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玉章在一瞬的惊讶之后便恢复如常。
老情人太多了,偶然见到一两个,也没必要大惊小怪。
陈翰民却是激动得快晕过去了,出国两年多的时光,他还是头一回遇上旧人,而且这旧人还是宋玉章!
陈翰民听到宋玉章还记得他,整张脸都涨红了,嘴唇也跟着发了抖,这时飞机上的空乘过来请他去座位上坐好,陈翰民总算是又找回了自己的舌头,他非常高兴又含蓄地看了宋玉章一眼,“宋先生,等飞机起飞了,我再来找你。”
陈翰民一步三回头地跟着空乘回到座位,一开始他眼里就只看到了宋玉章,笑盈盈地回头看了好几次,才忽然发现宋玉章身边坐着的是孟庭静!
孟庭静手上拿着报纸,面色淡淡的,还是老样子,目视即得的傲气,虽然他是一眼都没看陈翰民,但也让陈翰民打了个不大不小的哆嗦。
呀!孟庭静怎么会和宋玉章在一块儿呢?
飞机起飞进入平稳的飞行之后,宋玉章也拿了飞机上提供的报纸看,他现在看英文报纸已丝毫不费力气,就是偶有生僻字眼,身边也坐着一位活字典,随时可以查询。
陈翰民时不时地回头偷看,只见两张拉开的报纸挡住了并排的两张脸孔,报纸上头一点蓬松的乌发向左侧倾斜了,右侧的脑袋也顺势靠了过去。
陈翰民慢慢扭过脸,有些心惊肉跳。
宋玉章倒是没多想,见到便见到了,他当陈翰民那是客气话,只是想陈翰民那张脸当真是在海上晒坏了,还是黑得很。
这一趟飞行长达数个小时,宋玉章看了报纸上几篇文章之后,便折叠了报纸,对孟庭静道:“我睡一会儿。”
孟庭静“嗯”了一声,目光斜斜地向右前方看去,正碰上陈翰民回头那鬼鬼祟祟的视线,陈翰民被他吓了一大跳,险些从座位上跳起来,他身边一个外国人很不满意地嘟囔了句什么,陈翰民慌忙道歉,背上已经是出了许多冷汗。
他还是很怕孟庭静,孟庭静这个人脾气很坏,而且是说翻脸就翻脸,谁的面子都不给,读书的时候,总督的孙子都敢打。
陈翰民想起他离开海洲前原本是有一次机会同宋玉章过夜的,可是因为碰到了孟庭静,稀里糊涂的,他就被宋玉章送了回去。
当时他正逢家中剧变,立即就要收拾出国,没有心思多想……陈翰民忽然打了个激灵,不敢再回头看了。
手掌翻了一页报纸,孟庭静收回视线,继续翻看报纸,对陈翰民这脓包并不放在心上。
一直到飞机落地,陈翰民都没敢上前搭话。
倒是宋玉章下了飞机之后,左顾右盼地似乎正在寻人。
孟庭静余光瞧着,发觉他竟然还真要找陈翰民。
宋玉章目光转了一圈都没找到人,问道:“翰民呢?”
孟庭静心道:他怎么知道陈翰民滚哪去了!
巴黎,宋玉章还是头一回来,他到了新地方,总是很兴致勃勃,孟庭静读书时就在欧洲游历过一圈,对这些地方都没什么特殊的感觉。
小凤仙最是兴奋,凑在宋玉章身边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宋玉章爱听他说话,便笑眯眯地回应着。
孟家姐妹姨娘们也是凑在一起高高兴兴地谈天,柳家父子两人并肩而走,倒孟庭静成了孤僻一人。
孟庭静冷眼旁观,也不参与任何热闹,独自冷傲地走在巴黎街头,迎接着四面八方射来的目光。
扎堆的东亚面孔在国外本身就很招人眼,更何况人群里还有个宋玉章。
兴许是他们人比较多,一些人只敢看,还未曾有人上来搭话,孟庭静面色黑沉,也吓退了不少人。
众人在酒店入住歇下,小凤仙到了巴黎,人真的有些不一样了,面上神采飞扬,眼中亮晶晶的,也不管孟庭静脸色怎样冷淡,跟着宋玉章进了套房,大有同宋玉章彻夜长谈的架势。
孟庭静手上推了两个人的行李箱走在最后,面上真不知道该露出什么表情好了。
“好,我知道了,”宋玉章手抚了下小凤仙的头发,盈盈笑道,“早点休息,明天不还要看时装嘛。”
小凤仙欢喜地“嗯”了一声,“明天咱们一块去!”
等到小凤仙走后,宋玉章同孟庭静道:“看来送他来巴黎是对的,看他多有精神。”
孟庭静应和了一声,“是不错。”心想都赶紧快滚吧!
坐了几个小时的飞机,宋玉章也累了,在床上顺势躺下。
房间内灯火通明,宋玉章面上显出一点疲态,孟庭静在他脚边坐下给他脱鞋,到这个时候,心里终于生出一点万籁俱寂唯有两人的亲密之感。
鞋子脱了,孟庭静又丝毫不嫌地替宋玉章脱袜子,宋玉章身上从来不难闻,袜子一脱,便露出了一根根的脚指头,修长的白中透粉,孟庭静想他今天应当也是累了,便握住宋玉章的脚轻轻揉捏。
宋玉章双手枕在脑后,果然是被捏得很舒服,他浑身松快地闭上了眼睛。
孟庭静扭脸过去,看他面色安然舒适,嘴角也不由慢慢翘起。
“诶——”宋玉章闭着眼睛开了口,“你说翰民去哪了?”
孟庭静没吭声,心道:死了!
翌日,小凤仙起得很早,他不敢敲门打扰,就在门口等着,等到八点多时,宋玉章和孟庭静出来了,两人穿着一色的衬衫风衣,因为个子都很高挑,一起走出来时几乎带出了一阵风。
“这么早?”
宋玉章略微惊讶地挑了挑眉。
小凤仙有些羞涩地一笑,“我睡不着。”
宋玉章和颜悦色道:“吃早饭了吗?”
小凤仙摇了摇头。
宋玉章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柔声道:“不急在这一时,先吃了饭再说。”
小凤仙来了巴黎几回,没有一次像今天心情这样激动的,因为今天不是纯粹地来“看戏”,而是要去为他的人生寻找下一个舞台,他又有机会“登台”了!
时装秀这玩意,宋玉章在课上和报纸上倒都是听过看过,只是没有亲临现场过,等一行人的车辆来到附近街道时,宋玉章在车内发现外头被车辆围了个水泄不通,他惊讶道:“是出什么事了吗?”
孟庭静下车去前头询问情况。
宋玉章在车内等着,车前排的小凤仙也提起了心,怕出什么变故。
孟庭静英语法语都说得很好,三下五除二便问清了情况,沉着一张脸回到了车上。
宋玉章道:“怎么了?是不让进?”
“不是,”孟庭静眉头微锁,“全是记者。”
原来时装秀先前都不允许现场拍摄,今年有间时装屋却忽然提出了允许拍摄,各地记者接到消息后便立即蜂拥而至,将整条街都给堵上了。
宋玉章在车内哭笑不得道:“那怎么办呢?”
“下车吧,”小凤仙怕宋玉章会打道回府,忙回头去拉宋玉章的袖子,恳求道,“不远了,很快就到,我们可以走路过去。”
宋玉章对时装并无兴趣,只是小凤仙喜欢,他只是去看小凤仙喜欢的东西,攥了下小凤仙的手,宋玉章不无不可道:“那就下车。”
宋玉章的态度很随便,孟庭静却是立刻紧张了起来。
都说红颜祸水,有的时候男人过于英俊,也是很麻烦的事!
孟庭静颇想将宋玉章缩小一些,变成个小人藏在自己的袖子里,可惜这不可能。
宋玉章直接推开车门下了车,还有闲心往后头的车那走去,同其余几辆车也说明了情况,孟庭静下了车,看他短发在风中一荡一荡,弯着腰一辆辆车的交待过去,姿态潇洒优雅,笑容温和有礼,真是怎么看怎么都是无懈可击。
孟庭静从来没有对自己没有自信过,可是在宋玉章面前,他的确是无法彻底放下心来,不是他不够好,而是宋玉章太好了。
怀璧者,总是惴惴不安。
宋玉章同柳氏父子和孟家女眷们都说完之后,回来走到孟庭静身边,对着小凤仙一笑,“这里你熟,你带路吧。”
允许拍摄的时装秀对于巴黎的摄影师而言无异于一枚重磅炸弹,记者们也都已步行下车,扛着装备往里头赶。
宋玉章一身轻松,边走边好奇地将目光投向那些行色匆匆的记者和他们手里同普通相机比显得要大得多的设备,在他眼中,这些东西本身就比时装有趣。
孟庭静走在他身侧,有些挡住了他的视线,宋玉章迈大了脚步紧走了两步,就那么一下,身边正巧有人擦过,两人的皮鞋打了个架,差点一齐摔跤,擦过宋玉章的人回头用法语匆匆说了句“对不起”便继续向前奔,宋玉章停在了原地,他没怎么,只是觉得好笑,想不就是些漂亮衣服,用得着这么着急吗?
“没事吧?”孟庭静皱着眉扶住了他的手臂。
宋玉章道:“没什么。”
小凤仙也投来关心又抱歉的目光,宋玉章笑道:“真没什么,我又不是瓷娃娃。”他抬起一只脚,手指随手在皮鞋上拂了拂。
“bonjour?”
三人齐齐看向声音的来源,宋玉章对着那人微微一笑,心道这怎么“肇事者”都跑回来了,难道他看上去真这样脆弱?
“我没事,”他用英文道,将自己的脚扭了扭,示意自己没受伤,抬手向前一伸,客气道,“继续走吧。”
那人见他会说英文,眼睛立刻亮了,也用英文道:“请问你是模特吗?”
“模特?”宋玉章失笑,“我不是。”
对方明显是情绪有些激动了,面色通红,嘴唇紧抿,宋玉章看他像是有点喘不上来气,结果对方憋了半天,干巴巴地说了句,“你真是太美了!”
宋玉章啼笑皆非,孟庭静脸色也跟着黑了,宋玉章自懂英文后常受到这种直白热烈的赞美,于是不以为意,摇了摇头,对孟庭静和小凤仙道:“走吧。”
三人继续前行,那记者却是举起了相机,孟庭静眉头微皱着目光冷厉地扫了过去,“干什么?”
“我想为这位英俊美丽的男士拍摄一张照片。”
“他拒绝。”
“先生,他没有拒绝。”
“我拒绝,”宋玉章边走边摆了下手,“别拍我。”
那记者很遗憾地收起了相机,孟庭静也收回了想要痛打法国佬的念头。
只是几人的动静引起了周围人的注意,那些正急匆匆地赶着去抢拍摄位置的摄影师们同那位记者的反应几乎一模一样,一眼扫过去,腿仍然在下意识地往前跑,跑了两步后,脑中延迟般地“叮——”地一声响,又不约而同地再回头。
并不怎么宽阔的街道隐隐有些往人行石子道上挤的趋势。
“您好,先生,请问您是模特吗?”
差不多的开场白,差不多的举相机动作,还有差不多快耐心告罄的孟庭静,国人还算含蓄,鬼佬看到漂亮人,根本不要脸!
渐渐的,他们周围像拖了长尾巴一般,摄影师们乌泱泱地跑来,用各种语言恳求这位忽然出现在巴黎街头的东方美男子留下一张照片。
美男子微笑着,笑容太美了,难以形容,那其中的男性魅力浓郁得可以使路过的任何男女都倾倒,然而嘴唇微微一动,说出来的始终是温和的拒绝。
宋玉章从小漂亮到大,一直都是美而自知,已经没有了任何为之骄傲的情绪,只是紧拉着小凤仙,同孟庭静在众人的簇拥下面色平淡地迈上了台阶。
时装秀场地门口的安保们今天做好了充足的准备,然而在发现摄影师们围成圈,一大片地向场地移动时也还是感到了惊慌。
面对着一群人的包围,孟庭静彻底没了耐性,正准备给这些人“露两手”时,宋玉章向众人摆了摆手,很客气道:“请让一下,谢谢。”
几个简短的词汇后,围拢的人群竟真让开了条道。
宋玉章拍了拍孟庭静的后腰,微笑道:“没什么大事。”
孟庭静脸色仍是紧绷。
三人很顺利地进入了会场。
里头人就很少了,而且灯还没开,光线很暗,宋玉章拉了拉领口,道:“走过来还挺热的,我去洗把脸,哪里是洗手间?”
小凤仙忙说他带他过去。
孟庭静跟着过去,在洗手间门外等,双手插在口袋中,他靠在墙上,忽而轻叹了口气。
里头水声哗哗,进去的时候是两个人,出来的时候变成了三个人。
陈翰民没想到自己还会在时装秀碰上宋玉章,这回他终于没有像在飞机上那么激动了,至少是能同宋玉章囫囵地说上几句话了。
“我正好也想做时装,如果他愿意的话,可以上我这儿来——”陈翰民的话戛然而止,因为他看见了孟庭静。
孟庭静倒是只将目光从陈翰民身上一掠而过,宋玉章对孟庭静道:“这可真是巧了,翰民也在巴黎做时装事业。”
“是吗?”孟庭静不咸不淡道。
“都是老朋友,还都是同胞,”宋玉章拍了下小凤仙的肩膀,“凤仙,你可要好好考虑考虑。”
小凤仙用力一点头,显然是也很心动。
陈家一行来到法国之后重操旧业,依旧是做纺织服装,陈翰民痛定思痛之后也不再浑噩度日,努力想要干出一番事业来,如今他正想进军时装,故而前来考察。
他在巴黎这儿有了些根基,预定的位子很好,而且在暗处,很隐蔽,陈翰民试探着邀请几人与他同坐,宋玉章欣然答应。
开场前,陈翰民坐在小凤仙旁边,隔着小凤仙偷看宋玉章。
他偷看了两回,一下被宋玉章的眼神叼住,宋玉章冲他一笑,给了他个眼神示意。
陈翰民心头乱跳,宋玉章已扭过脸对孟庭静不知说了什么便站起了身,陈翰民手忙脚乱的,一声不吭地也悄悄站了起来。
灯光太暗了,陈翰民顺着走廊往前紧走几步,不知绊到了什么,险些要摔一跤,身侧有只手拉住了他的胳膊,“小心。”
陈翰民浑身一酥,回身猛地往黑暗中抱了过去。
“宋先生……”
陈翰民激动得发抖。
宋玉章拍了下他的肩膀,“好久不见。”
陈翰民久久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宋玉章的胸膛很宽阔很结实,身上的味道干净又好闻,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模样。
“翰民,”宋玉章的手放在他的肩上,语气很温和道,“凤仙是我的好朋友,以后可要请你多多照顾。”
“我一定会的……”
“他……”
“他跟你,他是你的,你跟他是不是……”
陈翰民颠三倒四的,舌头捋不直,说不清意思。
宋玉章听懂了,道:“不是,我们只是朋友。”
陈翰民大大地松了口气,面上扬起了笑容,他抬起脸,在昏暗中看到了宋玉章的面容轮廓,“宋先生,我一直很想你……”他微踮起脚,嘴唇向上凑,然而却是没有得逞——宋玉章掐住了他的下巴。
陈翰民看到宋玉章的嘴唇上水色若隐若现,微微地上翘着,“翰民,我叫你出来,不单是为了凤仙。”
“以后凤仙若是在你那儿做事,想必我们也会常有机会见面。”
“为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我得提前嘱咐你一声……”宋玉章柔声道,“你知道我想说什么吗?”
陈翰民有点傻住了。
马上,他便福至心灵般道:“孟庭静!”
宋玉章笑了笑,“是的。”
陈翰民抱着他的手臂都不由松了,想起飞机上孟庭静那个淡淡的眼神,陈翰民打了个冷战,担忧同情地看向了宋玉章,“你怕他?”
“他那样的脾性的确是厉害……”陈翰民不无不解道,“宋先生,你怎么招惹上了他呢?”
陈翰民替宋玉章着急,“你——你这样你可能甩都甩不掉——”
宋玉章放开了掐他下巴的手,将他缠在自己腰上的两条手臂拉开,微笑道:“所以我也只能甩掉别人了。”
陈翰民色胆悄然又压了上来,他小声道:“我们可以偷偷的,不叫他察觉……”
宋玉章轻捏了下他的肩膀,“小,骚得连命都不要了,庭静,你说怎么办吧。”
他话音刚落,陈翰民便如触电的老鼠一般跳着跑了出去。
宋玉章靠在墙上,笑得摇头,他转过身往回走,走到转弯处,手臂被抓住了,宋玉章仍是笑着,似乎毫不意外孟庭静真的就在附近偷听,被孟庭静圈在墙壁与胸膛之间,伸手掐了孟庭静的脸,“醋坛子,这下放心了?”
孟庭静一言不发地将手臂收紧了,在他耳边道:“你怕我?”
宋玉章另一手垂了下去,狠抓了一下,孟庭静闷哼一声,便听宋玉章道:“谁配我怕?”
“甩不掉我,只好甩了别人?”
宋玉章笑道:“对。”
孟庭静斜睨过去,便见宋玉章眸光闪烁,异常璀璨鲜亮。
想要抓紧一块稀世的珍宝,就得付出极大的心力与代价,兴许一辈子都得提心吊胆怕人抢走,有些人会疲惫,有些人会想算了而中途放手。
但孟庭静不会。
这一点,孟庭静知道。
宋玉章也知道。
孟庭静低头轻吻了下宋玉章的嘴唇,“知道就好。”
宋玉章笑着回吻了他一下,“别跟翰民生气,他有那个心,也没那个胆子。”
孟庭静不屑道:“脓包。”
“诶,你俩是同学,你上学的时候是不是欺负过他?”
“没有。”
“那他怎么那么怕你?”
孟庭静松了手,拉了宋玉章往回走,傲然道:“怕我是应当的。”
光影流转之间,宋玉章看到孟庭静面上那略显高傲的笑容,心中窃笑,想他真的是不怕孟庭静,从第一眼见到就不怕,冥冥之中仿佛有所感召,尽管他睁开眼睛,发觉面前的人看起来目中无人高傲冷淡,但他就是知道这个人会爱他,一直爱他,永不背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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