”说完低下头闲笑了一声:“跟你说不着,那时候你八字还没一撇呢。”
安远成扔了有关琚琴的所有相册,包括两人的结婚照,因此安问已经不太能记得她的模样了。童年的那些合影,抱着的,蹲下身扶着的,也都已经泛黄,蒙上了一层年岁的柔光。安养真这么说着,安问心里便朦朦胧胧地浮现出画面,黄色的大花旗袍,刺绣的鞋面,闲散无忧的大小姐作派。
“她给我做过龙眼冰。”安问认真地说,要在他哥哥面前扳回一局。
“这么小就给你吃冰啊。”安养真笑着埋怨了一句。
小室的门一直敞着,任延靠在青石砖砌的长廊下,望着从檐下飞过的鸽子。
工作人员再度敲门出声:“二位。”
时间到了。安养真扬了下下巴:“走吧。”
两人转身,室外亮堂,还剩最后一丝黄昏余光投上走廊。安养真脸上挂着笑,走动时与安问肩擦着肩。两人细声,还在闲聊着琚琴,快走出时,安问回头望了一眼。那只是很短暂的一眼,却望尽了他的十三年。
余晖在对面廊檐的兽脊上闪了一闪,太阳彻底落下山去。
“这儿是张……琚女士的随身遗物。”工作人员随行几步,送至门口时,递出一枚信封,“因为时间已经太久,当时处理这件事的人已经离职退休了,所以不是很清楚为什么会留了下来,但我想,这应该是她贴身带的,我们一直保留,对你们家属来说也是个惦念。”
安问接过,拆开这个只印有logo的、充满公务气息的崭新信封。
里面是一张相片。
只是一眼,眼泪就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那是一张被塑封了的相片,像素与现在的高清单反相机不能比,当是用卡片机随手一拍的,画面泛着柔和的光。一个小小的婴儿,穿着厚厚的棉衣或毛衣,扶着婴儿床的围栏而坐。
嘴唇裂开笑的弧度,十八年来从未变过。
是他小时候的照片。
手腕轻轻转过,背后圆珠笔的蓝色字迹被塑胶封存:2002.9.26,宝贝周岁,摄于家中。
安问捏着照片,蹲下身,终至放声大哭-
这座县城比匍甸富有,几个人不至于到住小旅馆或快捷连锁的地步,先行的随从早就实地挑选过,选出了最干净舒适的一家。办理入住后便该吃晚饭,安养真知道安问情绪低落,便心血来潮叫他们去路边喝啤酒撸串儿,又点了一份大盘鸡,底下烩着手工宽面。
西装一眼便知挺括名贵,三人坐在街边小摊上西装革履的,偏偏眼前是小矮桌小马扎,长腿都伸不直,弄得路人纷纷回头看,就连骑电动车载人的也回头行注目礼。
烧烤摊是夫妻经营的,做的是半夜深夜,这会儿虽是饭点,反倒冷清。夫妻俩手艺不差,味道可圈可点,只是没什么好的啤酒,只有淡得能当水的雪花,喝起来没什么感觉。
安问不知不觉喝了两杯,心里沉着事,喝水也能醉。
这里是深山,比宁市气温要低一些,夜幕降下,真正能感受到凉意。任延脱了西服给他:“披上。”
他比安问大一个size,披在肩上,像多套了件大衣。安问一手抓着衣襟,看着任延回落坐小马扎上。里面的白衬衣剪裁合身,领带早已被扯走,领扣解开两颗,露出脖颈曲线,饱满的喉结随着他与安养真的对话而滚着。视线再往下,衬衣下鼓起肌肉线条,不管是胸肌还是大臂肌群都紧实有力,交织起矛盾的禁欲与侵略性……
这样的身材穿正装衬衫,实在是拥有难以言喻的冲击感。
看惯了任延穿校服和宽松的篮球衣、队服、潮牌,两人交往后,他还是第一次见到任延穿这样。
大约是目光太明显,也可能是看他扶着玻璃瓶口半天没动,安养真和任延同时停下聊下,任延似笑非笑:“醉了?”
安问反应迟钝,只觉得脑袋飘忽,点了下头。
“我怕把他气死。”
安养真觉得不无道理,从善如流道:“那你别去了。”
车子在下午四点多抵达了那个偏远的、位于国境线上的县城,殡仪馆的人已经提前得了通知在等着了。
安问和任延都是第一次走入这样的地方。所有人都穿了黑色西服,白衬衫领上打着黑领带,正式而肃穆。安问穿的那套是十八岁生日宴会的。
黄昏的余晖还没消散,天却下起了濛濛细雨。工作人员与殡仪馆的接待一同随行左右,撑起了黑伞。
“所有事情都已经按照您交代的办好了。”一早过来处理事宜的亲信介绍道:“今天太晚,瞻仰吊唁之后,明天一早再接去墓园。”
安养真点点头,拍了拍安问的肩膀。
“酒量这么差?”安养真诧异:“这是雪花。”
“百威他一口就醉。”
安养真没话说了,安问抱着绿色啤酒瓶,对任延笑。
“坐过来?”任延问他。
安问点点头,搬着自己的小马扎,挪到任延身边,怀里还是揣着酒瓶,都捂热了,脸微微扬起,在夜色里被路灯照得明亮。
周围人不少,任延抱了他一下,借位在他唇边沾了沾,拇指摸摸他脸:“怎么不说话?”
从殡仪馆出来后话就少,他目光垂下,十分温柔地看着安问。
安养真看傻了,他不是没谈过恋爱,但真没谈成过这样的。怎么说呢,他在现场都觉得热,都觉得想躲,都觉得多余。
安问拢了拢衣服,趴任延耳边说:“冷。”
任延会意,伸开臂膀将他有力地揽进怀里,又将酒瓶从安问怀里抽走:“别喝了,不然又开始玩失忆。”
安问便伏任延胸前睡觉,脑袋半枕着他的肩膀,呼吸都撩在任延的颈窝里。阖着眼眸的模样安静而乖巧,耳朵听着安养真与任延的谈天。
“你应该提醒我的,就不让他喝了。”
“没关系,今天喝醉了,他心里会好受一些。”
安养真知道他什么意思,目光投向安问脸上:“你知道吗,他刚回宁市时,跟我们都不太熟,很礼貌,也很客气,有什么事都自己处理,最常做的一个动作就是摆手摇头,意思是不用麻烦了、谢谢不用、没关系我可以自己来。摸底考后,老师来家访,想劝他去A班,但他一意孤行要去十五班。我手语学得最好,就负责去跟他谈心,问他为什么一定要去十五班,就这么喜欢你吗。”
“他说什么?”
“他说,宁市很大,新的世界很大,他在那个小小的福利院,小小的旧世界里,是靠你锚定了自己的坐标的,所以到了新的地方,他也只想跟你靠得很近,因为你就是他的锚定。”
任延提着透明玻璃杯口,迟迟没有动作。
“你不知道我当时的心情,吃惊到不知道该说什么,想不通,也有点吃醋。后来我开始想他小时候的生活,爸爸妈妈每天吵架,我在国外对他爱答不理,他只有自己一个人跟玩具玩。离开宁市前,他生活里最喜欢的人,除了我妈,就是你。所以被遗弃在那样陌生偏僻的地方,他一心一意想等的假面超人,就只有你。”
任延垂下眼眸,看安问在他心口呼吸绵长,喝了酒的脸被风一吹,泛着稚气的红。
“虽然当时的我完全没想过,这种依赖会变质成这种性质,但……”安养真举杯,自顾自跟任延的碰了一声脆响:“我很高兴你给了他反馈,同等的、同样的珍重、唯一的。”
又小酌了会儿,起了风,大盘鸡都被吹凉了,便打算走。安养真去前台结账,安问被任延叫醒。
“回去了。还能走么?要不要我背你?”
安问的双眼从迷蒙到一秒的迷茫,继而又迷梦了下去,带着困顿。
“不是这个。”
“延延。”
“让我想起卓望道了。”
“……延延哥哥。”
“平时可以,床上会让我觉得像恋童变态。”
真难伺候。
安问闭着眼,瞥了下嘴:“……哥哥。”
“叫过篮球队了,脏了。”
安问:“……”
任延不轻不重地揉着他的耳垂:“那两个字烫嘴?”
安问蹭了蹭,躲着他的手指:“我还小……”
什么老公不老公的,若非被干得双目失神身体痉挛大脑也跟着糊涂,否则怎么可能叫出口?
任延低声哼笑一声,伸出胳膊,让安问枕他胳膊上:“今天见了妈妈,开心吗?”
“嗯。”
“明天带她回家。”
“本来应该她带我回家的。”
“那时候是你小,所以她带你回家,现在你长大了,所以是你带她回家。”任延搂着他,讲话时胸腔低沉地共鸣:“总而言之,是回家。”
分明字字都很平实,安问却觉得眼眶灼热。半晌,他说:“长大真好。”
不知何时睡去,也不知何时任延抽走了胳膊,轻手轻脚地离开房间,回了自己那间。
醒来时是被梦惊醒的,身体猛地一抽,似乎在梦里一脚踏下了悬崖,强烈的恐慌心悸伴随着真实的失重坠落感袭来,让安问睁开了眼睛。
睁开眼后,一阵锥心的疼痛,迟钝地、缓慢地从心底泛起。那种痛却并非因自己而起。
酒还没有彻底醒,他是凭着本能的驱使,凭着身体的下意识下了床,走出房门,走到任延的那一间。
但是敲错门了……
那边客人骂骂咧咧地开门,看到安问一脸懵懂而认真地问:“任延在吗?”
“……”客人没脾气了,“草,谁家小孩儿?!找错人了!”
任延刚睡了没半个小时,听到声音,直觉是安问,猛地跳下床开门。
“对不起,”他从来没道歉得这么真心实意又流畅过:“是我朋友……问问,过来,我在这里,你记错门了。”
安问转过脸,见到任延的那一刻,不顾一切地跑着撞进他怀里。
任延一手拧着门把手,一手沉稳地抱住他,对门客人的怒气和打量都被他屏蔽,他牵着安问进门,手抹上他眼睛:“怎么又哭了?”
安问在这一秒彻底清醒过来,哭止住了,在未开灯的房间里望任延:“我刚才做了一个梦。”
任延料想他是又做了有关小时候的噩梦,刚想开口宽慰他,便听安问说:“我梦到上一次我喝多了酒,跟你说了很多过分的话,我说你多管闲事,说你自私,说你只想听到我说喜欢你,却不在意我能不能等回妈妈,说就算你死了,妈妈都不会——”
安问蓦然住口,不再说下去,心口悬着后怕。
他好害怕“一语成谶”这四个字,即使从现在看,他的这句赌气的诅咒已经不可能再应验发生。
任延也静了下来,抹他眼泪的手亦停顿在安问脸侧。末了,他极细微地勾了勾唇:“不会,你已经等到她了。”
“我说的是你。我诅咒你,我说,你凭什么带我去看心理医生,劝我开口说话,我说,就凭你喜欢我?说你别太自以为是。”
“问问。”任延叫他,止住他的话。
两人就站在门口,灯始终没开,纱帘外月色暗淡,安问要很用力,才能看清任延脸上的神情,和他眸底的内容。
但任延的神情和眼神都了无痕迹。
安问吞咽了一下,目光里有本能而深刻的后怕:“不是梦是吗?都是真的。”
“是梦。”任延简短地、斩钉截铁地肯定。
“我还说,如果你接受不了我的哑巴,可以立刻跟我分手。”
‘分手’两个字刺痛了任延,就连这句话里的因果逻辑关系,在今天也能轻易地刺伤任延。一想到安问曾有过一秒是如此看待他的喜欢、如此看待他们之间的关系,他就心痛难遏。
“你当时喝醉了酒,而且我也有责任,我也说了很多赌气的、伤害你的话,吵架的内容没有必要当真,”任延很自然地撒了个小谎:“你不提,我都已经忘了。”
“是不是很难过?”
任延失笑,刮了下他鼻子:“怎么这么没出息?”
打了车,他抱着安问把他塞到后座。烧烤摊到酒店也就五分钟路程,安问连这五分钟都睡过去了。酒店是安养真派人订的,一人一间,任延送安问到他房间,给他擦了身体又擦了脸,怕他口渴,烧了热水掺凉成温水,把他叫醒喝了。
安问枕他怀里,只起身了一半,就着他的手喝,喝得急了,果然把自己呛到,可怜兮兮眼眶红红地咳嗽起来,水从唇角流下,洇进睡衣T恤。
任延真服了,忙着抽纸给他擦嘴,不忘调侃揶揄:“之前喝醉了不是很厉害吗,既知道骗老邢,又知道到我房间里耍赖,口齿思路都清楚得很,今天怎么趴了?之前都在演我啊?”
安问回答不上来,勾住他脖子往后倒:“睡觉了。”
任延一个措手不及,好险才没把杯子里的水扬出来。
“我没洗澡。”
“白天洗过了。”安问嗡声,长腿搭到任延身上锁住他:“你穿衬衫好看,以后学一个穿衬衫的专业好不好?”
“你生日那天不也穿着吗?陪你在外面那么久,你都没注意?”
“注意了,好看,不敢多看。”安问吞咽了一下:“看了觉得心虚,怕你发现。”
任延笑了笑,拢了拢他的头发,将他圈进怀里:“这么喜欢我啊?那叫我什么?”
“任延。”
“没有。”
“如果不是,那天晚上你怎么可能让卓望道送我回来,自己在M层抽烟,不接我电话,告诉我还在路上。”
他回忆得未免太清晰,串联得又如此严丝合缝,任延反驳不了,只轻描淡写地说:“只是当时难过,但没有放在心上。”
“对不起,”安问迫不及待地说,双眸紧张地仰望他:“那些话没有一个字是真心的。”
“是吗。”任延笑了笑,改口:“不对,是我知道,我当然知道。”
安问用力点头:“你不会死,你长命百岁。”
任延这次真的笑出了声:“好,那你陪我。”又轻哄:“怎么突然想起来?”
“我什么都想起来了。”安问眨眨眼睛,明亮如星:“想到第一次在山上喝了酒,我问你,为什么不直接来喜欢我,第一次开口说了话,一直叫你哥哥,嗓子疼,让你揉我喉结。
“想起第二次喝酒,在网吧,骗邢老师我是弟弟,我喝了酒,一直一直想吻你,和你从体育公园回去,你带我去买郁金香,白色的。晚上在你房间,你吻我,很过分,超过了普通朋友的尺度,还说这就是‘试一试’该做的。我被你亲上瘾,根本不想从你房间里离开。
“想起之后的每一次喝酒和接吻,跟你说的每一句话。我还说……看一眼你的……”安问咬了下唇,那个词难以启齿便略过了:“说好厉害。”
任延仰面,掌根抵住额头,深深的、克制住的呼吸中传来一声自嘲的轻笑:“我以为你这辈子都不会想起来的。”
如果一直想不起来,就会错过他们的初吻,错过他们彼此心知肚明的、暧昧的每一个夜晚,错过每一句未说出口、却已写在那些非法的接吻中的“我喜欢你”、“我深深地喜欢你”。
“我都想起来了。”安问再度坚定地重复了一遍:“我喜欢你,喝了酒为非作歹,用一百种蹩脚的借口和理由,只是想你亲我。”
?第一百一十章
第二天天蒙蒙亮时,车子便已驶离殡仪馆,向着宁市的方向回程。
从殡仪馆到车上的短短几步路,是安问抱着骨灰盒走的,安养真为他撑伞。安问黑色西服的胸口攒着白花,双手抱着黑色盒子,盒子上椭圆的框内镶嵌着他母亲的黑白相片,在熹微的晨光中,这一幕显得十分宁静。
来时有多远,回去就有多远,但安问全程抱着搭在腿上,片刻也未放松。安养真想让他闭目休息,安问却毫不犯困,纤薄的脊背贴着真皮座椅,清瘦的脸看一会儿风景,又低头看一看盒子。很小心翼翼的,怕磕到碰到。
墓园是安养真早就挑选好的,是一片高级而管理有序的私人墓园,在市郊的山上,坐山望海,风景和风水都极好。墓园已提前安排好了一切接待事宜,在下午三点多的暖阳中,安问亲手把他母亲的骨灰盒放入了温暖宽敞的地穴中。
白鸽扑棱棱飞跃天际,墨绿色松针叶朵在微风中沙沙作响,几人依次上了香,安问接过硕大的捧花,躬身将它依靠在墓碑前。黄白菊花花盘饱满而颜色灿然,掩映着墓碑上琚琴年轻骄傲的美丽面庞。
安顿好一切,暮色刚降,鞭炮的硝烟味被海风吹散,只留下很淡的余味,一行人下了山,乘上园区的白色高尔夫电瓶车,往出口驶去。
“爸爸怎么样了?”安问望着道旁后撤的松树,淡淡地问安养真。
安养真语气里不太当回事:“人还有些糊涂,在医院住着,安排了两个护工。”
“林阿姨跟他的离婚手续办理好了吗?”
“先搁置了,等他状况好转点才能办,”安养真舒了一口气:“林林也需要休息,就省得再刺激彼此了,她其实也不急,下定了决心,反而有耐心。”
安问点点头:“我想去医院看看他。”
“谁?哪个他?”安养真一时有点懵:“林林?”
“爸爸。”
安养真诧异:“现在?你不是不想去么?”
安问按亮手机看了眼时间:“还早,就现在吧,也耽误不了多久。”
“耽误“这个词用的很微妙,安养真咳嗽两声:“不用急于一时,如果你心里还膈应,就以后再说。”
安问勾了勾唇:“总要去医院看看的。”
既然是探望病人,总不能空手而去,安问在医院门口的花店里买了束花,又去隔壁精品水果店提了个果篮。安养真想吐槽得很,没见过亲儿子上门拎这些的,摆在面儿上的疏离,连装都不装了。但安问从墓园出来面色就很冷,安养真也没剩别的什么至亲了,只想百依百顺让安问高兴,便随他去了。
私立医院管理严格,人很少,停车场一溜儿的豪车,出入的家属也都衣着得体。进了大厅后有专属护士来接待引路,乘电梯上了五楼,一条洁白长廊纤尘不染,安远成的病房就在走廊中段,门口坐守着一位黑衣保镖。
见了安养真一行人,他起身问好,例行汇报了今天的动向,中午吃了多少,下午推着去外面散了多久的步,这会儿是醒着还是睡着。
病房是个套间,进门先是玄关、会客厅,绕过隔断,拧开第二扇门,才通往病人休息的卧室。除此之外还有间小卧室,给夜间陪床使用。
两人进去时,脚步踩在厚实地毯上寂静无声,电视开着,音量很小,播放着本地新闻,一米五宽的病床上,安远成背对门侧卧,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如何。
从背影就能看出安远成今日的消瘦,或者也可能是消肿了,平时总定型得一丝不苟的发型蓬松着,被枕头推得凌乱。
人的作风作息深深地被身体出卖,同样的年纪,任五桥就还是非常挺拔,风度昂然,安远成却疲态难消,在这个年纪脑溢血中风,连医生都扼腕。
安问静站了会儿,安远成迟迟没动静,他便放下花和果篮,叫了他一声:“爸爸。”
侧卧的身体一震,像要转过身来,但僵硬而用力地在床上蹭着,很狼狈。安问过了会儿才明白过来,因为安远成偏瘫了,所以连随心所欲地转身都做不到。
他上前,绕过床尾,想伸手帮忙时,看到安远成双目赤红地瞪着他。
因为对面部肌肉也失去了很好的控制,安问也无法辨认他到底是激动,还是愤怒。刚刚一直悬着不知如何应答的心情倒是平静了下来,安问站在他床边,淡淡地说:“我帮你吧。”
任延搭了把手,两人合力将安远成翻过了身,又将他的被子整理好盖好。安远成呼吸粗重,脖子涨红,过了好一会儿,才平息了下去。
“爸爸是生气,还是激动?”安问在床沿边站着,从一旁的柜子上取了枚苹果,在近处的盥洗台上清洗干净。
少年人的声音清亮,穿过水龙头下哗哗的水声,听着比水流更清澈,讲话语气却慢条斯理的。
安远成能说话,但含糊,语句粘连,没有什么威慑力。他干脆不说,沉默以对,眼眸沉沉地看着电视新闻。
安问洗好了苹果,在安远成床边坐下,垂下眼睫,用一柄小巧的水果刀削着果皮。
“我们昨天去把妈妈接回来了,用回了原来的名字,挑了风水好的墓园入土为安。我们想,妈妈应该也不太想跟你有关系,所以墓碑上就没有刻你的名字。”
安远成目光震了震,呼吸又滞重了些。
“爸爸,我不恨你,我在福利院时,有个民警很关心我的状况,一直帮我留意着失踪人口登记里,有没有一个叫‘安问’的,等了两三年都没有时,他虽然没说透,但我已经明白了,你没有找过我。现在我知道了真相。你觉得我不是你亲生儿子,所以你心里应该很高兴吧,觉得我一个野种流落他乡自生自灭,是活该。这个念头虽然自私,倒也符合人之常情——虽然是人性最低等的那一根下线。
“我还是很幸运,最起码你后来知道了不对劲,知道去追查真的基因报告,把我找回来。回来这几个月,我知道你对我是真心的,我对你也是。你怕我不习惯,所以对我好,我怕你以为我心里有芥蒂,所以对你总是表现得很亲密。我很想做一个乖巧、懂事、让你骄傲、至少不会添乱的儿子,但既然你不能接受我喜欢任延,那我只能说一声抱歉,但不准备改。
“你想送我去什么机构治疗,监禁我,因为生恩和近六年的养育之恩,我不怪你,也不在乎。只有一点,你让任延给你下跪,用水烫他,用茶壶和椅子砸他,我不能接受,也不能原谅。”
果皮漂亮地一削到底,竟一丝也未断。安问的手始终很稳,一如他的语气和眼神。讲到最后,他才抬起眼眸,望着病床上的安远成:“你跟他道歉吧。”
不止是安远成震怒,就连一直站在另一侧床尾漫不经心听着的任延,内心也是一震。
被安远成的沸水泼过的手背扬起了水泡,任延自己挑破了贴上了防水创可贴,打球时纵使有护腕挡着,汗还是难免渗进,说没有痛觉是假的,但对他来说真的不算什么。
至于额角被砸伤,除了洗脸时碰到时“嘶”一声外,其余时间更是不会想起来。
“你……”安远成口齿不太清晰,隐隐约约能勉强辨认出来,他说的是:“执迷不悟。”
目光里除了震怒,还有赤红色的沉痛。也许是真的觉得,安问喜欢任延一事,不会让他这辈子都安稳幸福。这是恐同带来的认知错误和偏见歧视,但多少也带有些真心——只是这些真心被独断专横的“为你好”而埋葬了。
“爸爸,你以为同为男人,你比任延和我高级吗?”安问认真的眸色下是淡淡的嘲弄:“你有什么资格教育我?凭两段失败的婚姻?你又有什么资格管我?凭你对我六年的养育之恩?在你觉得是为我好之前,最起码需要搞搞清楚,什么是‘好’,而不是一厢情愿自以为是。我再说一遍,我希望你道歉,最起码,你不能一边享受着任叔叔和崔阿姨对你的照顾,一边让他们儿子对你下跪被你羞辱吧?”
“问问……”安远成含糊地唤了一声他的小名,一双被连番打击后疲惫的双目,更苍老松垂了下来,半边脸部肌肉也剧烈地抖动着:“你……你要跟我当仇人吗?”
安问怔了一下,安远成的目光因为藏着过于殷切的渴盼而显得狼狈,丝毫不见往日的威严。他转过脸,不愿与安远成对视。
“你妈妈的事,是我对不起她,”讲话太吃力了,安远成脖子粗红地涨着,“但我没有对不起你……是她骗我在、在先……否则,你会跟养……养真一样……长大。”
一句话说完,安远成努力梗着的脖子落了回去,重重地跌回了枕头上,气息一声比一声急。
安问耐心地听完,自嘲地勾起唇:“我知道,所以我说了,我不恨你,也没有恨过妈妈。”顿了顿,他再度重申:“我只要你给任延道歉。”
安远成的视线跟着他的声音,转到了任延身上。
任延走至身边,握着安问的胳膊俯身低语:“别生气了,没有必要,我没事。”
但安远成的目光如炬,灼热得让人忽视不了。
任延想了想,安养真临走前还特意拜托过他,总不能真眼睁睁看着安问气死安远成,便对安远成略颔首了一下,道:
“安叔叔,自从知道你住了院后,其实我们都很关心,但怕你见了我们闹心,才迟迟没有来探望。我敬你还是安问的父亲,又是从小关照过我的长辈,所以你对我做的那些事都无所谓,至于我给你下的跪,”他停顿了一下,轻描淡写地说:“就当是我提前跪岳丈的改口礼,将来等你好了出了院,我跟安问再补上那一盏改口茶,希望你到时候可以祝我们百年好合。”
“你……”安远成费力嗫嚅着。
“这些事我都没有跟我父母提过,你可以放心。”
安远成一愕,难堪地转过脸去,任五桥上回来送的花还盛放着,插在花瓶里,很热烈,让人看了心情就好。
“我想我父母应该也跟你说了很多他们的想法,”任延停顿片刻,语气收敛了散漫:“如果你是觉得把安问交给我不放心,那么交给他们,你总能放心;如果你觉得我配不上安问,那么来日方长,我很有信心。”
安问走时,那枚被削好的苹果被静静地放在了床头柜上,已经开始氧化发黄。安远成鼻尖萦绕着苹果的清香,闭上双眼,慢慢再度回到只有自己孤身一人的寂静中。
出了医院大楼,冬日的晚霞铺满了天空。
“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
任延瞥了他一眼:“什么?”
以为安问心情沉重,不想他却舒展着双臂,沉沉松了口气后,半开玩笑似的说:“我爸是怎么跟任叔叔成为好兄弟的呢?我感觉他们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不太一样。”
“也许我们看到的只是一个方面的安叔叔,可能他在家庭和感情方面糟糕得一塌糊涂,但在除此之外的其他方面,是一个好人,或者还过得去的人?”任延唇角衔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听上去像是在安抚安问:“比如,他一定是个很成功的企业家,对下属也不错,平时做公益慈善,捐款很大方,还是个遵纪守法的纳税人?对兄弟也是两肋插刀,年轻时救过任五桥的命。”
“……啊?”
“算了,我随口说的,”任延失笑一声,“不然回去问问任五桥?”
“其实我觉得任叔叔和崔阿姨肯定也发现了什么,以我爸的性子,他们第一次去探望时,可能连果篮和人都被轰出来过。这也是这几天他们都没在我们面前主动提过他的缘故。”安问猜测着,翻旧帐地说:“我爸爸说要用棒球棍敲碎你的头。”
任延耸了下肩,不以为意地笑了笑:“第一,他百分百打不过我,第二,不然以后去拜访岳丈大人,我先戴个防暴头盔?”
“岳丈。”安问端正地念了遍这两个字,神色不自然地嘟囔:“我又不是女孩子。”
大庭广众之下,任延从身后抱住安问,说话的热气氲着安问的耳廓:“昨晚上叫老公的录音还在,现在放你听?”
一想到昨天后半夜发生的一切都被录了音,安问就觉得一股温度陡然升高。没有录像的音频似乎更让人脸红心跳,手机倒扣在桌面,画面只有黑色模糊的噪点,声音却声声清晰,喘息地吟着,带有哭腔的求饶声,“不要”混杂着“好舒服”,一声声的“老公”,到最后沙哑甜腻的尖叫,光听声音,就能想象到他的嗓音与身体一起绷紧一起到达极限后的痉挛抽搐。
这不是任延第一次录音,上一次时,安问还哑着,半哄半骗着说总有一天哑病会好,将来再想听到他这样都做不到了,当然要录一回留念。那时候的安问确实无助,明明快死了,却除了嗯嗯唔唔之外,便什么求饶的话也说不出口,可怜得要命。大约是为了一次录个尽兴,任延什么花样都来了一遍,延迟着,控制着,好整以暇地停留着,又蓦然冲刺到底。
暮色下,任延的眼眸也一并晦暗下来:“回去两段都放给你听听好不好?听听你多会叫。”
在人来人往的医院门口,安问尽力保持着镇定脸色,身体深处却回想起了食后知味入骨入髓的味道,连指尖也跟着发麻。
安远成最起码有一点没说错,任延哥哥,好像不怎么是个好东西……-
宁市今年的冬天一如往常不负众望,冷空气屡次来,屡次入冬失败,总是冷个一两天,大衣外套刚翻出来,便又得塞回去。
学校倒是有规定,进入十二月后,就得统一换冬季校服。冬季校服洋派,英伦范儿,里头一件长袖白衬衫,佩深蓝色斜条纹领带,还有个金色的校徽别针扣,外面套一件同色翻领西服外套,胸口是校徽刺绣。省实的学生喜欢十二月,因为校服够好看,谁穿上颜值都能家三分。
全国数学联赛的一等奖经组委会核实下发后,安问就是穿着这样一套校服去国旗下讲话的。
他以一试二试全满分的成绩,位列全省并列第一。所不同的是,另一个冠军是高三,今年是他第二年参加高中奥赛,而且他从小学起就培养了丰富的竞赛经历,而安问的竞赛经验,只有短短一个月,许多知识他都是现学的。
对于今年萎靡的省实竞赛队来说,安问无疑是天降紫微星,既然哑巴好了,那正好上台去搞个演讲。
演讲稿是安问自己写的,给老邢逐字逐句地审阅了一遍,老邢表示很满意,在台下听得与有荣焉,颇以伯乐之姿自得,直到安问讲完后折了稿纸,对着话筒停顿三秒。
老邢被折磨出ptsd了,心头迅速流窜起一股危机感。
安问垂眼越过人群,在高二十五班的队列中找到最后排站得很闲适的任延,回赠了一句:“最后感谢老师和校方对我的信任,也感谢高二十五班任延同学对我的支持和谅解,better me,我收到了。”
咔嚓一声,是老邢人裂开了。
“我就不陪你们进去了,”安养真刚接了一通公务电话,“公司等着我回去开会,你自己去跟他聊,别太过激,他毕竟……”
安养真注视着安问,没把话讲透。他现在是成年人了,能装能忍能看开,但安问不是。安问正是最叛逆的年纪,要换安养真自己,能恨安远成入骨。
安问失笑了一声:“你想什么呢?我来气死他啊?”
安养真拍拍他肩膀,继而转向任延:“你帮我看着他点……委屈你了。”
任延也漫不经心地笑:“既然这么不放心,不然还是别走了。”
安养真压低声音:“行行好,气出个好歹又是我收场。”
任延拖腔带调:“行了知道了,赶紧走吧。”
整个升国旗广场全是此起彼伏的“卧槽”,整个A班B班和十五班全回头找任延。饶是当惯了校园明星冷脸惯了的人,此刻也生出了一丝不好意思。任延手抵唇,低声咳嗽一声,接着便把手放下了,唇角玩世不恭地勾着,大方接受所有人的围观。
目光却玩味地与安问的在空中交汇。
是考试当天在电梯口下的赌,任延赌他能进决赛,赢了的话安问就当众表白他一次。
安问将稿纸折了两折,抿着唇角笑意,对台边集体呆滞的老邢、年纪主任、分管副校长一一颔首,姿态从容地下了主席台。
总感觉走过去时,踩到了邢老师的灵魂碎片……
老邢确实碎了,碎得真真儿的、碎碎儿的,每一片碎片都伤心地写着:草你俩赶紧他妈毕业吧!
不仅他想任延和安问赶紧毕业,两位当事人也是如此努力的。
冬令营在二月初开展,届时是全国两百多名优胜者去角逐六十个国家集训队席位,这两百人都是各省的竞赛尖子生,拥有强劲的实力和丰富的经验,对于安问和卓望道来说是不小的挑战。
“我就想拿个二等奖就行了,”卓望道有自知之明,“这样刚好能报强基计划,你呢?”
安问看他一眼,卓望道了然:“肯定是集训队,对吧。”说罢拍了下额头,恍然想起来:“草,这样你不就提前毕业了?”
“嗯。”
卓望道思维开阔,立刻联想:“任延省赛打进八强后,是不是也直接提前毕业了啊?”
“是的。”
“干,”卓望道呼吸不能:“那不就我一个人上高三?”
安问安抚他:“不一定,往坏处想,也许我没有考进集训队,任延也没有打进八强呢?”
“不可能。”卓望道呸呸呸几声,“你别咒自己,你也呸。”
在卓望道的强烈要求下,安问“呸”了一声,卓望道:“呸三声。”
安问乖乖的:“呸、呸、呸。”
卓望道:“呸得跟个豌豆射手似的。”
安问:“……”-
任延进八强的消息注定要比安问进集训队的要早,毕竟冬令营还未开始,省篮球联赛就已经如火如荼地开展了。
省实用两场中场就拉开两位数分差的绝对胜利,提前锁定了八强席位。从省实的历史成绩来看,八强不过是探囊取物,要是八强都进不去,是谭岗得离职谢罪的程度。
清北两校队能把这个条件作为对任延单招的前提,足见他们对任延的势在必得,所谓八强,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
任延在两场省赛的表现也不负众望,每一场结束时,他披着省实蓝色队旗起身,迎来的是全场对他名字的山呼海啸。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虽然比赛才开始一半,但今年的MVP,非他莫属。
他喜欢安问的事情早已在整个宁市高中圈流传开,打球碰撞时,难免听到下流肮脏的垃圾话,但在绝对的身体优势面前,对手只能得到一个被任延生造犯规后被担架抬下场的狼狈下场,两场比赛他煞气全开神佛俱杀——
后来,别说垃圾话,就连对上他后,张一张嘴挑衅的勇气都快没了。
高中篮球圈也有拥趸,也有评论员球迷看客津津乐道做实力排名,做评价体系,做战力分析和对比,那一年的高中篮球圈吵到最后,最终只形成了一个公认的事实:这个时代的全国第一高中生,名字叫任延。
?第一百一十一章
准备CMO决赛的过程紧张又枯燥,每天大量的模拟训练,做不完的题动不完的脑筋,连卓望道这种极其热爱数学的人也发出了哀嚎。
进入节奏后,安问跟任延简直过上了形同异地恋的生活。为了确保省赛决赛席位,谭岗利用赛程的空档,安排了与外省高校强队的切磋集训,整个篮球队一消失就是一星期,集训期间管理形同军训,只有晚上回宿舍休息时,才能玩一玩手机跟外界沟通。
偏偏任延拿到手机的时段,安问又还没下课。
篮球集训的强度非正常训练日可比,任延发完微信,是想等到安问回信的,但力不从心,往往安问回他信息时,他已经抱着手机睡得不省人事了。
安问默契地没有回拨通话,问他:
「睡着了么?」
「这么累?」
「晚安。」
任延第二天早上五点准时被谭岗的口哨声吹醒集合,全队进行五公里慢跑热身。他只能在叼着牙刷的间隙给安问回复:
「昨晚上睡着了。」
「集训确实有点累。」
「早安宝贝。」
手机不能带出宿舍,被谭岗发现的话冷板凳没商量。如此一来,两人中间硬生生隔上个十几小时的时差,联系全靠错位留言,早上问一句早饭吃什么,回的时候就已经变成宵夜了。
不止任延,整个篮球队在这种高强度高压集训下都怨声载道,周朗在第三天时就已经对着电话抱头哀嚎:“卧槽宝贝,别分手啊,真不是我不理你,白天是真的没空摸手机!”
全宿舍憋笑憋得辛苦,“哎哎,”裴正东扯扯他T恤:“公放,哥们儿帮你出出主意。”
周朗按下公放,传来女朋友气急败坏的声音:“你少来,你比国家总理还忙!你要是真爱我的话,就算杀人也能抽三秒回我微信,你有多日理万机啊周朗,回个信息能要了你的命是吗?不爱就不是不爱,累了,拉倒吧。”
“卧槽,”周朗急到转圈:“你能别听那些感情鸡汤吗?我连手机都不准带好不好?”
“哈。”女朋友冷笑一声:“你是去集训不是去当兵,拜托,我表哥上国防大学还能摸会儿手机呢,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去研究导弹了哦。”
周朗:“……”
“噗。”裴正东噗的一声,笑歪在楚天辰身上。
“你就是跟别的女人在一起。”女朋友一锤定音:“别给我看照片也别给我看小视频,你们篮球队都是崽种,没一个好货!沆瀣一气!狼狈为奸!蛇鼠一窝!”
篮球队全体:“……”
周朗扶着额头一脸焦头烂额, 只能无力申辩:“宝贝我错了,但我我真的没有跟别的女人在一起……喂?喂喂?”
一直忍笑的篮球队终于抱着肚子集体笑崩:“弟妹好有逻辑!牛逼!”
“你妈的。”周朗一把拍开裴正东的手:“什么弟妹?叫嫂子!”
“哎,你让延哥给你作证呗。”郭沛出主意,“延哥口碑好啊,他说话嫂子肯定能信。”
“对啊延——哥?”周朗满宿舍找人,痴呆住:“……睡着了?这也能睡着?”
任延睡在上铺,耳朵里塞着隔音耳塞。
周朗连脚都不用踮,鬼鬼祟祟地抽走任延耳朵里的海绵耳塞,小声:“延……哥……救——”
任延眼睛都懒得睁,“啧”了一声:“你女朋友又不认识我,让裴正东去。”
“靠,这逼上次一口气养三条鱼,早他妈信誉破产了。”
裴正东从下铺站起身来,边剥了根香蕉边溜达过来问:“哎延哥,问问没跟你闹吗?他不生气啊?”
全寝室迷一般的静默,半晌后,周朗骂了一声“靠”。
“觉悟不同。”裴正东拍拍周朗肩膀。
周朗:“觉悟确实不同。”
“你反思一下。”楚天辰发出反思券,周朗讪讪地把耳塞塞回给任延:“您睡,你继续睡……”
任延把耳塞重新塞严实,无情拉下眼罩:“除非地震别叫我。”
篮球队的集训生活从早上五点开始,九点结束,因为宿舍楼和体育馆有段距离,因此无休就是在馆里打地铺,过得比当兵还不如,一整天下来要经历跑步热身、体能训练、传球投篮上篮远距离跳投运球跳跃滞空等等专项练习,除此之外还要模拟对抗和战术练习。
跟他们打练习赛的是CUBA的新锐强队,初次遭遇战,空气里都是火星子,省实小输,面子上过得去,其实底下都知道输麻了,毕竟就连体能怪物任延都狂睡不起。
现在是集训第三天,大部份人还没从筋疲力竭中回魂,又拉拉杂杂地小聊了会儿,宿舍里便按纪律熄了灯。过了会儿,不到十点,整个八人间宿舍便响起此起彼伏的打鼾声。
任延的闹铃在十点四十五准时响起,他条件反射地一震,摸着将铃声按掉,迷迷糊糊了十秒后,才痛苦地睁开眼常舒了一口气。
在交响乐般立体环绕的鼾声中,响起了清脆的巴掌声——任延拍了拍自己的脸,又用力搓了搓,才翻身下床。
安问和卓望道刚从教学楼出来,还在跟吴居中讨论着今天的课题。微信里是任延九点多发他的消息,问他今天过得如何。因为之前两天回复时,任延都睡着了,安问料想今天也是如此,便没着急回信。
“我听说篮球队去外地集训去了。”吴居中结束了数学讨论,闲问道。
“嗯,”安问应声,“好像今年有几队实力都有所提升,所以谭教练安排了突击集训。”
“拿不拿省冠军,应该也不影响他入学吧?他选了北大还是清华?”
“还没定,还在选。”安问抱着书,“他既然在队里,当然是想拿冠军的,跟他个人的入学没关系。”
吴居中点点头:“但是我要提醒你,不要因为两个人异地恋,就打电话到很晚,你现在就要根据考试的时间来调整自己的作息,让大脑的运作跟着考试节奏走,明白?”
“嗯,明白的。”
吴居中跟两人道别,目送安问和卓望道沿着围墙下的人行步道走远。
卓望道家比任延家近,虽然只是十五分钟和五分钟的区别,但对于深夜下课急需睡觉的人来说,十分钟也很弥足珍贵,加上任延去外地集训,安问总不能深夜让崔榕来接,便到卓望道这儿借宿。
“任延这两天也消失了啊。”卓望道打开微信,三人小群毫无动静。
“谭教练白天不让碰手机,晚上又太累了。”
“累到手机都玩不动?”
“差不多。”
安问一手捧着书,一手点开微信,给任延留言:「刚下课,准备回家。」
做好了不会有回音的准备,不想任延竟然回拨了电话。
“喂?”
深夜车子从柏油马路上刷过,声音鲜明地被任延捕捉,“还在路上?是刚出校门么?”
他的声音很低,紧绷而干涩,便压着音量清了清嗓子。穿过睡成死猪般的队友,任延拉开阳台门。邻省比宁市能冷上十度,他被风冻得一激灵,回去摸了齐群山一根烟,又顺走了打火机。
烟确实是个好东西,解乏解困还扛冻。任延眯眼吁了一口,垂首掸了掸烟灰。
安问听出了动静:“你在抽烟?”
上铺上的人静数秒,冷冷地哼笑了一声:“他比我忙,是我找不到他,不是他找不到我。”
全体沉默。
怎么听着有点哀怨院……
“忘了,问问在备考那个什么……什么M什么O?”
“全国奥数冬令营决赛。”
“好高级。”裴正东由衷感慨了一句:“所以他是根本没空理你吗?”
诛心了,微信里只接收到了安问大早上的一句「早安,训练加油」。
任延懒懒掀开眼皮,倔强地回:“有空,就是比较晚。“
“那……”
上铺传来他语气平板的字句:“定了闹铃,先睡会儿,等他下课再找他。”
“没,”任延条件反射否认,接着笑了一声:“就几口,不抽完。”
安问也笑了一下,对卓望道使使眼色,落后了两步,续道:“今天怎么没睡着啊?”
任延抹了把脸,声音听着比刚刚振作:“今天训练不累,还没困。”他一直留意听着安问那边的动静,车子划过的动静不绝,还有人声,“他们今天没来接你?还是没打到车?”
“我……”安问迟疑一下,老实交代:“我这几天都睡小望这里。”
任延:“……”
“我十点半才下课,让阿姨来接我太晚了,自己打车回去,你们又不放心,跟小望可以一起结伴,而且通勤时间短。”
任延烟都忘抽了,红星在他指尖明灭着,他含蓄地问:“卓望道那里两个卧室都有人住,你睡哪儿?沙发?”
安问添了下嘴唇,声音里莫名心虚:“我跟小望睡。”
卓望道的床有一米八宽,他们两个体型都瘦,躺下绰绰有余,唯一的问题是——
“我记得,”任延漫不经心地提问,“卓望道睡相好像不太好,是吗。”
确实不太好,睡着睡着就卷被子四仰八叉,或者把腿和手架到安问身上,被安问死命推开。
“还好。”安问撒了个小谎:“挺老实的……”
“那跟我睡的时候,怎么总抱我?”
安问“啊?”了一声,“他……比较喜欢你?”
嘟,任延面无表情地把电话挂了。
本来就打算抽几口的烟也不丢了,恶狠狠地抽完,在白色的烟雾中跟安问发微信:「自己想好怎么哄我。」
安问脸色不妙,卓望道问:“干嘛?吵架了?”
“嗯,他知道我跟你睡,有点——”
话没说完,卓望道就卧槽了一声,惊恐道:“你没跟他商量吗?”
“没……这种小事,不用吧。”
卓望道一副死到临头的模样,火速在三人小群里给任延发微信:「延!!!!想想我5个T的片子冷静一点!!」
任延:「抱了砍手,蹭了跺脚。」
卓望道:「我最近压力大得了梦游症所以其实晚上都不在床上……信我^_^」
安问小窗私信任延,毫无章法地撒娇:「我今天很想你,你想我吗?」
任延:「不想。」
安问:……
实在搞不懂卓望道的醋有什么好吃的,男的同床共枕不是很正常吗?
安问:「你之前不是也跟小望睡过……还让他量你尺寸,我都没生气。」
任延十分冷酷地提醒:「你这样是哄不好人的。」
安问哪懂哄人,他只懂哄福利院的小朋友,顺便佐以一堆幼儿园级别的鸡汤道理。沮丧地沉了口气,他可怜巴巴地回:「那你不想我就不想我好了,我又不能强迫你。」
任延简直气笑了。
安问锁了屏,倔强而用力地抿了一下唇:“不要,凭什么,我又没做错。”
任延在阳台上等了半天,也没等来安问一句示好,身体都冻僵了。回了宿舍窄小的床上,翻一个身便想卓望道这会儿是不是又瞎抱上了。他不针对卓望道,换了安养真也一样,确切的说,就算现在床上是条狗,他也得吃三分醋。
第二天又有练习赛,高校换了套首发阵容跟他们打,封死了任延的内线突围优势,但所有人都发现了他状态明显不一样。
周朗在坐冷板凳,捏着一水瓶子噼里啪啦,都忘记喝了:“操,我感觉今天任延的风格……嘶,怎么说呢?”
“弄死你。”候补学弟形容精准地说。
第三节,任延五犯离场,走之前极限一换一带走了对方同样充满火药味的大前锋,不仅对面教练脸都绿了,谭岗也忍得额角直跳:“让你上场突围,不是让你上去打架!”
任延白毛巾一披,在板凳上一屁股坐下的同时架起了腿,布满汗的脸色阴沉。
谭岗:“你很拽啊?给我出去跑十公里!”
任延没动,谭岗怒吼:“现在!”
任延:“……”
随机一个小学弟被指派出去监督数圈儿,任延在操场上跑,他蹲主席台上兢兢业业地数着,场景莫名串联到了刚开学那阵,他被钱一番罚跑,安问也是这么百无聊赖敢怒不敢言地数着圈数,最后被他拐到卓望道家洗澡。
妈的,卓望道家居然是他自己带的路!
任延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不爽,又加倍地思念安问,甚至想迫不及待就回宿舍去看一看,安问是否良心发现,主动给他发了示好微信。
晚上的接球投篮专项训练也被谭岗针对,多加了三百次。谭岗亲自给他传球,哨子 吹得震天响,球扔得又快又狠,任延被数天折磨下来,身体的肌肉反应已跟不上神经,不是手一滑就是砸篮板。
犯一次错就是一声口哨,谭岗怒骂:“你觉得你体能很好是不是?看看你动作变形成什么样了!才这种程度就已经失去了控制力,你狂什么?真正的篮球手,是累到手指都不会动了,传球!接球!转身跳篮!也都是本能!记住了吗!”
任延深呼吸,接住篮球,转身跳投,球空心入网落地。汗如雨下,他红着眼底,双手撑住膝盖:“记住了。”
篮球队全体噤声瑟瑟发抖,训练结束,简直是把任延扛回去的。
累到洗澡都巴不得能坐着洗。
冲完澡出来,周朗又在哄女朋友:“不是啊宝贝,我们今天真的加训了,加了半个小时,我真的、真的没骗你啊!……你干吗不能学学安问啊,他都从来不跟任延无理取闹!……不是,我不是说你在无理取闹……啊你别哭了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
任延肩上搭着毛巾,从客厅的立式冰柜里取了一听气泡水出来,单手扣开了拉环。
周朗哄完女朋友,被裴正东一阵埋汰:“我看你就吃这套,她越作你越上头。”
周朗:“你不懂。”
裴正东:“我确实不懂,我还是喜欢通情达理一点的,是吧延哥?”
哪壶不开提哪壶。
任延一反常态,冷淡地说:“有时候无理取闹也挺好的。”
总比安问一整天了连个留言、甚至表情包都没有的好。
俩乐子人对视一眼,心里都有了数。周朗清清嗓子:“有情况啊看样子是。”
“吵架了?”
“他跟别人睡一张床上,没提前告诉我。”
“噗——”全体喷了出来。
任延提着气泡水的罐口:“卓望道。”
“你妈倒是直接说清楚啊!”此起彼伏一阵怒骂。
“想什么?”任延的眼神冷冷睨过:“他不是那种人,卓望道房子离学校近,方便他备赛。”
“延哥,这醋你也吃啊?你说弄个老秦在那阴魂不散追他也就算了,卓望道——不是冒犯你兄弟的意思啊——这个性吸引力跟你根本就是两个次元吧?”周朗费解得很。
任延眉峰压了下来,眼睑微眯的模样给人感觉很危险:“秦穆扬对他阴魂不散?”
“没有没有没有,”周朗舌头快打结了,“我就是打个比方,就是说好歹得他那个级别的,你才有吃醋的意义吧?”
任延淡淡的:“你觉得在安问眼里,我跟秦穆扬是一个级别的?”
周朗:“…………我闭麦,裴,你上。”
裴正东:“他跟你冷战啊?”
“嗯。”
“那你破冰呗。”
“凭什么?”任延冷酷:“不是应该他哄我。”
“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寝室此起彼伏一阵怪叫,“我们哄你我们哄你,问问不哄我们哄!”
任延落地有声:“滚蛋。”
这帮人看热闹不嫌事大,起哄得厉害,一会儿出主意让任延给安问唱首歌,一会儿让他拍个网红款男友背小视频,一会儿说自拍一个露一露身材,任延面无表情:“我真的搞不懂你们年纪轻轻怎么能这么油腻。”
安问的电话不合时宜地插入。
训练三天体力耗尽沾着枕头就能睡的地步还特意定闹铃给他打电话,这叫不想。
他扔掉烟蒂踩灭,舌尖舔着后槽牙,冷冷地回:「行。」
安问看着屏幕上的字发愣,脚下一不留神,被楼道口不起眼的门槛绊了一脚。
卓望道对他的魂不守舍深表同情:“任延跟你说什么了?”
“什么也没说。”
“你哄他啊。”卓望道把自己的性命寄托在安问身上,“他应该很好哄吧?”
安问:“哄过了。”
“然后呢?”
“没哄好。”
卓望道倒吸一口气:“那那那那你不继续吗?发个视频!他一看你脸,绝对立刻原谅!”
“whoops,”周朗阴阳怪气一声:“今天小问号怎么这么早?”
“别是看我们延延生气了,特地请假打的电话吧。”裴正东在一旁起哄助攻。
任延咳嗽两声,将自己的紧张欲盖弥彰。心跳快得厉害,他视线扫了一圈,众人乖乖闭嘴后,他接起电话。
“喂。”
一本正经的冷淡。
安问确实是掐着点跟吴居中要了五分钟的休息时间,“喂……”他一下子被任延的冷淡打击到,呆滞了一秒才续上:“你回寝室啦?”
“嗯。”任延闭着嘴,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要多高冷有多高冷。
“你……还在生气吗?”安问打直球。
“没有。”
安问舔了下唇:“你别生气了,我又不是小雪人,被人搂一搂就融化了。”
周朗就凑任延听筒边窃听呢,闻言做了个被击中的浮夸表情。一旁的其他主力都在“什么什么什么?”,周朗捂心口:“我又不是小雪人,被人搂一楼就融化了。”
其他直男纷纷遭受暴击,碍于任延在场不能鬼叫,只能一个个双手握拳做仰天咆哮状,又是跺脚又是鼓掌的。
任延眼刀扫过,转身进小客厅时,唇角却忍不住上勾着。
“你觉得我是那个意思吗。”他抿了口气泡水,绷着姿态。
“你是不是在无理取闹啊。”
他不说,任延还不觉得,此刻一说,倒还真有点那个味道。
“我不想有任何人触碰你。”
“那你当小望是——”
任延:“狗也不行。”
“——萝卜。”
任延:“……”
安问:“……”
“你回去上课吧,比赛要紧,我不重要。”
安问思索了数秒,总觉得任延说反话的模样十分熟悉,但是不是倒错了性别……他浅浅的呼吸透过话筒传递到任延耳边,让他听了心软。
安问沉默一会,觉得心里一抽一抽的难受,轻轻地问:“那我叫你一声老公,你可以不生气了吗?”
任延一口气屏住。
“可以吗?”安问小心翼翼地问。
“不知道,你可以试试。”任延轻描淡写地说,听上去兴趣不大。
安问:“……老……”
好难启齿。
床上的称谓怎么能带到床下来,他才十八呢。
任延静等着,知道他脸皮薄,这会儿也觉得勉强他没意思:“算了,我不生气了,你回去上课吧,我也要睡了。”
“老公。”安问拢着手机话筒,左顾右盼做贼心虚,走廊上的风呜呜吹,四周鬼都没有。
任延在完全没做好心理准备的情况下听到了这两个字,不由得吞咽了一下,喉结滚着,瞬时觉得更渴了。
“没听清,太轻了。”他得寸进尺。
纵使四周没人,安问脸和耳朵还是发烫得厉害,他靠上走廊墙壁,自暴自弃地叫:“老公,任延哥哥,任延老公。”
一本正经的、逐字逐句的语气,像在念学术名词。
末了,他不太确定地问:“这样可以吗?”
“可以,”任延在电话那端的声音冷若冰霜,但另有一层沙哑紧绷覆于其上,他眯了眯眼:“你把我叫硬了。”
?第一百一十二章
谭岗的集训在一周后准时结束——他的准时结束,是提前一个小时也不行,说好了每天练到九点,那最后一天也得老老实实练到九点。
九点后,大巴开进高校体育馆,接走了省实这次参加集训的二十名幸运受害人。随行的运动包将行李架塞得鼓鼓囊囊,放完了包,所有人都倒头就睡,没多时,大巴车厢内就响起此起彼伏的鼾声。
任延耳朵里挂着耳机,两手环抱胸前,睡得极其不耐烦。别说声音,气味就让人受不了,他第一回真切地感受到,刚运动完不洗澡的体育生就是生化武器,能把人捂晕的那种。没办法,只好一脚踹醒周朗。
周朗正睡得四仰八叉的,嘴张得能塞下一只蛤蟆,冷不丁被任延踹了一脚后,鼻子里的鼾声堵出了猪叫。
任延:“…… ”
周朗迷迷糊糊:“干嘛呢?到休息区了吗?”
“香水给我下。”
出门集训没什么场合喷香水,任延便没带,全队只有周朗烧得每天喷香水上球场。
周朗抹抹脸,起身从行李架上翻出香水,递给任延:“干嘛啊?”问完后嗅了嗅,脸色微妙:“……给我也来点。”
任延在队服外套上喷了两下,把瓶子丢回给周朗:“自己来。”
外套被抖开蒙到头上,过了两秒,又被气急败坏地一把掀下,露出任延咬牙切齿的一张脸:“靠,怎么这么冲?你特么什么品味?”
周朗彻底清醒过来,拍了下头:“拿错了,这瓶女香,我女朋友的。”
任延:“……”
“干嘛,”周朗半臊半理直气壮:“会想她的啊,这她特意给我带的。”
任延没地方骂人,只能在通风口抖了半天队服。三个小时的车程,他就是在鼾声、汗臭味和比汗臭味还呛人的香水中半睡半醒地度过。
十点半后安问下课,看到任延告诉他已经登车了的消息,发了个「一路平安」。
“任延又没回你啊?”卓望道探他屏幕前看。
“可能睡着了。”
“我感觉谭教练越来越变态了。”卓望道咋舌,“没见过训练到九点返程的,这到家都得十二点了吧?”
“嗯,顺利的话十一点四十左右。”
“那你不回家吗?”
问是这么问,但两人分明已经沿着暗红色红砖围墙走了一阵,都快过马路进小区了。
“今天先不回去,”安问回复着,有他自己的考虑:“太晚了,见了面反而休息不好。”
卓望道十分了然,用台湾偶像剧强很机车地重复一遍:“见了面反而休息不好,为什么会休息不好呢?”
安问斜他一眼:“不然我告诉他你昨晚上把腿搭我身上了吧。”
卓望道立刻惊恐道:“不要吧!就一秒的事就不要这么大动干戈了吧!”
自从那天晚上被任延以“抱了砍手蹭了剁脚”地亲切慰问后,卓望道就连续几晚都没睡好,睡梦里也敲着警钟,时刻告诫自己要跟安问楚河汉界泾渭分明,缩在一角瑟瑟发抖绝不敢越雷池一步。昨晚上腿刚搭上去一秒,卓望道就秒速惊醒一个鹞子翻身——咕咚滚下了床。
安问忍不住笑:“他没这么小气,”自信满满地说:“而且我已经哄好他了。”
一天几声老公不是白叫的!
两人回了房子,许姨已经给煮好了鲜虾云吞面。她一个北方人,这一手完完全全是为两人现学的,尤其是安问,因为卓望道还贪恋着北方风味,但安问却是彻彻底底的南方口味。上回心血来潮做了一次,安问吃得干净,许姨便记在了心里。
“妈呀,”卓望道扔下书包坐下,“天天晚上加这么一餐,等冬令营开始,得胖多少圈啊?”
许姨拿筷子在他头上敲了一下:“就你话多,吃多了怎么了?”
安问向来不拂长辈意,许姨给盛多少,他就吃多少,吃完了偷偷跑到阳台上灌凉水顺着气儿,把食物塞下去。消化了一阵,想了会儿题,便去洗澡。出来时,手机里仍没音信。
大巴车的前灯破开夜色,在笔直的高速公路上一路疾驰,偶尔与对面大货汇车,远光灯从车窗倏然射过,也没刺醒任何人。
不怪任延太好睡,实在是呼噜声立体沉浸式环绕,睡眠气氛十分浓厚,多清醒两秒都属于是不尊重。一旦进入深睡,这一周非人般痛苦的训练便从肌肉记忆里涌了出来,近乎贪婪地汲取着这难得的放松。
车子下了高速,在城区道路弯弯绕绕走走停停时,一车人才陆续醒来,喝水的喝水,谈天的谈天。任延被别人的手机屏幕光刺醒,摘下耳机时看了眼手上的运动手表,显示已经过了十一点半。
周朗打着哈欠:“下个路口就到了。”
训练三天体力耗尽沾着枕头就能睡的地步还特意定闹铃给他打电话,这叫不想。
他扔掉烟蒂踩灭,舌尖舔着后槽牙,冷冷地回:「行。」
安问看着屏幕上的字发愣,脚下一不留神,被楼道口不起眼的门槛绊了一脚。
卓望道对他的魂不守舍深表同情:“任延跟你说什么了?”
“什么也没说。”
“你哄他啊。”卓望道把自己的性命寄托在安问身上,“他应该很好哄吧?”
安问:“哄过了。”
“然后呢?”
“没哄好。”
卓望道倒吸一口气:“那那那那你不继续吗?发个视频!他一看你脸,绝对立刻原谅!”
车里聊天的声音大了起来,不少都在跟父母打电话,毕竟大晚上的放心不下,家长们都开车来学校接了。任延点开微信,崔榕又在肯尼亚,问他平安落地没。离谱,竟然以为他是坐飞机回学校的。任五桥发挥平稳——指一如既往没有上线。
没关系,反正这两人也就是群演电灯泡工具人,不在家正好,不在家更方便他跟安问——
妈的。
任延维持着推开门的姿势,唇角的笑凝固住。
整个三层空中别墅空荡荡静悄悄黑黢黢,连个鬼都没有。
很好。
任延心里一连说了两声很好,扔下运动挎包,转身砰地摔上门-
卓望道睡不着,翻来覆去的烙饼,“呲呲,你睡了吗?”
安问闭着眼,有气无力地应他一声:“嗯。”
“我眼皮一直跳来着,左眼跳财还是灾?是不是跳灾?”
安问出于人道主义安慰:“财。”
“那完了,我右眼跳个不停,我是不是大难临头了啊?”
安问:“……”
他头昏脑胀迷糊得要死,眼皮子还是懒得掀:“我只知道你再不睡觉,明天早上犯困会真的大难临头。”
“但是明天是星期天。”
安问默了一瞬:“是……吗?”
卓望道蹭地一下转过身:“你不知道?”
安问:“我不知道,我已经很久没关注星期几了。”
“难怪你说见了面休息不好时,我还觉得奇怪。”卓望道说到此处,迷一般地沉默了下来:“……我好像知道为什么我眼皮一直在跳了…… ”
怕什么便来什么,敲门声在深夜催命般响起。
卓望道吞咽了一口:“……我靠。”
台灯拧亮,两人在床上坐起身,互相望着。
安问冷静道:“别紧张,也许不是任延,他还没回我微信。”
卓望道掀开被子,瘦条条的四肢显得无处安放:“不然我我我躲柜子里吧……你去开门!”
敲门声又响了两声,很克制,拍惊醒四邻,但克制中分明也能感受到流逝将尽的耐心。
安问充满耐心循循善诱:“这是你家,应该你去开。”鼓励卓望道:“振作一点,你这样搞得好像我们被捉奸。”
老天给机会不中用,两人还在磨磨蹭蹭的当口,许姨已经披着外套懵懵地去开了门:“谁啊?”
防盗链还锁着,她困倦的眼神缓缓睁大:“任延?”
锁链解下,她侧过身,将人迎进屋子:“怎么这么晚——”
任延颔首,脚步片刻未停:“深夜打扰了。”
许姨眯了眯眼,发现这人里面是篮球服,外面是队服,脚上那双专业篮球鞋显然不是日常休闲穿的。“哎——”她老人家温柔的提醒声还未响起,任延已经拧开门把手——
屋内情况一目了然,卓望道光胳膊光腿,呆滞在了任延的目光中。他条件反射地抬起双手:“我什么都没干!”
安问:“……”
拜托……
任延微微一撇下巴:“出去。”
“好的!”卓望道像被戳了的蛤蟆般,嗖的一下就蹦了起来,一边下床往外走,一边胡乱套着外套,“我这就走这就走……”
许姨刚想上前探个究竟,被卓望道掺着胳膊拉开:“许姨我肚疼……哎呀!哎呀哎呀!好疼啊!我要去急诊!”
许姨:“啊?”
卓望道一溜烟儿地捡起外套、包包、钥匙,一股脑地塞进许姨怀里:“我得去医院,不然我会死在这里。”
任延刚想出声,门已经砰的一下被甩上了。卓望道一边下楼梯一边认真地对许姨说:“许姨我请你住五星级酒店吧。”
许姨又“啊”:“你刚不是还肚子疼吗?”
“你是不是还没住过五星酒店呢?享受一回,任延请的。”卓望道牛头不对马嘴地说:“快走快走,住他个三千块!”
“别吧……”虽然有点云里雾里,但许姨已经喜上眉梢了起来,喜滋滋地说:“那多不好!任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住!住他娘的!”卓望道恶狠狠地说。
许姨:“那能有个带浴缸的吗?”
纷乱的脚步声和人声远去。
安问被逼在床上:“那个……”他指着门口的方向:“你……”
“我刚刚是让你出去跟我走,”任延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冷冰冰地解释:“你的床伴没有给我讲话的机会。”
床……伴。
安问吞咽一口,在昏黄的床头氛围灯下,他曲线细致的喉结上下滚动:“你少血口喷人……”尾音弱了下去。
任延挑了挑眉,把外套剥掉,单膝跪到了床上,欺近安问:“我血口喷人?你穿着睡衣跟别的男人同床共枕七天,连你老公回来都舍不得回去。”
“我怕打扰你休息。”
“明天是星期天。”
安问更紧张地吞咽:“我忘了。”
任延一手伸过去,单手拧开他睡衣的纽扣,语气低沉危险:“这么说,你在这里睡得乐不思蜀,不知今夕是何年?”
安稳:“……”
让你好好背古文不是让你用在这种地方……
“到这个点没睡,也不关心我有没有平安到家,甚至连一条微信都不发?”任延跟他翻旧帐翻到底。
“我……”安问深刻体验到了什么叫做浑身是嘴也说不清,还不如干脆是个哑巴呢,好歹哑巴还能正大光明地不说不问不答。他仰着脸,昏芒中,眉眼无辜而可怜:“我解释不了。”
任延一声冷哼,俯身将他压在床头,抚着他的脸静静凝望数秒,眼神由思念着迷转为危险。末了,他盯着安问的唇,微微侧过脸,将吻未吻时沙哑地说:“你根本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大手滑下,那些小小的贝母扣像害怕他,一连串顺畅地解开。安问心头剧烈地跳着,眼睛闭上时,感到任延带有薄茧的掌心贴上他的心口。
等等……
他被任延吻得意乱情迷,尤分出了些理智嗅到了些不对劲。鼻尖更用力地翕张,安问睁开双眼,刚刚还暗色的眸色已经冰冷了下去:“……你身上的香水味很好闻啊,谁的?”
任延:“……”
安问唇角勾起的弧度很不妙:“这么重,抱了多久?一分钟?五分钟?还是半小时?”
任延:“…………”
“很想我,带着别的女人的香水味想我啊?”安问 一哂,语气甚至可以称得上温柔。
“不是,”轮到任延浑身长嘴,“这是周朗的。”
“他品味这么独特?”
“他女朋友的。”
“哦……”安问恍然大悟,点点头:“所以你们队里关系,这么乱?”
手机乱震动,是卓望道发短信来求爷爷告奶奶让他们别把他心爱小床的排骨架给整塌了,哪里知道任延整个人都他妈快塌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这真的是周朗女朋友的香水,大巴车里味道太臭,所以借他香水盖盖味道。”任延一本认真地解释着,将里面的T恤也兜头剥了下来,肌肉起伏的曲线在昏黄台灯下半明半暗。他扣住安问的后脑,将他的脸按向胸口:“身上没有,不信你闻。”
他的动作温柔但强势,不容人躲避。安问的鼻尖贴着他的锁骨,呼吸间满是任延身体肌肤的味道,交织着些微烟草味。
“你抽烟了。”他第一反应竟是这个。
“这几天真的太累,”任延解释着,“而且很想你,有时候控制不住。”
“嗯?”安问短促地蹙眉,眼眸中流露天真的困惑,“控制不住什么?”
任延无奈:“一边抽烟,一边听你的录音,时间有限,所以这样最快。”
安问:“……”
任延复又欺近他,语气无端促狭:“耳机里听更好听,你要不要自己听一听?”
安问面红耳赤,一双耳朵烧得厉害,任延轻声哼笑着,手指若有似无揉弄他耳廓得软骨:“再闻一闻好不好?我身上只有我自己的味道。”
安问将他推开些距离,神色仍冷着:“你身上当然不会有,否则……”
不爽地闭上嘴,不乐意讲了。
“否则什么?”任延眯了眯眼,好整以暇地将上半身坐了回去,“否则我跟别人上床了?”
看出来了,安问是在很认真在怀疑、吃醋。
他这样超凡的体能理应配上最好的身材,每一寸骨骼都被形状标准的肌肉完美地包覆着,否则每次打野球时满坑满谷的假球迷都在期望着什么?不就是期望他能脱一脱衣服吗?坐着时,姿态分明是松弛的,背随着垂眸看人的动作而微躬,但给人感觉却又很自然地舒展。
安问的目光停留在他腹肌上一会儿,又很清醒努力地挪开了。
任延将他的视线看得一清二楚,却不动声色,只将一手缓缓地撑上床头,垂眸盯视着安问:“你真觉得我跟别人有什么?”
安问转过脸,没吭声。侧脸被单侧的台灯光照亮,从额头至鼻尖、唇瓣的曲线看着精致而倔强。
下巴被任延单手扶住。他用了些力,捏着安问的下颌骨,迫使他仰起脸的同时嘴唇微张:“宝贝,你要还我清白。”
安问皱了下鼻尖,刚想抗议,声音便被任延用吻封住。他吻得不留余地,卷着安问的舌尖,带着他的舌探入自己唇中。安问不得不大张着嘴,舌根被这样吸得发痛发麻,他用力推着任延的肩膀胸口,呜呜哼着表示抗议,不成想反被一左一右扣了手腕,被钉在床头。
吻了五分钟,什么抗议都没了,什么姿态都软了,安问偃旗息鼓,眼眶红着,湿润得厉害,听到任延在他耳边轻笑,问:“我嘴里有别人的味道吗?检查仔细了?”
“不查了,”安问负气转过脸,声音染上浓重鼻音,“打个电话给周朗就好了,不用这么麻烦。”
看来是还在怀疑,既不想让任延占了便宜,又不想就此拉倒。
任延忍不住笑出了声,想生气,但更多是觉得无奈。
“也许他睡了,或者他跟我串通口供,”他曲起的指侧蹭蹭安问软软的脸颊:“作为一个学霸,怎么能这么轻信?我看还是你自己从里到外都检查一遍更好。”
什么叫从里到外……
安问心慌了起来,挣脱开,手脚并用地想从任延的圈禁下逃走:“不要不要,这是小望的床……”
纤细的脚踝被任延扣住。
“他早就说这个床垫不舒服,你没觉得吗?我们一起帮他换一张。”任延缓慢而坚定地将他拉回自己身前,一手捞住安问劲瘦柔韧的腰腹,声音不悦而低沉地响在安问耳边:“还是说,你一定只想让这张床只保留你和他一起睡过的记忆?”
安问闭了闭眼,用力吞咽着,语气十分恐慌:“这里没有工具……已经一个星期了……”
他说得好含蓄,含蓄得任延忍不住笑出了声。
“你不用,”他从背后覆上安问的脊背,让他贴合进自己怀里,“你的身体比你的数学更有天赋。”
老小区的隔音能有多好?墙壁薄得能隔墙斗地主。纵使嘴被任延捂着,但铁艺床的摇晃和弹簧床垫的咯吱还是在深夜听得人脸红心跳。安问总疑心被人听去了,身体一阵一阵瑟缩地发紧。第一次“检查”完,还有第二次,因为上一次是他检查任延,第二回该任延检查他有没有被人非法进入。
安问抗议不了,他食髓知味的身体沦陷得很快,两个膝盖跪得发红,主动用手撑住床头,好让它不要乱撞乱叫。撑了会儿,手被任延拨了下来,反剪拉高到身后,剪影落在墙上,如一张优美纤细的弓。
“吵……”安问话都讲不清楚,“同学……”
“同学当然都在听你叫。”任延根本不安抚他,反而更刺激他说:“心里想看不出来,问问平时看着正经又清冷,实际上被任延欺负成这样。”
嗓音深沉,充满着高高在上的、冷酷捉弄的冷感。
剧烈的动静中,任延怀疑自己忘了什么重要的事,直到咚的一声,床垫塌陷,底下的排骨架短成两半。
那一下坠落来得猝不及防又快又猛,安问只觉得心脏都被戳烂,他没了声响,脖颈天鹅般绷直仰着,却发不出声音。
身前一塌糊涂。
任延重喘着气,亦觉得心脏阵阵发紧,他笑了一声,脑子里才想到卓望道千叮咛万嘱咐的那一句“排骨加有一根裂了,千万不要剧烈运动”。
要命的喘息中,安问耳边的声音漫不经心,沙哑中含着促狭的轻笑,热气散在耳廓:“宝贝,怎么这么厉害,把小望的床都弄塌了?”
此刻作弄的乐都成了之后的苦果——安问羞愤难当,惩罚着禁了任延一个的欲-
一月份,省篮球联赛总冠军的奖杯再次被省实捧起,任延举起MVP奖牌的影像也永远留在了省实的校史陈列馆的墙上。他是省实建校以来第一个在高二就被TOP高校单招走的学生,选择北大的消息几乎和总冠军的喜讯一同传遍了整个东省的高中篮球圈,让所有人都为之震惊。
本地电视台记者来采访教练谭岗,“可以聊聊任延这个学生给你的感觉吗?”
谭岗儒雅但不苟言笑:“难管,但也不需要管,他在篮球上的自律和刻苦是我见过最难忘的,比他的天赋更难得。”
“是不是他从入学起,就以这样的单招为目标了呢?”
“不管是单招还是高水平,一直都是我们校队的传统,但他入队不是为了这些,单纯只是为了打个爽,应该说现在的结果是无心插柳吧。”谭岗淡淡地说,“他也对打职业没兴趣,篮球对他来说不是工具,也不是目的,只是为了快乐。”
记者麻了:“有没有什么比较激励人的小故事可以分享呢?”他拼命暗示。
“没有。”谭岗干脆利落地说:“他有钱,长得帅,智商正常,身体优越,头脑清醒,想要什么就努力去得到什么,没有什么激励人的空间。”
记者:“……”
扭头去采访任延:“篮球是你的梦想吗?”
“不是。”
记者:“……”
拜托,是个人都多多少少会说一句我很喜欢篮球希望能打一辈子篮球……
记者高举着话筒仰着头,觉得脖子和手都有点酸:“……那可以谈一谈你的梦想吗?”
“我没有梦想,”任延淡漠而认真地说:“只有一个阶段一个阶段想做的事,想做就去努力,实现了就进入下一个阶段。”
记者深吸了一口气,采访提纲全乱了,晕晕乎乎顺着任延的节奏走:“那你现在这个阶段最想做的事是什么?”
任延在镜头前想也没想:“结束采访,回去约会——他就在旁边,对就是那个最好看,不是,是男的那个。”
记者顺着他的话语转过视线,又随着他的提醒将目光从一群光鲜亮丽的女高中生中转向最好看的男生。安问站在花坛边,等着任延的采访结束。墨蓝色西装款校服穿得规规矩矩的,条纹领带上金色校徽别针精致,这一套没人比他穿得更端庄清爽,少年感十足。
记者缠绕话筒线,人麻了:“……这段掐掉。”
任延颔首:“明智之举。”继而礼貌地问:“这样就结束是吗?还有别的什么需要我配合么?”
记者连连摆手:“不用了不用了,这样就很好,我们自己会剪的,嗯……”
任延再度点点头,大约知道自己平板的采访没有什么故事性,便对记者说了声:“辛苦。”
“哎你好像一点都不激动哎。”记者终于忍不住,“我年年采访特长单招啊,省状元呐,他们都还是挺激动的,是性格原因吗?”
“不是,因为这个事情已经有定论很久了,激动的时间已经过去,对于我来说,这个结果并不算很开心。”任延认真地回答她。
“原来你会讲自己的情绪哦,”记者小小地发了下牢骚:“上北大还不开心啊?”
“因为我情感上很想上清华,但理智上只能去北大。”
“啊?”记者傻眼:“为什么?”
“因为那边那个,”任延勾了下唇,示意安问的方向:“你将来应该也会采访他,他更想上清华,所以我情感上想跟他在一所学校,但理想的专业在北大。”
“所以你在爱情和理想中间,选了理想,牺牲了爱情。”
“当然不是,是我们共同觉得,在人生的课题里首先选择理想,才能更好地成全爱情。如果一份感情需要当中一个人牺牲一件同等重要性的东西才能维系,那这份爱情就会很危险。”
记者眨眨眼:“刚刚在镜头前要是也这么健谈就好了。”
任延挑了下眉,无声失笑了一下:“说了你也播不了。”
“但为什么我将来会采访他呢?他是谁?”
“他叫安问,是今年全国数学联赛的省冠军,二月份一定会入选国家奥赛集训队的预备役?”
“哇哦。”记者赞叹。
任延笑了一声:“谢谢你夸我男朋友。”
等记者和摄影转身走了,任延才走向安问:“跟吴老师请好假了?”
“嗯,说你家里要庆祝。”
正是周五,其实正常学生也都放假回家了,唯有高三和安问这样的奥赛竞赛生还留着苦学。请假的理由很和情理,吴居中大发慈悲地准了假,而且一反常态地不是一个小时一个小时批,直接给了一整晚。
“饿了吗?先吃饭好不好?”任延接过安问的书包,“我定了餐厅。”
“嗯。”安问点点头,“蓉蓉阿姨和任叔叔已经到了吗?”
“他们不来,就我们两个。”
任延定的是他们之前常去的一家茶餐厅,因为安问很喜欢他们这儿的普洱茶和一道豆腐做的甜品。两个穿校服的人显得格格不入,但茶餐厅吃的就是一份自在,倒不怎么有人乱瞟。茶过三盏,任延把控着时间:“我这里有两张票,是自由搏击比赛的,我们一起去看好不好?”
“自由搏击?”安问愣了下:“怎么突然想起来看这个。”
“张幻想给我的。”任延随口扯了个谎,“她跟老板认识,送了一堆票,她没人送,就给我了。”
安问点点头,当然不会拒绝,但也有一些迟疑:“我没看过,会不会看不懂?”
“不会,现场有讲解员,有不懂的也可以问我。”
安问听出他的弦外之音:“你很熟?是经常去吗?”
“以前经常去,后来跟你在一起了,就没去过了。”
安问不知想到了哪里去。任延在学校里交好相熟的女生不多,张幻想算一个,还总传绯闻。现在看,任延常去看搏击比赛,是不是也有张幻想的缘故?
眼见着他情绪down了下来,任延也没有着急解释澄清,拉着他兴致不佳的男朋友上了出租车。
搏击馆外的海报已经过了一轮,还是一如既往的风格,看上去强势又复有商业性,是被打扮过的观赏性野兽,之前被任延ko过的小森还在打,站C位。
“中间那个叫小森,是从职业赛上退下来,今天是他的擂台。”
安问顺着他的介绍抬眸看了一眼,这个人看着很嗜血,不大的眼睛里闪着戾气:“他是最厉害的吗?”
任延笑了一声:“是最厉害的,但也输过。”
“输给谁了?”
“输给一个退圈了不玩了的人。”
安问懵懂地瞪了下眼,很朴素直观地判断:“那那个人才是最厉害的?”
任延莫名很受用他的这句话,唇角的笑勾起了便不舍得放下,甚至在大庭广众之下牵住了安问的手,附他耳边“嗯”了一声。
这儿的工作人员没有一个是不认识他的,但今天却把他当陌生人,对他久违的到访视而不见。
“先生请出示一下门票。”检票的黑衣安保公事公办。
任延从手机里给他验电子门票。过了闸口,在专人的引领下走向今天比赛的场馆。安问一路没说话,很克制但好奇地观察着这个对他来说十分陌生的场所。入口通道是下沉式的斜坡,铺成了红色的橡胶跑道。一进赛馆内,人群的热浪和声浪都轰然而来,灯亮得像探照灯,闪得像迪厅,将气氛烘托得热烈。正中擂台已经被清理干净,今天打擂的两位选手各自在休息区就位,正做最后的热身。
擂台是红色的,周围观众区却是绿色的,但这样的色彩并不能让人降温,安问落座时能感觉到,在主持人洪亮的介绍声中,这些看客已经提前进入到了狂热状态。
“手心怎么这么多汗?”任延捏捏他的手掌,“热的?还是难受?”
“有点紧张……”
“不必紧张。”
安问脱了外套,只穿着白衬衫,干净得与这儿像两个次元。
“没有护具吗?”
“没有,只有手套。”
“这是……”安问放低了音量,凑任延耳边,用气声怪小心可爱地问:“是非法的还是正规的?”
任延迟疑了一下:“很难界定,灰色的?明面上是正规的,但是私底下有……”他也学着安问的小心,唇边却含笑:“有下注,那个是非法的。”
安问瞪大了眼睛:“你怎么知道?你玩过?”
任延被他的反应乖到心融化,搂着他的脑袋按怀里:“别问这么多。”
安问头发都被他弄乱了,拨了拨,将吸管插入港式淡奶茶的杯口:“我以前做过一个梦。”
“什么?”
“我梦到你在这样的地方打比赛,我在台下看你,然后你受伤了,脸上都是血,也快输了,周围所有人都在为另一个人加油,你被他打得摔倒在护栏上,我就站在一边,想跟你说加油,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你看着我,好像在期待我的加油,说,‘问问,我想听你加油’。”安问玩着纸杯的隔热杯垫,“我说不出口,急醒了。”
任延很久很说话,安问抬起脸,眼睛很乖地眨着:“很扫兴是不是?”
“不是。”任延不知道说什么,只能亲了亲他的头发,“如果我在台上,不管你能不能为我大声喊加油,我都会最拼命。”
“这个梦还有续集。”
任延诧异地怔住:“什么续集?”
“后来好像打到了什么奖,你因为太厉害,挡了别人的路,所以有一天我们出去玩的时候,就被人堵在巷子口,那个人找了朋友,要打断你的手。六对一,你受了很重的伤,倒在血泊里。我……”安问吞咽了一下,定了定神,才能继续说:“我掏出手机,手一直在发抖,120问我什么事,什么情况,什么地址,我什么都不说出口。你意识已经很不清醒了,我努力地张嘴,想发出声音,好像马上就要发出声音,但梦醒了。”
他说完便抬起脸,清澈黑亮的双眸紧张而一瞬不错地望着任延:“不会了,我现在会说话的,可以打120。……算了,还是不要有打的机会。”
任延做不出表情,不知道该笑还是怎么。半晌,在周围躁动的欢呼声中,他牵紧了安问的手:“不会的。”
“嗯?”
“不会有这样的情况发生。”任延字句清晰地说。
热场舞后,比赛终于开始。安问在那些穿亮片紧身裙的姑娘里辨认出了张幻想的身影,她似乎也在找两人,目光直接地往这儿看,找到人,俏皮地微笑了一下。
坐在台下看,和在场上比赛,是完全两种截然不同的体验。每一次出拳的快准狠,每一次要致对方于死地般的狠戾与暴虐,每一次缠斗和挑衅,在台下看都成了双倍的刺激血腥,犹如困兽之斗。
看到后程,安问气都不敢喘,只觉得胸口憋闷得慌,一个劲地抓紧任延的手。他不为任何人加油,不似周围人狂热,时不时便爆发出一声欢呼或喝倒彩,让小森“弄死他!”,骂另一个选手“吃他妈软饭的吗!”。
今挑擂的选手实力不济,小森很快看准时机,用一记干脆利落的KO了解了比赛。
胜利姿态的他被裁判高举起手,拳击手套上沾了血,但被金色的灯光一照、又被爆开落下的金色亮片覆盖,从台下便看不出任何血色了。无数疯狂的观众冲上去,红色的钞票漫天飞扬,都成为他脚下纸醉金迷的尘土。
这样的比赛不像电影,意犹未尽的总有人留下来等个片尾曲——这里不会,比赛一结束便清场,观众退得毫无眷恋,有人喜笑颜开,有人骂骂咧咧,如果被揍进医院,也不会获得超过三句的关怀。
任延没走,安问便也坐着。他只觉得血液里脉搏汩汩地突跳得厉害,不由得闭上眼,深深地调整好呼吸。
等再睁开眼时,周围已经走了个干净,但保洁却没进来打扫卫生。
“不走吗?”安问四处望了一下。
“不走,还有一场比赛。”
“还有?”安问两手托住下巴,沮丧地说:“这个比赛比电视上看的要血腥很多。”
任延张开手臂,哄他:“来抱一下?”
安问投入他怀抱,头枕着他一侧的肩膀。大约是怕任延扫兴,他还是很客观地说:“看还是好看的,很刺激,可能我是因为第一次来。”
“那如果是我在台上呢?”
安问的呼吸停滞住,身体也僵了些。他的反应如此明显,任延更紧了些怀抱,声音低沉在耳畔:“第二场比赛开始了。”
舞台尽头不知何时降下一块投影幕布,全场的灯光都暗了,幕布上的画面便显得清晰鲜明。
是任延在这里的比赛集锦。
安问看到他流血,看到他被别人的侧钩拳打在颧骨上、腰腹部,看到他并起双臂抵挡进攻,看到他锁喉、反剪、KO,拳拳到肉,每一声血肉骨骼碰撞的声音都好似响在耳边碎在眼前。有很轻易的胜利,也有来之不易的、狼狈的鼻青脸肿的胜利,当然——也有失败。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流眼泪的,看得如此认真,一只手撑在膝上,掌心抵着下巴,眼泪从指缝中渗透掌间生命的纹路。
难怪任延打架这么厉害,第一次见面,在体育公园,他一对几也仍然游刃有余,十三中的混混被三两下制服。
难怪那一天他腰上会出现那么大片而瘆人的淤青,体能这么好的人也感冒请假翘了训练,根本就是因为受了很重的内伤。
也难怪他从来没提谭教练为什么会狠心雪藏他这么久,是因为那一次负伤出现在赛季期,被教练认定为是他不负责任难担大任的表现。
安问最后想问,崔榕和任五桥知道吗,外公外婆知道吗?如果知道的话,为什么没有人阻止过他?或者命令过他?
但他知道,任延不能被阻止,也不能命令。任延随心所欲,只坚定做自己想做的事,不欢迎任何以爱为名的规训。
“在遇到你之前,我在这里打了将近一年的比赛,被别人打断过肋骨,也打断过别人的肋骨,腿骨,和手。”任延看着荧幕,淡淡地说:“还记得表白的那一天,我带你去的那座山吗?我在那座山上玩机车,也玩丛林su jiang,受过很重的伤。在这个擂台上也是一样,不同的是,这里的乐趣和瘾,比那座山给我的更大。崔榕一直知道,也担心,也劝阻过,她问我,你玩这些,如果有一天你死在外面,是要我过几天才去警察局辨认你吗?还是觉得透支自己的生命和身体,在这么激烈的对抗中,被打坏了,打残了,都无所谓。”
心随着这样的假设而提到了心口,堵住了嗓子眼。安问不能呼吸了,苍白的脸上眼睛瞪得很大,比他看任何恐怖电影时都更大、更恐惧地空洞着。
“其实我们家一直做好了一个准备,”任延瞥过眼神,看着安问:“就是有一天,我会突然死于——”
“别说了!”安问蓦然出声,很大声,每一个字每一道音节都颤抖着:“别说了……别说那四个字。”
“好。”
任延温和下来,缓了缓才继续说:“因为很不放心,所以还在美国的时候,崔榕就带我去看过医生,但这个不是病,有的人天生就是如此,精力无限,追逐刺激,喜欢肾上腺素飙升的感觉,对痛苦和快乐的阈值都很高,所以要比别人更危险地去追求这些,同时上瘾。我喜欢身体对抗的感觉,喜欢被逼到极限后的爆发和征服,喜欢——”任延顿了顿,用了离正常人很远的两个词:“血腥和暴虐。”
“你打篮球…… ”
“我打篮球也比别人更有侵犯性,但它有技巧,有成熟的规范,需要更多的耐心去细腻技术,这是我感兴趣和乐此不疲的地方。”
屏幕上的影像还在流淌,没完没了,安问数不清任延究竟打了几场比赛。
他抱着奶茶纸杯,把头埋进圈着膝盖的臂弯中,讲话声瓮瓮的,带着哭腔和鼻音:“我需要时间消化。”
“消化什么?”
安问抬起脸,苍白清瘦的脸上布满眼泪,鼻尖很红,“消化我今后每一天都要活在提心吊胆里……”忍不住了,肩膀抖着,真的哭出了声,“好疼啊……”他孩子般哭疼,仿佛任延过去受的那些伤都落在了他身上。
张幻想躲角落里看得直跺脚,哎呀能不能行了,怎么还哭上了呢!
任延也被他哭得心慌,手忙脚乱地把人搂进怀里,一边亲吻他头发,一边将手臂紧了又紧:“别哭了宝贝,我不是要跟你说这个……”他哭笑不得,心里又软又酸涩,“我不是要你接受这样的我,我是想告诉你,”任延停顿着,手心用力覆着安问的后脑,吻深深地印在他的额上:“我是想告诉你,我今后都不会了。”
“不会去那座山做丛林速降,也不会来这里,或任何搏击俱乐部比赛,不会再去找以生命和健康为赌注的刺激。”
安问的眼泪洇进任延的校服衬衫中,小小地打了个哭膈后,迟疑地问:“为什么?”
“因为在喜欢你以前,我觉得自己跟这个世界的联系很微弱,并不是崔榕和任五桥不够爱我或者关心我,也许是我们三个人彼此的人格都太过独立,我不被任何人依赖,或者期待,我也不依赖或期待任何人。久而久之——当然,是有很多人喜欢过我,或追求过我——但比起回应别人对我的喜欢,我更习惯了自由自在,只对自己负责,所以我会说,谈恋爱很麻烦。”
任延捧起安问的脸,手指拨开他汗湿的额发,注视着他的双眼:“喜欢你以后,那份因为不被依赖所以无牵无挂的感觉消失了,我想和你一直在一起,没有意外,没有戛然而止,好好的、安全的、稳定的……直到永远。”
“你变胆小了。”
任延失笑出声,点点头:“对,我变胆小了。”
安问抿了抿唇,看着任延一字一句地说:“我变得不想受伤,因为知道你会担心,会觉得疼,我变得出门想要跟你报备,因为比起自由,我更喜欢有人等我回家的感觉,我变得想长命百岁,因为想跟你看很多风景,想跟你——
“天长地久。”
站在少年往回看,他们错过了十三年,是遥遥相望又无望,是原地等待又不得不渐行渐远。
站在少年往前望,他们还有许多许多年,是细水长流,是肩并着肩,影子挨着影子,连光落下都没有缝隙。
在他们今后一万种不被定义的未来里,只有一个定量永远不变——
“宝贝,我们永远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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