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没有一个球员敢在主教练面前造次,任延不敢,池泽洋也不敢。他乖乖埋头走向场边,因为自知做错了事,所以一边走一边心虚地摸了摸鼻子。近190的高大个子,浑身气势软下来时,倒挺可爱。路西城在二楼凭栏垂眼而望,近乎于无地微抬了下唇,转身离开。
池泽洋弯腰捡起孔雀蓝卫衣,一边气喘吁吁胡乱套上,一边跟卢正“请安”。
“你在场上干什么?”卢正明知故问。
“……试试水。”
卢正挑了挑眉:“然后呢?”
“输了。”
卢正一口血哽到心口,听到池泽洋小声续道:“我放水了。”
任延正用毛巾擦着头发,闻言动作停顿了下来,抬眸瞥向池泽洋。
玩不起是吧?
与此同时。
这场1v1的战况以图文并茂和小视频的方式传遍了黄昏饭后的校园,随便刷一刷朋友圈或者贴吧都能看到消息。这么精彩的事,不添油加醋是不可能的,很快,事情便传成了敌方球员公然踢馆挑衅,任延挺身而出捍卫省实校队尊严的可歌可泣版本,离谱虽然离谱了点,但好像诡异地接近事实。
篮球队就是省实的宝,是所有省实人集体荣誉感的强烈归宿,一时之间,整个学校都充满了同仇敌忾之情,纷纷呼朋引伴要来体育馆呐喊助威。
吵闹声越演越烈,谭岗头痛地扶了下额,对助教和球队经理使了个眼神,两人明白过来,在体育馆门口拉起一米警戒线,上面写着“禁止入内”四字,随后将内门关了起来,其余通道也同时派人去封锁。
气氛一之间有些莫名其妙的凝重,弄得原本逗留在场馆内吃瓜的学生也有点犯怵。谭岗不怒自威的目光将场边环视一圈,一瞬间,所有看热闹的队员全部都跟蹲局子一样低下了头。
“哎,这人谁啊?不是老谭在哪儿挖的外援吧?”郭沛垂着头撞了下裴正东,给他递小话:“那咱们队岂不是双王牌配置?”
裴正东接着撞周朗胳膊:“问你话呢,你刚喊谁什么指导?你认识啊?谁啊?”
周朗还在魂游,双眼发直,沉浸在任延跟北大队长单挑2:1还硬造了个2+1的震撼中久久不能回神,下意识地怼了下齐群山。
齐群山:“……真是外援?外省的吧,办转学吗?看着不太像高中生啊,是不是留级生?”
楚天辰听不下去了:“能别瞎JB猜吗?那他妈的是不是也留了太多级了?怎么也得过20了吧?”
“很好?”
安问打字:「在参加奥数班。」
“准备冲刺国家集训队么?”
他还挺懂。安问目光打量路西城,路西城很淡地勾了下唇,“清华还是北大?”
两人的交流可以称得上是沉默,一个话不多,一个干脆不会说话,沟通起来直奔着怎么省事、怎么惜字如金来了,问候语、寒暄、无意义的衔接、兜圈子都直接省了,连主语也一并省略。
安问歪了下下巴,脸上出现少年人的意气。
“清华。”路西城点明答案。
安问点头。
谭岗吹了集合哨子,一帮平均个头超一米八的男高中生纷纷小跑过去列队站好,“接下去自主训练,群山,你跟周朗组织一下,任延,你跟我过来。”
安问写完了吴居中留给他的最后一道题,才准备去食堂吃晚饭。这个时候,故事版本已经成了“校篮球队跟人在馆内聚众斗殴,校领导和家长都来了千真万确!110和120都是我旁边人打的!任延都被干趴下了流了一地的血现在警察正在里面善后呢!”
安问听到后半句话,身体的反应先于意识,他的瞳孔甚至都没有出现任何变化,人却已经扭头往体育馆的方向狂奔起来。
跑着跑着,从空洞回神的眼眸里,才染上后知后觉的不安和恐惧。
确实,这个时间点本该大部分人都已经在教室里里,但通往体育馆的路却一反常态的热闹,不断听到有人议论这件事,口吻一半兴奋一半遗憾。
“好可惜啊,为什么要关门啊?”
“是不是真闹得那么大?”
“但我看小视频里不是打球来着吗?”
“谁知道,踢馆不成就变脸了呗?篮球队那帮人哪个像不会还手的?”
“操?”省实队员集体掉下巴。
任延和池泽洋双双摔倒了在地面。
“任延摔了?他竟然摔了?”周朗吞咽了一口,“干?”
“对面是谁啊?”裴正东彻底遗忘了他的吸管,喃喃地说:“我延可是连秦穆扬都能撞飞的人。”
稍声吹响,谭岗判罚:“防守犯规,加罚一球!”
“2+1,你还真是擅长啊。”池泽洋从地上起身,晃了晃脑袋。摔得太狠,他脑袋里都觉得嗡嗡的,浑身上下跟被擀面杖碾了一样疼。
“你故意的。”
“我后来看回放,第三节结束,你给十二中制造的那个2+1,我很感兴趣。”池泽洋揉了揉手腕,慢悠悠地说:“只是忽然想试一试,以我的身体,能不能拦住你这一次。”
任延冷冷地看他一眼,转身离开。
强行灌篮的手隐隐做痛,每一根神经都震颤得发麻。这还是他篮球生涯的头一次。
声音被风带得模糊,尚未听清就被安问甩在身后。他跑得那样快,呼吸都像要烧起来,晚风将他碎发向后拂起,最后的一点黄昏余光勾勒在他鼻尖。
体育馆绿色的大门果然是关着的。
安问气喘吁吁,从食堂到这里八九百米,他是一直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过来的,现在胸口气管疼得像要被撕裂一般。
没关系,还有别的门,别的入口……安问吞咽了一口,深呼吸,再度不顾一切地跑向另一个方向。
路灯早已亮起,暮色下的人影不是很好辨认,路西城远远看到有人迎面而来,心里并未起波澜,就连淡漠的眸子也未掀,直到人从身边擦身而过的瞬间,他才意识到不对劲。长期打球练就的反射神经已经强悍如本能,他伸出手,在安问与他交身而错的瞬间,像抢断一颗球一搬握住了他的胳膊。
奔跑的惯性剧烈,被人如此猛然打断,安问一个趔趄,闷哼一声,觉得胳膊都要断了。
他的表情吃痛又困惑,兼而一股烦躁的戾气,看上去还挺凶的,但因为长得太好,所以凶神恶煞程度打了个打折扣。
路西城松开手,退了一步:“抱歉。”
安问揉了下肩膀,仰头看他。是他?他认出来了,是那天比赛时,和黑色卫衣池……池什么一起的人。
这么高的人,安问想忘记都难。
路西城垂眸辨认着他脸上的神色,知道安问对他有印象,便再度开口:“你是池泽洋的朋友,还是任延的朋友?”
安问:“……”
路西城193,习惯了看人时微微低头并躬一点身,看安问的时候,心里莫名闪过一个念头,想,这就是池泽洋看他的视角。确实可爱,跟他这这个193的不同。
他喘得厉害,应该是想找池泽洋。或许是路上听了那些学生添油加醋的说法,所以心里担心?跑得这么急,看来是很关心。
深蓝色的暮色下,路西城的表情很淡,但看向安问的目光莫名变得柔和:“体育馆所有门都关了,你找池泽洋,可以试试打他电话。”
安问懵着,慢慢将他口中的“池泽洋”和黑色卫衣联系在一起。但是他为什么要找黑色卫衣?
见安问迟迟没有动作,也不说话,路西城脸上也没什么额外的表情,“他没事,只是为了装逼放水,所以输了。”
池泽洋输了?那就是任延赢了?等等。安问意识到他是目击者,连忙摸出手机给他打字:「受伤了吗???」
“你……”路西城怔了一下,,没问出口,而是毫无反应地接受了安问不会说话的这个事实,“没受伤,摔了两次,但对于打篮球来说很正常。”
安问显而易见地长松了口气,一直砰砰乱跳的心跳从高位落回到实处。他点头致意表示感谢,越过路西城继续往体育馆的另一道门走。就算知道了是关的,也要去碰碰运气,万一呢?
旁边没地方坐,路西城在圆形花坛的水泥沿上半倚半坐,两手抄在裤兜里,长腿交叠支着, 如此一来,与安问视线齐平。他开口问:“你成绩怎么样?”
话题转好快。
但安问觉得他不是坏人,也不像有什么不良企图,抿唇迟疑了一下,点点头。
路西城这次唇角勾起的弧度变深了些,“希望你坚持选择。”
安问当他祝福了,眼睫微弯。
“那你觉得异地恋怎么样?”
像HR面试……但他身上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领袖气质,与任延的侵略性、池泽洋的意气风发都不同,很沉稳,令人不自觉信服。安问没觉得他多管闲事,而是真的思考了一下。
“如果能在一所学校,肯定不要异地恋。”路西城不知道是说穿还是引导,又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目光微微垂下:“否则想见的人见不到,感觉并不好。”
安问一怔,脸微微红,心想他说得不错,但对于他和任延来说,这恐怕有点难……
聊了这么久,他心里的直觉越来越强烈。不会这么巧,有一个陌生人忽然来找他聊清北,聊择校,还知道任延……联想到几周前的赛后,邢老师说漏嘴了的“清华北大”……安问蓦然睁大眼睛,一个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你是清华招生办的老师?!」
路西城:“……”
无限接近答案,但错得离谱。
被安问认真地瞪着,饶是不动如山如路西城,也不得不低头掩饰性地咳嗽一声:“不是,但可以暂时是。”他从花坛边站起身,又恢复到了那种居高临下的、带有难以言喻压迫感的姿态:“我们今天的对话,希望你能对外保密,但可以跟任延商量。”
自始至终都抄在裤兜里的右手伸了出来,五指微拢形成一个利落的握手邀请:“很高兴认识你。”
安问与他掌尖轻轻捏了捏,目送他在浓郁夜色中离去。
晚自习铃叮铃响起,由广播传向整个校园,安问拍了下额头,回过神来——糟了!被一打岔,根本没见到任延……
他不抱希望地给任延发了条微信:
「你在哪?」
「出事了,还是打架了?」
「有没有受伤?」
末了,说:「我在体育馆外面。」
馆内情况未明,他其实没期待任延能及时回他消息。
篮球队教练办公室。
队内训练没那么拘束,加上训练时间长,队员都会将手机带在身边,放在队服外套里扔在场边。
队服松垮,手机震感不明显,任延果然没察觉到。
卢正和池泽洋在黑色牛皮沙发上并肩而坐,因为沙发是常规双人位,被两个人高马大的一坐,视觉上都显得拥挤。至于任延……他站着。
这种坐法会令视线聚焦中心的人压力倍增,从而在心理上和气势上被压倒、矮化。任延站在中间,果然像挨训的小学生,但他没有什么心虚怯场,只莫名觉得不爽。
谁啊?别真他妈是什么外援吧。
谭岗清清嗓子,接好了水泡好了茶,将一次性纸杯放在卢正和池泽洋跟前,继而直起身,递给任延一瓶纯净水。
任延拧开喝着,余光瞥见谭岗神情肃穆,心里有了奇怪的预感,接着便听到谭岗缓缓介绍道:“这位是北京大学校队卢指导,卢正。”
“噗——咳咳咳!”任延一口水呛了出来。
他拿手背蹭了蹭唇上的水痕,接着听到谭岗说出后半句:“旁边这位是北大现任队长,池泽洋。”
任延:“我选清华。”
池泽洋:“……”
察觉到他要走的迹象,路西城莫名拉住了他的胳膊:“池泽洋……”后面却无话。
安问满脸都是困惑,唇微微抿起。他不知道为什么一个陌生人要拉着他一个劲地聊池泽洋,这么喜欢聊直接找他本人聊好了,又不是不认识……
或许是他脸上的困惑太过直接,路西城反应过来自己的失礼,微微颔首说了声“抱歉”,“请便。”
体格如此高大,相貌气质如此冷峻,讲起话来倒还挺有礼貌的。安问也对他点点头,在手机里打下一行字:「我不认识池泽洋,你可能搞错了。」
暗淡的光线中,手机屏幕光刺眼。路西城果然被刺得眯了眯眼,意识到什么,“……你是任延的朋友?”
男朋友?
所以那天在体育馆看比赛,池泽洋才会缠着他,后来难得同路,又跟他高深莫测地说什么他已经掌握了关键人物,近水楼台先得月……怔色在路西城脸上只是一闪而过,不管心里如何哭笑不得,他的神情也未表现出分毫,仍是冷冷淡淡的,从善如流道:“那更好,我跟你聊聊任延……的择校问题。”
安问怔怔地抬着眼,抬起手来,很本能地揉了揉脖子。
老仰着头,脖子好累……
谭岗训了一句:“胡闹!”转向卢正解释:“他个性脾气就是这样,但在训练和比赛上是很配合服从的,也很有团队精神。”
卢正笑了笑,抬手往下压了压,让谭岗不要紧张。
他抬眸看向任延:“你去年所有比赛,以及今年跟十二中的比赛,我都已经看过回放。北大挑人,向来是在全国范围内慎重挑选,不是尖之又尖的球员,是绝对走不到我们视线里的,这一点就决定了,你就算脾气再傲、再有棱角,都没关系,因为在我眼里,你有这个资本。”他笑了笑:“再说了,听说你刚刚还2:1战胜了我的队长。”
池泽洋:“……”
他妈的,一次放水终身后悔。
“至于你刚刚说你选清华,这一句,我可以当作没听到。清华赢了两次北大,没错,但清华这支球队,包括韦指导的战术风格,其实都不适合你。”卢正对他压了压手,转向谭岗:“谭指导,这么站着聊也不是事,你看……”
谭岗点点头,让任延坐他办公椅,“我队内训练抽不开手,还是得去看看,你们聊,恕我失陪。”
任延拉过谭岗那张沉重的黑色办公转椅,不懒散但也不算端正地坐了上去,很有教养但又自然的姿态。
谭岗带上门,卢正缓了缓:“你平时看不看CUBA?”
任延坦诚:“没怎么看。”
安问点着头,打了一个小狗似的喷嚏。写完澡下来时,崔榕也到家了,一进门就说雨好大,看见玄关地毯上的水渍,便问:“谁淋雨了?”
“两位大少爷呗,”毛阿姨嗔怪了一声,“不打车,硬是骑车回来的,成落汤鸡了!”
任延正撕开一袋感冒冲剂,颗粒撒入杯底,按下热水,甜丝丝的药味和姜汁可乐的味道混在一起。
“这么大雨,想什么呢?”崔榕批评他。
安问穿着睡衣,盘腿坐在沙发上乖乖挨训,任延把冲剂递给他时,他小心翼翼吹了吹凉,一口一口咕噜噜喝了个干净。
“这就对了,你可以回去找一找清华的几场关键胜利,跟矿大的、理工的、还有跟华侨的,当然,也包括跟我们北大的。以你的经验,应该很能看穿韦指导的带队风格。”
任延表现出愿闻其详的有限性好奇。
“简单来说,清华一支队伍,最起码能组合出三套主力首发配置,韦指导看重的,不是球员个人的发挥和风格,而是整支队伍的平衡和配合。所以,池泽洋是CUBA最有商业价值、最有人气的明星球员,但路西城不是——即使他已经捧起了两次CUBA总冠军奖杯。”
任延的目光,微微起着波澜。
“我看得出来,你是一个有野心的球员,敢抢敢拼敢碰撞敢对抗,很强,但中国每年几千万高考生,几千名高中篮球手,总能挑出顶尖的,就算你今年是我心里全国第一的锋线高中生,去了清华,拼每场比赛不超过十五分钟的上场时间,值得么?”
任延微微一笑,说出口的话有些大逆不道:“如果我对总冠军更感兴趣呢?”
“我们都对总冠军感兴趣。”卢正摊了摊手:“所以,我邀请你,来和我们一起把它捧起来。”
池泽洋观察着任延的神色,附耳到卢正耳边,对他说了句什么悄悄话。
卢正默着听完了,严厉的人眼底浮现出笑意,再度转向任延:“我听泽洋说,你想学法律?”
任延:“?”他完全没想过池泽洋已经接触过他父母,只轻蹙了眉问:“安问告诉你的?”
吃醋了啊,怎么跟陌生人聊这么深入私人的话题?
池泽洋听他提安问,眼前便浮现出他的脸,低头笑了一下的,心想差点把这张牌给忘了。隧附耳卢正,又添了一句。
卢正点点头,神情凝重了些,有短暂的迟疑,但很快消弭无痕。
“你知道我们清北对于想要的人才都是势在必得的,你如果想学法学,那北大是你第一选择,如果你想把你的女朋友一起带进北大,”卢正沉吟了一会儿,“也不是不可能。”
池泽洋料想这一定是杀手锏,毕竟小哑巴看着一副成绩不太好的样子。只是他还没完全高兴起来,便看到任延挑了挑眉:“他其实……只想上清华。”-
一场招生谈话聊了近一个小时,卢正确实看重他,事无巨细耐心十足。他给出的条件并不难,只要省实打进今年的G省高中篮球联赛四强,就可以,而按照市场上私底下的赔率来看,何止四强,省实分明是今年夺冠的最大热门。
只是一直到双方告辞,任延也没有松口,究竟是不是一定会去北大。
“清华会找他吗?其实我觉得韦指导未必会喜欢他的风格。”池泽洋与卢正并肩而走,准备出校门打车。
卢正冷冷的:“路西城在二楼,你一直都没发现?”
池泽洋:“……”
妈的,怎么阴魂不散啊?
“韦皓应该在来的路上了。”卢正摸了摸下巴,“不知道他意愿有多强烈,最好跟你和路西城当年一样,我看重你,他看重路西城,皆大欢喜。”
“那你觉得他会选我们,还是选对面?”
任延在竞赛班的教室接到安问时,后者正慢吞吞收拾作业。
“怎么了,心事重重的样子?”
安问的眉宇间确实心不在焉,他都烦恼了一晚上该选清华还是北大了!
“告诉你一件事。”安问打着手语。
在见到任延的这一秒,一切问题和迟疑都有了答案。
“我也要告诉你一件事。”
安问愣了一下,“那我们一起说?”
“用手语说么?”
安问翘起唇角,展颜笑开。
两人同时打出一句手语。
“我决定去北大了!”
“我决定去清华了。”
两人:“…………???”
?第八十六章
吴居中懒洋洋靠着办公桌,看着两人表情由迷茫到震惊又到裂开。
他又读不懂手语,只觉得看他们像在看两只小蜜蜂。
有老师在,聊什么都不方便,任延拉过安问,对吴居中点点头告辞。等走至楼梯口,才用不可思议的语气问:“你怎么又想上北大了?你不是想跟那个李老师当校友吗?”
安问还想问他呢,打手语时手掌相碰,发出有力的声响,足以彰显他此刻的激动:“那你怎么又想上清华了?学法当然要去北大!”
“任五桥其实一直想让我学经济金融,我可以修经济和法学双学位,或则本科学经济,硕士再学法。”任延平淡地说,“今天北大的人来找我了。”
虽然很想把这个消息立刻分享给安问,但安问参加竞赛以来,注意力都扑在上面,而他下了训练后,也很认真地上晚自习,以至于这么惊喜的事情,到现在才当面说出了口。
安问瞪大眼睛,毛茸茸的睫毛忽闪忽闪眨了好几下。任延在他额头上轻轻点了一下:“干吗,什么破表情?”
“那清华的那个找你了吗?”安问连额头都顾不上揉,迫不及待地问。
“哪个?”
“就是那个高高的,叫路西城,他还问我喜欢清华还是北大。”
虽然没有直接跟路西城接触过,但任延晚上从卢正嘴里听到了好几次,心里已经记住。
他怔了一下,弯了弯唇:“他是清华校队队长,你怎么回答他的?”
安问手语软了下去:“我说清华来着……”
任延垂下眼眸,好笑地看着他:“那刚刚怎么变成北大了?”
安问亦抬眸迎向他的视线,目光澄澈:“那你怎么又从北大变成清华了?是因为你觉得我会去清华,所以你也来清华?不可以这么随便。”
任延张了张唇,最终漫不经心哼笑一声:“你不随便?你不也一样随便。”
“我不一样,我还没想好念什么专业,这两个学校对我来说没差,”安问嘴硬,“只是因为李老师是清华的,所以对清华更有好感一点。”
“你确定?”任延懒懒地问他,眸光瞥向他,含着洞悉的戏谑。
安问低下头,咬了下唇,手语里都透着自暴自弃:“好吧清华更接近梦想。”
“梦想要是能随意替代,那就不是梦想了。”
最后半节自习课已经开始,幽暗的走廊上并无行人,任延自然而然地牵起安问的手:“不管是保送,还是高考,只要能去清华,你就一定要去清华。”
九点多时下了点小雨,现在也未停尽,空气中飘着细细的雨丝,地面湿漉漉的。风一吹,给人带来降温的凉意。任延在教学楼大厅停下脚步,帮安问将校服外套的拉链拉好。
这么点雨,如果是任延自己,就直接顶着雨骑车回家了,但现在还带着安问,他只能点开打车软件。
安问按下他的手。
“怕你感冒。”任延摸了下他的头发。从教学楼走到正门口的短短一百米,安问的头发就已经蒙上了细小的雨珠,“车放在这儿,没关系。”
不知道为什么,安问今天晚上特别想跟他一块儿待着。无视了任延的担忧,他径自走向自行车棚,站在他那辆山地车一旁。
任延很难拒绝他的任何意愿,想了想,只能无奈地摘下书包,继而脱下队服外套扔给安问:“罩上。”
外套宽松温暖,带着任延身上的气息和体温。安问抱了满怀,低头嗅了嗅。小动作没躲过任延的眼睛,自行车棚灯光昏暗,任延将人压至浓黑处,虎口扣着安问的下颌角,迫使他仰起头来,继而吻了上去。口鼻间铺天盖地都是任延的气息,确实比衣服上残留的那点儿更令他上瘾。
安问有时候会想,不知道是他更迷恋任延一点,还是任延更迷恋他一点。这种迷恋甚至不需要添加什么爱情成分来宣示纯洁,单纯就是对身体、气息、温度的喜欢,是最本能的“想要”。
吻了一会儿,任延帮他把队服抖落来,让他好好罩过头顶:“不要淋雨。”
安问果然乖乖蒙着,两手抓着衣襟,像什么阿拉伯妇女,露出一张干净如郁金香般的脸,用唇形问:“你呢?”
任延只穿白色T恤,头脸和胳膊都曝露在风雨中。
“好好好,”毛阿姨赶着帮安问摘下书包,“你也别嘴硬,赶紧上去冲个热水澡,回头感冒了有你们受的!”
书包也湿了,安问扔在玄关,把里面的卷子捧出来,毛阿姨看着粘在一块儿的纸:“你别急,我给你烘一下。”
崔榕察觉出一点微妙的氛围,“怎么了?学校里发生什么事了吗?”
她看着两人,感觉这俩既高兴又不高兴的,明明待在一块儿,却一副明天就要分开的架势。
任延没回她,转而问:“你跟任五桥在大学怎么认识的啊?”
“他来我们学校听讲座,走廊里绕了半圈也没找到演讲厅。”崔榕想起来都想笑,“也不找人问,第三次碰到时我就过去问他到底找谁,去哪儿,然后就干脆带他一起过去呗。”
安问竖起两手大拇指,崔榕捋了捋头发,竟然有些不自在:“他年轻时还是挺帅的,不过太社恐,所以女孩子追他,他第一反应都是藏起来。有一次我去清华找我朋友,正巧碰到他,他应该早就看到我了,为了不跟我碰面,就……”
“就?”
“……躲到了树后面。”
任延:“……”
“阿嚏!”
安问抱着抱枕,笑得歪倒在沙发上。
“然后我就绕到树后面,问他在干吗,他很认真地说在看蚂蚁上树。”崔榕扶了下额,“说实话,确实是有点鬼迷心窍以貌取人了,否则怎么也不能觉得他可爱。”
“两个学校谈恋爱,不会不方便么?”任延握着水杯,像是不经意地问。
“还行吧,”崔榕不太在意地耸耸肩:“就算在一个学校也不见得方便啊,反正都是要坐车的距离,啊男生还是要好一点的,”崔榕打了个响指:“说不定就在一栋寝室楼里。”
安问眼神微抬。
崔榕脸上出现了然而意味深长的笑意:“哦……我猜猜,北大还是清华找你了,但是你们两个,一个想去清华,一个想去北大。”
被洞悉得彻底,任延手抵唇咳嗽了一声,又察觉到不对劲:“你怎么知道?”
“清北的都找过我们啊,我们想八字还没一撇了,就没往心里去。”
没……往……心……里……去……
安问微微张着唇,觉得崔榕这股子宠辱不惊的心态好酷。
“你们也不用往心里去啊,问问竞赛,你比赛,都还有最后的门槛呢,别让这些过早出现的胜利果实分散了注意力,”崔榕温柔一笑:“要是真能实现,你呢,想学法,当然要去北大,除非你觉得在清华打球会更愉快;问问呢,一直把清华当梦想,自然也是要实现的。爱情可以排第十五,也可以排第二,但不建议排第一哦。”
安问忍不住给她鼓掌,他怀里抱着抱枕盘腿而坐,圆圆的眼睛黑亮,像只眼里写满了崇拜的小海豹。
崔榕被他看得心都要化了,一扭头,任延的眼神截然不同,冷静中带着嘲弄,一副“又让你装到了是吧”。
崔榕哼了一声,不理他,捂着心口无限怜爱地看着安问:“要是问问能开口叫我妈妈就好了。”
安问被她冷不丁调侃,窘了一下,脸也微微泛红。小时候一直叫她榕榕阿姨,现在在手语里也是如此称呼的,万万没想到崔榕竟然想当他妈。额这么说有点怪……榕榕阿姨应该看不上安远成!
晚上睡觉时,任延难得没有过来陪他一起睡。
受了卢正的暗示,他果然一连找了好几场清华的比赛回放。一看便没收住,直到凌晨四点,任延才摘下了防蓝光近视眼镜,揉了揉酸涩的眉心。推进安问卧室时,只觉得满室温暖,西西公主贴着他腿熟睡。任延轻手轻脚地上床,撩他宽大的睡衣衣摆,掌心贴腹,呼吸拂在安问的耳廓边。
清华的韦指导和路西城果然在第二天造访,韦皓跟卢正从穿衣到讲话风格都截然不同,卢正西装革履神情威肃,实际上却很有个性,否则也容不下池泽洋这样特质鲜明的队长,韦皓穿一身运动休闲,面容平和,但其实骨子里四平八稳,跟在身边的路西城也是沉默不语。
“前段时间刚感冒过,不会再感冒了。”
路西城瞥见主教练手背青筋,淡然开口:“距离明年夏天还有时间,你不必急于做决定。”
韦皓瞥他一眼,放下茶杯起身,一言不发。路西城对任延伸出手:“期待再会。”
任延在他掌心拍了一下,不那么正式,但也不算无礼。要是能选队长的话,他恐怕还是更想选眼前这个当他未来的队长-
不知道是什么歪理……安问默默地想着,分开双腿跨坐到自行车后座上,抱住任延的腰。车子刚骑进体育公园,雨势便骤然加大,噼里啪啦地,将檐廊、屋顶和树叶打得哗啦作响,黑夜中天地被雨声混沌成一片。
任延莫名笑了起来,加快速度,安问也跟着笑,抱着他的腰笑得肩膀发抖。逃难似的拐进地下车库,巨大的掩体隔绝了雨声,塑胶地面被车轮滚得湿漉漉的。任延停了车,边抹去脸上的雨水,边回头去看安问。安问脸色苍白,布满雨水,觉得自己做错了事,正心虚地抿起一侧唇,但眼里哪有什么反省惭愧?都是好玩似的狡黠。
任延把他托抱到一旁停着的机车坐上,扶着他的腰仰首吻他。
安问抱着他的脑袋,湿透了的衣服与任延的肌肤相贴,渐至滚烫。
进了家门,可把毛阿姨下了一大跳:“怎么还骑车回来了?都湿成这样了!打个车呀!”
任延捋了把湿透了的头发:“我没事,你给他煮点姜丝可乐吧。”
给人的感觉是,北大队伍张扬如水,清华沉稳如山。
任延看完了清华的比赛,又利用课间和午饭时间做了队内主力球员的功课,包括擅长位置、打法风格、场均数据和上场时间,他都粗略了解。
卢正昨天说得没错,作为CUBA的国内顶尖豪门球队,清华每年都吸纳着最顶级的高中生,配置满得溢出来,每个主力上场遛一圈都能把赛时遛满。北大虽然是同等级的,但在顶尖高手拥有二选一权利的情况下,似乎总冠军的名号还是更有吸引力。
韦皓对清华和自己都很自信,说的话言简意赅,只说任延明年入学的话,可以成为他最好的锋线。
“我听西城说,你以后并没有走职业的打算。”韦皓吹了吹纸杯的茶叶浮末。
“确实。”
“那就更适合来清华了,在非职业联赛里,CUBA是你能捧起的最高规格的奖杯。”
是一种狂妄的轻描淡写,但任延并不喜欢。
他想起从美国回来那一年,任五桥有能力给他送进宁市所有高中,即使是那些全国知名的顶级附中。他选了省实,纯粹是因为无意中看了省实篮球队的一场比赛。进了学校,谭岗主动找他,他那时候就对谭岗所谓的“保送进211”、“高水平单招”等承诺无动于衷,唯一要求就是,能让他上场打个爽。
“但是,”任延面无表情地一哂:“如果是唾手可得的奖杯,玩起来也没什么意思。”
谭岗靠在门外听了半晌,听到这一句,笑了笑,将烟从唇角衔走,掸着烟灰走远了。
臭屁的高中生。
办公室内,韦皓面容微变,双眸在一瞬间射出惊人的充满压迫感的打量。那是久居上位者对于胆敢挑战权威的、无知无畏之人的不悦。他掌管惯了对于球员的生杀大权,骤然被任延挑战权威,握着纸杯的手也不由得用力。
一天下来不知道打了几个喷嚏,安问只觉得头都被震懵了,清水般的鼻涕流下来,他赶紧扯了张纸。
“感冒了?”吴居中停下讲课。
安问摇摇头。
他一边鼻子堵了,以前兰院长就教过他,如果鼻塞的话,就用纸把那边鼻子堵住,反而会没有鼻塞的感觉。
……所以他现在是一边鼻子里塞了一团纸、另一边流着清鼻涕的形象。
吴居中下了课先走,安问留着写了会儿作业,觉得头昏脑胀的,便趴下小睡。任延踩着点儿来接人,见办公室暗了一半的灯,安问伏在书桌上,黑色的中性笔掉落在桌脚边,头上黑发凌乱。
任延敲门也没将人吵醒,走进去,屈起手指在桌上叩了叩。安问眉心蹙了蹙,转醒后十分茫然,鼻子里还塞着纸,眼睛红热,脸上压出两道试卷的印子。
任延:“……”
安问鼻梁高而鼻尖翘,鼻头小巧,就连鼻孔也是小小的精致,此刻塞了一卷纸,显得异常为难,似乎是承受了不该承受之物。
任延抬了抬眼神,眸光戏谑,安问倒吸一口气,反应过来,赶紧手忙脚乱地将纸给抽了下来。
果然,那边鼻孔微微泛红。
安问用力抽气,显而易见的鼻塞。任延先摸他脸上那道压痕,“你是幼儿园小朋友吗?”接着去抚他额头:“感冒了,怎么不跟我说?还好没有发烧。”
安问又打了个喷嚏,一行清水鼻涕似乎要流出来,他赶紧在任延注意到之前用手一把掩住。
桌上没纸了……
任延慢条斯理地在对面的办公转椅坐下,搭着二郎腿双手环胸:“求我。”
可恶!
安问用手指捏住鼻翼,顶着一脑袋乱毛、两道褶子红印以及病态泛红的眼圈,狠狠瞪了任延一眼。
任延笑得没人性,从吴居中桌子上找到抽纸,抽了两张大发慈悲递给了他。
感冒了的身体软绵绵的,安问站起来就晕乎,任延半蹲下身将他背起。长长的走廊灯光泛着暖意,任延将他背得很稳,嘴里取笑:“现在还觉得淋雨好玩吗?”
路上碰到巡逻完毕准备下班的老邢,任延神色坦然,安问勾着他的脖子,将心虚的脸往后掩。
老邢推推眼镜:“腿怎么了?”
任延代为回答:“扭了。”
“熔熔玫瑰很少见人买,我也是特意去花市给你找的。”熟识的店员姑娘微微笑,“还满意吗?”
安问点着头。
安问微张着唇,有点懵。
沈喻笑了一下,把手机递还给他:“你玩过推理游戏么?或剧本杀,也许答案就存在在这些细碎的线索里,也有可能这些线索追溯到头后,其实什么都没有。但没关系,我们就当玩游戏,所以想聊什么就聊什么。”
安问点点头,等着沈喻询问下一步。
任延忍住笑,只是略抬了下唇角:“是的,您火眼金睛,慧眼识人。”
夸了,但感觉怪怪的。老邢严声警告:“你可别把弟弟带到学校里乱来啊,我告诉你,在学校里要注意影响,尤其是安问的影响。”
“笑起来真好看,少十块。”小姑娘笑嘻嘻地说。
任延也不知道该说安问的笑是值钱还是不值钱。
回到车上,生了不知道哪门子气,抱着花心里醋意翻涌,脸黑得像是哄不好。安问拿过他手机,给自己发了个一百块钱红包,让他指纹支付一下。
任延支付了,安问那边响起金币进袋的音效,继而两手按在车座上,对任延笑了起来。两边唇角上翘,眼睫也弯着,笑出了远超十块的好看。任延按着他的后脑,拥吻上去。
司机看热闹,只不过后视镜里,只有热烈的熔熔盛放。
崔榕今天到家比他俩早,正盘腿在客厅玩西西公主的肚皮,见安问抱着花进来。省实校服被他穿得干干净净的,一股子少年气,花又如此出众,与他画般的眉目交相衬着,崔榕一时间怔到失语,连西西公主踹了她一脚都没反应。
安问把花递到她手里,崔榕迟疑又惊喜,试探着问:“是送我的?”
安问点着头,任延在一旁两手揣着兜,一脸醋意的凉薄,语气也凉:“特意订的,花名字在卡片上。”
崔榕抽出贺卡,纤长的两指将其展开,「熔熔」二字是斜着的花体字,形体浪漫,但这二字却又浓烈而有力量,恰如花,正如人。
崔榕尖叫一声,抱着花瞥过脸,过了会儿,用指腹在眼上抹了一抹。
任延仰头扶额,一副受不了的模样。
原来看安问被所有人都喜欢的心情:欣慰,为他高兴。
现在:这人怎么乱释放善意啊?怎么对谁都这么好?作为男朋友除了能亲他抱他干他,就没别的特殊性了是吗?
又一想到安问这会儿还不会说话,要是能说话了,还能安安全全稳稳当当地放在清华吗?
虽然这么想着,但周末送他去沈喻的心理诊室时,脚步却没有任何迟疑。
助理接待他们,给两人倒上茶:“上一位客人耽误了会儿,请稍候。”
三间诊室有单独的候诊区,用玻璃和百叶帘隔开,私密性做到完美。安问捧着纸杯,感受着杯壁上传来的温热,紧张的情绪也渐渐升温。
杯子被轻轻放下时,没有任何声响。他蓦然站起身,打着手语:“不然我们还是改天再来吧。”
任延拦住他:“你不想说话?”
安问点头又摇头,从咳嗽声中能听出嗓音微哑,扁桃体发炎了。他这一周感冒都办好不坏地拖着,也许是竞赛训练的强度太大,脑袋也始终昏沉浑噩。
任延牵住他的手,让他在沙发上重新坐下,继而蹲下声,微微仰起脸,深邃的眼眸里视线认真:“其实昨天晚上我失眠了。”
安问懵懂地睁了下眼,病着时他老是犯困,薄薄的眼睑止不住地披下来,现在是强打精神。
“我想的是,以前只有我一个人的见过你会说话的样子,听过你的声音,只有我知道你的秘密,但是今天从这里走出去以后,或者一段疗程后的某一天,我陪你走出这扇门,走到午后的太阳下,你就会说话了,那个只属于我的会说话的安问,就变成了所有人的安问。想到这一点,我睁着眼到天亮。”任延勾了勾唇,“我是不是很自私?”
安问亦跟着抬了下唇,轻轻地摇头,轻轻地眨眼。
“但是,日出后听到鸟声,我忽然想,我宁愿你是所有人的会说话的安问,也不愿意你只做我一个人的小哑巴。”
?第八十 七章
沈喻医生的心理诊所静谧得像一座午后的教堂,一切声音都被暖调纯白的墙壁吸收,而一间一间分隔开的诊室,就像是教堂的告解室,沈医生坐在小小的窗口后,听着每一个病人小心翼翼地告解着心底的罪恶、惶恐、谎言与懦弱。
安问心里捧着茶杯时,心里就想着这些电影般的画面,直到沈喻的助理再次来请,才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
“安先生,沈医生已经准备好了,请跟我来。”助理是女性,讲话声音语调温柔而专业,像是专业训练过。随后转向任延:“任先生可以在这边休息,有消息我会随时通知您。”
就诊登记和手续是早就办好了的,安问放下茶杯,显而易见地深呼吸,惹得助理对他微笑,“不用怕。”
任延起身,两人在助理的注视下抱了一下-
沈医生戴眼镜,很年轻,镜片后的双眼平静温和,但令安问想到手术刀。听闻许多明星也在他这里做心理建设和疏导,但出于隐私保密,人们并不知道有谁,八卦里流传得最多的,就是从花瓶走向影帝的柯屿。
有一天深夜,安问和任延在影音室里看了他的代表作《偏门》,见到沈喻的第一眼,心里略过念头,觉得沈喻是被柯屿这样一位演员所信任的,所以当然也值得他和任延信任。
“请坐。”
沈喻请他坐,继而起身给他倒温水,坐下时,两腿闲适搭着,双手交握在膝前,姿态如同闲聊。
“是从几岁开始不会说话的?”
安问比了个“七”的手势。
“那天发生了什么事么?让你觉得印象深刻,或者某一个深刻,某一个画面,它出现在了你脑海中,停留在了你记忆里。”
安问思考着,神情染上歉意地摇摇头,随即给他看手机里的一张照片,那是他拍摄的日记。
“你的院长奶奶问你,为什么最近话这么少,是不是嗓子不舒服,你想回答,却忽然开不了口,”沈喻垂眸看着日记里的字句,复述出来:“所以并不是忽然说不出话,而是渐渐地有了迹象,只是你自己并没发现,直到这件事被旁观的人戳破,至此,你才真正、彻底地在主观上无法开口。”
沈喻打了个响指,屋子里声控的一盏吊灯倏然灭了,又一个响指响起,灯亮起,“潜意识与主观意识,有一道开关的桥梁,就像这个响指之于这盏灯。
待走得够远了,安问才伏在任延肩膀笑。任延也笑,几乎脱力,哄着安问让他别乱动。
都感冒了,当然不能吹风。任延叫了车,安问让他先去花店一趟:「我定了一束花。」
“送给我的?”任延想了半天,没想起今天是什么特殊日子。
到了地方,花束早已包扎好,深玫粉色的欧月层层叠叠,花的直径很大,花型如碗,浓烈但不俗。任延指尖抽出里面香槟金卡片,鼻尖萦绕进香水,上面写着:「熔熔」。
任延:“……”
得,弄半天送他妈的。
安问点头:「家里人一切安好。」
这样的身世,显而易见有着蹊跷。作为心理医生,沈喻听过了太多的豪门秘辛,他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是晗了颔首:“任先生来咨询的时候,提到你在某些情况下会开口说话。是什么时候?”
安问:「喝酒的时候。」
“你酒量怎么样?是醉到失态后会说话,还是微醺?清醒以后,你会记得自己说过的话么?”
安问举起倒满温水的纸杯。
“一杯就醉?”
安问:「我不记得自己喝醉后发生的事、说过的话,但任延告诉我,喝醉后的我很清醒,记得所有事情,也有理智,并不会胡言乱语。」
他一边打字叙述,沈喻一边在病历本上写写停停。笔尖刷刷的声音轻柔而稳定,仿佛是在画一卷没有尽头的曲线。
那些声音恒定摩挲着安问的大脑,与身边座钟的嘀嗒声交织。
脑海里出现了一根电话线般的黑线,一直反复,又像一团毛线,线头不停被扯出,他像西西公主一样蹲在线团旁,身体忽大忽小,小着时,觉得自己仿佛成了漫游奇境的爱丽丝,周围的所有一切都放大了,冲他压迫而来。
好困。
安问眨了眨眼,四肢乏力起来,感冒对他的影响如此之深,似乎连眼睛睁不开了。
“只是醒来后的你,什么也不记得。是不是像在一个挂着水幕的洞穴里,你坐在里面,看着外面的一切。外面有一个你在走着,闻得到花香,也吹得到清风。现在你也想走过去。”
手机从手里滑下。
“嗯……”
安问半倚着沙发软榻,脸柔软安适地歪向一侧,身体松弛,哼出一声带有鼻塞鼻音的回应。
“喝醉了之后,为什么也只跟任延一个人说话?即使周围有别人在场。”
“因为不能说话。”
“但是任延可以。”
“……本来就在等他。”
“等到了他,所以跟他说话?”
“嗯……”
“跟我说一说你妈妈离开时的画面,还记得吗?”
“黄色玫瑰,旗袍,很远的路……坐了很久的车,不许我跟别人道别,坐在福利院的门口,看着车子开走……”安问蹙了下眉,声音里染上不安,“我追了上去,她很着急,对我挥手说,回去等着,不要摔跤。妈妈着急起来就会凶,我被她一凶,就不敢再追。车子在门口调了个头,叔叔开的车,妈妈坐上了副驾驶。她扶着窗口,探出了半个身体,头发卷卷的,被风从后面吹着,像一团黑色的泡沫,淹没了她的脸。她什么也没说,眼神很焦急,好像哭了。”
“后来呢?”
老邢清清嗓子,不自然问:“不会说话,这个是哥哥吧?”
任延忍住笑,只是略抬了下唇角:“是的,您火眼金睛,慧眼识人。”
夸了,但感觉怪怪的。老邢严声警告:“你可别把弟弟带到学校里乱来啊,我告诉你,在学校里要注意影响,尤其是安问的影响。”
待走得够远了,安问才伏在任延肩膀笑。任延也笑,几乎脱力,哄着安问让他别乱动。
都感冒了,当然不能吹风。任延叫了车,安问让他先去花店一趟:「我定了一束花。」
“送给我的?”任延想了半天,没想起今天是什么特殊日子。
到了地方,花束早已包扎好,深玫粉色的欧月层层叠叠,花的直径很大,花型如碗,浓烈但不俗。任延指尖抽出里面香槟金卡片,鼻尖萦绕进香水,上面写着:「熔熔」。
任延:“……”
得,弄半天送他妈的。
“已经惊讶过了。”任延平静地说,“我看过他的日记。”
沈喻笑了笑:“所以你现在完全接受了自己身上的使命。小孩子的精神世界是很奇妙的,不需要很多逻辑,认定了什么,就是什么,很多时候,现实的逻辑是一种规训,教育我们不再天真,或者放弃侥幸,美其名曰长大懂事,其实挺无聊的。他觉得要等你和妈妈,所以对自己生活条件的天翻地覆,都很宽容地置之不理,但……”
沈喻停顿,任延的呼吸也跟着停顿,等待他“但是”后面的转折。
“但问题也就是出在这里。”
任延皱了下眉:“什么意思?”
“不说话的开头那几天,你感冒了,是哪种程度的感冒?”
安问打字给他:「发烧,在乡中心卫生院住了两天院,不记得什么了。」
“那么,7岁以前在福利院的生活,你觉得过得如何呢?有没有经历什么大的变故?”
安问怔愣住,看来任延没有跟他交代什么多余的背景。沈喻洞悉人心,微微笑:“你朋友只负责考察我,并没有透露你的秘密。”
安问在手机上一字一句打着自己的身世:「五岁前在宁市生活,五岁那年夏天被妈妈带到乡下,妈妈忘了来接我,我被福利院收养,直到今年夏天。」
沈喻注意到,他没有用“遗弃”这个词,而是温和中性的“忘了来接”。
“那么你父亲,还健在吗?”
老邢清清嗓子,不自然问:“不会说话,这个是哥哥吧?”
“后来我一直等,她总是不来,但是她让我回去等着。我猜,她可能是想来接我的,但是有事情耽搁了,耽搁久了,一百天,两百天,就忘了,忘了以后忽然想起来,就觉得算了……我们经常这样的,有什么事,总也不做,就当作忘了,等记起来时,就说反正也迟了,干脆就不做了。”
沈喻弯了弯唇角,看了眼催眠中的安问,见他眉目舒展,讲起妈妈的遗忘,并没有尖刻的怨怼之气,只有一种孩子气的宽容。
他给妈妈找的借口也是这样孩子气,是小孩望向成人世界的一种嘟嘟囔囔的解读。
被妈妈遗弃的小孩真“不该”长成这样。
“那么,你现在还在等么?”-
安问进诊室半个小时后,助理前来提醒任延,恐怕还需要相当长一段时间,建议他可以出去转一转,放松一下心情,否则别把自己紧张成病人了。
任延没走,掏出手机挂上蓝牙,看今天的高中联赛直播。理工附中对天翼,没什么悬念,天翼从第二节开始就接管了比赛。
任延眼睛停在比赛场上,但基本没怎么看双方队员是怎么打的,又是如何配合的,是谁进了球,谁犯了规。蓝牙耳机里传来篮球鞋与地板摩擦而发出的剧烈而尖锐的嚓声,他放下手机,十指深深地插入发间,低垂的脸上眼眸紧闭。
他太想安问能发出声音,又太怕沈喻告诉他,这种心理疾病他也无能为力,安问这一辈子都只能这样。
这种感觉,就好像他在赛末的持球绝杀,球投出,砸上篮筐,明明近在眼前唾手可得的胜利飞走,从此以后每个夜晚,他心里都会想,“原本是可以的”,但球赛可以重来,这个联赛输了,还有那个联赛能胜利,人生却不能。
一个半小时后,沈喻出来,吩咐助理在十分钟后唤醒安问。
任延瞬时而起,双目紧紧锁着这位年轻的心理医生,喉结不明显地滚动。他不出声,等着沈喻的宣判。
沈喻对他颔首:“我们有个户外小花园,你不介意的话,我们可以去那边晒晒太阳。”他礼貌地笑了一声:“不好意思,因为现在刚好到我每天晒太阳的时间了。”
任延跟着他的脚步, 推开玻璃门时,深秋的阳光洒下,令人身体涌上暖意。
“他很坦诚,过程很顺利,或者说,他身上其实没有什么一定要保护的秘密。”沈喻摸出打火机和烟盒:“介意么?”
“请便。”
沈喻点点头,用黄铜针破开烟管,继而在里面塞入沉香条,“我之前担忧过的童年创伤,惊吓,比如性.侵扰、绑架、目睹什么恐怖的事件而被威胁,这些都不存在。他在福利院的生活虽然孤单贫穷,但并非痛苦,也不是说不快乐,我想这点你跟他相处时也能感觉到的,真正的童年不快乐的人,不会像他现在这样正常,或者说……健全。”
沈喻顿了顿,“当然,还有一点,就是他的童年始终有两件事在支撑他,这两件事,他没有把他们当作磨难,或者不幸,而是一种考验,所以他沉默地、坚韧地守着。看待事物的角度不同,心境当然就不同。你觉得老天刁难你,你就会怨老天,你要觉得这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你就会有……有……”
沈喻挠了挠脸,一时词穷:“对,盼头……”笑了一下:“不好意思,我现在有点用脑过度。”
“哪两件事?”
“你应该能猜到。”
答案呼之欲出,但任延呼吸了一下才说出口:“等我,和等他妈妈?”
“是。这两件事,是他的精神基石。”
任延没说话,沈喻有些意外地瞥了他一眼:“你不惊讶?一个五岁的小孩,把等待邻居家的哥哥当成执念。”
“两年的等待没有结果,潜意识的焦虑蔓延,他心里渐渐种下一颗种子,这颗种子是一个赌,后来变成一个条件、一捆绳索,把他捆住了,这个条件是——”
沈喻深深地看着他:“——’只要我不说话,妈妈和任延就会回来找我‘。”
“只要我不说话……”任延下意识地重复,蓦然抬眼看他。
任延静了静,反问:“如果按你的说法,这是他给自己设定的条件,那为什么他自己不知道?”
“因为人的记忆会骗人,人的一种精神,也会欺骗另一种精神,我们常说的本我超我自我,也时常做着捉迷藏的游戏。他设置了这个条件,成了思维里的一种思想钢印,又深深地怕自己背叛了约定,所以就把这个钢印埋了起来,沙子填平,”沈喻摇了摇头,摊了下夹着烟的手:“终于成了一个自我并不知道的秘密。”
也许是任延的脸上做不出表情,沈喻掸了掸烟灰,笑了一声:“你是不是想问,证据呢?其实也不算证据,但可以推敲对应,他第一次喝醉酒说话,是不是他等到了你的时候?他喝醉酒后,是不是只和你说话?如果我没有猜错,他也阻止过你,让你不要把这个秘密告诉给别人——当然,告诉我这个心理医生,不算犯规。”
“他的日记里,从他开始不说话,到被院长发现,只经过了几天,如果是他自己的安排,为什么会遗忘得这么快?”
“嗯,”沈喻点点头,沉吟着:“他当时感冒了,我猜测,这场感冒是一个契机,还有就是,在潜意识里,这个念头可能已经盘旋了很久很久,所以从诞生、套上钢印、抹平痕迹,速度很快,就像是一场对自我的欺瞒,他把自己的日常人格排除在外,安排了这场孤注一掷的赌。”
“对不起,我可能要消化一下。”任延打断他,被阳光晒着的躯体也泛起冷意。
沈喻递他一支烟,又单手打开沉香盒:“试试?”
任延接了,但没点燃,指尖掐着烟管半晌:“如果是这样,可以治疗么?或者说开导?”
“我不建议用药物治疗,你可以每半个月带他来跟我聊一次,但未必会有效果,因为他对这点的执念很深,今天这么顺利,也有他感冒了,精神力比较弱的缘故。”
沈喻抬腕看了眼手表,十分钟快到了,他得回去见见催眠醒后的安问,否则不利于双方建立信任和安全感。
“不是有句老话说,解铃还须系铃人么?试试看找到他的妈妈?”
任延面无表情,甚至觉得荒诞。沈喻从背后听到他的一声哂笑:“找他妈妈?十几年的下落不明,她很可能已经再婚、移民,或者说黑在国外,改名换姓……如果已经死了呢?死之前把他忘得一干二净,他彻底知道自己是被遗弃的——”任延猛地住口,反复吞咽了两次,才深深地屏着呼吸,用一种冷静到可怕的口吻问:
“你觉得,如果找到的真相是那样,他还会想开口吗?”
?第八十八章
从催眠中醒来的感觉很奇妙。安问一直以为自己在一张草坪上晒太阳,四周鸟语花香,梦中的花是白色的郁金香,被阳光晒成了珠光的璀璨。有一只手在他的肩头拍了拍,他扭过头去,睁开双眼,从催眠的绿草地回到了现实的软沙发。
沈喻递给他一杯水:“睡得好吗?”
安问捂住唇,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像是没睡够。沈喻了然,笑了笑:“记得去看感冒,不过刚才那场催眠,也会有助于你精神力的恢复。”
助理将外套从衣架上取下,继而递给安问。安问慢吞吞地披上,眸间倦倦似乎还在游离,沈喻目视了他一会儿,确定他的状态正常问:“有关你催眠治疗的过程,音频稍后我会让tracy发到你的邮箱,接下来我们换到办公室,来具体聊聊你变成的哑巴的心因性——”
安问按下他翻阅病例的手,幅度很小地摇晃脑袋。
“怎么?”
安问到处找手机,最终在沙发缝隙里摸了出来,轻快地打字:「你告诉任延就可以了,我头有点胀, 他会转述给我的。」
沈喻像手术刀般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一秒,继而移开了:“他是你的家属和陪同人,我当然也会跟他说,不过……你是不想听,还是害怕听?”
眸间的微光果然有心虚的闪动,安问撇过脸,只留给沈喻一个匆匆勾起唇角的侧脸。
一推开诊室门,便看到任延倚墙而立,后脑勺贴着雪白的墙壁,脸上仰着,扬起的修长脖颈上喉结突出。说不清是在闭目养神,抑或是沉浸在某种痛苦中。
听到动静,任延掀开眼眸,对安问笑了一下,上前去拥抱。
他借了崔榕的车过来的,返程时,单手扶着方向盘,修长指尖无意识地轻点着,显而易见地心不在焉。这样的驾驶状态显然有危险,任延按下双闪,在可停靠的街道边缓缓停下,继而解了安全带。
安问还没来得及问什么,便听到他交代了一句:“待在车上别动。”
匆匆的背影走进对面的小饭馆,与老板聊了两句,对方摸出打火机递给他。
原来是……去借打火机了?安问怔怔地看着,见任延将一支不知道哪来的烟从口袋里掏出,咬进嘴里,继而偏过头去点燃了。他又不会抽烟,第一口呛了起来,眯着眼挥了挥烟雾,惹得饭馆老板笑他。
回来时,周身带着淡淡的烟味,以及午后太阳曝晒的味道。
他很难觉得妈妈多么坏,最起码,安远成并没有比她好。只不过十几年后,安远成拥有补过的机会,而妈妈没有。有时候安问心里也赌气,想要是妈妈来找到了他接走了他,也许做得会比安远成还好。
“所以,”任延支在车窗边的手抵了抵太阳穴,“爸爸和哥哥都不知道妈妈在哪里。”
安问点了下头。
“有没有可能……”任延停顿了一下,“他们刻意瞒着你?比如琚阿姨可能现在过得不是很好,或者说,不是很体面,他们不想让你知道?”
安问圆睁的眼睛里很懵懂,不知道任延是什么意思。
安问蹙着眉,神情困惑担忧且不悦。
“比赛压力太大了。”任延随便找了个借口,“要保送就要打进省四强,不提时觉得简单,一提了,就怕落空。”
安问解开安全带,垂着眼眸,将按扣抓在指尖把,黑色的带子被他翻来覆去地扯进扯出。虽然任延说得很真,但他知道是假的,任延不会为这种事情患得患失。
“不喜欢的话,我下去抽了再上来。”
作势要走,但被安问按住手臂。车外又晒又热,车水马龙亦听着闹心。
任延将车窗降下一半,夹着烟的手搭了出去。
“沈喻跟你说了么?”
安问摇头,安全带从他手里松开,缩了回去,他双手比划:“我让他跟你说。”
任延弯了弯唇角:“你回来以后,有没有问过你哥哥或爸爸,妈妈在哪里。”
在安问怔愣的神色中,任延简洁地说:“这件事跟她有关。”
是问过的。
接回来的一段时间沉默寡言,每天只是坐在安养真的房间里,偷他的相册看。相册里的琚琴年轻貌美,眉眼间都是大小姐的盛气与明媚。是安养真的相册,当然以他和琚琴的合影为主。他们的合影真多,一年四季都有影像留存,直到安养真去了国外。
直到有一次被下班回家的安养真逮了个正着,兄弟两个才小心翼翼开启有关母亲的话题。
安养真说,琚琴过得很好,但上一次回信给他,已经是七年前,她说自己已经过上了新生活,已经决意要斩断与旧世界的联系。
安问的眼眸睁得大大的,像是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安养真很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发:“也就是说,我和爸爸,都和你一样,都已经被她不要了。”
安问也问过安远成。虽然时间已经过去那么久,但提起这位前妻,即使是面对两人共同孕育的亲儿子,安远成的脸色也不算好。他的说法和安养真一样,琚琴早就没了音信,也许正在哪个国外跟姘头乐不思蜀,让安问不要再惦记这个心里没有家的女人。
“我高中数学都快忘完了,是不是有个叫什么充分必要条件的东西?只要我不说话,妈妈就会回来找我,只要我说话,妈妈就不来找我了,妈妈来找我了,我才能说话。”
任延短促地笑了一声,但也不能称之为笑,只是下意识抬了下唇角,目光里写满了听天方夜谭般的荒诞,说:“怎么可能?”
沈喻弯起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人的这里,没有什么不可能。”
“所有你能想到的东西,都拥有逻辑,这是你成长为一个社会个体的代价,但其实在人的精神、意志里,事件与事件之间不需要逻辑,只需要跳跃的开关,jump——从一个点,跳到另一个点,略过的是上亿的神经元,比一个大海拥有的水珠更多。我举个例子,比如有一天,小安问走在路上,听到有个人跪在地上烧香拜佛,说,请菩萨保佑什么什么,信女愿意吃素十年。那么在七岁的他的意识里,就植入了一个开关,只要吃素十年,就能祈求到什么。”
“我不是要你恨她,”安远成和缓语气,但脸色仍然铁青,一副高血压要犯了的样子:“但也别再想她,不值得。”
安问心里默默地想,可是小时候,明明是他在外面乱来比较多,每天都能听到他们当着他的面吵架、摔盘子、摔花瓶,保姆阿姨抱着他缩在沙发一角,听妈妈质问这个女人是谁,那个女人又为什么问他要十万块,还要金店的分红。客厅一地狼藉,正如他们婚姻的某种具象象征。
“应该也不会。”任延自己推翻了这个猜测:“琚阿姨从小就是大小姐,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不至于过得这么惨,何况你爸爸和哥哥也没有骗你的理由。”
也许是觉得手语太繁琐了,安问回到了打字沟通的方式,屏幕上直愣愣地问:「我不会说话,和妈妈有什么关系?」
“你潜意识在等妈妈,如果她不回来,你就不说话。”
安问捏紧了手机,无声地、紧绷着表情而圆瞪着眼眸说:“放屁!”
与其说是不可思议,倒不如说是紧张。
“真的,”任延抬了下唇角,“是你催眠时亲口说的。因为见到了我,所以可以和我说话,但依然不能对别人说话,潜意识里认为,一旦跟别人说了话,或者被别人知道了这个秘密,就会失效,你妈妈就不会回来了。”
「这个医生不靠谱,他一定诱导我了,我就是小时候被吓到了,所以才不会说话,他骗你,我们下次不去了。」
打着字的手莫名发抖。
“不然我给小望打个电话,跟他说一声?”
“哎这奔驰!”司机一个短促的急刹,骂道:“哪有这么并道的啊!”
安问愣了一下,已经阖上的眼眸掀开,看到一辆黑色奔驰SUV连并了两条道,停在了左转路上。
在它前面的,是安问眼熟的铅灰色奔驰轿跑。
安问不自觉地坐直身子,试图从后座看清前面那辆车里的景况。
“嘿开奔驰的都有毛病哈,”司机转过脸去瞄了一眼,乐了一下:“还有等红灯睡觉的。”
“好,那么是小时候被什么事吓到了?”任延认真地、但语气轻描淡写地问,像在敷衍一个孩子的玩闹。
安问蓦地住声,阳光透过挡风玻璃投下,连同着老街的树影,像花一般倒影在他苍白的脸上。
“如果你妈妈真的已经隐姓埋名,换了名字,去国外冠了夫姓,或者,在什么欧洲小国当了黑户,你怎么办?一直等吗?她一辈子不出现,你就当一辈子哑巴?”
“我说了……”手语的力量,即使是配上安问苍白、冰冷、面无表情的面容,也无法传递出他内心愤怒和恐惧的分毫。他张开唇:“和妈妈没有关系!”
没有声音,只有嘴唇张合,斩钉截铁。
“没有任何一个聋哑人是像你这样的,他们会笑,或哭,会用嗓子发出动静,即使难听,即使不能成句,但他们拥有声音,你呢?你笑、哭,甚至恨不得连咳嗽不要惊动你的嗓子。”任延伸出手,指腹贴在安问的喉结上,“对我说话,试一试。”
车内分明开着冷气,但汗顺着安问的鬓角滑了下来。他的脸色由苍白至煞白,像漆了一层死白的漆,嘴唇用力抿着,但依然控制不了抖动。
任延直视他的双眼:“说话。”
嘴唇抖得更厉害,失控时,安问彻底抿住唇,眼泪从眼眶毫无预兆地滑下。
“哭没有用。”任延的手腕很细微地颤,但安问并没有发现,只觉得他脸上是令他陌生的冰冷无情。
“要是你能哭出声音,也可以。”
指腹比刚才更用力,压着安问因为哭和吞咽而滚动的喉结:“如果妈妈不出现,就永远不说话了,是么?就是这么虚无缥缈的理由,就让自己一辈子都当哑巴。”
他的指尖更用力时,安问近乎于有种被掐着的压迫感。
他好想咳嗽,是一切这种情境下正常人的本能生理反应。
但他咳嗽不出。
眼泪汹涌而无声地流,将安问墨黑的睫毛濡湿成绺。他不弱势,脸上也没有示弱的、哀求的表情,而是渐渐演变为某种坚硬的冰冷。
任延被他如此看着,像被他推开了十丈远——他被安问用一种看陌生人、看仇人般的目光冷冷地瞪着。
那是一种,谁打扰了他做梦、谁拆穿了他的侥幸、谁说出了他的心愿以至于神佛不再保佑的敌意和仇。
手上的劲蓦然松了,一股难遏的心痛从心脏处惊掠至四肢百骸,以至于任延连烟都夹不稳。烟灰扑簌簌落了满怀。
安问最后看了他一眼,轻而易举地打掉了他的手,继而下车,头也不回地走开。
身后没有人追来,也没有车门甩上的声音,也没有人叫他的名字。
只有无尽的、刺耳的喇叭声。
奔驰轿跑的喇叭明亮浑厚,持续响着,穿透行人寥寥的老街。
老榕树下闲聊的人停了下来,狐疑地回头看。
没有堵塞没有事故亦没有人违反交通规则恶意抢道别车,人们只看到一个少年头也不回地走远,视身后那台轿车的尖锐鸣笛为无物。
手机震动,上面闪烁任延的名字,安问没有接。
车流声中,奔驰轿跑的引擎声依然足够鲜明,却越来越远。
任延调转车头,向着反方向一脚油门。?
第八十九章
身后再也听不到车子引擎声了,安问停住脚步半转过身去,因为那台车消失的缘故,狭窄清洁的老街在安问眼里甚至显得空荡。榕树下传来搓麻将洗牌的声音,他在这里格格不入,像迷路于此。
虽然请了几个小时的假出来看病,但吴居中很严,请了多久,晚上就要补上多久。安问点开打车软件,师傅接单很快,电话拨得更快。人在出神之时原来会做这么多愚蠢的举动,安问按了接听。对面传来声音,问他是在木棉小区的东一门还是东二门,说地图定位不准,问他哪个门更近。
手机贴面,安问沉默着,司机疑声,“喂喂?听得到吗?东一门还是东二门呐?”
听筒的声音嘈杂,安问被质问了两声,醒过神来,挂断电话,给司机编辑后台短信。抱歉的话还没有发出去,系统显示对方取消了接单。
其实这些“不方便”,他在生活中已经很熟悉了。小时候时智能手机还不够普及,他带着厚重的山寨机,走到哪儿,按键就敲到哪儿,再不济还有纸笔。
记得第一次去镇里高中报道,迷了路,在纸上写上高中名字,到处问人怎么走,被人当成要饭诈骗的小乞丐,手挥一挥,说一句“没空没空”。
也记得到了学校,只有旁听资格,但主任也许是忘了和班主任说了,班主任怀疑地问他学籍在这儿么,交学费了吗,怎么这么晚才来报道,书呢,空手来上课的吗,为什么不说话?走廊窗边挤满了脸,好奇的探究中其实并没有恶意,但依然尖锐。众目睽睽之下,他指了指自己嗓子,摇了摇头。
班主任问,嗓子不舒服?恍然大悟,哦,哑巴。
如果可以说话,谁不想说话,谁不想拥有自己的声音?沉默着过了十一年的人是他,任延凭什么逼他?
“对我说话”。
他以为命令了,他就可以照做、就可以做得到么?
走至小区门口,抬首看了眼灰色而年代久远的水泥牌坊,毛笔字牌匾「东一门」已经褪色。走到这儿再打车,地图定位终于准确。坐上车时,脸上眼泪已经被抹干,司机从后视镜里瞥了一眼,只觉得乘客沉默得像穿了一件盔甲。真是奇怪,明明长得是很让人疼的好模样。
目的地在省实,跨了一个区,三十几公里的路程,安问靠着窗,快睡着时,给卓望道发了一条微信:「给任延打个电话。」
不考上清北不改名:「怎么了?」
安问:「没怎么,你打吧,随便聊,别聊我,让他开车注意安全。」
奇奇怪怪的要求,卓望道依言做了,任延接得很快,声音透过蓝牙耳机传来,不爽中是刻意绷着的冷:“干吗?要我回去接你吗?”
“嗯?”卓望道发出一个单音节,听到手机那边沉默数秒,再开口时,语气已经变得倦怠:“是你啊。”
卓望道听出来了,“你没事儿吧?怎么听着像虚了啊。”
任延单手扶着方向盘,闻言,竟然没有骂回去,只是若有似无地气息一哂:“昨晚上没睡好。”
“那好吧,”卓望道生硬地调转话题,完成安问交代给他的任务:“那你开车小心点。”
电话那段又是数秒的沉默:“安问让你打的电话?”
“啊?没有啊,干嘛突然这么问?”
“那你怎么知道我在开车?”
卓望道慌了一下,嘴硬道:“傻啊,回声这么重听不出来?”
任延没有多说什么,像是信了,沉沉地吁一口气:“知道了,挂了。”
卓望道像个传声筒,一五一十地汇报给安问,安问回他一个「好的」,接着便扔下了手机。
在车上睡了一觉,醒过来时刚好到了省实。
来得早了些,但吴居中不愧是竞赛班的金牌教师,内卷惯了的,早就在办公室里整理新卷子了。
“吃饭了吗?”吴居中看了眼表,差不多快到五点。见安问摇头,便从抽屉里摸出饭卡:“走吧,我请你去食堂吃。”
食堂人少,只开了两个窗口,给周末也不回家的住校生服务。吴居中让他不要客气,安问便如常点了三样,又要了一份酸奶。
安问不说话,吴居中也不是话多的,也没问他下午去什么医院,哪里不舒服。用餐在沉默中进行,吃到一半,吴居中抿入嘴中的箸尖 停顿中,有些迟疑地抬起眼,看到安问左手里握着酸奶瓶子,脸埋在右手臂弯,肩膀抖动着发出一声短促过一声的抽泣声。
“怎么哭了?”
指望安问回答是不可能的,吴居中陪这位学生安静哭了会儿,去窗口抽了几张纸巾递给他。回了办公室后,冷面无情地把新的专项练习卷给他:“学进去就不会伤心了。”
安问拔开中性笔,新印刷出来的卷子透着油墨味,数学的古希腊字母在他沾着眼泪的目光中晕成小黑点。
“等下,你不会是觉得……太难了所以才哭的吧?”吴居中问了一个自己觉得很关键的问题。
安问摇摇头的同时吸气,哭了一通,因为感冒而堵塞的鼻子反而通了呢。
“那就好。”吴居中点点头,见安问深呼吸平复心情,忍不住说:“我在你这个年纪时虽然不经常哭,但精神上很衰弱,或者说孱弱,觉得很难跟这个世界相处。你是不会说话,我是空长了一张嘴,不爱说话。后来我发现,数学这个东西真不错,因为做数学时,是最不需要开口的时候,一做做几个小时,也没人打扰我,我觉得太好了,大学念了数学系,更可以三五天、一星期都不说话。”
安问攥着笔,在草稿纸上写:「你当了老师。」
吴居中愣了一下,笑起来:“确实,本来想搞研究的,但是天赋不够,只能回到高中当老师,一年把我一辈子的话都讲完了。”
安问礼貌地勾了勾唇,吴居中向门口走去,掩上门前说:“希望这张卷子可以让你暂时不伤心。”
卓望道也在他面前哭过,因为做题做崩了。吴居中也给他来这一套鸡汤,结果是卓望道被伤到嚎啕大哭,颇浪费了吴居中的一翻苦心。安问不同,吴居中在门外等了一会儿,听到里面翻动草稿和笔尖刷刷的声音。
原来不会说话,还能跟数学过一辈子,安问觉得挺好的。
做完题又讲解完,已经是晚上十点,吴居中等安问收拾书包,边掏出了钥匙准备锁门,边问:“任延……”
安问停住动作抬起头,目光透过吴居中与门之间的狭小缝隙,试图看清楚走廊上的那道影子,是不是任延。
“今天没来接你?”吴居中说完了后半句。
刚刚被点亮的意气瞬时熄灭了下去,安问点点头。
“有没有别的家人来接?”
安问愣住,动作也慢了下来。没有别的家人来接,因为家人都默认他周末也住在任延家。但是吵架吵成这样,还要回到对方家里住……吗?
手机里未读微信有很多,安养真问他周末有没有出去玩,林茉莉跟他分享今天又吃了什么蛋糕,一些同学跟他请教题,唯有置顶对话框沉默安静,没有任何新消息。
跟吴老师在校门口道别,安问脚步调转,沿着人行道走了一段,继而过马路,走进了对面的小区。
像这种一大半都租给了高三学生的小区,一到周末就冷清得吓人,不过十点而已,路上就已不见什么人。安保岗亭形同虚设,对进出人口并不查问,安问走进去,凭记忆找到卓望道的屋子,敲响了门。
阿姨对他感到脸熟,想了半天,从他的沉默中联想到哑巴,继而记起他:“问问?这么晚了,怎么了过来了?”
安问手机里早就打好了字:「卓望道在吗?我来这里住一晚。」
为了准备竞赛,卓望道最近也很拼,周末也不回家了,都在这边住着,方便随时去学校自习。
阿姨睁了下眼,似乎是感到突兀和为难:“小望这周末刚好回家了,你不知道吗?怎么忽然要在这里住一晚呢?任延家不是也很近吗?”说着笑了一下:“进来坐,我给你切水果。”
见安问站着不动,她将门开得更大了些,招了下手:“进来呀,先坐会儿。”
卓望道的这个远方阿姨心热且不拘小节,安问做了一晚上题,脑袋觉得木木的,顺从地走了进去,换了鞋,在小客厅的沙发上坐下。
他也不知道进来干吗,又不能留宿。
“吃柚子吗?这个柚子特别甜,我给你杀一只。”
红瓤的柚子,清香在室内溢开,过了会儿,手里被塞进两瓣。安问书包也没摘,就这么坐在沙发上,剥开柚子皮。
因为不说话,阿姨也很难跟他展开什么交流,更难以发现他的不对劲。脸上还是有那种浅淡的、若有似无的笑意的,眼睛也还是黑黑亮亮的,要说不对劲,顶多也就是看着累了些,有些心不在焉。
他的不开心当然能一眼看穿,但阿姨觉得,高中生的不开心,大概未必欢迎她这样的去关怀试探。
当然是睡觉,否则,这辆车驾驶座上的人为什么将脸半伏在方向盘上,连红灯结束了都不知道。
绿灯通行,铅灰色奔驰左转,电动网约车笔直前行,两辆车在往来的车流中分道扬镳。
安问被这句话提醒,打字撒了个谎:「我跟他说过了,他让我睡他房间里。」
这本来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任延之前逃课时还总来午睡呢,阿姨没有多心,也不求证,索性说:“那我给你换个床单。”
房子小,两居室的,主卧门敞着,传来阿姨换床单时絮絮叨叨的闲聊:“好久没见你和任延一起过来玩了,延延以前白天总逃课过来,也有段时间没见他了。”
很奇怪,她主动提到任延时,任延不在身边的这件事,才更鲜明地出现到了安问此刻的意识中。
之前被刻意地忘掉了。
任延在干吗?
反正不像他一样寄人篱下又无家可归,吵了架后连睡觉的地方都没了,像条小狗。
任延敲响门时,没料想里面能看到小狗般的安问,手里握着瓣红瓤的柚子,一开门,神情恹恹的,像欠了八十万网贷还不上了,正考虑是用绳子自尽好还是跳楼好。
老校区不好停车,他停在了别栋楼下,一口气跑过来的,门开了,扶着门框气喘吁吁,张嘴就是:“许姨——”
见了安问,声蓦然止住。
“下午是我不对,我不该突然逼你。”任延在他耳边自省,呼吸潮热地拢着安问的耳廓,声音还是那么沉:“但你也不应该下车就走,晚上也不该不回家。”
这么哄好像不对,但他捉襟见肘,想不起任何花招。甚至想,要是之前谈过恋爱就好了,这样就会有经验,知道这种时候该怎么哄人,能最快地让安问不再难过。
安问想,那你也没有来找我。如果不是要来卓望道这里留宿,恐怕也碰不上。想到这一层,便发现任延能在这里哄他,也不过是凑巧顺便。
安问转了下脸,是更不想面对任延的姿态,映在墙上的暗淡剪影上,薄唇抿着,侧脸的曲线真是倔强得可爱。
差不多楼下传来人声,脚步在单元门前停住,钥匙插进锁孔,拧了两圈,脚下的灯应声而亮,昏黄的光晕如雾漫上,点亮了安问挂在脸颊上的眼泪。
任延的呼吸蓦然停住,安问睫毛濡湿,昏芒下,像缀着摔碎的星星。
安问让开身,没多看他一眼,回到沙发上坐下,神情还是厌世。
吵了架不找他,大晚上跑来见许姨。干什么,想吃她做的饺子?
许姨闻声出来:“谁找我?”
任延瞄了安问一眼,见他全须全尾,除了脸有点臭,别的都还健全。一晚上悬着的心沉了下去,再开口时,已经回复了礼貌沉稳的模样:“是我。”
“嗯?”许姨走到小客厅,发出疑问,手里还抱着旧床单:“你怎么也来了?你也来这里睡?”
安问双手捧着一瓣柚子,闻言半抬起眼,看到任延愣了一下,反应很快地说:“对。”
?第九十章
许姨把脏床单扔进墙边的脏衣篓中,回过头来笑:“怎么突然想到住这儿来了?”
任延随口胡诌:“明天学校里有个活动,一早集合,住这里能多睡十五分钟。”
“什么活动哦?”许姨顺着他的话闲聊,一扭头,发现安问仍是两手捧着柚子瓣的姿势,黑而圆的眼眸一瞬不错地仰视着任延,瞧着冷冷的,带点讥讽。
“……看日出。”任延实在编不出来,扯了个很离谱的理由:“摄影社要给篮球队拍照,想在日出时拍,表现我们的训练辛苦和朝气蓬勃。”
安问当真了。
难怪会这么晚过来,原来不是为了吃许姨的饺子,而是为了多睡。
一想到他一边难过一边写奥数的同时,任延在跟队友讨论明天怎么拍照、几点集合、早饭怎么办,心里厌世的情绪像海浪退潮,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委屈和不服输。
凭什么?
可他就是如此不争气,而任延就是如此争气,所以他能做的,只能更面无表情而更若无其事,假装自己亦不在乎这一场争吵,也不在乎两人之间忽然裂出的龃龉。
“那我一早叫你。”许姨跟任延要熟一些,返身回到卧室继续换床单,边问:“最近日出挺晚吧?四点半叫你来不来得及?”
安问吃柚子,像玩儿似的,两指只捻起透明的一丝果肉,继而抿进唇里。如此一丝一丝地吃柚子,像仓鼠一粒一粒啃玉米。
两眼还是看着任延,没有探究,像在旁观谁在开会。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任延转过脸去,想与他眼神交流,但安问很快就收回了目光。任延只能无奈地对许姨说:“不用,我自己定闹铃就好。”剧烈跑动后的嗓音低哑,气息不稳,他说完话后咳了咳,继而走向沙发。
客厅小,沙发是标准的三人位沙发,只有两米一的宽度。安问原本坐在靠门这侧的,察觉到任延想要挨着他坐下,便很自然地起了身,坐到了另一旁。
两人中间空出身位,肩碰不到肩,腿也碰不到腿,坐得比等公交的陌生人还远。
凭什么。不能在任延面前哭,尤其不能因为他简单一句“别坐那么远”而哭,他又不是真的小狗,好赖不分冲谁都摇尾巴。
许姨还在絮絮叨叨地坚持要亲自在四点半时叫醒他们,床单已经铺好,两只枕头被她并排放着,一边走出卧室,一边问:“你们睡一块儿,没关系吧?”
眼前一花,见安问站起了身,未解其意,先笑着调侃:“怎么书包还没摘呢?这么舍不得呀?”
安问的书包一直没摘,装着沉沉的卷子和笔袋,站起来后,随着她的话勾了勾肩带,背得更稳了些,随即绕过茶几,在任延抬眸的注视中,给许姨打了一行字。
许姨视力老花,眯着眼一字一句喃喃念出内容,继而意外地“啊”了一声,“我这床单刚铺好,怎么又不住啦?”
安问点点头,对她勾勾唇,歉意地微笑。
“哎呀……”许姨也有些意外,但没怎么挽留,“本来还想说给你和任延做宵夜吃来着。”
老一辈的待客之道是一定要把客人送到门边的,许姨为他拉开防盗门,打开玄关处的灯:“那你回去小心点啊,到了报声平安。”
安问再度颔首,迈步跨出低矮的门槛。他是有迟疑的,只是这迟疑如此短暂,被巨大的、因为想哭而带来的无所适从所淹没,因此谁都没有看出来。
最起码不能在任延面前哭,很丢脸,代表输。
身后听到许姨回首对屋内问:“延延,你不送一下问问到门口么?”
听不清任延的回答。也或许根本就没有回答。
小区还是楼梯房,楼道灯是声控的,在经年的使用中,犹如一只半聋的耳朵,变得时灵时不灵。安问的脚步和他人一样静默,不被任何人、任何灯听到。他在黑暗中下着台阶,垂着眼眸,不疾不徐,离背后的那道窄门中的光越来越远,而离黑暗越来越近。
不知道下到第几层时,转角处,胳膊被人从身后拧住。
掌心的灼热是他所熟悉的,不必回头也不必等灯亮起,就知道是谁。
“闹了这么久的脾气,还不肯理我?”
安问眼泪乱流。
是真的乱,因为忍得太久,骤然崩落,简直是不讲道理的一行接着一行。又不敢抽泣,否则灯被他惊扰,那么亮堂堂的世界,任延会将他的难过和弱势看得一清二楚。
他就这样默默垂泪,也不回头,胳膊被任延拧着,亦不挣扎,整个人保持着在台阶上一上一下的怪异姿势。
任延不再多话,手臂用力,将安问拉扯进怀里。
老楼的楼道散发着潮湿的霉味,他甚至不嫌脏, 白色T恤就这么靠上墙壁,将安问很紧地收在怀抱里,手臂用力了仍觉不够,更用力,更更用力,一阵紧过一阵,箍着他的腰,扣着他的背,直至贴得严丝合缝。
安问有种错觉,流浪了一晚上,原来最后是被任延的怀抱收留。
拥抱无声,灯未亮,任延亲着他耳朵,不敢造次,只觉得安问的身体传递出脾气心情的倔强,僵硬着侧着脸,不肯伏他颈窝。
他简直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才好了。
“就这么生气?”声音比吻更轻,与吻一起停在耳边。
安问抿着唇,眼泪渗入,温热的。
刚到福利院时总哭,小朋友们说他是城里来的娇气包,一岁一岁长大,从院里要被特殊对待的小小孩,变成自觉去照顾别的小孩的少年,日子经年累月没有起伏,摔了也好孤单也好,贫穷也好在手风琴里想家也好,诸事不必再哭。
很久没有过哭时被人反复耐心哄着的感觉,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被哄好似乎丢脸,硬绷着似乎蛮横,怕任延哄一哄便没耐心,又不肯轻易服输。既软弱又坚硬,又委屈又倔强,软肚皮上长出豪猪的刺,玫瑰花缠上荆棘。
“怎么哭了?”他顿时慌了手脚,指腹往他脸上抹去,又被安问负气地打掉。
打了一下,是从手上打到了心里。任延只觉得心脏都跟着骤然紧缩,陌生的痛在眨眼之间蔓延开来,似乎这一下,是安问在告诉他,他不需要他。
安静数秒,他声音更低,沙了哑了,气息里染上焦躁:“我找了你半个小时,从体育公园到教学楼,跑遍了操场,好不容易有运气在这里找到你,不是为了看你哭的。”
什么话,是威胁吗?安问转过脸,冷冰冰地瞪他,将手从任延怀里抽出:“你的意思是,我不知好歹吗?”
任延愣了一下,不知道安问怎么会得出这种结论。
“我的意思是……”
一急便声重,头顶的灯倏然应了,将两人的面孔照得雪亮。
一个满脸挂满眼泪,一个因为剧烈跑动后而苍白。
“我的意思是,”任延重新组织语言:“比起你哭,更希望能看到你笑。”
安问皱了下鼻子,黑亮的眼眸认真瞪他:“凭什么?你想看就看?”
“我……”任延没声儿了,看着安问泛红的眼圈鼻尖以及红润的唇,莫名抬起半侧唇角:“那……想哭就哭个够,哭起来也好看。”
安问:“…………”
?第九十一章
“又不满意?”任延观察他的神色,抬了抬眼神:“笑也不行,哭也不行,那怎么办?”
安问踩他一脚,想推开他的瞬间反被按住。任延两手紧抱着他,宽厚的掌心按着他的后脑勺,唇不由分说覆了上去。
笑也不行,哭也不行,那接吻好了。
刚才还无所适从说一句错一句的人,接起吻来却回到了强势,安问被他吮着,唇瓣交融间尝到了眼泪的咸,心里略过的念头奇怪,想,不好,接吻不应该让任延尝到这种滋味。手上推拒,唇稍分,以为任延要放过他,就着楼道半坏的灯光,却在任延极富侵略性的眼神中怔住。
“嘴唇张开,别咬着牙齿。”任延低声,似哄似命令,指腹若有似无地揉着他眼底柔软的肌肤和泪痕。
安问闭上眼,再度被吻上时,顺从地张开了唇,让他舌头钻了进来,与他唇舌缠绵。
吻了一阵,灯熄灭,狭窄老旧的楼道落入黑暗中,夜静谧,谁家电视机在放生活剧,掩去了两人深吻吮咂的细微水声。直到再度传来一连串的脚步声,任延才不紧不慢地放开了他。
“不哭了,嗯?”尾音轻微上扬,哄的感觉很温柔。
虽然是不太愉快的经历,但从口吻里,安问猜想他要说的应该不是这些。
安问撇过脸,没有作答,像是还在气头上,但被吮肿的嘴唇却缺乏底气。
下楼时被任延牵住手,楼道上的人声听着有些眼熟,应该是在打电话。一上一下迎面碰上了,看到对方身上披着的省实校服外套,任延最快反应过来,不着痕迹地松开手。
李佩拿着手机的手回落,眉宇间不自在,强逞出烦躁的神色,不冷不热问候了一句:“这么巧。”
因为月考成绩下滑太多,家长作主让他在附近走读,可以多些课后补习的时间。他上个月搬过来,还没跟卓望道打过照面,不想却跟两人对上了。
任延转向安问:“你认识?”
一时间,楼梯上下的两个人都沉默了。
李佩:“……”
虽然他刚剪了头发,但脸盲到这种程度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需要自我介绍时,就代表他输得彻底。
眼看着他额角抽搐,安问好心地用手语比出一个名字。任延蹙眉搜寻半天,终于想起来,公式化地略抬了下唇角:“是你啊。”继而跟李佩礼貌说了声“借过”,便与他错身而过。
李佩回首目送两人消失在楼梯拐角,眼前朦胧有既视感——刚刚,是不是看到任延牵着安问手来着?是他的错觉?-
任延的车停在校门口停车场,两人一路走过去,各自无话。出小区时碰见不少省实学生,任延不敢乱来,忍耐着跟安问保持一拳的距离。
车身解锁的灯光闪了两下,安问拉开后门,矮身坐了进去。门要关上的瞬间被任延握住,桀骜英挺的面容一旦染上黑沉,便显得加倍不悦:“什么意思?坐后面,把我当司机?”
安问撇过脸,不理他,漂亮的脸色神情冷冰冰,一只手机在掌心握得快发烫。
任延看了他两秒,等不来他的软心软意,砰地甩上车门。
绕过车门坐上驾驶座时也一言不发,只了无痕迹地从后视镜里瞥了安问一眼。车子启动,驶离校园停车场,拐上空旷马路。十分钟后,安问才反应过来,这不是回任延家的路,与体育公园分明是两个方向。
内心充满怀疑,却无法出声问一问,安问只能拍了拍座椅靠背,来引起任延的注意。
“怎么?”任延抬眼一瞥,因为开车,视线很快便回落,专注到眼前的道路上。
安问的手语只比划了一半便收住了,因为任延没时间看。
手机震动了会儿,任延从蓝牙耳机里接起,是崔榕问他怎么还没回家,找没找到安问。任延听她焦急问完,沉稳地说:“找到了,现在送他回思源路。”
黑亮的瞳孔因为过度的疑问和震惊而扩大,安问懵住,身体不自觉绷得笔直——他什么时候说过要回思源路了?
“啊?”崔榕在电话那头也愣了一下:“这么晚回去啊?是跟家里说过了吗?”
“嗯,”任延语气很淡地应了一声:“放心吧,我送完他就回来。”
挂完电话,也并没有要跟安问解释一句的意思,只沉默地等着红灯,扶着方向盘的手指无节奏地点着,不知道是在等红灯,还是在等着别的什么。
安问始终没问他,也没有拍他椅背,像是很顺从地默认了任延的安排,像是送他回思源路是再好不过,是正中下怀。
任延最喜欢抱他在自己腿上坐着,像宠小孩,看电影时,两人一起窝在沙发中,安问被他从身后搂着,碰到恐怖桥段,任延的大手自然地为他遮住眼眸,手臂搂更紧,心跳与体温都清晰地为他提供安全感。
他从体育公园一直找到省实,把整个学校都翻了一遍,又打电话给安养真确认安问没有提过要回家,是走投无路了,才想到卓望道这儿碰碰运气——跑了五六公里,不是为了被安问这样陌生人般对待。
预想中的开场白,应该是从一个用力的拥抱开始的。
“别坐那么远。”任延声音很低地说,没有低声下气,只是很平静。
只是如此简单的一句,安问撕着柚子的动作停顿下来,抿着唇的样子更用力,眼睛一眨,险些落下泪来。
十几秒的红灯足够安问想了很多事情。本来也不是非要住到任延家的,嫌走读太远的话,他也可以在校外租一个房子,像卓望道一样,林阿姨会给他安排一个靠谱的保姆负责日常起居和一日三餐,他还能跟卓望道当邻居,一起练竞赛题。
再也不要跟任延低头不见抬头见了。
一搬走,他跟任延在学校里也不会再有什么机会碰到,反正分手了以后他也不会再去看任延的球赛,任延也不会再来竞赛教室等他下课,除非卓望道非拉着他俩一起。但是卓望道不是这么没眼色的人,知道两人交往后,就一直努力让自己别当电灯泡。
到下一个红绿灯路口时,安问已经脑补到了两人分手好多年后,在路上不期然相遇,两人各自点点头,一别两宽;或者收到了任延结婚的请帖,他坐在宾客席中,浑身焦灼想着要不要大喊一声这个人骗婚让新娘快跑……哦他不会说话,不能大喊……
车子在一栋建筑物前缓缓停下,似乎有穿西装的人前来开门。
安问沉浸在悲伤中无法自拔,直到任延倚在车门旁,手指敲敲窗门,戏谑地问:“聋了?”
穿西服的酒店礼宾躬身站在一旁。
安问:“……”
抬起的脸上交织着没来得及收起的悲伤和疑惑,不是回思源路吗?
任延把钥匙交给礼宾去泊车,自己则俯身从后座拎起安问的书包,自顾自走向旋转门。安问下了车,不情不愿地跟了几步,任延停住,回眸等他:“不走?真要回思源路?”
安问半咬着唇,表情倔强,脚步倒乖。
两人一前一后,连旋转门都隔了一扇。进大堂,远得仿佛两个陌生人。任延询问有无空房时,安问就在一旁面无表情。
“还有最后一间,”前台回复,眼神瞥了眼安问,莫名翘了下唇,出于职业操守又清了清嗓子,似在忍笑。
是人都看得出来他在赌气,但冷面的模样没有杀伤力,反而可爱。前台偷笑完,努力一本正经但充满暗示地问:“您是一个人入住,还是有同伴呢?”
任延不问自取,在安问书包里翻了一阵,精准找到身份证,与自己的那张叠着,一起推给她做登记。
“请这边做一下公安人脸验证。”
任延先做,安问随后——是被他推过去的。
“哇哦,”前台终于忍不住逗他:“弟弟好冷酷哦。”
他说完这句话以后,两个人都似乎觉得周围安静了。比如旋转木马不再旋转亦不再唱歌,卖花的姑娘也不再对着手机直播,广场舞的随身音箱哑了火,就连广场上一道道暗淡的身影也不再走动。
什么东西——包括氧气与流动的风,都凝固成了僵硬。
安问被扔上床,捂住额角无声地呼痛,眼前金星乱闪,心想还不如送他回思源路呢。
没有工具,只在洗手台上找到酒店特供的爱马仕润肤霜,香味奇奇怪怪,延展滋润性也不是很好,安问着实受了苦,一边抓着床单一边哭,渐渐的一头哭成了两头都哭,任延问他,眼睛哭是难受的话,那那里哭是什么意思?
人在生理上不能口是心非两道意思,他吻着安问的耳朵,低声问他:“宝贝不是很生气吗?爽成这样,好丢脸是不是?”
安问想踹他,岂不知脚踝反被握住,只更方便了任延为非作歹。
耳朵立刻染上红晕,任延搂住他脑袋,大手将他的耳廓、侧脸和眼睛都一同捂住,笑了一声:“我的错。”
房间楼层高,电卡插上,落地窗前的电动窗帘自动徐徐拉开,倒映出平原城市的浩瀚灯火。这样好的景致,安问没有时间欣赏,因为他一进门就被任延压在了玄关柜上亲吻。
吻比楼道里更强势,充满不言自明的侵略性。安问抵抗不了也回应不了,只能张着唇被迫承受,舌尖舌根都被吮得发麻,下颌被任延虎口卡着,脖子高高地仰至后折,喉结被任延的拇指指腹反复摩挲逗弄。
这样的姿势,他像极了一只濒死引颈的天鹅。没有吞咽的余地,津液顺着嘴角滑下。
到了后半夜,安问终于任性不起来,两人一起坐在面对落地窗而摆的环形沙发上,他被任延从身后抱坐在身上,腿无力地分开悬空,从小腿到脚趾都难耐紧绷,而任延的手和两膝都强硬地阻着他,让他躲不掉,也逃不了。
落地窗外灯火不熄,纵使窗外并没有楼,安问也还是羞耻地眼泪流个不停。
在这样的情况下,任延逼问他下午有没有想他。
打手语好艰难,安问两根手腕都绵软发抖,赌气说没有,做题做得好愉快,又被惩罚到了,猝然从喉间逸出一声变调。
“我下午一直在想你。”任延吻他颈侧肌肤,从落地窗的倒影里看安问的情态被映在黑夜与灯火之上。
安问举起手,还想说什么,被任延按住,交叠着抱在身前。他偏过脸去,找任延的唇,闭起眼与他热吻,渴求他更贴合更熟练更快地占有自己。
洗过澡后在床上共同等待入梦。
任延的话忽然变多,拥着他,声音抵在耳侧:“之前在美国的时候,有一次同学生日,在她家别墅开party,关系最好的几个人一起留宿,一人一间房,有一对情侣就睡在我隔壁。不知道为什么,同学家的墙很薄,隔音不好,有什么风吹草动都听得清楚。那天晚上,我被迫听了他们一整晚的叫床。”
“大概凌晨三点多的时候终于结束了,我以为可以睡觉,但闭上眼,耳边一直听到他们聊天,一会一个sweet,一会一个baby,一会一个“I love you”,“I love you too”,问对方记不记得上一次圣诞节看的电影,前两天在花店里买的花,就这样断断续续地聊到了天亮。那个男生我比较熟,其实平时话一点都不多,后来他女朋友快睡着了,他们也安静了很久,我起床喝水,听到那个男同学忽然又说了一句baby,I love you so much,她女朋友半梦半醒地回复他,跟他说goodnight。”
安问原本已经闭上了眼,听了任延的故事,双眼迷蒙地睁开,想开玩笑取笑一句他,说“任延你好纯啊”,但圆而黑的瞳孔里却泛起一丝痛,迫使他不得不又紧紧闭上了眼。
“宝贝,我也想随时都可以听到你说你也爱我。”
安问装睡,呼吸绵长平稳,只在末尾藏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任延没有拆穿他,握着他的手,拥他入眠,在耳边轻说晚安。
他当然得不到回应。
这样的和好,双方都知道只是表面而暂时的,真正的问题并没有被解决,这只是一种默契的“揭过不谈”,是逃避的“以后再说”。
再度爆发时,安问喝了酒。
“对,你觉得不能听到我爱你是你的遗憾,所以你就可以逼我说话,带我看医生,把我的秘密让第三个人知道,”他喝过了酒,拥有了语言,语言流畅锋利如刀,说出这一个星期以来深埋在心里的真实想法:“你根本不觉得这件事是真的,也许我不开口,就真的能等回我妈妈,你不信,也不在乎,你只想听到我亲口说喜欢你。”
?第九十二章
是在卓尔婷的生日趴上。
卓尔婷的生日宴会还算热闹,吃过了饭,组局包了KTV里最大的包厢,卓望道自掏腰包请了所有消费。卓尔婷把要好的朋友和同学都一块儿叫上了,她社交牛逼症,笼笼总总二十来个,快赶上一个精英小班那么多,又顺便喊了上次跟她玩骰子的任延队友。
安问原本不喝酒,卓尔婷跟他玩了八把骰子,心想还能玩不过一哑巴了,没想到安问虽然不能叫数,但光靠比手势也轻松秒杀了她。连喝八杯洋酒后姑娘不干了,非要安问陪一杯。
“问问哥哥,你总不能让我哭着到十二点吧。”卓尔婷穿着小吊带,眼泪汪汪, “你让我赢一把呗,不然生日输精光,好晦气哦。”
都上纲上线到这地步了,安问哪有拒绝的道理。两人象征性地又玩了一把,安问放水放成太平洋,卓尔婷终于赢了,喜滋滋给他倒了一满杯黑方,又殷勤地给夹了两块冰。
安问喝了一口,剩下的任延帮他代劳了,卓尔婷本来就喝多了,手拢成喇叭一顿乱叫,还是卓望道给打了掩护,两人才得以从起哄中脱围。
KTV在商场二楼,出了包厢,安问勾着任延的手,四目对视,在消防通道安静吻了会儿。从楼梯下了楼,外面广场上都是饭后散步和跳广场舞的,五颜六色的旋转木马叽里哇啦唱着什么儿歌,卖花姑娘蹲在街角耍手机,气氛说不上哪里不好,因此也没人能料想到会吵起来。
任延蹙了下眉:“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当然知道。”
“你觉得我带你去看医生,想让你开口,只是为了听你一句‘我喜欢你’?”
“不是吗?你是觉得当一个哑巴,生活很辛苦吗?我不觉得,我已经这么生活了十一年,不需要你来替我觉得辛苦。”
“如果是这样,你为什么要在日记里写‘今年的生日愿望依然是什么时候才能说话’?如果你觉得当哑巴很好,为什么还会想开口?”
“因为写日记的安问什么都不懂,被你带去看医生的安问也什么不懂,做完催眠的那天下午,不是吵架了吗?你知道为什么?因为‘我’知道了真相,知道了变成哑巴是自己的选择,不说话才能带回妈妈,这是我自己脑子里的赌,不需要你来揭穿。”
“所以你觉得,”任延停顿了一下,缓慢说出后半句:“我带你去看医生,是阻碍你用那种方式、那种赌注等回你妈妈。”
安问看着他不说话。
虽然他喝了酒,但眼神清明,让任延无法欺骗自己,说这是一个与白天的安问截然不同的意识个体。沈喻已经明确说过,安问没有任何精神分裂人格分裂的迹象。
现在的他,和没喝酒的他,就是同一个人。他现在说的每句话,都代表着安问内心的声音。这么一星期以来都不说,不过是靠对任延的一丁点爱而勉强克制,至于现在,只不过是坦诚地说出了口。
“你不觉得你这种想法很荒唐么?”
任延也说出了心底的声音。
有时候,人与人可以赤身以对肆意相拥,却未必能坦诚相见。因为身体与身体的对白无声而充满爱意,内心与内心的对白却往往刀光剑影字字锋利。
过了许久,安问很难看地勾了下唇:“你凭什么觉得荒唐?”
从这个吻里,安问大概明白了任延生气的程度。他确实忍了他一路——可能不止,是忍了一下午、一晚上,从两人分道扬镳时就忍着,在楼道里的哄不过是他的委曲求全,现在二次爆发,要把这么七八个小时的担心、自省、惊怒,都加倍百倍地用吻报复回去。
用吻报复怎么够?
嘭的一声,床垫显而易见地震弹。
“你不说话,就可以等回你妈妈,是谁给你的旨意?上帝吗?还是佛祖菩萨神仙观音?她走了就是走了,你爸爸你哥哥都找不到他,她凭什么回来找你?突然的良心发现吗?她如果可以良心发现,就不会让你在福利院待十三年。”任延平静地说。
安问反应很迟钝,卓望道以为他是醉得透透儿的了。将他胳膊绕过脖子搭在肩膀上,继而将人扶起:“气球是不是任延给你买的啊?怕找不到你?”
不知道为什么,他说完这句话,便看到安问回头望了一眼。夜色下人潮川流,与桥下的江水一般不息,都是陌生的面孔。他挂上气球了,不怕任延找不到他,只怕任延不找他。
卓望道跟卓尔婷分批善后,他叫了车,负责把安问安全送到家。导航地址显示在任延那儿,安问上了车就闭上眼,沉默异常。卓望道还在絮絮叨叨:“你这酒品真够好的,不吵也不闹。”
安问摇摇头,跟卓望道挥手拜拜。目送车子汇入车流,他才转身往小区里走,边走边抬起手腕看着上面的气球绳子,困惑了会儿,自顾自找到答案——肯定是任延给他系的,怕他走丢了。
上了楼,只有毛阿姨在,任五桥和崔榕约会去了。为了方便交流,任五桥给安问弄了块黑板,方便安问在上面写字。安问换了拖鞋,气球不舍得摘,用无尘粉笔写着:「任延到家了吗?」
“你有什么资格这么说?”安问维持着摇摇欲坠的镇定,面无表情的脸上,瞳孔漆黑而空洞,“被丢在福利院不闻不问的不是你,所以你觉得我荒唐。但是万一呢?”他一字一句地问:“我问你,如果,万一呢?这就是有用,这就是一种交换,也许十二年,十三年,或者十五年,二十年,只要我不说话,就可以让她回来。”
任延觉得他看向自己的目光很陌生。那是一种如箭镞一般冰冷的目光,与当初在车上的如出一辙,都是如同看陌生人、如同看仇人。
当时他觉得是自己的错觉,因为安问不会、至少不舍得用这种目光看他。现在他明白过来,那并非错觉,安问确实觉得,他自以为是地带他去看医生,是戳破了他美好的幻梦,是阻止他妈妈回来的最恶劣的敌人。
“所以你就要为了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一辈子都不说话,直到你死?”
“你怎么知道是一辈子?你不是上帝也不是先知,凭什么告诉我这没有用?如果其实有用呢,你能为你现在的话负责吗?”安问甚至笑了一下,勾起唇,脸上浮现冰冷的讥讽和被刺痛的怒意:“你,凭什么负责?就凭你喜欢我?任延,别太自以为是了。”
任延始终笔直站着,笔直得都近乎僵硬了。但从他的语气里听,却听不出任何的失控或怒意,他还是冷静地问:“那如果,你妈妈已经死了呢?”
“你他妈放屁!”
“如果她已经死了,”任延无视安问的苍白和摇晃,字字清晰地问:“如果她早就死了,永远都不会再来见你,你说话吗?”
“她不会死。”
“她也许已经死了。”
“她不会死。就算有一天我死了,你死了,她都不会死。”
任延无声地笑了一下,很短,抬起的唇角弧度浅而易逝,“问问,别咒我。”他平淡地说,声音里有着不易察觉的哑。
安问眨了下眼,抬起手背很孩子气地胡乱擦了下眼睛:“你也别逼我。”
话聊到这儿似乎尽了,彼此间默了许久,都无法再开口,直到安问最终说:“我有当哑巴的自由,如果你接受不了这样的我,可以分手。”
“你觉得,”任延抿住唇,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但还是觉得氧气不够,他讲话呵出的气都是冰凉的,“我带你去看医生,告诉你我想听你亲口说’我喜欢你‘,都是因为我接受不了你哑巴。”
“难道不是吗?”
任延无话,末了,只点点头,说:“好,原来你是这么觉得。”
安问的瞳孔很圆,像应激的猫,空洞而无法聚焦,听到任延这么说,他的眸光也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失去了对外界的反应。他也看不到任延垂在身侧的手指微蜷,像是痛得展不开。也看不到任延自始至终站着,僵硬得像骨头生锈。也看不到即使是在夜色路灯的晕染下,任延的脸上也仍然渐渐苍白。
不知道是谁先走的,大约是不约而同地转了身,一个往前,一个往后。
顺着广场往外走,就是滨江的观光路,桥的栏杆上镶嵌了灯带,让人夜晚也能看到彩虹。安问在桥上走啊停啊,不知道身后有人在跟。不知道任延转身走了几步后,就回过头来,一直跟在他身后。
桥上都是小孩,有卖花的,也有卖卡通气球的。安问给自己买了一个卡通气球,是米奇造型,很大,让小朋友羡慕。小朋友拖着调子说,妈妈,这个哥哥一个人还玩气球。
安问置若罔闻,把气球的绳子在手腕上缠绕一圈,打了个结,走路时,气球便跟着上下晃悠。
一座桥从头走到尾,简直走出了认真的感觉。到了桥尾,安问走不动了,在长椅上坐下,垂着头。
卓望道到处找人找不见,接到任延电话,上来就是一句:“你跟安问又他妈上哪鬼混去了?”
电话那头半天没声儿,直到任延没有情绪地笑了一声,“我有点事先走了,你去接一下安问吧,他喝多了我不放心。”
“你们没在一块儿?”
“嗯,他在滨江路的那个桥头,长椅上,手上拿了个米奇气球。”
卓望道骂了一句:“你还真他妈能放下心啊,我现在就过去。”
从KTV跑到这儿不算远,奈何卓望道体力废物,找到人时光有进的气儿没出的气儿了。喘了好半天才说:“回家吗?那边散了。”
毛阿姨笑着应:“没呢,不是跟你在外面玩吗?”
安问写:「好吧。」
毛阿姨看他心不在焉,问:“今天玩得开心吗?要不要先去洗澡?”
安问摇头,一笔一画:「先不洗,我去M层等他。」
小情侣腻歪,毛阿姨虽然刚开始有点接受不良,这么半个月下来也看开了,给安问拿了件任延挂在玄关柜里的队服外套:“披着点,晚上凉。”
安问仍没摘气球,只把衣服在肩上披着,重新换上室外的鞋子,下到M层。
死活想不起来任延到底干什么去了,隧发微信:「你去哪了?回家了吗?」
等了会儿,任延没回,他又发:「我到家啦。」
超过十分钟没等到回信,安问起身走了一圈,把气球从手腕上摘了,松开绳子,等气球快直直飞上天花板时又拉住,如此反复,仰着脸时眼睛很亮,比小孩更小孩。
这样玩了十个来回,才等来了任延的回复:「早点休息。」
安问直觉出哪里不太对劲:「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任延说没有。
安问在椅子上坐好:「我在M层等你,你快到家了么?」
任延又没回。
“放你妈的屁。”安养真怒火中烧:“你说得轻巧!既然调查过,你就应该知道,换你小时候被变态猥亵过,是你他妈说克服就能克服的?”
“噗——”任延一口茶全喷了出来。
安养真表情崩坏:“你不知道?”
“不是,”任延用餐巾擦掉身上的茶水渍,“你等下,等下,”他缓了缓心神,捋了一下:“你觉得,问问之所以不说话,是因为小时候被……猥亵过?”
“任延。”安养真神情冷肃地叫了他一声。
“你搞错了。”
“我亲自调查的结果。”
“你亲自调查个屁。”任延冰冷地一锤定音,继而冷笑一声:“你他妈是真行啊,调查了一个离谱到十万八千里的版本不知道求证就自说自话要堵安问一辈子的嘴。”
外面露台有人抽烟,红星一直燃着。安问犹豫了一下,虽然不想吸二手烟,但从M层的露台可以看到楼下大堂的进出口,如果任延回家,他可以在这里第一时间看到。
隧推门出去。
像毛阿姨说的,夜露浓重而夜风冰凉。安问在阳台的栏杆上趴了会儿,不知道旁边那个抽烟的人一直看着他,夹着烟的手起先很僵,过了会儿,渐渐松弛下来,但也没说话,亦无动静,只是隔着距离,不远不近不打扰地看他。
如果安问不走的话,他大约也能如此看一晚上。
太晚了,安问等了半天,大堂进出不过寥寥。他趴着栏杆问任延:「我等得月亮都要落了。」
手机在长椅上嗡声,动静不轻,亮起的屏幕刺眼。安问下意识地往另一边回头,气球撞得琴叶榕的叶面摇晃,滴下露水。
任延一手夹着烟,正俯身过去捡起手机。被安问撞到,脸上没什么表情,只勾了勾唇。
安问完全懵了,想打手语质问,气球从眼前飞走。
他也顾不上气球不气球的了,认认真真地问:“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在这儿?”
任延掸掉烟灰:“打算抽完这支烟就上去的。”
“为什么抽烟?”安问目光怪异地盯着他手里的烟。任延很自律,赛季期间连高碳水都不碰,更不要说烟了。何况他根本就不抽烟,并没有烟瘾。
任延手里的烟还剩半截,他在白色小石砾的烟灰缸里捻灭:“不抽了,只是刚好无聊。”
安问敏锐地察觉到那层让他难受的地方。任延很低沉,低沉到消极,像黑夜看的一抹影子。
“我是不是让你难过了?”手语小心翼翼地打出如此的话。
任延笑了笑,很快地说:“没有。”
“真的没有吗?”
“真的没有。”
安问踌躇着:“我刚刚喝酒了,是不是跟你说话了?我跟你说什么了?”
“说你喜欢我。”
安问微微瞪大眼睛。
“真的,说你喜欢我,后来是追尔婷的那个学弟让我帮忙,所以我先走了。”任延走近他,垂下眼眸:“会不会怪我?”
安问摇着头,被任延单手压着搂进怀里。
夜晚湿气重,更显得任延的怀抱炙热。讲话时,胸膛的共鸣低沉好听。他莫名地问:“你知道我喜欢你,并不在乎你会不会说话吧。”
安问点头表示知道,蹭得任延觉得颈窝痒。
他又问了一遍:“你知道就算你一辈子不说话,我也喜欢你。”
安问双指在他肩膀点了两下。这是他们之间的暗语,代表“嗯”。
头顶传来任延若有似无的轻笑,“是真的从心底里相信吗?”
好烦啊,不知道任延为什么对这件事这么在意,仿佛如果不是从心底里相信,那么便是否定了他整个的爱。
但是他怎么可能不是从心底里相信呢?安问圈住他腰,仰起头,让他看自己的眼睛。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任延可以从这里看进他的心底。他相信他爱他,像相信勾股定理,派的无穷尽,绝无任何迟疑。
第九十三章
沾着一身的夜露回到家,安问先去洗澡。洗澡时心不在焉,套上睡衣之后就跑到任延的房间。
虽然有了北大清华两所高校的单招意向,他也没有放任自己。书桌上正摊着生物作业,任延高挺的鼻梁上架着近视眼镜,执笔的模样淡漠而专注。
听到动静,他转过脸,勾了勾唇:“洗好了?”
安问在他床位凳上坐下,两腿分开,双手撑在腿间,看上去欲言又止。
任延笑出若有似无的声音:“干什么?”
身体里的酒精被洗澡的热水一熏,让安问晕晕的。他简单比划:“看看你,你写你的。”
任延便由着他,目光再度回到书桌前,果然心无旁骛地继续写作业。将老师留的几道题写完了,他才放下笔:“是不是该回去睡觉了?”
安问半张着唇,目光随着任延起身的动作而抬起,带着怔然:“我们是不是吵架了?”
“吵架”二字在手语中表达起来很可爱,冲淡了不愉快感。
“为什么这么问?”任延摘下眼镜,揉了揉酸涩的眉心,继而否认:“没有,没有吵架。”
“但我觉得很难过。”安问纤薄的手掌盖住心口,眉间神色依然怔怔的。
任延愣了一下,嗓音不自觉地紧了些:“你觉得难过?……怎么难过?”
“洗澡的时候觉得喘不过气,心里空空的,总而言之,就是很难过,看到你就想跟你说对不起。”
任延一时没说话,心跳温温和和地、非常自然地漏了一拍。半晌,他笑了一声:“我觉得……你可能只是缺氧,下次洗澡别太久。”
安问:“……”
“那后来为什么又去找安问了?”
安养真笑了笑:“你是以什么立场,来打听我们家的私事?”
任延对他的逼视无动于衷:“你觉得是什么,就是什么。”
“好,”安养真点点头:“既然你这么想知道的话,也可以。因为安问是以私生子的身份被带走的,他走的时候,所有人都觉得他是我妈在外面乱搞的野种,所以他走了,没有人去找过他,没有人真正想知道他的下落,我说得难听点,以安远成的大男子主义,他没有让人掐死安问,已经是他仁慈。”
还想再分辩什么,却被任延抱了起来:“去睡觉。”
躺在床上时,安问还在努力回想喝醉后发生的事情,却怎么也想不起。只是当他再拒绝去沈喻那儿做心理开导时,任延没有再反对。
“你会觉得我那些想法很奇怪吗?”事情忽然顺利,安问反而迟疑,“觉得我一直不说话,妈妈就会回来。这种想法是病吧?”
“不奇怪,”任延回他,“也许七岁的时候,有一颗流星把这个秘密带给了你,只是你忘记了。其实真的有用。”
“你不觉得荒唐?”
“不觉得。”
“那如果要花很久很久才能等到她回来呢?”他手指认真比划,“可能八十岁。”
“那你妈妈就是全世界最长寿的老人之一。”任延别出心裁地回。
安问愣了一下,无语地噗了一声,笑了起来。
“你上个星期还在逼我说话。”他翻旧帐。
“那时候是我自以为是,也自私。”任延微抬唇角,“没关系,我可以陪你等。”-
安养真虽然在公司安稳当太子爷,但过的并非是富贵闲人的清闲日子,周末也去公司加班。
他倒没有想过,有一天会在下班路上被任延堵在办公室里。
休息日没有前台,还是秘书来通报,说门外有个高中年纪的男孩子在等。他第一反应是安问,见了人,脸上的笑容霎那间变卦,从明亮温柔变得意兴阑珊起来。
任延失笑一声:“要不要这么明显?”
他跟安养真不算很熟,但也不是不熟。两人都是打小就去美国求学,虽然差了几岁,但好歹也见过几面,玩过一阵。回了国后,有一阵子安养真很喜欢找任五桥和崔榕,聊天喝茶吃饭,忆忆旧。在待人接物的舒服程度上,他比安问只有过之而无不及,熟络,但不殷勤,不给人压力。
任五桥常开玩笑说,要是安远成不给他在集团挂职,就来他这里当助理总裁。之后,安养真就顺顺当当地清理了门户,确立了自己继承人、少东家的身份。
安养真翘腿坐回办公椅,“怎么不带安问一起来?”
“他上竞赛班。”
司机一听说喝醉了就担心,从后视镜斜一眼:“不会吐吧?”
“不会不会。”卓望道忙打包票,“就喝了一个杯底,吐啥?就是酒量浅。”
过了会儿,安问似乎真的睡着了,司机也连带着放下心来。
KTV跟任延家是两个区,卓望道也跟着打了个盹儿,还是司机把两人叫醒。双闪打着,卓望道辨认了会儿,就在任延小区门口。他推醒安问:“要我送你上楼吗?”
安问怀里抱着气球,睁开眼的数秒内都是懵的。
“酒醒了没啊?”卓望道在他眼前打了个响指,“算了我还是送你上去吧。”
车门推开,两人一前一后下车,安问打着手语:“不用,我没事。”又问:“任延呢?”
“他好像有事,”卓望道说不出个子丑寅卯:“你不记得了?”
“啊对,”安养真回想起来,十指交叠:“那你找我?”
“谈私事,”任延淡淡地说,轻抬的眼眸里有不动声色的审视,“你看你是想在这里聊,还是换个地方?”
安养真勾起唇,与任延对视一阵,推开办公椅起身,用若无其事的语气说:“那正好,约了个下午茶被人放鸽子了,不如你陪我。”
与秘书交代了几件事情,他拎起西装外套:“你开车还是打车过来的?”
“打车。”
“那就坐我车走吧。”手里把玩着车钥匙,等电梯时笑谈:“都十九了,任叔叔还没给你买车啊?”
任延回道:“买了台新的机车,还在等海关。”
“带安问玩过吗?”安养真回过眸,神色似笑非笑。
“还没有。”
“小心点,他不像你有胆量玩得起。”
任延瞥过视线,静静看了安养真两秒。电梯到了,安养真若无其事地掩住门,绅士地对任延做了个“请”的动作。
喝下午茶的酒店离公司不远,应该是跟女生喝的,定在环景半空,每一扇玻璃幕前都有人在拗造型拍照。
茶点也是提前预订的套餐,钟型甜品碟上全是马卡龙,没等任延吐槽,安养真先摸了摸鼻子:“追一网红,你将就一下。”
任延只喝红茶,不加奶,克制地挑了挑眉:“看来是被网红放鸽子。”
“追着玩儿。”安养真也不觉得丢脸,指间旋转玩着手机,啧了一声:“不过可惜了,欲擒故纵这套,我不太吃。”
安养真哄女生得心应手,早在美国时就是华人圈子里有名的玩咖,偏偏生了好皮囊,讲话温和而举止绅士,浪荡轻浮下有一层温情与钟情托着,让人恨不起来,反觉得自己是被好运挑中的灰姑娘。
任延对他的私生活没兴趣,啜饮了一口红茶,单刀直入地问:“如果我说,我想帮安问找妈妈,你会帮我吗?”
“找不到。”安养真公式化地一笑,眼神冷了下来:“你以为我没有找过?我也很想问问她,当年到底抽什么风发什么癫。你如果想用这个哄安问,我劝你停手,因为真相不会好看。”
“她走后,你为什么没有找过安问?”
“我在国外,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安养真答得流畅:“我被告知的事实,一直都是安问被送到了国外。”
“那安叔叔?”
“他当然也是这么觉得的。”
安养真平静讲述完真相,微微笑:“现在,你敢告诉安问吗?”
出乎他意料的是,任延脸上并没有表现出很意外的神色。他的这套说词,无疑和当时崔榕透露给他的对上了。安问五岁时,琚琴多年前的一段露水情缘被翻了出来,有关他是私生子的传言层出不穷,琚琴和安远成早就是各过各的关系,但对于安远成这种男人来说,所谓“绿帽”这种事,按在水下和浮出水面是两种性质,两人交涉破裂,琚琴带着安问离开。
“所以后来你们开始找他,”任延捏紧了茶杯耳柄,“是因为知道他其实是亲生的。”
安养真点头,一直如假面半温和轻浮的笑容,有了难得的认真和自嘲:“如果不是这样,安远成不会去找他的。他这个人,只要身体里有他一半基因,他就会不远万里去给人当爹。”
任延对安养真话里的讽刺不动声色,四两拨千斤地回:“他对安问还可以。”
“一种痛恨的补偿性心理。何况问问确实很让人喜欢。”
任延自然地将话题转到安问的哑上:“既然补偿,那他回来后,你们应该带他去治疗过?”
“如果只是治不好,上次问你,你没有必要撒谎,何况还是那么随便就能戳穿的谎。”任延将视线从室外高空的景致中收回:“所以,发生了什么事,是需要你隐瞒的?”
他停顿了片刻,有条不紊而循序渐进:“或者说,是什么事情,值得你们放弃带安问治疗,而宁愿让他哑一辈子?”
他的心里已经浮现一种推断,那就是安养真也知道安问不能说话的原因,但琚琴的离开一事,笼罩着太多的丑态和难堪,是安远成严令禁止再提的丑闻,何况“野种”风波对安问也是一种伤害,所以宁愿安问永远哑下去,也不愿意让他知道当年真相。
安养真笑了一声:“你新来的啊?”懒洋洋拖着腔调:“这是我小妈。”
护士犯了错出了糗,又被他这样的公子哥调侃,脸色涨红。
林茉莉认真解释:“我老公比他帅呢。”
“我靠。”安养真服了,带笑轻轻吐槽一声。
门外传来一阵大笑,安远成阔步走入:“我老了!哪能跟年轻人比!”带笑的眉眼微眯着打量一眼安养真:“不过年轻时候嘛,养真还是比我差一点的。”
安远成的声音一插入,安养真的脸色便从刚才的纨绔中收敛了些,变得温文尔雅而带着些恭敬:“爸爸来了。”
“他的哑是心因性的,我只能告诉你到这里,你不必再追问,因为我什么也不会说。”安养真起身,做出准备离开的架势:“如果你真的为安问好,也劝你再追查,结果你未必受得了。”
“我已经知道了。”任延的声音冷淡响起。他没起身,甚至还悠然喝了口茶。
安养真的脚步迟疑住,系着西服扣子的手也停顿,末了,他半转过身:“你说什么?你知道什么?”
“我什么都知道。”
“what?”安养真皱起眉心,左右四顾,伏下身一手撑在大理石圆几上,“你他妈知道个屁!你还跟谁说过了?跟问问说了吗?”
任延:“?”
“别告诉他,别让他想起来,不对——”安养真眉皱得更深:“你怎么知道的?你也去调查过了?”
画风秒变,任延有点跟不上他的节奏,打了个响指后一指座椅:“sit down。”
安养真只能重新坐下,声音始终压着:“你搞清楚,比起不能说话,让他想起那种经历才是真正的痛苦。”
虽然觉得微妙的牛头不对马嘴,但任延还是顺着他的话往下说:“我不觉得,比起那种痛苦,说话才是实际。人总要面对痛苦才能成长。”
两人一下午不知道互飙了多少句脏话,安养真不耐烦地拧了拧领带:“我带他去看的是我最信任的朋友,他说声带没有任何问题,只能是心因性的,建议我带他去看心理医生。”
“你没带。”任延笃定地说。
“你怎么知道?”安养真愣了一下,“我确实没带,因为心因性的病因,往往代表着很深的心理创伤,我不想冒险,所以就先派了人,花了些时间,把那段时间那个地方发生的事调查了一遍。”
“然后?”
“那个乡中心小学,有个校职工老头……”安养真不再说下去,深吸了一口气:“学校和政府对受害人名单是完全保密的,猥亵的程度够不上性侵,那个老头没有坐牢,但从派出所出来后很快就死了。死无对证,但是那个时候,问问刚好在学校里读一年级。”
任延懂了。
“时间过去太久,确实追溯不了。一年级,七岁的年纪,时间年龄地点都对得上。如果问问真的在那种环境里,遭遇了这种事,被威胁、恐吓,形成心理阴影,打个比方,比如那个老瘪三一边……他,一边用刀子威胁他说只要敢出声就杀了他。”
只要一想到这种画面,安养真就会冒出一身烦躁的冷汗。他脱了西服,不能抽烟,只能大口吃甜腻到齁的马卡龙,以此来转移心口的恶心和后怕感。
任延静等他吃着,提起陶瓷茶壶,给他倒了一满杯红茶:“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想听哪个?”
安养真被噎了一下,喝了口茶才说:“好的。”
“好消息是,以上猜测纯属放屁,我没有听他提过,在他的日记里也完全没见过,他那个时候应该完全被隔绝在了这件事之外。”
安养真古怪地吃醋:“他还给你分享日记?”
任延勾了勾唇,“坏消息,听么?”
“听。”
“坏消息是,他不讲话的原因跟你下落不明的亲妈有关,他在心里跟自己打了个赌,只要不说话,妈妈就会回来,已经坚持了十一年,还打算继续坚持下去。如果你还跟我一样,没有放弃让他说话,”任延举起茶杯,跟安养真的轻轻碰了碰:“那就帮我一起找到他妈妈。”
安养真搓了搓脸,不知道是在嘲自己还是什么,“怎么会这样?”他喃喃地问,“你的意思是,如果我当时不是不自聪明自作主张,早一点真的带他去看医生,他其实有可能……早就好了。”
任延绷直身体,几乎失手打碎茶杯:“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安养真反复吞咽两口,目光直愣愣地像要望穿任延:“我大概知道我妈妈在哪里。”
?第九十四章
“什么叫大概?”任延无法理解他的用词:“到底知不知道?”
“我需要时间去确定。我妈妈确实从消失的那年就没有联系过我了,但是之前,我接到过她姘头……男朋友的电话。”安养真还是说不出“姘头”这两个听感怪异的字,“他说我妈妈很想我,每天睡不着觉,问我跟不跟她走,by the way,他们当时在闹离婚。”
任延其实不想听这些家庭秘辛,但既然事关安问,他只能问:“如果是争夺抚养权,也应该是她亲自来问你,怎么会让人传话?”
安养真耸了下肩:“因为她跟我说的是,我要留在安家,她不接受公司产业被那些野鸡……咳,私生子继承。”
任延默然。
一个母亲,既想要把孩子带在身边,又不忍心自己组上的产业彻底流落他手,所以每天晚上想念异国的长子默默垂泪,又歇斯底里地说如果他胆敢离开安家,她就当没有这个儿子。
安养真显然也回忆起了那段时候的琚琴:“她那段时间精神状态其实很不好,我想回国看她,她说如果我回来,她就跟我断绝母子关系,公证的那种。那个时候,我跟你现在差不多大,实话实说,如果他们问我,我会选我妈妈,不过她说她不想要我去打扰她的新生活。”
“是气话。”
“也许吧,但听在那个时候的我的心里,就是明明白白的她不要我。”安养真习惯性地摸摸鼻侧,这是他觉得心虚和不自在时的下意识动作:“我当时迁怒过问问,因为我觉得我妈会带他走,就因为他比我小,他是我弟弟。后来听到他是我妈私生子的传闻,也恨过他。”
任延静了静:“可以理解,但不要告诉他,他很依赖你,也喜欢你。”
安养真点点头,站起身:“时间差不多了,要不是我得去医院陪我小妈,就跟你回去见问问了。”
“林阿姨去医院了?”任延也跟着起身。
侍应生送客,送上账单让安养真签名挂账。安养真龙飞凤舞的几个字,边回任延:“正常产检,要是问问有时间,你让他回来看看林林,她很喜欢他。”
按理是产检这种事,应该是安远成去陪,安远成没空,那安家还有那么多管家保姆佣人,也用不上安养真亲自去。但任延不是多话的人,只是点点头。反倒是安养真笑了下解释:“孕妇很敏感的,我爸最近不知道在忙什么,三天两头不回家,我不出现一下,她心里恐怕胡思乱想。”
“林阿姨人不错。”
安养真笑着点头:“确实,还比较单纯。”
两人在酒店门口分手,任延叫了车,安养真没陪他等,径自开着跑车走了。到了昂贵的私人生产医院,林茉莉已经在专属的vip室内等候,扶着大肚子坐立难安深呼吸,看到安养真出现的那一秒,脸上笑颜展开:“你还真来了?”
“看你紧张成这个样子。”安养真调侃她,“上次检查不是说一切指标都很好吗?”
“不是啊,我感觉它最近好不安分哦,一直在闹我,是不是对我有意见?”林茉莉摸摸肚子。
一旁穿粉色护士服的似乎是新面孔,寒暄道:“先生好年轻哦,看来是新手爸爸妈妈么?”
安远成原本在助理的陪伴下匆匆赶来,听到声音,挺拔的身影在门外一顿。助理似要为他引路,安远成抬起手止住了他,继而眯了眯眼。
论面孔,他是任五桥、卓立三兄弟里最接近传统审美的,年轻时可以说是玉树临风剑眉星目,戴个古风头套就能去TVB演金庸男主角,现在人过中年,经年耽于声色又忙于应酬,发福和浮肿都是难免,身形都胖了一圈。林茉莉却娇美,有时候跟他出去,挽着他手,旁人目光一半羡煞一半猜测,以为她是他哪里包养的女大学生。
安远成看着安养真的模样,虽然公司员工总是开玩笑说他是最帅董事长,但显然跟年轻人已不在一条跑道上。
安远成点点头,很自然地揽住林茉莉的肩膀:“我不来,林林回头又骂我。”又点点林茉莉的鼻尖:“我没空,你就使唤养真啊?他公司的事忙得很,以为都跟你一样每天只顾着玩?”
林茉莉心思细腻婉转,对安养真道歉:“哎呀,你早说嘛,我给你添麻烦了。”
听着,多了很多分客气和疏远。
一家人的心眼比窗外树上的叶子都多,安养真立刻开玩笑似的说:“我这不是怕你心情不好找爸爸麻烦,那爸爸回头肯定又找我麻烦,到头来不还是我吃亏?”
安远成果然大笑,助理和护士也跟着笑,安养真一派倜傥地拎着西服在肩上:“好了,既然爸爸来了,那我也要约会去了。”
安远成派助理送他出门,出了走廊,助理道:“安董站门外有一会儿了。”
安养真笑笑,不置可否,转而问道:“今天那个手语老师没跟着?”
“上午上过了课,刚刚才派人送回去。”
安养真挑挑眉:“我怎么老是不记得她叫什么?”
“葛越。”
安养真做了个恍然大悟的表情:“这手语也学了快有一个多月了,爸爸的水平有长进么?”
“葛老师上课很认真,从不迟到,安董忙,所以经常是见缝插针地学。”
安养真点点头,止住脚步:“辛苦了,就送到这里吧。”
助理不再说其他,转身回病房。
上了车,安养真扶住方向盘,沉沉地舒了口气。
“上次不是回过你了,”安养真蹙眉,“十一,你跟安问从福利院回来,那时候你就问过我,我说了,医生说小时候发烧把嗓子烧坏了。”
这个人脸上没有任何撒谎的痕迹,以至于任延有一瞬间甚至开始怀疑自己。茶杯与底碟发出细微的轻磕声,任延放下红茶杯,指尖在桌面轻点了两下,像是给安养真纠错的时间。
有限的耐心一过,他直接了当地拆穿:“安问的嗓子没问题,我想这点,不仅兰院长跟你说过,医院的片子也会告诉你。”
安养真被拆穿了也不难堪:“你上次没说破,我还以为你对安问的关心就仅限于这个地步。”
任延不吃他这套:“不要把你的隐瞒说成是对我的考验。”
安养真点点头,被任延套话到这种地步,即使多了几年社会经验的他也觉得有些吃力:“你今天来,其实不是为了我妈,而是为了这个。”前面绕了那么多圈八卦,其实都不过是他的障眼法。
“医生怎么说?”任延脸色无辜而镇定,胡诌道:“兰院长前段时间打电话给我,问我安问的治疗有没有进展。”
“单纯就是治不好。”
忽然成了众人目光聚焦处,安问脸上表情僵硬,刚才那种置身事外的心态微妙地消失了。
“哎,你跟任延关系最好,透露下呗,是不是真跟张伊橙谈着呢啊?”林乐乐圆瞪着眼睛,兴味盎然地问。
安问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表情,只好先笑了笑,但弧度僵硬。卓望道嚷嚷道:“放屁,任延单身好吧,一天天的有个屁空谈恋爱啊!”
“那他在这种废弃教室里见张伊橙干吗啊?”林乐乐呛他:“就算是排练也没道理就孤男寡女两个人吧?就算谈不成,一个月下来也该谈成了!”
卓望道气得七窍生烟,烦道:“我说没有就没有,任延眼光不那样!”
他现在悲愤和寡不敌众的程度就跟孔乙己在小酒馆里差不多,叨叨着读书人的事怎么能算偷呢,实际上压根没人听进去,一时间到处都充满着快活的八卦空气。
他答应了任延要找到琚琴,就真的派人去找。但线索不多,因为从“琚琴”二字切入,不管是社会关系、还是公安户籍、出入境管理方面,安远成其实都早已拜托人查过——虽然他查的原因是为了找安问。安养真现在手上能利用的,只有那个姘头给他打电话时留下的手机号码。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是出于什么卑微的心态,才会鬼使神差留下了妈妈的“野男人”的电话?这一点,连安养真自己都觉得好笑。
他追查琚琴下落的时候,省实一连迎来了运动会和曲水节。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体能损耗和意外,校篮球队的成员都不参加运动会,转而帮各个项目当裁判掐表。开幕式当天,任延被钱一番抓去举牌子走方阵。怕他又说出什么“今年披星戴月明年颗粒无收”之类的狗屁,这次钱一番干脆剥夺了他的说话权,让文艺积极份子严师雨穿得跟个二次元coser似的跟他并肩走。
等方阵入场着实难熬,毕竟高一就有十八个班,高二前头还有十四个班要走。喇叭里持续不断地播报着各班级方针的通讯稿,校广播站的声音都快念劈叉了。
偏偏是个深秋的大热天,大太阳底下站了快一个小时,任延找到A班时,觉得安问套在白色班服里,像支快被融化的雪糕。A班的班服没什么好看的,普普通通的日式制服衬衫,谈不上剪裁,一眼望去,只有安问挺拔,别人像小布丁,他像钟薛高,眉眼里就透着贵。
什么破类比。任延还没走到他身边,便自顾自笑出了声,抿抿唇,心想语文作文二十五分倒也不冤。
实验班的都好学,虽然等着走方阵,但手上都拿着英语或语文书在那儿背课文,一片嗡嗡的低低诵读声中,任延反倒不好开口了,显得格格不入。
他用手语问安问:“热么?”
安问亦用手语回复他:“还好,有点闷。”
读手语是一回事,比划又是另一回事。任延思索了会儿,才生疏地比着:“是不是走完开幕式,就要回去上课?”
另一个说:“这是不是意味着学会了手语就可以当着高雪芬的面秀恩爱?”
“格局打开。”
“你不仅可以当高雪芬的面秀恩爱,甚至也可以对全校师生骑脸输出。”
体育委员李佩站在队伍末尾,越是琢磨得认真,越是觉得两人之间似有猫腻。楼梯上偶遇的一幕再度浮现在脑海里,那时候任延究竟是不是牵着安问的手?
或许是他的目光太过探究,被任延看穿。他走了两步,李佩浑身都不自然地绷直,脑子里过了一百遍要怎么占上风,不想任延却在卓望道身边停下了,散漫地聊了两句,目光却轻瞥向李佩。那是根本不凶的一眼,若有似无的。甚至含着说不好的笑意,但李佩捏紧了拳,一股被惹怒却又不敢顶撞的暴躁混着懦弱袭上大脑。
“那天在卓望道家附近,碰到的是你?”
李佩愣了一下,卓望道忙问:“啊?哪天?就你跟安问过去的那天吗?”
李佩硬着头皮应声。A班的都知道两人闹过一场不大不小的毛病,李佩还人身攻击过安问,见任延竟然主动跟他说话,都心想他大人有大量。
安问不知道他干吗要特意跟李佩聊那两句,中午见到任延时便问出口。
“他那天应该看到什么了。”任延漫不经心地回,把碗里的清炒胡萝卜分了一半到安问盘子里,“今天的任务,必须吃完。”
安问挑食得严重,不是挑口味,而是挑东西,胡萝卜菠菜这些他碰都不碰,对于任延的安排,他鼓着脸,一副敢怒不敢言。
“那天不是牵手了吗,接吻应该没看到,但是牵手可能注意到了。”任延分完了胡萝卜,奖励他一盒酸奶,帮他拆开吸管。
“你警告他?”安问馋馋地咬住吸管,因为注意力都在酸奶上,手语打得很糊弄。他吃到喜欢的东西时总会不自觉眯起眼,眸底的清澈也会便暗,与任延在学校里喂养的那些流浪猫如出一辙。
“不算警告,当着这么多人面说一声,显得比较……坦然?”任延低笑了一声:“再说了,他好像很怕我,可能以为我在威胁他。”
吃完饭回班级午休,之后又是各自忙碌。晚自习时,照例是合唱排练。A班的合唱已经搞得有声有色,与现代双人舞和手风琴配合起来,瞬间把节目从老年活动中心拔高到了少年宫高度。
实验科技楼每一层都有班级在排练,一过了九点,黑灯瞎火的废弃教室点起灯光,每条走廊都响着鬼哭狼嚎。临近比赛日,各个班的探子也开始踊跃走动,纷纷想要探探竞争对手的底。A班文娱委员林乐乐绕了一圈,回来时的目光显然兴奋异常:“我刚刚看到任延跟那个谁单独在教室里!”
其他人不明所以:“谁啊?”
“那个谁!艺术团的张伊橙!”
“我操?”
正是休息时间,学霸也是需要八卦投喂的,这个名字一出,立刻点燃了所有人的呼吸。“倒追成功了?”有人问。
安问抱着手风琴,对张伊橙这个名字陌生又熟悉。毋庸置疑,她是学校明星,像张幻想那样,但两人风格不同,张幻想很高冷,平时也神出鬼没的,张伊橙就比较平易近人,是文艺女神,是学器乐和声乐的,带她的老师是现如今娱乐圈一位歌星的声乐导师,因此她也被很多人默认为将来要出道。
安问听到关于她的两件事,也是学校里津津乐道的两件,一个是校报记者采访她清唱的短视频点赞超过三百万,一个是她有次值周校广播站时,唱了首歌,正是晚饭时期,走在路上的学生都不约而同停下了脚步,这个版本流传至今已经变成了万人空巷的水准。
师生们都公认,省实的校园明星很多,但她是最有可能成为真正明星的。
“她去年公开表白,不是被拒了吗?还来啊?”
卓望道小步蹭到安问身边,碰碰他胳膊。安问听故事正出神,抬起眼眸流露困惑。卓望道摇摇头,小声嘘道“八百年老黄历了。”
“可能从来没被拒绝过,不甘心呗。”
“哎之前不是说任延跟张幻想谈着呢吗?她是不是觉得低张幻想一头啊?”
“那我本来就觉得她比张幻想好看,张幻想多高冷啊,实话实话哈,我们男的还是更喜欢张伊橙这种类型的,又甜又清纯。”
“醒醒,还挑上了,并没有人care你们男的更喜欢哪种哈。”
打从人类还在洞里住着时,八卦就是社交第一原动力,学校里八校园明星,就如路人谈论娱乐圈八卦一样,都不过是谈资,只不过因为人物离自己更近,八起来更刺激、更肆无忌惮。
“你看到他俩在教室里干吗呢?”终于有人问林乐乐。
“我靠这我哪能知道,”林乐乐:“我也是不小心看到的啊,那边很偏,要不是看到灯,我压根不敢去。但是如果他们一直在那个教室见面的话,之前一直都没发现哎……哦!我知道了!”倏然转向安问:“我说之前怎么每次他都在这儿找你放学,原来是顺便啊!天啊问问,他把你当烟雾弹!削他!”
下课铃声打响,任延把古典木吉他收进琴盒里,对着眼前的长发女生说:“今天麻烦你了。”
“不麻烦啊,几个指法的小错误而已,”张伊橙笑了笑:“而且是张老师让我来的嘛,他说难得说动你表演,还是秘密节目,不能出岔子。”
任延半抬了下唇角:“那之后正式彩排见。”
将琴盒放进教室的文件柜中,上了锁,听到张伊橙问:“你之前学过器乐么?不然一个月的时间练成这样,很厉害哎,谱子也是你自己扒的?”
“网上找的,学过一段时间大提琴。”
“哇哦。”张伊橙感慨了一声,等他锁上了柜门,问:“那这首歌也是你自己挑的?”
“嗯。”
“唱给谁的啊?”张伊橙的好奇有些俏皮和小心翼翼,眼眸亮晶晶地看着任延,神情和眼神都是显而易见的小女生见男神的模样。
她就是很喜欢他,高一时觉得十拿九稳,想任延再怎么眼高于顶,也总该愿意跟他试一试,却没想到他连试一试的机会都不给。表白的场面不知道为什么被人看见了,一传十十传百,成了她公开表白惨被拒。之后虽然交集近乎于无,但她也没有停止过好感。这次艺术团出面请任延秘密表演一事,她早就近水楼台发展下关系,但却也就见过一两次,且聊的都是公事。
今天是唯一一次她能跟他单独共处一室,机缘巧合天时地利,她不想这么短暂地结束。
任延捞起书包,“爸妈?”
好糊弄……
张伊橙随着他往教室门口走:“唱得好好哦,怎么都没有报名十佳歌手大赛?”
任延向来对出风头装逼一事兴致缺缺,怎么可能主动报名参加唱歌比赛?他能在台上表演站桩五分钟。
教室灯光暗下的时候,张伊橙的心也紊乱地跳了一下,任延的手从开关上移开,将门扇拉上,语气平板无波地问:“你不走?”
“啊我……”
任延俯身给门上锁:“我还要去找朋友,回见。”
“呃这里很黑……”
谁家校运会都是拿来谈情说爱的,露天观众席上披着校服一坐,共同分享同一根耳机线,在班主任眼皮子底下暗度陈仓,单身的也不妨碍满操场乱逛晒太阳,只有竞赛班的惨。
吴居中早就知道安问只报了三千米,又知道三千米在第二天下午四点开赛,便只准了那天下午的假,其余时间都拿来上课刷题。
安问脸色微垮:“你中午早点来找我吃饭。”
可怜的样子像坐牢,任延抬了下唇角,鼻音“嗯”一声,手语问:“多早?早半个小时?”
别的学生在每天的集合解散时需要点名,但他兼任裁判,时间可以自由支配。安问想了想吴居中最近对他的宽严程度,觉得早退半小时应该不算什么。
两人全程静默,A班的齐刷刷放下书,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卓望道问:“这什么新型加密通话?”
“你手机没有手电筒吗?”锁芯扣上,任延直起身,有些费解地问。
张伊橙:“……”
没关系……直男就是这样的……虽然有些下头……
卓望道拍拍他肩,沉痛道:“任延家暴你的话告诉我。”
正疑心他是否打得过任延时,卓望道暖心地说:“我可以帮你打小报告。”
三千米比赛在下午四点进行,大约是怕学生中暑,所以刚好差不多是开始日落的时候。安问三点半时就从看台上下去操场热身了,一走带起呼啦一串小尾巴。
林乐乐主动说:“我们接力陪你跑。”
任延勉为其难:“送你到三楼吧,现在应该很多学生。”
暗恋中的女孩子容易满足,张伊橙的心又开始跳了,头上晕晕乎乎的感觉又秒速找回来了。
只是长长的两百米,短短的四十五级台阶,任延竟然一声都没吭。到了地方,灯光明亮,人声远远地热闹,任延微微点了下头:“拜拜,今天谢谢你。”
身影重新没入昏暗的走廊,看了眼时间,已经下课五分钟,想到安问已经等了五分钟,脚步不由得加快。
哪里想到在A班排练室没见到小问号,只见到一个晒干沉默的省略号。
任延:“……”
莫名的低气压让他都不忍心踏入了。
“被欺负了?”他迟疑了一下,宽大的手掌贴上安问的脸,细微的摸索中带给他热度。
谁知道安问撇了下头,躲开了他的手,架势仿佛西西公主般顽固且不情愿。
任延二话不说摘下书包,蹲下身,诚恳地说:“我做错什么了,你告诉我,我改。”
安问恹恹打手语:“约会好玩吗?”
“我跟谁约会天打雷劈。”
安问浅浅翻了个白眼,仍然没精打采地比着:“都被人看到了。”
“张伊橙吗?她……”任延说一半,止住了。艺术团的再三叮嘱他保密,他可以对此视而不见,因为安问不算别人,告诉他他也不会乱说。他不想说,是因为那首歌是唱给安问的,他想给他一个惊喜。
能答应艺术团的请求,破天荒地单人贡献一个文艺表演的,每天第三节晚自习一个人偷偷在废弃教室从无到有练习吉他指法,都只不过是想给安问一个惊喜。现在透露了,惊喜就消失了。
安问不爽地瞪着他:“你编不出来了。”
任延失笑出声:“今天确实跟她在一起,但是因为正经事,别生气。”
安问把林乐乐的话原封不动还给他:“你每天都刚好来接我,是因为第三节课都在这里跟别人约会。”
任延扶了下额头,有些哭笑不得地叫了他一声:“宝贝。”
安问几乎差点也忍不住翘起唇角,但忍住了,咬着唇无理取闹:“哄我。”
“你是在无理取闹吗?”任延歪了下脸,半蹲着,模样看上去玩世不恭。
安问理直气壮:“我是在无理取闹。”
任延点点头,站起身。安问以为他懒得搭理他,要走,目送着他的背影至门口,抬起手的错落瞬间,他的眼前一黑,灯灭了,只有路灯橘黄色的光晕漫进窗口,像一团画在纸上的橘子汽水。
任延把他打横抱起,放在一旁斑驳的课桌上,两手撑住桌沿。眼底眸光勾勒得一半晦暗一半明亮,玩味而充满侵略性。
“实不相瞒,我也不是没幻想过这种场景。”他慢条斯理地说。
安问心头一慌脸色一变,心里骂他变态,着急忙慌地就想跳下逃跑,被任延轻易按了回去,圈进怀里的时候忍不住笑了,边笑边亲吻他的唇角:“我准备了一个礼物给你,只是要过几天才能给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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