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逗你的。”任延顺手摸了把安问的头发,“抄完作业就送你回去。”
安问被他摸了一下,神情上显而易见的愣了一愣,有些别扭地把任延的手拍了下来。
任延小时候就这样对他,不仅如此,还会牵他的手,捏他的脸,捏他嘴唇,把他两瓣红润的唇捏扁成小鸭子,让他不要啰嗦。玩捉迷藏时,两人掀开环卫工人罩废品的油布,里面好挤,任延把安问揣怀里,两手从背后环着他,下巴搁在他小小的肩膀上,轻声说“嘘”。嗯,那个环卫老爷爷人挺好的呢,知道他们爱躲这儿,就把里头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气味也不难闻,安问鼻尖萦绕的,都是任延哥哥呼吸里甜丝丝的味道。
任延体贴地帮安问取了一双厚实的一次性拖鞋出来,跟安问介绍:“一共三层,我住二楼,他们和猫睡三楼,一楼有健身室和影音室,上次来的时候没带你参观……算了,也没什么好参观的。”
安问换好了鞋子,仍是那么礼貌地将球鞋并拢好放在垫子上。他想“参观”的东西很明确,抬眼即能看到——
上次被任延藏起的研学营奖状高高挂着,水晶相框,中英文双语的颁奖词,用漂亮的手写花体字写着“任延”。如此正式隆重,目光下移时,看到“优秀学员”四个字时便很搞笑。
“别笑。”任延拧着眉。
安问越笑越厉害,捂着肚子双肩发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任延使坏,大手捂住他口鼻,“啧”了一声威胁:“生气了啊。”
安问呼吸不过来,掰着他手腕,从鼻尖里逸出求饶的“嗯”声。
近十点,城市也已安眠,街面上的车水马龙浮不到如此的高空,在如此的寂静中,任延这次将这一声“嗯”听得清清楚楚。
安问也听到了。
两人都松了力气,安问不掰他了,任延的手也松垂了下来,刚刚还拧着眉的神情一片怔然的空白。
“你……”
安问的脸莫名红了。
任延:“你脸红什么?”
安问条件反射地捂住脸。
“刚刚那声……是你‘嗯’的吧。”
安问一字一句比着:“这不可能。”眼睛却不敢跟任延对视。
“我听到了。”
“你听错了。”
“你自己也听到了。”
“我也听错了。”
任延:“……”
任五桥在二楼打电话,想问他老婆客房的被子和四件套在哪儿,崔榕无情地说不知道,任五桥只能打给家政阿姨,在阿姨的指导下翻箱倒柜,终于找到了与床尺寸正合的四件套与空调被。
“但是阿姨啊……”任五桥将手机夹在耳下,抖着被单:“这个怎么套啊?”
对面的阿姨陷入沉默。
任五桥是个甩手掌柜,她很清楚,但她没想到这天底下竟会有连被套都不会套的男人。
“不然我现在过来帮你吧。”阿姨由衷地建议。
“不不不,不要这么麻烦不要这么麻烦。”
任五桥跟崔榕个性是相反的,比较内秀,对熟人放得开,但骨子里是个社恐和“不要麻烦了不要麻烦了”的 性格,只不过这一切都被他很好地掩藏在了“太忙了”的表象下。
“我自己再想想办法。”任五桥扔掉手机,在床沿坐下沉思两秒。
这个床垫很重,要把床笠罩进去,就得搬动床垫,但他最近腰疼,不太想多此一举。
不能解决问题,那就解决人。这是企业级的战略思路,不愧是总裁级的格局。
任五桥施施然下楼时,安问刚“嗯”完,客厅还在诡异的寂静中,他先叫了声安问,说:“我已经跟你爸爸打过招呼了,说你今晚住这儿不回去,让郑伯不用来接你了。”
安问:“???”
任五桥再对任延说:“那个……刚刚西西在客房尿了尿,问问今晚上就跟你睡。”
任延:“???”
安问觑了一眼,西西坐在地上,灰色的毛长而蓬松,好大一坨,被任五桥养得像只猪。
这只猪……哦不是,这是猫分明一直没挪地儿。
任五桥泰然自若:“中午尿的。”面色一换,十分严厉地捞起西西,恶狠狠地说:“你完了,爸爸现在就要给你关禁闭,饿你肚子!”
安问心里咔嚓一道裂缝:任叔叔……好像放飞自我了。
·
二楼一整层楼都是属于任延的,那个被造谣为“一股猫尿味”的客房已经被任五桥锁上,钥匙拔走,剩余的则是任延的书房、卧室、洗浴间和衣帽间。
任五桥造完谣捞起猫就钻三楼去了,可能是在小辈面前过于尴尬,过了几分钟,他敲响任延的书房门——西装革履,领带端庄。
任延:“?”
任五桥严肃地说:“临时有个会,你好好照顾安问,早点睡,早上记得定闹铃。”
安问瞄了眼桌上的电子闹钟,显示10:03。
任五桥拧了拧领带,清了清嗓子,转身的时候说:“真是的,大晚上还开什么会,神经病……”
火速开车前往五星酒店。
任延实在丢不起这人,冷冷解释:“别看我,我跟他从头到脚没有任何地方一样。”
安问吃着冰镇的进口青葡萄,在草稿纸上写:「挺可爱的啊。」
任延震撼:“你什么品味?”
安问拿笔敲了下他手背,眼神抬了抬,让他赶紧抄作业,别在这里正大光明地瞎聊天。
任延怎么抄得进去。
安问就坐在他身边,像同桌一样,稍微写点字,胳膊便要挨着胳膊,肌肤相贴,脊椎蹿起一股奇怪的冷。咫尺的距离,任延可以闻到他用的洗发水香味,过于清爽甜,让人嗅觉轻易沦陷。
……果然抄串了行。
安问火眼金睛:「你怎么这么不专心?」
任延干脆扔下笔拿起手机:“十点半了,我给你打个车吧,我送你回去。”
安问意外地愣住,迷迷瞪瞪地眨了眨眼,反应了过来,很轻微而迟疑地点了下头。
任延点开约车软件,在里面输入思源路,半夜车少,上面显示车程需要四十分钟,已经算快的了。
安问自觉地起身,开始收拾书包。总有种任延在赶他的意思。一想到这层意思,他漂亮的脸上便变得面无表情,把作业本塞进书包的动静也大了起来。
开什么玩笑,又不是他要住在这里的,明明是任五桥自作主张,他是看着长辈的面子上才勉为其难留下,现在任延反而赶他走。
他又不稀罕。
任延没察觉出他的动静,只知道自己点击「确定」的手迟迟不舍得按下去。
附近等着接单的空车很多,只要按下,五分钟内他就能送走安问。
安问推推他的手臂,示意书包收拾好了可以走了,嘴唇微抿。
任延退出打车软件,跟他爸如出一辙地睁眼说瞎话:“没人接单。”
安问掏出自己的手机,不信邪,要亲自打。
只是还没选中地址,手机便被任延的手掌盖住了:“别走了,就睡这里。”
安问与他僵持,刚好安养真拨了视频过来,任延便帮他接起了。安养真挂念安问习不习惯,一看两人的衣着,就知道还没洗漱上床。他自己已经换上了睡衣,但却是在安问的房间里。
“问问今晚上跟任延一起睡?”他一眼猜透。
安问没回,任延点了下头,一锤定音:“他跟我睡。”
安养真笑了起来:“问问怎么好像不开心?”
他很敏锐,但也过于把安问的一举一动放在心上,安问只是稍微的一些小别扭,在他口中就成了“不开心”,事态一下子就严重化了。安问摇头摆手,用眼神示意安养真不要乱说,他才没那么矫情。
任延把目光从屏幕前收回,侧过脸去观察着安问的神情。他目光如此专注,安问只能硬着头皮扯了扯嘴角,忙慌对安养真打手语转移话题:“哥,你为什么在我房间里?”
安养真把镜头一转,对准身后的床铺:“你白天不是跟我说,打扫房间的李阿姨总是把你的娃娃乱扔吗?我现在给你看一下,免得你挂念。”
安问睡觉时,总要抱着一只布偶熊。这只熊显而易见地很旧了,头上的咖啡色卷毛已稀疏,熊眼睛也被磨出了刮痕,变得不再闪亮。但即使如此,安问从福利院被接走时,还是抱上了这只半人高的熊。
除了那只熊,安问还有四只小玩偶,是拟人的胡萝卜、小兔子、像招财猫的小老虎,以及一只考拉。这些玩偶也很陈旧,一眼就能看得出过时,但很干净。它们平时是负责待在安问的枕头边陪睡的。
家里负责搞卫生的阿姨姓李,是老佣工了,她做事麻利,林茉莉是很满意她的,只是安问心里憋着火,因为暑假时,好几次他都撞见李阿姨在整理床铺时把熊随便扔到飘窗上。至于这些小娃娃,就更没那么上心了。
安问第一次看到它们被扔在地板时,瞪着眼睛倒吸了一口凉气。!会着凉的!!
他对着李阿姨一顿疯狂手语输出,李阿姨满头雾水,叫过安养真来听,安养真一边翻译,一边笑得忍不住大笑。
“啊?谁会着凉?”李阿姨活了半辈子,在这一时刻怀疑人生。
安问把玩偶们抱进怀里,示意给她看——要这样这样再这样地给他们盖上毯子。
李阿姨:“………………”
从此以后暑假里的每个周末,安问总要神出鬼没地去抽查她有没有好好对待他那些不会说话的朋友们。
李阿姨早就过了有童心的年纪了,返老还童是不可能,且她认为,安问作为一个十六岁——即将年满十七的成年人,也该学着长大了。因此,只要安问不注意,他心爱的不会说话的朋友们,还是会惨遭扔地板飘窗上挨冻的命运,亦或者被李阿姨粗暴乱丢,折胳膊折腿的丑态毕现。
安问上了学,更监督不了李阿姨,每天九点多的大课间,他总是偷偷摸摸给安养真,让他帮忙照看一下他的朋友们是否安好,或者拜托他把朋友们藏进衣柜里,免得李阿姨施展抱负。
“你今天晚上不回来,我已经把你的熊盖好被子了,你的小胡萝卜、小兔子、小老虎和小考拉,也已经准备熄灯睡觉了。”
安问:“!!!!”
不要在视频里说啊!!!!
任延跟着安养真的镜头,把安问床铺上的景象看得明明白白。
大咖啡熊枕着枕头,盖着被子,两只熊爪搭在空调被外,看着很安详。
那四个小的排排躺着,头挨着头,鼻子蹭着鼻子,看着也很安详。
安养真熄了灯,卧房陷入灰色的夜中,只有走廊上的橘黄色灯光漫入。他走出房间,将门轻轻带上:“好了,现在你的朋友们都睡觉了,你也该睡觉了。”
安问脸红得要命,都快烧着了。
可恨安养真还在说:“等十一带你去买新的好不好?或者给他们定做几身新睡衣。”
挂断视频,安问不敢抬头,任延转着笔,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安问拎起书包,闷头往外走,可是任延的房间怎么该死的这么大啊,还没走到门口,便被任延截住:“没有打到车,你怎么回去?”他说着,动作温柔但坚定地将安问的书包摘了下来:“那个熊……”
安问闭上眼睛,一副死到临头的模样。
任延可不可以不要记得这种小事啊!
“是我以前送你的那个吗?”
上天没有眷顾安问,任延不仅记得,还记得一清二楚。
“那年夏天我回北方姥姥家,你在电话里哭,回来时我送了你这只熊。”
安问蹲下身,脸埋进交叠的臂弯里。
该怎么解释,这个熊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他只是习惯了而已。当初从安家被妈妈带走的时候,妈妈说很快就会回来,不必带什么心仪之物。只是安问认床得厉害,所以他才抱上了那只熊。坐进小轿车,妈妈嫌弃说这头熊好大、好占地方,安问便把熊紧紧搂坐在怀里,努力降低它的存在感。
到了福利院,那么陌生的小小一道窄床,暗淡的洗得褪色的床单,夜晚走廊上护工大叔巡视的手电筒和咳嗽声,都让安问难以入眠。
他只有这头熊。
熊不会说话,是最擅长保守秘密的,但今天把安问心底的秘密都抖落干净了。
任延也跟着蹲下身,过了须臾,他握住安问细瘦的胳膊。
安问还是埋着头,热度驱散不去,他的耳尖红得要命,被任延看得清清楚楚。
不过任延好像放过他了。安问听到他离开的动静,拖鞋在木地板上走动、远离,似乎下了楼。安问凝神听了,像土拨鼠钻出洞一般,悄悄地一点一点地将头抬起。
书房里确实没人了。
他还是得回去。这么丢脸的秘密被发现,无论如何也不能继续待下去了。任延会不会很骄傲?觉得自己扳回了一句,譬如“没想到你表面上对我爱答不理,实际上这么多年每天都抱着我送你的娃娃睡觉”——一想到任延会出现这样的沾沾自喜,安问就想掘地三尺安详地躺进去——不不不安详不了,是死不瞑目!
手机震动。
任延:「你小时候没有送过我东西,否则今天我一定会拿出来,证明我比你保管得更久更好。」
大脑嗡得一声,安问发着懵,似乎读不懂这句话。
任延:「不过还是存了一些的。书桌最靠墙的抽屉,里面有个长方形的收纳盒。」
任延:「不要趁我不在就打开看,我饿了,去买点宵夜。」
他出门了?安问不敢置信,接着便果然听到一声不轻不重的落锁声。
……偷看一下应该没关系的吧。
安问轻手轻脚地靠近桌子,轻轻拉住把手。
抽屉拉出了一道缝,泄露了里面的一线图景。没什么,似乎都是文具。安问悬崖勒马,把抽屉合了回去。
任延都说了不要看,他要讲礼貌,不能偷偷看。
安问乖巧地坐回到小沙发上,两边塞入耳机,听着刚刚任延drop给他的英语听力素材。
但根本听不进去。
他小时候送过任延什么东西?没有吧。五岁的孩子能送出什么好东西呢?……小浣熊水浒传卡片?……还是一兜子透明弹珠……?
任延在M层露台的花坛边坐着,掐着时间。
都暗示得这么明显了,小哑巴是不是该偷看完了?
白天的暑气化为夜露水汽,凝在风里。任延在露台的生态木栈道上来回走了两遍,心里的耐心像沙漏一样漏完了,翻转,尽数化为按捺不住的期待。
他推开玻璃门,大步走向电梯间。
电子门锁开启的机械声很细微,安问戴着蓝牙耳机,什么也没听到,等人走到身边了,他也没有反应过来。
任延一眼就明白了,安问什么也没看。他摘下安问左耳的耳机:“怎么这么听话啊。”
安问:“?”
“让你不看,你就真的不看?”
安问夺回耳塞。这人真是的,都说了不让偷看,真的尊重他隐私不偷看,他还不高兴起来了。
任延拉开抽屉,拿出长方形的白色金属收纳盒,揭开盖子,把隐私手把手递到安问眼前。
“这块紫色的鹅卵石是你捡的,你说没见过紫色的石头,所以要捡回家收藏,但又嫌重,我帮你拿了一路,回来后你就忘了。你当时在溪滩上说……像中毒的鸡蛋。”
安问噗的一下,好险没忍住笑。
“这辆奥迪双钻赛车,你跟别的小朋友比赛时一直赢,献宝一样说借给我暂时保管两天,我帮你保管了十一年——马上十二年了。”
“这是你吃薯片中的奖,你说你运气真好,教我说运气的英文是lucky,以后想养一只狗,就叫lucky。我在洛杉矶捡到了一只流浪的比格,它是实验犬,被人领养后又弃养了,我从它的铭牌上联系到了实验室,办了领养流程,它的名字就叫lucky,每个月要吃一千多块钱的药和营养剂,但还是没有活过十岁。”
安问紧紧地用力地抿着唇,眼睛每眨一下,睫毛便被濡湿一点。
“这个……”任延平静的叙事停顿了一下,举着一张小卡片,笑了笑:“这算不算你送我唯一的礼物?”
那是一张拼音卡片,是小孩子刚开始学拼音时用的,背面空白,竖着写了歪歪斜斜的两个字:任延。
“任延哥哥,我会写你的名字了。”
“我名字是四个字?”
“明明是两个!哼!”
“谁教你的?”
“字典。”
“你还会查字典?”
“没有,我让周老师教我的……”
“你现在字比以前好看多了。”任延把明信片收回,把收纳盒盖上盖子,塞进安问怀里:“礼物我留下,剩下的,物归原主。”
眼泪盈满了眼眶,安问只是轻轻地眨了一下眼睛,那些眼泪便终于积蓄不住,汹涌地落了下来。
任延仍保持着半蹲在他身前的姿势,张开双手,低声说:“任延哥哥抱抱好不好?”
眼泪太多,把睫毛打湿,安问都看不清他了,只知道灯影在眼前晃动,他咬住唇止住哭,猛地扑进任延怀里,两条瘦瘦的胳膊圈住任延的脖子。
预想中的温馨场景并没有出现,任延环住他腰,带着他一起摔坐在地板上。
“蹲太久,腿麻了。”任延深吸一口气,忍着痛苦:“商量一下,下次抱的时候可不可以不要这么用力撞进来?摔两次了。”
安问:“……”
谁要跟你有下次啊!
想挣扎开,任延却不放手,反而低笑着更用力地按着他:“两秒。”
两秒眨眼而至,他松开手,看着安问的眼睛,哑声:“你看,我是不是比你厉害,东西保管得比你新、比你好?”
安问哽住,打着手语的样子怎么看怎么可爱:“这也要赢,你幼不幼稚啊。”
·
任五桥走得干脆,安问的洗漱用品、睡衣睡裤都要靠任延找。幸而还有新的内裤没有穿过,又把自己最舒服的旧T恤给他穿着睡。
安问从身高到身材都比任延小一号,从里到外穿起来都松松垮垮的。
震惊。
他坐在床上发了会儿呆,等任延也洗完澡出来,安问打着手语迷茫地问:“等我十八岁的时候,也会长这么大吗?”
“噗——”任延一杯水根本拿不稳,呛得惊天动地,“你说什么?”
安问略又些羞赧,但又觉得男子汉不应耻于谈论这些事情,目光意有所指地觑着任延的某些部位,暗示:“这个是不是跟身高一样,等发育起来了就会突然变……很多……我的意思是变大。”
但是,怎么手语表达起来比讲出来还要羞耻啊?安问看着自己比出来的手势,是食指和大拇指虚虚圈成一个圆。变大,就是从封闭的“ok”变成了一个不完整的“ok”,唔……
安问倒下,被子掀过头顶,只露出一个细细的胳膊对任延挥了挥拜拜,意思是他要睡觉了。
任延深吸气,水杯搁在床头柜,发出清脆的声响,然后从被窝里像挖土豆一样“挖”出安问的脸。
……土豆都闷熟了,看这脸红的。
“这种话不可以去问别人,明白吗?”
安问目露疑惑,别人?是指谁呢?
任延冷冷的、慢条斯理地、针对性很强地点名道姓:“比如卓望道。”
哦……安问心里明白了,点点头,“但是为什么呢?”
“因为他小,你问这个伤自尊。”任延眼眸轻阖,看着他漂亮的脸,轻描淡写地说。
卓望道听到了估计要跟他闹绝交,他才没空关注他大还是小,此句纯属胡诌。不过以那二百五拿着iPhone过来跟他比大小可以推断,最起码应该比手机短。嗯。
安问倒吸一口气,眼睛也跟着睁大。
这是可以说的吗?!
他钻回被窝,躬着身体飞快地瞄了眼,又飞快地冒出了头:“那我可以跟他比大小吗?”
任延差点疯了:“不、可、以!”
·
这也不可以,那也不可以,这人管得比安养真还宽。
安问安分了,往旁边挪挪位子,给任延留出足够宽敞的地方,两手交叠放在脸颊下,闭上眼——这是世界通用的表达睡觉的手势。
因为安问在的缘故,任延今天球也没打,步也没跑,基础的器械也没有锻炼,多余的精力没有消耗掉,躺上床时,任延清醒得不得了。
他关上夜灯,室内落入黑暗,两人背对背睡着,须臾,安问那边的手机亮起。
“别玩手机。”
安问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当作阅读灯,显然惯常如此。过了会儿,任延收到微信。
小问号:「我睡觉很乖的,不会乱动,你呢?」
任延吞咽了一下,莫名没有出声,也用微信回复:「还可以。」
小问号:「任延哥哥,这是我们第一次同床共枕。」
任延抚了下额:「别说得这么暧昧。」
小问号:「哦,那我睡了。」
在安问熄灭锁屏前,任延的微信回得很及时:「可以再玩一会儿。」
小问号:「可以给我看看小lucky的照片吗?」
任延:「恐怕是老lucky。」
小问号:「……」
过了会儿,任延挑选了几张照片和视频,发给了安问。比格犬性格又轴又酸,很有自己的个性。任延跟它玩捡球,它叼了球绕过任延,从草坪的上坡松开嘴,网球咕噜噜滚下去,任延骂了句“操”,一阵风似的追着球跑,录像的崔榕笑得快岔气。
洛杉矶的阳光真好,草坪又大又绿,似乎是什么公园,任延穿着短裤戴着棒球帽,整个人看上去桀骜英俊得不得了,恐怕是这个世界上最帅的高中生。
安问跟着翘起唇角,给任延回:「到底是你遛狗还是狗遛你?」
照片估计也是崔榕拍的,任延抱着lucky,与他贴着脸,下一秒,比格犬就酸着脸伸舌头舔他鼻子,任延表情一秒崩了。
任延:“操,发错了。”
想撤回,来不及了,安问点了保存。
任延翻过身,冷不丁抽走他手机:“我帮你删掉。”
安问头皮一紧,不顾一切便要来抢,但他也来不及了,因为任延已经点进了相册,看到了安问偷拍他的一张照片。
那天被钱一番罚跑操的时候。
“你拍我干什么?”两指将之放大,构图、光影、体态都捕捉得很好,他云淡风轻,长腿迈出好看的姿势。这要是出现在什么女高中生的手机里,便是暗恋他的铁证。
安问把手机劈手夺了回来,「发给班主任作证的,才不是我要拍的。」
任延:“哦。”
哦屁啊。安问恼羞成怒,把被子一裹。
“没有那只熊,会不会睡不着?”任延聊表关心。
安问把床头的抱枕抱进怀里,表示不劳他多心。
话给聊进死胡同了,任延只好再度检查了遍闹铃,将手机插上充电线。
其实安问说错了,这并不是他们第一次“同床共枕”,那时候三家人一起去香港迪斯尼,安问便吵着要跟任延睡一间屋子,理由是任延那间屋子有唐老鸭,而他只有米奇。那时候的安问只有四岁,用的婴儿沐浴露,闻着有股奶香。他睡觉乖个屁,不到半夜就整个人都挂到了任延身上,沉甸甸的压得他喘不过气。
但安问现在确实睡相很乖了。
他呼吸绵长平稳,一个小时都没动弹过一下。
福利院的床太窄,他不知道是滚了几次身、摔了几次床,才学会乖乖地不要翻身。
不知道睡到几点时,被一声“问问”而惊醒。他以为是妈妈叫他,却在下一秒猛地被强行拥入炙热的怀中——任延死死紧紧地抱着他,一直反复叫他问问,声音里的焦灼无法排解,如同在梦中走入了什么死胡同。
安问不停地推任延,试图叫醒他。但没用,任延只把他抱得越来越紧,脸贴着,长腿锁着,手掌抚着他的背,不住将他揉进自己怀里。
“别跟他走,问问……别跟他走。”
他在说什么?安问瞪着双眼,挣扎不开,发不出声,渐渐地放弃抵抗,默默地在任延的怀抱里松弛下来。
任延哥哥是不是做噩梦了?
但是这个噩梦为什么是跟他有关?别跟谁走?
“可怕啊,现在人心怎么这么坏?”
“就是那个环卫站的老头儿吗?他把老杨家的孩子拐走了?”
“对啊!你说这谁能看出来呢?平时对谁都眯眯笑。”
“我们家晨晨还吃过他棒棒糖呢!我的天!我这心一下子就揪起来了!”
“别说啊,我们家卓望道跟任延不老在那块儿捉迷藏吗,就爱往他内油布下面藏!”
“呸!人贩子就该千刀万剐!”
“那老杨家的茹茹bb……”
“听说是被转到不知道外省山里去了,警察已经过去了,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回来……”
这些声音像钉子,每一个字都像钉子,一锤一锤、一寸一寸地钉进任延的梦里、钉进任延年幼的血里、肉里。
是吗,那个老头儿是人贩子,虽然每天都对小孩眯着眼睛笑,还会给大家分大白兔奶糖。他把自己的环卫小屋打扫得干净极了,里面没有霉味,也没有酸味,纸板箱都整整齐齐地捆着,用油布一罩防着雨。轮到任延当鬼,他总是直奔那里,掀开油布,便能看到昏暗的光线里,安问抱着膝盖蹲着,一双大眼睛圆圆的,脑袋也圆圆的,像猫一样藏得小心翼翼又探头探脑。
任延总在那里一抓一个准。
这个秘密基地是他带安问发现的,还有一个知道的就只有卓望道。他暑假去外婆家,安问跟他们玩,从四点钟藏到了天黑,都没有等来人。大人到处找他,他以为是更多人加入游戏了,更屏声静气。是有人给任五桥打电话,找到任延,才知道安问就在环卫站藏着。
“别跟他走的……问问,他是坏人……别去他那里……”
任延的嗓音很哑,哑而艰涩,不住吞咽着,尾音发着抖。
如果不是亲耳听到,安问根本想象不到,这样的声音、这样的语气会出现在任延这样的人身上。
安问轻轻抬起手,拥抱住任延宽阔的肩膀,手掌贴上他的脊背。
如果他的小熊在这里,他一定会跟它说,你知道吗,任延也想过我,找过我,想要继续保护我。
·
“卧槽!”
安问被吓得抖了一下,瞬间睁开眼睛,看到任延英俊的脸在努力远离自己。
见人醒了,任延更崩溃,“撒手!”他咬牙切齿,刚起床的嗓音很哑。
安问这才发现自己还抱着他,被他一凶,条件反射地松了手。任延只花了一秒就完成了从起床到落地的全套动作:“你不是你睡相很好吗!”
安问:“?”
“不是说有枕头抱就会老老实实不会乱抱别的吗!”
安问:“……”
你妈的,这人倒打一耙怎么这么厉害啊!
“你怎么……”任延气急败坏:“以后不准跟别人睡一张床!尤其是卓望道!”
卓望道打了个喷嚏,但仍然一早就在小群里兴高采烈地嘀嘀:
「dd」
「咱十一啥安排?」
「@安问 小问号?@Andrew 小竹马?」
「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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