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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51 归燕府


    归溪途中一路顺风, 来时住店要订的两间客房换作了三间,奚静观不说,燕唐养尊处优, 也不会委屈自己去睡瘦瘦一条的木凳子。


    元婵算好了他们的归期, 宝珍婆婆当日领着几个眉间点砂的童儿, 一齐立在燕府外笑脸相迎。


    奚静观看她手执一盏红灯笼,不免直泛嘀咕,青天白日的, 这是点的哪门子的灯?


    奚静观环视一圈儿,却并不见燕氏其余的人。


    她稍一思忖, 心下便对此了悟:点砂童子, 白日点灯, 只怕又是松意堂内老一辈的繁琐规矩。


    宝珍婆婆先连声道“三郎君三娘子辛苦”,兀自又向须弥道:“可算是将道长给盼来了, 松意堂内午后要素筵为道长接风洗尘,老太君与诸位郎君夫人已在堂内等候多时了。”


    须弥颔首,以作谢意。


    马厩里的仆人将马儿牵走,燕唐向宝珍婆婆轻抬下巴,示意道:“婆婆, 烦请你代我转告阿娘一声,就说祖母与道长经年未见,应当有许多话要说,我们这些小辈在场也派不上什么用处, 且先回兰芳榭换身衣裳,待到开宴, 遣个童儿来传唤一声便是。”


    眼下此景, 燕唐与奚静观确实帮衬不上什么忙, 宝珍婆婆心知燕唐是个坐不住的,让他在一旁等着须弥作法,不能乱动不可乱语,却比杀了他还要难受。


    念至于此,她通情达理道:“我方才打兰芳榭前路过,见里头的一众童儿个个探出个脑袋翘首以盼,约是想你们想得紧,兰芳榭几天没主儿,你们也该先去看看。”


    话一说定,入了府门,两拨人背道而驰。


    两肩上的担子卸下,奚静观顿觉一身轻松,脚下步子迈得极其悠闲。


    在马车中憋屈了几日,燕唐此时便犹如龙回故渊,他转着脖颈儿活动骨节,如释重负道:“赶了这么久的路,可得去好好歇个晌儿。”


    奚静观应和一声,又行两步,忽而恍惚着向后望了一眼。


    不知何故,这一眼,她却只看到了须弥身后的那柄剑。


    燕唐察觉到奚静观的心不在焉,循着她的视线沿望过去,心生好奇道:“怎么了?”


    奚静观收回视线,抬起两指按了按眼皮,神色凝重开口:“我也不知怎么了,总感觉意乱心慌的。”


    燕唐复又回首望了望,眯眼将那柄剑看了半晌,若说须弥的剑有什么稀奇,也不过是剑柄上刻着的“清天”二字,清天观中的弟子,负一柄清天剑,也在情理之中。


    “静观,你会不会是梦到过它?”


    燕唐神思一动,道出心中猜想。


    奚静观仔细回想一番,摇了摇头,万分笃定道:“没有。”


    纷乱如麻的种种设想不住在心头翻滚,奚静观短短一叹,又说道:“也罢,虚无缥缈的 ,不去想了。”


    燕唐微微弯了点腰,凝眸盯着她瞧,奚静观一怔,脸上蓦然一红,用手覆上他的双眼。


    “看什么看?”


    二人离得太近,燕唐被含香的热息一扑,唇角的笑就掩不住了。


    “我没看够,当然要多看。”他回完一句,将奚静观的手轻轻握在手里,目复清明,便又厚颜说:“得此妙人,不能近观,乃一大憾。”


    奚静观一见他摆出此般扭捏神态,旋即皱起了眉头,挣着就要抽出手来,轻声斥道:“没个正行。”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拌嘴,燕唐伏低做小,作可怜兮兮状,诱问道:


    “春三月的白梨林里,奚小娘子究竟有没有撞花仙?快和我说说罢。”


    奚静观一眼看穿他的醉翁之意,横视燕唐一眼,毫不留情拆穿他:“惺惺作态。”


    插科打诨一路,转眼就瞧见了久违的兰芳榭。


    燕唐忽然生出一股“近乡情更怯”来,半吊起一口气,说道:“老虎不在家,猴子称大王。这些个猴子猢狲,会不会又在偷偷打叶儿牌?”


    燕唐还没忘记望春风内的流萤夜,他可逮到了好几个胆大包天的小童儿。


    奚静观听了此话,却说:“他们出了兰芳榭就要守诸般规矩,关门呆在兰芳榭内又没甚趣味儿,无非就是绣个花儿、翻个红绳儿罢了,哪里就会天天打叶儿牌?”


    燕唐被这话一堵,“你倒惯会护短。”


    他所思所想总与他人不同,不待奚静观开口,便又说:“那我以后出门斗蛐蛐儿,阿娘骂我的时候,你护不护我?”


    奚静观踩了他一脚,答案尽在这不轻不重的一脚上了。


    团圆与喜官赶了个早儿去折花,福官领着几个童儿将屋里屋外净扫一通,花红窗明,只待奚静观与燕唐回来添几分贵气了。


    元宵眼尖,最先看到了门外的人,像只报喜的喜鹊,喜出望外对兰芳榭内喊道:“三郎君与三娘子回来了。”


    喜官最先迈出门槛儿,小跑着出来迎接。


    奚静观连着几日没听她在耳边叽叽喳喳,如今一见,也不由生出一点久别重逢的喜悦来。


    “跑这么快做什么?也不怕摔了。”


    燕唐张望周遭,无限满意道:“我还以为这几日无人管教,你们早将兰芳榭当做温柔乡肆意玩乐起来了,不想竟还念着我与三娘子呢。”


    团圆与福官相继而出,闻言连连喊屈:“好生冤枉。”


    燕唐走在檐下,停步逗了逗笼子里上跳下窜的鸟儿。


    “这回是我错了,改明儿让元宵去库房里取了银子,给你们买些小玩意儿。”


    他心里只道日后谁胆敢在说兰芳榭的童儿不守规矩,就一扇子将人扇飞算了。


    也只有他,才能教出这些个伶俐童儿。


    兰芳榭笑语不绝,喜官悄悄点了点奚静观的胳膊,颇觉遗憾道:“与小娘子分别几日,我与福官原本想出府迎一迎小娘子,新衣裳都做好了,可昨夜宝珍婆婆忽然说,让我们一干人都老实在兰芳榭里等着,怕我们冲撞了仙人。”


    奚静观拍拍她的手,宽慰道:“老太君旧疾复发,是燕府的头一等大事,凡事要先以她老人家为先。宝珍婆婆又极敬鬼神,须弥道长的身份摆在那里,她谨慎些,反倒是好事。”


    被奚静观如是一哄,喜官满面的郁色便一扫而空。


    福官笑她是孩子脾气,又凑向奚静观,道:“小娘子,今日份的药已请嬷嬷去煎了,昨日团圆姐姐也去买了一包蜜饯,正好配着吃。”


    “怎么我才回来,你就要喂我药吃?”奚静观笑容一僵,舌尖止不住开始泛起苦意,“让我多甜一会儿也不行?”


    童儿去陈伯处取回了包袱,元宵在旁帮着清点,依稀间听见不远处的燕唐道:


    “已经够甜了。”


    他万般错愕地抬起头来,挠着后脑勺呢喃道:“真是愈发不能入眼。”


    立在他一侧的童儿捧着个小册子,只觉他忽然自说自话,好生奇怪。


    暑期将近,次间层层纱帐都被玉钩勾了起来。新折的花枝尚在吐苞,绽开的几朵花儿飘着清香。


    燕唐卧上藤椅,摇得心都飞了起来。


    他转眼瞥间塌上依旧放着两张锦被,招呼过来一个童儿,吩咐道:“大热的天,哪里还用得着两床被褥,去撤下一床。”


    奚静观才在绣榻落座,闻言意味不明看向了他。


    眼中分明写着四个大字——“得寸进尺”。


    童儿依言应诺,将外侧的那床被褥整整齐齐叠了起来,又扭着小脸儿问奚静观的意思:“三娘子,撤哪一床?”


    藤椅的声响陡然静止,燕唐露出半只眼睛,偷偷瞄着端坐在绣榻上的人。


    奚静观的余光将燕唐逮个正着,却低垂着眼睛假装翻看手里的书,状似随口道:“叠都叠了,就拿外侧的那一床吧。”


    燕唐偷偷在心里吹了声哨,念了一句:“好童儿。”


    藤椅又开始前后轻摇,他心满意足地眯起了眼。


    约莫过了三刻钟,松意堂内就来了个传唤的童儿。


    算算时辰,想是须弥道长的作法已经结束了。


    奚静观走在前头,燕唐随后迈出次间,路过外间的多宝阁时,用手里的折扇点了点方才那童儿的肩,有意放轻声音说:“明儿领赏时,你记得找元宵领个双份儿。”


    童儿不明所以,他只是放了个被子,怎么还莫名多得了赏?


    他这样想,却不这样说。


    “谢三郎君赏。”


    燕唐之心甚悦,“孺子可教。”


    这场接风宴,人来得很是齐全。除了明面儿上被禁足面壁思过的燕元晨,奚静观还见到了不常露面的燕庭。


    燕唐这位庶兄对元婵极为敬重,胸有沟壑,是块当官的好料子,人又生得伟岸,唯一的缺憾,就是话实在少得可怜。


    戚颖与燕佟之坐在一处,正和精神大好的燕老太君说着话,老太君被哄得笑容满面。


    燕序并未跟着父母,反躲在另一桌逗燕文姬玩儿,箭匣子就放在不远处——他爱箭如痴,箭匣无论如何也要搁在目光所及之处。


    燕文姬实在黏人,有燕序这位小叔叔引着,燕席与邢媛乐得清闲,与燕氏旁支的一位夫人相谈甚欢。


    “术法高深”的须弥道长依旧是那般淡然模样,他身侧站着温文的陶融与慈眉善目的石夙引。


    三人都如水般与人若即若离,站在一块儿,倒也有种古怪的和谐。


    燕老太君身|体见好,大翁山一行就没白跑,宝珍婆婆眉眼生笑,对元婵将奚静观与燕唐夸了又夸。


    宴席散后,兰芳榭的童儿已经展开屏风备好了热水,香料摆在屏风旁的木架子上,以供奚静观与燕唐沐浴而用。


    奚静观坐在绣榻上捶了捶腰,忙碌半日,实在懒得动弹。


    “都赖那童儿,竟然将我盖的被子撤了下去。”燕唐晃悠到床边,只觉一床红绸被实在空洞,要洒上几盘枣儿桂圆才正适宜,“承蒙奚小娘子怜惜,将被子分我一半儿。不然这深夜寒凉,可要冻煞人了。”


    奚静观看他喜形于色,委实懒得接话,唯恐助长了他的嚣张气焰。


    她转身取了童儿搭在屏风上的衣衫,正要去洗洗浑身疲惫不堪,燕唐却猝不及防问他:


    “你看须弥道长,是不是与一人生得极其相像?”


    奚静观动作一止,看燕唐好整以暇坐在床边单手托着半张脸,一派云淡风轻。


    她没觉意外,只道:“石夙引。”


    “他们像,却也不像。”燕唐卖着关子说了一句无用的话,“若他二人不站在一处,旁人还真看不出来。”


    奚静观将衣衫搭回了屏风上,“阿娘所言果真不假,你们燕氏的水,还真是深得很。”


    燕唐也不反驳,换了个惬意点的姿势说道:“这可又要引出一段往事了。”


    奚静观微挑黛眉,“洗耳恭听。”


    燕唐的话儿才漫到舌尖,外间的童儿就露出个圆圆的脑袋瓜。


    “三娘子,三郎君,媛娘子邀你们往荷风小榭一叙。”


    奚静观顿觉扫兴,神情恹恹道:“可惜了这些水,又要重新烧一回了。”


    燕唐耸耸肩,“二嫂嫂许是有话要说,咱们且先一去,回来灯下夜话也没什么不好。”


    漫天星子碎在夜里,荷风湖上飘了一层花灯,粉荷莲叶依依亭立,水天之间灯星相映。


    水色浩淼,两道身影沿岸走来。


    奚静观看着水里的盏盏花灯,惊叹过后,问道:“如此大的阵仗,今夜是燕府的什么特殊日子吗?”


    此等奇景,燕唐也不由目露欣然,他却无须去想,便一语断定道:“今日再是寻常不过,无甚特殊。”


    他话音还没落地,便与奚静观相视一笑,两人心有灵犀,不约而同道:“须弥入府。”


    奚静观与燕唐并肩登上荷风小榭,只见小榭正中点着一盏硕大的红纸灯笼,纸上写着看不懂的符文,被内里明亮的火光一映,显得有些透明。


    看这架势,果然是要点天灯。


    既有须弥这等身份的道士到此,不让他写盏天灯祈福,岂不浪费?


    邢媛见奚静观与燕唐来了,忙递过去一只笔,一指点着天灯说道:“瞧,特意给你们二位留着空呢。”


    奚静观接过细细一竿毛笔,正要开口道谢,一动嘴唇,却遽然觉得干呕难止。


    燕唐一惊,忙为她拍了怕背,眉间满是担忧。


    奚静观缓了好一阵才好受些许,以为无事了,抬头想说两句话,那阵难以遏制的呕吐感却又蔓延而上,直冲喉头而来。


    戚颖站在另一头听到动静,伸长了脖颈儿向此处望了望,见奚静观还在干呕,诧异道:“是不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怎么吐得这样厉害?”


    邢媛呆愣片刻,目光落在奚静观小腹之上,脸上慢慢泛起一点喜色。


    “莫不是……有孕了?”


    052 药间毒


    这道消息如同春日惊雷, 荷风小榭中顿时寂静下来。


    湖面上的河灯顺水聚拢过来,缓缓起伏,在小榭旁如众星拱月。


    戚颖停了一息, 忙提裙走过来, 双手攀着奚静观的两肩, 目光上下一扫,停在了她平坦的小腹上。


    “这是好事儿啊,咱们府上终于要添新丁了。”


    奚静观被盯得不甚自在, 情不自禁抬了下手,以广袖遮住戚颖探究的视线, 心虚地低下了头。


    可这神情, 落在他人眼中, 便是羞赧之意了。


    戚颖看她这般模样,话锋一变道:“看来须弥道长果真是燕氏的福星, 他一来,老太君的病也好了,兰芳榭也要添个小娃娃,真是什么好事儿都跟着来了。”


    燕文姬难得有了伴儿,邢媛当即连天灯也顾不得了, 也跟着挤过来,牵过奚静观一只手,道:“你可是大功臣,怎么还不好意思起来了?”


    她们的话如散落的珠玉般落在耳里, 纵使有千言万语蓄在喉头,燕唐也吐不出半个字来。


    他比谁都清楚, 奚静观的肚子里压根儿就不可能有娃娃。


    他们还没行夫妻之实呢。


    奚静观不敢抬眼, 邢媛一口咬定她是有了身孕, 戚颖也是热情难当,这般情形,可让她怎么开得了口?


    眼看邢媛就要派童儿去唤府里的郎中了,燕唐终于找到了话头,将邢媛说了一半的话给拦了下来。


    他灵机一动,摇着手腕儿晃晃手里的细毛笔,又指了指长明的天灯。


    “放灯祈福时耽搁时辰乃是大忌讳,不妨先写天灯,放完天灯再寻郎中来也不迟。”


    燕唐这话有理有据,递给了奚静观一个上好的台阶,她终于寻到了喘息之机,立马接道:“我方才就已想好要写什么了,若再耽搁下去,只怕就要忘了。”


    她说得娇俏,饶是戚颖听了,也不由露出一个笑来。


    戚颖侧了侧身|子,给奚静观腾出空子来。


    总算将这事儿暂且给糊弄了过去,燕唐心口的大石堪堪落地。


    他弯腰凑近天灯,温暖的融光将双眸映衬得极亮,毛笔抵在下巴上想了一会儿,笑吟吟写下了一句话。


    燕唐笔锋一收,对此次“大作”甚为满意。


    一旁伺候的童儿躬身垂目,避讳着天灯上的字,将木托盘上的石砚高高举过头顶。


    燕唐沾了墨水,将笔递给了奚静观。


    奚静观才接在手里,戚颖就轻轻扯动她的衣袖,道:“你若写在唐儿旁边儿,他一会儿准要偷看,这天灯是给九重天上的神仙看的,给人看了可就不灵了。走,我带你换一面儿。”


    戚颖的声音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燕唐站在近前听了个明明白白,小心思被一语拆穿,邢媛又揶揄地望来,他不免移开了眼。


    奚静观有意朝燕唐递了个炫耀的小眼神,燕唐一僵,旋即半是感慨、半是惋惜着叹了口气。


    戚颖带奚静观来到东面,“紫气东来,也给你肚子里的小家伙儿添添福气。”


    奚静观没法搭茬,笑笑作罢。


    她专注提笔,才落笔写下个“愿”字,胸腔骤然生痛,脸色惨白,在灯火掩映下却并不明显。


    奚静观勉强忍着将一行字写完,再是支撑不住,十指绵绵,毛笔脱手落地。


    眨眼间,人也跟着倒了下去。


    荷风小榭一场大乱,天灯还是悠悠飘上了天。


    兰芳榭的热闹,不是大喜,便是大悲。


    元婵高坐堂上,室内落针可闻。


    童儿趔趄着进门,可算将府里的郎中给带来了。


    燕唐垂首坐在床边的春凳上,望着近在眼前的奚静观,脸色晦暗不明。


    明明白日里还好端端的,这会儿却气若游丝,气息奄奄,唤也唤不醒了。


    仿佛手里的纸鸢要脱了线,燕唐最是厌烦这种无力感。


    郎中留着一撮山羊胡,战战兢兢行了个礼。


    燕唐却没了往日里的笑脸,冷冷一瞥,开口就将郎中惊出了一身冷汗。


    “来这么迟,府里养你是干什么吃的?”


    郎中心里直喊屈,今夜荷风湖上放河灯,他也跟着去凑了个热闹,一不留神就在湖上的折廊里睡着了,待酒醒回房,已是大迟了。


    好好的日子,他哪会想到三娘子竟会突然晕倒呢?


    郎中急奔而来,连衫子穿反了也来不及换,可这会儿出言解释,无异于火上浇油。


    他年龄大,吃的米多些,动脑子想了想,老老实实定在原地任燕唐数落。


    可燕唐说了一句,却再也没了下文。


    他站起身,将春凳让给了郎中。


    “愣着做什么?过来号脉。”


    郎中点了下脑袋,将肩上的医箱放了下来,捋着小胡子,凝神为奚静观把起了脉。


    去寻郎中的童儿在路上将荷风小榭上的境况说了一通,郎中先入为主,也以为奚静观是身怀有孕,加之身体虚弱,这才晕倒。


    过了片刻,他那张瘦长的面容却陡然大变。


    燕唐瞧见这郎中反光的额头上开始沁出冷汗,心间没来由地打了个突。


    郎中缓缓起身,向燕唐拱拱手,艰涩道:“三郎君,三娘子非但不是喜脉,我看她……倒像是中毒之状。”


    次间与外间连纱幔都没垂下,郎中语出惊人,这下连元婵也坐不住了。


    祸起萧墙,最为难当。


    自她当家主食十余年来,燕府中还从未生过这样的事端。


    燕唐静默须臾,问那郎中:“此毒可有化解之法?”


    他看似自若,一颗心却揪了起来。


    “有,”郎中答道,“此毒谈不上凶险,可以医治。”


    燕唐阴沉的脸色这才缓和些许,“郎中可知,这毒是触者中招,还是误食所致?”


    “误食。”


    郎中的回答斩钉截铁。


    燕唐不语。


    郎中觑望他一瞬,又道:“不过……三娘子体弱已久,要想余毒尽消,日后还需仔细调养。”


    郎中只是个看病救人的,掺和不了燕府内务,问诊过后便写了个方子,领着个小童儿出门拿药去了。


    燕唐的心情起起又伏伏,俯身在奚静观眉心印下一吻,才放轻脚步去了外间。


    元婵面色不虞,“唐儿,这是你的疏忽。”


    燕唐安静坐在她下首,不置可否。


    福官与喜官倒是急得快要落下泪来。


    福官将今日情形仔细回想一番,生怕遗漏了什么蛛丝马迹。


    “今日接风宴上的席面也没什么不妥当的,小娘子向来忌口,哪里会吃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邢媛转了转眼,将脸转向元婵,开口说道:“静观所中之毒定然不在接风宴上,我与她相邻而坐,所食之物大同小异,也没觉得哪里不对。”


    戚颖满眼担忧之色,心下几番忖度后,也忍不住试探着道:“会不会是清茶糕点之类的?这些个不起眼的,往往才最防不胜防。”


    元婵眸光闪烁,神色沉了一沉,转而向燕唐道:“若问题出在兰芳榭中,你养的这些个童儿……”


    元婵想说的,无非是要打骂责罚,燕唐不待她说完,忽然问远处的福官:“静观入府时就吃了药,那药渣,还留着没?”


    福官呆了一呆,很快回过神来,揣摩出了他话中深意,将头一低,回道:“过了这半日,早就倒掉了。”


    喜官听她话音发颤,料想福官准是又在自责,果不其然,下一瞬福官就抬起袖子擦起了眼。


    喜官忙贴过去,小声对福官说了一句话。


    福官犹疑难定地看看她,才又向燕唐说:“不过那药碗还没收拾。”


    喜官便接上话,道:“那药忒苦,尤以底下的最甚,小娘子有时会留一口不肯喝。”


    峰回路转,不外乎如是。


    元婵点了个贴身的童儿,按照喜官的提点进了偏房将药碗端了上来。


    童儿个头不高,经过喜官身旁时,喜官大惊失色,脱口便道:“这药不对劲!”


    福官也“唰”地吓白了脸,“黑乎乎的汤药,怎么会泛绿呢?”


    童儿脚步不停,将药碗呈至元婵面前,元婵淡淡一瞥,手里的茶盏就被重重砸在了桌上,溅出的几滴茶水湿了上好的红木桌。


    “好个奴才,竟敢以下犯上,戕害主家。”


    童儿又行两步,在燕唐身前停住了。


    燕唐对奚静观的药素来就有百般怨言,这一眼看罢,怒气便被倏然点了起来。


    他微敛眼眸,向童儿道:“去将今日煎药的嬷嬷找来。”


    倒用不着童儿费力去找,煎药的嬷嬷早就在门外等着了。


    嬷嬷眼尾处挤着几道皱纹,脸上是浓浓的惊恐与不安,一只脚跨进门槛时还险些崴到了脚,险险稳住身形,抬眼一看见元婵,又猝然跌了个踉跄。


    嬷嬷跪地行礼:“婵夫人安好。”


    她不敢直视元婵,深深埋头听元婵出声相问。


    “你可知错?”


    嬷嬷怯怯掀起一点眼皮,环视一圈儿,却没看见奚静观的身影,心尖儿带着手脚狠狠一抖,向地上磕了一头,一迭声道:“老奴知错。”


    她说罢,打着颤的右手又在袖中掏了掏,掏出一个药包。


    嬷嬷抿唇,几近哀求道:“这个才是福官小娘子给的药包,婵夫人请听老奴细说。”


    久病成医,福官跟在奚静观身边伺候许久,对那张药方子已了如指掌。


    燕唐不动声色地向她使了个眼色,她走近几步,将嬷嬷手里的药包接过来,用手指拨弄一会儿,才说:“不错,这确实是小娘子常吃的药。”


    喜官沉不住气,恶气满满地瞪了嬷嬷一眼,呵斥道:“嬷嬷又不是第一回煎药了,怎么连药都能弄错?”


    元婵雷厉风行,就算知晓嬷嬷有什么苦衷,想必也免不了一顿责罚,将她赶出燕府,不再留用。


    喜官问这一句,反倒给了嬷嬷一个机会。


    嬷嬷内心感激涕零,半点不敢耽误,一瞬不停道:“福官小娘子将药交给老奴后,老奴怕时候不巧,不敢让三娘子喝凉了的汤药,没即刻将药煎了。”


    她的话已至于此,元婵也没打断。


    嬷嬷这才觉得飘远的三魂都回来了,继续将当时景况一一道明。


    “我算好时辰才拆开药包,火都没烧起来,门外就来了个小婢子,说是来给兰芳榭送糕点的。我看她细皮嫩肉,想着许是哪位夫人跟前得宠的丫头,也就没起疑心。说来也巧,那时烧汤的张婆子在窗外喊我,说自家侄儿成亲,有不懂的规矩来请我拿个主意,那小婢子说可以替我看着火候,我回来时,那药已经下了砂锅。”


    嬷嬷惴惴说完恁些,在场人听得神情各异。


    燕唐薄唇微启:“我没见过什么糕点。”


    这回不需元婵说什么了,戚颖倒先嗤笑两声,骂道:“蠢货。”


    嬷嬷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只悔青了肠子,睁着泪眼继续道:“我特意揭开了砂锅盖儿,闻着里头的苦味儿没差,忖着这么苦的药可不多见,又唯恐误了三娘子用药的时辰,童儿来时,就给送过去了。”


    嬷嬷如是说着,悔及心处,老泪纵横。


    元婵所思甚多,瞥向了一言不发的元宵。


    元宵被看得心里发毛,木头般杵在原地,一时竟说不出话。


    若这煎药的嬷嬷所言属实,兰芳榭内莫名多了个陌生的脸孔,燕唐却不知悉,此事就是元宵失职。


    燕唐起身,缓步走向了跪在地上的嬷嬷。


    “兰芳榭的童儿都爱聚在院里玩闹,若前门来人了,他们不会不来通报。南墙有扇专供厨娘进出的后门,那个小婢子,大抵是自后门偷溜进来的。”


    元宵两肩向下一垮,总算捡回了一条小命。


    燕唐站定在嬷嬷面前,灯火一闪,在地上投下了一道高大的黑影。


    “那个婢子,可有说过自己是自何而来?”


    嬷嬷被覆在阴影里,寒意自足底而起,脸也不敢抬,颤声答道:“说了,不然我也不敢让她插手煎药的事。”


    燕唐言简意赅:“说。”


    嬷嬷踌躇良久,吞吞吐吐道:“她说……自己是松意堂的人。”


    053 探许宅


    此言像是一道春日响雷, 邢媛在心中不住喊冤,她跟来兰芳榭,原是想讨个吉利, 哪知反倒触了霉头。


    燕唐端详着煎药嬷嬷的神色, 勾起个轻笑, 淡淡应了一声,元婵凝了眸色,一锤定音:“此事切莫让老太君知晓。”


    邢媛与戚颖眼观鼻、鼻观心, 拿手里的绣帕掩了下唇。


    死一般的寂静中,元婵两道视线横过来, 煎药的嬷嬷当即缩了下脖子, 死死盯住地面, 紧紧抿住了两片干瘪的嘴唇。


    燕唐沉吟许久,才面向元婵开口道:“阿娘, 此事……”


    元婵岂会看不出他心中所想,将燕唐那点苗头给狠心掐去,一语将话头截下,斩钉截铁道:“兰芳榭诸人,不得插|手此次事宜。”


    此话掷地, 燕唐与元婵之间便燃起了一场无形的硝烟,邢媛与戚颖察言观色,纷纷起身告辞。


    少不更事又派不上用场的童儿跟着元宵一齐告退,喜官与福官将煎药的嬷嬷搀扶而出, 正堂陷入了令人窒息的安静之中。


    元婵与燕唐母子二人一坐一立,无言对峙。不知过了多久, 元婵才倦色满面地叹了口气。


    “唐儿, 元氏的事你碰不得, 松意堂的事,你更不能碰。”


    元婵好似朝一汪幽潭中投了一颗石子,诡异的平衡被顷刻打破。


    燕唐倏然蹙眉:“阿娘——”


    “好了。”元婵已然起身,手搭在嬷嬷的腕子上,缓步向门外行去。


    “这件事交予连蘅苑来办,我定会给你、给静观、给奚氏一个交代。”


    连蘅苑两位嬷嬷亦步亦趋,行经燕唐身边之时,冲他使了个眼色。


    嬷嬷的好心,燕唐自是领会了,却并不想照做。


    “你祖父临行前,与你说过的话,你可还记得?唐儿,你且再依阿娘一回。”


    元婵言及于此,语气竟是前所未有的郑重。


    元婵最擅晓之以情,燕唐知晓她是为燕氏大局着想,心里窝着一团无处发泄的火,却寻不到由头与她争辩。


    他几经平复,才在元婵转身的刹那间道:“阿娘,小心那位新上任的听音。”


    元婵脚步生生止在原地,闭眼长长喘息一瞬,才颔首说:“去守着静观罢,若醒来看不到你,难免会心寒。”


    不一会儿,后厨的童儿便匆匆来报,说兰芳榭内的厨娘与一些个粗使婆子都被元婵身边的嬷嬷带往了连蘅苑。


    燕唐静默片刻,觉得灯火照得他头晕目眩,灭了盏碍眼的灯。


    “去找团圆来,我有事要她去办。”


    团圆一迈进门,便不由自主地望向了次间内,见屏风后依旧无甚动静,不免一阵失望。


    她又前行半步,才压低了声音问道:“三郎君有何吩咐?”


    燕唐也向次间望了一瞬,这才向她道:“你去找两个信得过的人,将松意堂的那个小婢子盯紧了,一时一刻也不能松懈。切记,此事万莫张扬。”


    团圆稍经思索,领略了其中深意,“三郎君放心。”


    见燕唐点头,她才躬身退了下去。


    今晚当值的童儿躲在门外等了许久,小手扒着门框,探头探脑,犹豫着要不要进来。


    陪郎中去拿药的童儿终于回来了,唯恐再生事端,福官不敢懈怠,将新配的药仔仔细细翻了又翻,又与喜官亲自将药煎了,才强打着精神将药送进了次间。


    府外悠长的梆子响过三声,高高一句“平安无事”掠过红砖黛瓦,飘进了兰芳榭里。


    守夜的两个童儿在外间睡得正是香甜,被打更一惊,无意识呓语两声,转瞬又没了声响。


    血丝漫上了眼,燕唐换了条胳膊撑住脸,握住奚静观的手守在床边,仍在静静出神。


    燕府的几位郎中个个德高望重,医术自是高明,那药入口不过一二时辰,便渐渐起了功效。


    奚静观睁眼醒来,入目即是他这幅有点呆的忧虑模样。


    纵使是浑身无力,她也忍不住道:“难得见你愁上眉头。”


    燕唐一个激灵回过了神,眼中浑是不敢置信,转而又化为难言之喜,指腹轻柔地摩挲着奚静观的手背,托着下巴道:“你若再不醒,我可就要设法入你梦中了。”


    “你的仙法怎么总是如此不正经。”


    他曾大言不惭地说过自己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奚静观回想起当日情形,脸上慢慢浮现出一点笑意。


    燕唐裹着奚静观的手,蹭了蹭自己的侧脸。


    “怎么就这样委屈?”奚静观任他去蹭,好笑道,“天灯放了吗?”


    “放了。”燕唐应罢,又此地无银三百两道:“我可捂住了眼,没去偷看你写的什么。”


    奚静观嗤笑一声,拆穿道:“你莫胡扯,我一晕倒,你定是急得就往兰芳榭跑,放天灯哪里会有你的事?你又没生出一双千里眼,自然看不到我写了什么。”


    “我是没生出一双千里眼,奚小娘子却生了一张巧嘴。”


    燕唐听奚静观喉间喑哑,走到桌边触了下青釉茶壶,撩开纱帘唤醒了守夜的两个童儿。


    “去提壶热水来,莫要放茶。”


    这端化悲为喜,却说适才出了兰芳榭的戚颖,倒是疑云遮满头。


    戚颖与邢媛在岔道儿分别后,实在憋不住满腹疑惑,一径道:


    “嫂嫂这不让唐儿管,那也不让唐儿管,哪家不是望子成龙?她却偏不走寻常路,生怕别人知晓自家孩子多聪慧机敏似的。如此藏拙,真不知葫芦里究竟在卖什么药。”


    戚颖身边的嬷嬷是她打京州挑来的忠仆,闻言答道:“哪有什么藏拙不藏拙?三郎君志不在此。不过庭郎君倒是个靠得住的,不过婵夫人放着嫡子不管不顾,反倒要扶持一个庶子上位,确实令人摸不着头脑。”


    这嬷嬷有千百个好,可惜嘴上总没个遮拦,戚颖无声瞪她一眼,不悦道:“庶子也是你能叫的?”


    嬷嬷忙低了头,将话儿就此引开,明里暗里将元婵夸耀一番。


    “婵夫人身边的几位嬷嬷,都是她亲自□□出来的,各有各的手段,任凭哪一个出马,都能将下毒一事给了结了。芝麻大小一件事,还难不倒婵夫人。”


    戚颖在心里暗笑这嬷嬷蠢笨,哼笑道:“你以为我不知道?嫂嫂信得过的几位嬷嬷而今都被困在元府出不来呢,泥坑里走一遭,沾了两腿泥,怕是没有空闲处理这些个琐事。”


    下人与戚颖说话,向来是一句一坑,明夸不是,暗讽也不是。


    嬷嬷识趣的住了声。


    她不说话了,戚颖却反问道:“元氏现下是个什么境况?”


    嬷嬷恨不得咬烂舌头根儿装哑巴,揣摩了好一会儿她的意思,才斗着胆子说:


    “侨郎君一去,元氏那帮老狐狸贪心不足,一个比一个难对付。奚公在时还知道收敛,后来老太君带着诸位郎君、娘子到望春风游春,那三日里闹得最是不可开交,逼得婵夫人发了好一通脾气。幸而冉遗老还顾及几分与侨郎君的师徒情分,若不是有他老人家出面顶着,婵夫人怕是连元府的大门都踏不进去。”


    遥想当年,元婵与元氏断绝关系一事闹得满城风风雨雨,“轰动一时”尚且不足以概。


    戚颖短叹一声,眼里流露出几分光彩。


    “我最佩服的,就是她这身傲骨。”


    “此等狠绝,是令人折服。”


    嬷嬷讪笑,实在搞不明白戚颖究竟是何用意,只好顺着她的话道。


    “元氏的事本就够令人焦头烂额了,偏偏还生出这些祸事。”戚颖走了两步,又慨然道,“这当家主母,当得还真是吃力不讨好。”


    嬷嬷听她颜真意切,嘴巴又情不自禁敞开了大门儿。


    “婵夫人近来殚精竭虑,憔悴了不是一星半点儿,咱们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元氏上下也就侨郎君一个有心人,余下的都是些吃人肉不带吐骨头的老顽固。元氏一脉外强中干,就算救回来了也是中看不中用,婵夫人又何必去蹚这一滩浑水?”


    戚颖听了,难得没出言敲打她,反而一反常态道:“也是你我站着说话不腰疼,若是将军府出了事,我保管比嫂嫂还急。”


    此言太过晦气,嬷嬷一时不敢搭茬。


    戚颖美目一敛,又迆迆然迈开了步子。


    “嗐,事不关己,眼看归京之日就要到了,我管这档子闲事做什么?”


    嬷嬷:“……”


    聪明与愚蠢,极为罕见地齐聚在了一人身上。


    晨光熹微之时,燕府的几位郎中分作两拨,一前一后去兰芳榭为奚静观把了回脉。


    奚静观转眼见好,兰芳榭上下直念“菩萨保佑”。


    连蘅苑。


    元婵的觉越来越少,精气神也越来越不好。


    她只穿了件白色中衣,坐在铜镜前,心不在焉地问着身边人:“那婢子可有开口?”


    在旁服侍的嬷嬷敛下眉,道:“她咬紧了嘴,什么也不肯说。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却只管啼啼哭哭,反反复复就是一句‘无人指使’,还说打骂无用,让夫人干脆将她卖出府去。”


    元婵笑了一笑,又问:“她可有父母兄姊?”


    “没有。”嬷嬷摇头,“她年纪不大,父母却去得早,只有一个远房表哥,前些年在渡口替人背米糊口,早就没了消息,如今不知是死是活。”


    元婵噙起来的一点笑没放下去,在簪匣子里挑出一支暖玉钗,说道:“这丫头既已为自己寻好了出路,便依了她,将她变卖出府罢。”


    嬷嬷并不意外,将钗子接在手里,问她:“依夫人之见,这事儿该交予谁来办?”


    元婵早已有了人选,说道:“古塘州不是才来了信,说让融儿回趟陶府吗?明日他启程时,将这丫头一并捎走,卖在半途就是。”


    “也是,若还在锦汀溪发卖,岂不是正中她的下怀?”嬷嬷将那支暖玉钗簪在元婵发间,才说:“她既然犯了错,总该吃点苦头、受点教训。”


    说完,嬷嬷话锋一拐,踌躇不定道:“可眼下须弥道长与融郎君住在一处,这些繁杂之事,要不要避开道长再行交代?”


    “能避则避。”元婵漫不经心,“避不开也不打紧,他这等世外之人,心中都有一道尺,知晓分寸,不会随意搬弄是非。”


    嬷嬷将此事给记在了心里,想到须弥,又感慨着说道:“老太君近来与须弥道长很是亲近。”


    “人之常情。”元婵想起一个人,转眼问:“夙引呢?”


    “还是那般老样子,与道长一条河水、一条井水,宛如素不相识一般。”


    嬷嬷怔愣须臾,如是说着,紧跟着又发出长长一声叹息。


    元婵不知她又触动了什么伤感情怀,一边顺着鬓间的碎发,一边道:“将松意堂内的丫鬟童儿一并换了,只留老太君近身伺候的就好。”


    嬷嬷脸上闪过吃惊之色,想要出言相劝:“若老太君问起……”


    “无妨。”元婵眸中的狠辣稍纵即逝,“手伸太长,就莫怪我将之一刀砍了。”


    既是一团乱麻,合该衬一柄快刀。


    元婵心里还记挂着另一件事,轻飘飘将此言揭过。


    “今日轮到府中的哪位郎中为老太君问诊了?”


    嬷嬷支吾一阵,嗫嚅道:“夫人,自打须弥道长来后,府里的几位郎中就进不去松意堂了。”


    元婵目光一闪,微微偏过一点侧脸:“进不去?”


    提起此事,嬷嬷便觉力不从心,如实道:“松意堂的嬷嬷来苑里念叨过一回,说老太君认准了须弥道长,只让他一人近身。”


    元婵沉默良久,转眸看向铜镜中虚虚实实的人影。


    “嬷嬷,我的白发,怎么越来越多了。”


    嬷嬷正要劝慰,外头就响起了一连串的脚步声。


    童儿探出个头,通禀道:“夫人,萧夫人来了。”


    “真是片刻不得空闲。”元婵搁下手中的沉香木梳,似叹非叹道:“也是她们母子连心。”


    嬷嬷万般无奈地摇摇头,嘀咕道:“奚氏的消息,也忒快了点。”


    萧巽眉眼生笑,额间贴了红梅花钿,一柄绣金小团扇从没离过手,金线绣的裙摆将人衬得雍容华贵,双袖却不是寻常云锦,而是罩了几层云雾纱,如雪肌肤若隐若现。


    元婵眼观萧巽脸色,只能瞧见晃眼的笑,好似是真欢喜她这个亲家,竟窥不见一丝一毫兴师问罪之意。


    她稍稍放下心来,萧巽一开口,却打了元婵一个措手不及。


    “听说给小苑儿下毒之人,是常在老太君身边伺候的?”


    元婵脸上毫无破绽的微笑险些当场垮下来,手里茶盏细微一摇,含笑道:


    “是,名叫桃红,今年才十三岁。”


    “如今人在哪儿?”萧巽的目光四下探视,又转过来看向元婵,语出埋怨:“也不让我看看。”


    “打了几棍,明日就给变卖出府。”


    元婵心里没底,维持着表面的端庄,挑了句妥善的话作答。


    萧巽颔首,没抓着这点不放,又问元婵:“那个桃红,如此轻易就将这罪名认下了?”


    元婵松一口气,“认了。”


    “没有主谋?”


    “没有。”


    萧巽又说:“我在府中无事时,总爱看些话本儿,上面写的深宅大院实在骇人。”


    元婵笑出了声,“尽作笑谈,胡编乱造之物,哪能作真?”


    萧巽微微抬着脸,手里的团扇转了个圈儿。


    “想是贵府宝地,风水太好,我家小女福薄,承不住福。”


    谁身上掉下来的肉,谁心疼。


    元婵倒是想说她视奚静观如亲生女儿,可这话她能说得出口,萧巽却是半分不信。


    既然如此,元婵又何须多费口舌。


    萧巽见她笑而不答,又意味不明道:“昨儿世琼还念叨着说其余各州现时早已入夏了,锦汀溪的春日再长,暑日也临到眼前了。”


    元婵听出了这话外之意,说道:“府上早已开了冰窖,萧夫人不必担心,送冰一事,定会以兰芳榭为先。”


    “不瞒婵夫人说,我此次前来,是要将静观接回奚府将养两日。”萧巽满目惆怅,“她嫁进燕府才两个多月,就一连卧床两回,着实令我放心不下。”


    元婵将心比心,压下了心中不满。


    “那就定个归期,届时我与唐儿亲自上门去接。”


    “哪有什么归期不归期的?规矩都是死物。”


    萧巽盈盈说罢,却并不言明,只是模糊笑道:“静观什么时候好了,就什么时候回来。”


    萧巽笑着扎人一刀,烦躁的气性才消去不少,在兰芳榭外,又将笑扬了上来。


    “小苑儿。”


    福官与喜官出来相迎,奚静观合衣卧在床头,将翻了一遍的书搁在枕边,闻声就要下床。


    “阿娘。”


    萧巽快步上前,爱怜道:“可怜我儿,自小到大,哪时遭过这等罪?”


    她扯过奚静观的手,环视一周,没看见燕唐的身影,顿时没好气道:“怎么不见燕唐?”


    听出她话语间的怒气,福官忙道:“夫人别气,三郎君与郎中一道儿拿药去了。”


    萧巽这才冷哼两声,如今可夸不了他,一双眼儿将奚静观来回打量,哀叹道:“四月十四,真是个晦气日子,都怪阿娘不好,竟逼你来了这狼窝。”


    她心中自责,看着奚静观巴掌大的小脸儿,鼻头一酸,眼眶就泛起了红。


    “阿娘言重了,”奚静观生了一双与萧巽一般无二的眼,在萧巽垂脸前就用手轻轻抚过了她的眉眼,“不过,孩儿倒是想你与阿耶了。”


    萧巽被她撒娇的语气逗笑,没滚出来的眼泪生生给憋了回去,又问她:“想你阿兄不想?”


    奚静观却将心思放在了这话的另一层,忧心忡忡地问道:“阿兄还没回京吗?”


    “没有。”萧巽脸上却并无忧色,“你不必担心,沧州僻壤之地,不过是小小动乱,暄儿还能压制得了。若他连这么件小事都办不好,反是枉为燕氏子弟了。”


    奚暄在奚静观心中的威望极高,听萧巽如此说,奚静观才放下心来,将头一点,继续说:“我自然是相信阿兄的。”


    “不过……”萧巽短吁后,眼睫半垂,“我与你阿耶往沧州送了不少书信,暄儿却一封也没回过,不知是因为什么给耽搁了。”


    奚静观计上心头,道:“那就送信往京州去,问问嫂嫂阿兄的近况,她总不会与阿兄断了联系。”


    萧巽看她一眼,顿了好一会儿,发间步摇轻晃。


    “你阿耶早就写了几封信送去京州,别说你嫂嫂,宋氏也是一点儿消息也没有。”


    奚静观一噎声,宽慰道:“许是路上驿点出了事,阿娘切莫过虑。”


    萧巽手里的团扇儿轻轻扇了一扇,对奚静观说道:“好苑儿,呆在燕氏这么个破地方也忒受苦,你可要跟阿娘回家去?”


    “孩儿想回,但不是现在。”奚静观停了一停,才低声问:“阿娘当真觉得此事没有蹊跷吗?”


    萧巽摆摆手,看兰芳榭又是诸多不痛快。


    “破绽太多,我实在懒得揣摩。”


    奚静观将心中所想一一道明:“桃红既然已经冒险下毒,放着剧毒的药物不用,偏偏选了个无甚用处的寻常毒药来谋害我,既不能伤我性命,又引不起太大的风波。如此看来,倒不像是在害我,反而是在提醒我了。”


    萧巽哪里会想这许多,满心只惦记着她的安慰,心直口快道:“甭管是提点还是坑害,归根结底,摆明了是有人想要逼你走。燕府中,有人容不下你。”


    奚静观长舒一口气,才说:“一味逃避,总归不是长久之计。”


    她看向萧巽,换了个语气,又说:“阿兄在外忠君护国,我却遇难则退,实在是给奚氏丢脸。”


    萧巽果然动容,见她坚决,便也歇了心思。


    “也罢。你能如此想,阿娘甚是欣慰。”


    萧巽来府一事没有惊动松意堂,众人聚在一处,一场句句阴阳怪气的饭吃到一半儿,燕序就躲过戚颖的视线,凑到了燕唐身旁。


    “奚昭怎么没来?”


    燕唐皱着眉头给了他一扇,“三嫂嫂生病不见你来问一句,倒是惦记着那混世魔王。”


    “我约了奚昭到雁寇坡跑马,他从没赴约过,我不得问个究竟吗?”燕序捂着脑门儿向后一撤,喊冤道:“三嫂嫂尚在病中,我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前去叨扰,阿娘与阿耶知晓了,定会剥了我的皮。”


    奚静观中毒一事被隐瞒得滴水不漏,燕序就是被蒙在鼓里的一员,他还不知奚静观的药被有心之人动了手脚,只知道一觉醒来,兰芳榭又不能随意串门儿了。


    燕序偷偷瞥了眼戚颖,见她没看过来,才问燕唐:“三嫂嫂怎么又病了?”


    燕唐将扇子收拢,“什么叫‘又’?你也晓得三嫂嫂身|子弱,还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燕序怕再被打一回,忙遮住嘴,“我知错了。”


    三言两语将燕序糊弄过去,燕唐送走萧巽,踏入次间就卧上了藤椅。


    奚静观看他晃来晃去,一会儿侧身摇扇一会儿又仰卧回来,将书一撂,道:“谁惹你不痛快了?”


    “我惹我不痛快了。”燕唐用一根手指指着自个儿的额头。


    过来修剪花枝的两个童儿笑得肩膀乱抖,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奚静观与燕唐住在同一处无屋檐下,脸皮也厚了不少,可每每遇到这般情形,她总会浑身不自在。


    若不是腿脚软绵绵的没力气,奚静观非得踢燕唐一脚。


    燕唐还不知自己躲过了一劫,一只手扒住藤椅的边儿,道:“其实我倒想让你随阿娘回奚府住上两日,你又何必如此倔强,非要以身犯险。”


    他浑身炸了毛似的,谁曾想竟是因为这件事,奚静观哑然失笑。


    “有一就有二,我总不能躲到下辈子去。”


    藤椅“咯吱”一声响,燕唐翻了个身,看着她笑。


    他的目光太过直白,奚静观赧然,仓皇躲开他的灼灼视线,将枕边的书卷又拿在手里,脑中乱做一团浆糊,一个字也看不下去。


    “三娘子。”燕唐的话儿里都憋着笑。


    冷不丁被叫了声这么个称呼,奚静观抬眼:“嗯?”


    “你的书,”燕唐在胸前一比划,“拿反了。”


    奚静观手腕儿一抖,书险些脱离指中。


    她破罐子破摔般将书往枕边一甩,看着被童儿修剪过的花枝,生硬地转开话题道:


    “这花儿怎么没上回的好看了?”


    燕唐弯着眼睛,还是盯着她。


    “春天过去了,花都落尽了。”


    奚静观无端生出一股伤感,叹息道:


    “这春天说长也长,说短也短,只是一眨眼,就连它的尾巴也抓不住了。”


    燕唐偏过眼,目光似水温柔。


    他久久没接话,却将奚静观这随口一言记在了心里。


    弯月高悬,许府外门可罗雀,久违的映出一道人影。


    燕唐经过千锤百炼,极其精通“爬墙”之术,翻墙落地之姿,堪称潇洒。


    许襄死后,那看门的老仆跟着一走,整座府宅瞬间就没了人气儿。


    枯萎凋零的花瓣与毫无生气的树叶缠缠绵绵,杂草在砖缝间探出头,青藤绕上树干,鼓着老皮的枝丫向四面八方伸展爪牙,夜风一吹,月光都好似晃了晃。


    鬼气横生,生出一股刺人凉意。


    燕唐并不熟悉许府规格,放轻脚步沿着一条路走了许久,误打误撞来到了许氏正堂之前。


    门上一块“天赐鸿德”的金字黑匾结了蛛网,明明三个多月前,草婆婆还替燕府来此下聘,空旷的一座老宅,也如垂垂老人般,全凭着心中一点念想吊着一口气,如今念想消散,连骨带肉也在一瞬间急速老去,肉眼可见地被埋进了黄土里。


    正堂双门洞开,门内漆黑一团。


    燕唐将折扇收了挂在腰间,向里跨了一步。


    “许琅?”


    回音传响,又窜回了燕唐耳里。


    浓浓的灰尘扑面而来,燕唐挥了挥手,双目渐渐适应了黑暗,这才看清面前的八张木椅分作两排摆在正堂两边,像在耐心等待远客到来。


    正中央铺着一卷草席,歪歪斜斜,像是有人睡过。


    房顶之上的瑞兽塌了一角,鱼鳞般的瓦片上站着几只通体乌黑的夜鸦。


    伴随着夜鸦声声惊啼,燕唐寻遍正堂,也没找到许琅。


    他出了门,却犹不死心,心头回想着荀殷说过的话,忖思间忽然灵光一闪,移步往东边行去。


    许府久久无主,只有许襄一人主事,她的居所,十之八九建在东苑。


    夜风卷着树叶去追燕唐,在他脚下沙沙作响,不知是在悲恸送行,还是在欢喜相迎。


    脚步声停在一扇门前,燕唐轻道一声“叨扰”,将心一横,推开了没上锁的院门。


    他将行两步,忽而觉得有些失了方向,脚下却不慎踩上了一个硬物,“咔嚓”的碎裂声并不清脆,反而沉闷非常。


    燕唐疑窦难解,将脚移开,原来是片生着一层绿藓的黛瓦。


    他无声作笑,心道自己草木皆兵,正要继续前行,便听夜鸦忽的拉着嗓音一阵怪叫。


    燕唐若有所思,又低下了头。


    黛瓦下露出点白,看那模样,应当是张纸。


    燕唐正了正心神,半蹲下身,将碎成两半的黛瓦拨开,扯出那张沾满泥点的纸,逐字轻轻念了出来:


    “银钱十万两,客死在他乡。”


    054 燕元英


    须弥为燕老太君做了几场法事, 都道其术法卓然,是临世之仙。


    锦汀溪内亦有善男信女,以往没有机缘到大翁山清天观面见须弥, 而今时机在前, 如梭般在燕府门前悠晃, 满怀憧憬地盼望着能一睹仙姿。


    几天前的夜空飘起几盏天灯,众人辨认出是燕氏的方向,纷纷拿毛笔沾了硫磺, 将心事写在纸糊的灯笼皮上,悬在门前虔诚叩拜。


    功夫不负有心人, 还真让他们给等着了。


    须弥常年身处大翁山, 一经露面, 道骨仙风自是不必多说,看人人翘首, 也只淡然轻笑,坦然处之。


    如此风姿,如此品性,斋藤馆里却无人来夸,反倒你试我一句、我探你一声, 明里暗里将话儿往石夙引身上引。


    先开口这人体胖心虚,说话也没底气,眼珠儿在眶中意转,将皮球踢给了与他坐在同意桌的瘦高个儿。


    “仁兄可去拜过燕府请来的道长了?”


    瘦高个儿上下扫视他一眼, 摆手道:“我不信恁些,谈什么拜不拜的?”


    胖屠夫见他不上当, 仍不死心道:“那日在燕府门前的人堆里, 我分明看到你了。你敢说你没去看须弥?”


    “看了又能怎么着?”瘦高个儿懒得与他多费口舌说车轱辘话, 斜着眼睛道:“须弥道长浑身上下都写着清心寡欲,白衣白剑白拂尘,一看就是打道观里养大的。”


    他话音落地,在那胖屠夫开口之前,又拦下他的话头,说:“那些话你自己没胆子说,做什么来引我当冤大头?”


    胖屠夫讪讪笑着,狡辩之言还没漫出嗓子眼儿,对面就坐下个大胡子老头。


    “你这老儿,换个地方坐去,没看这儿有人吗?”


    “凳上无人,我为何不能坐?”


    大胡子老头扬手点了壶茶。


    斋藤馆的大堂里本就没有不变的座位,凳子在哪儿放着,人就能在哪儿坐着。


    胖屠夫口笨嘴拙,吃了个闷亏,膀子上的横肉憋屈的抖了一抖。


    大胡子老头悠闲地喝了杯茶,许是肚中暖了,话里也带了几分平易近人。


    “我看那位须弥道长,倒有几分眼熟。”


    胖屠夫与瘦高个儿蓦地抬起眼皮,“老人家,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


    这端的动静早就引来了不少视线,左邻一桌看热闹不嫌事大,向那大胡子老头道:


    “有话直说就是,光天化日之下,有什么好怕的?”


    大胡子老头不管好坏,有梯子就下。


    “凡是长了眼睛的,都能看出来须弥与燕元英的石夙引有四分相像。”


    胖屠夫与瘦高个儿一愣,屁|股挪了挪,就要与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老头儿划清界限。


    可他们总归是迟了一步,斋藤馆里的人虽是都隔了一层肚皮,彼此不知其中的弯弯绕绕,可今日却难得例外,他们暗自惦记的,无外乎都是同一件事,见有人点破,不待人招呼,就陆陆续续围了过来。


    人一多,耳根子就清净不了了。


    七嘴八舌一团乱麻间,不知是谁推了那大胡子老头一把,催道:“老头儿有话快讲。话说一半,可是要烂舌头的。”


    紧接着就有人笑说:“这般心直口快,也不怨有人拿吐沫星子淹你。”


    “此事就说来话长了。”大胡子老头悠哉悠哉地晃晃脑袋,向外瞥了一眼,向围聚过来的众人问道:“诸位晓不晓得燕氏的老四是谁?”


    有人答:“燕元英。”


    大胡子老头点头:“那元英娘子的往事,你们听过几何?”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后,异口同声道:“从没听过,老先生快讲。”


    大胡子老头清了清嗓子,才说:


    “燕元英生在冬月,一刻不晚,一刻不早,在子时落地。那年之景极其罕见,饶是四季如春的锦汀溪,巷子里的雪也埋了十寸深,锦汀溪溪水冰封三尺,漫山遍野一片死白。许是生的时辰不好,太阴。燕元英自小便冷心冷血,不似女辈。”


    有人摇头道:“女流之辈也常有巾帼,你这老头,夸人也像骂人。”


    另一人追问:“不似女辈?那似什么?”


    大胡子老头竖起一根拇指,道:“是这个。”


    “比在座诸位,该当如何?”


    大胡子老头笑得眯了眯眼:“四娘子比在座诸位加起来,还要强上十分。”


    “包括老头儿你?”


    “包括老头子我。”


    “那时燕老太爷燕虚敬位高权重,还没落发出家,他有三个女儿,个个宠在心尖儿,燕元贞端庄贤淑,燕元晨骄纵任性,唯独燕元英与众不同,她有勇有谋,好似没有脾气。燕虚敬对她寄予厚望,为其入京作官铺了不少路,要知道,我朝女官屈指可数,若燕元英能有建树,燕氏的地位,可就任谁也无法撼动了。”


    众人深以为然,思索一通,又疑惑道:“可据我所知,京州并无女官。”


    大胡子老头哀叹一声,不无惋惜道:


    “可惜燕元英无意入朝为官,还在择婿一事上看走了眼。”


    这般世家秘闻,锦汀溪中难得听说,众人不由竖起了耳朵,生怕错漏了大胡子老头的只言片语。


    “燕元英十七岁那年不顾父母之命,下嫁给了锦汀溪新贵石氏,那人单名一个喑。”


    “石氏?”瘦高个儿离得最近,疑问声也最高。


    胖屠夫摇头:“闻所未闻。”


    大胡子老头道:“你若听过,才是稀奇。”


    “这石喑,听说祖上也是荣华富贵过的,可惜举家南迁时不慎与父母庶弟失散了,才孤身流落至此。他虽落魄,可说到底也是大户人家教养出来的,念书通理,脑子灵光。此人懂得生财之道,又擅笼络人心,不知打哪儿发了一笔横财,在锦汀溪站稳了脚跟,又借机在燕元英面前露了脸,才做了燕虚敬的乘龙快婿。”


    有心善的,将唇角的调笑一敛,道:“倒是个可怜人物。”


    大胡子老头撇着嘴笑: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燕元英嫁入石府后殚精竭虑,凭一己之力令石氏蒸蒸日上,又拼死为石喑诞下一子,取名夙引,聪慧玲珑,好不乖巧,连燕虚敬见了都乐得胡子乱抖。可这好日子过了没几年,石喑却宛若发了颠,开始流连烟花丛中,成日在勾栏瓦舍里泡着,乐不思蜀,对妻儿不管不顾,甚至曾在宿醉之后放出豪言,说要一纸休书将燕元英扫地出门,好迎新妇、纳美妾。”


    适才怜惜石喑那人眉毛一横,脱口道:“燕虚敬没管?”


    大胡子老头似笑非笑:“好巧不巧,那一年,燕虚敬出家了。”


    “好个石喑,原来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人。”


    众人唾骂罢,又问:“后来呢?”


    大胡子老头抬手顺了顺脸上毛毛躁躁的黑胡子,说道:


    “天理昭昭,报应不爽。后来,石喑死了。”


    “怎么死的?”


    “血流不止,不治而亡。”


    恶人恶报总能勾起人的兴趣来,心急之人忍不住开口:


    “老先生莫唬人,快快详尽说来。”


    “石喑得陇望蜀,彼时燕元英虽然与他早已没了情分,却依旧恪守本分,早出晚归,为家业日夜操劳。可那石喑,却将她当做软柿子捏,堂而皇之的带了几个妓子在家中风流快活。”


    此言仿佛在众人心头放了一点火星,一把怒火“噌”的窜起三丈。


    “呸!真是畜生不如!燕四娘子就没给他个教训?”


    “没有。”大胡子老头轻轻摇首,“石府一片风平浪静,没有争吵之声。毕竟,燕四娘子从不与人打闹。”


    桌旁的人失望砸拳:“可悲可惜。”


    “你急什么?若燕元英就这么生受着,她就不叫燕元英了。”大胡子老头欣赏着眼前众人的诸般神态,“风平浪静之后,才是狂风暴雨。”


    听见此事还有转机,斋藤馆的人便又来了精神。


    “那日天一擦黑,石府的嬷嬷一个接一个的鱼贯而出,说四娘子忽然犯了头痛,夜里睡不着,请郎中去瞧。”


    大胡子老头一语作罢,稍停片刻,又续道:“燕元英这一病可不打紧,他们可将满城的郎中都给请进了府。”


    有人目光一凛,大胆猜测道:“事出反常必有妖,此事有蹊跷。”


    大胡子老头没有反驳:“是有蹊跷。”


    他顿了良久,才道:“是夜情形究竟如何,老头子我不得而知,有关于此的传言倒是有一条,却不知有几分可信。”


    瘦高个儿连忙的道:“老先生快说,止在此处,真是要了人命。”


    “听说那时石喑就躺在血泊中,与燕元英仅有一墙之隔。他那宝贝似的命根子,不知被谁给割了。”


    大胡子老头说完,就听见有人倒抽了一口凉气。


    “石喑听见有郎中进门,宰猪似的叫唤,可那些个郎中,却好似聋子一般,对他的惨叫视若无睹,反而去了燕元英房中,为她诊脉开方,医治头痛。”


    大胡子老头一口气说了半晌,忽觉口干舌燥,将桌上的茶壶一摇,里头却早已空了,周围人见状,唤来小二为他点了一壶新茶。


    “那石喑,就这么丢了小命儿?”


    大胡子老头见他好似蒙在云雾里,出言解释道:“医者仁心,当然也有人感念上天有好生之德,提着医箱想去救他。可他们一入石府,就被府里的婆子给拦下了,说什么‘娘子头痛,请郎中医救’。”


    聒噪的斋藤馆竟然奇迹般地安静下来,人人神态各异,只说:


    “荒诞,荒诞。”


    胖屠夫还是不信:“真死了?”


    大胡子老头曲指碰了下桌上的茶壶,道:“宛如这壶中旧茶,已然入我腹中,死得不能再死。”


    “四娘子好手段。”有人醒过神来,又说:“可她杀了人,官兵却不追她么?”


    “杀人?”大胡子老头犹如听了个天大的笑话,抚掌反问道:“你哪只眼睛见她杀了人?”


    新茶一来,大胡子老头就又开了尊口。


    “燕元英的手段,远不止于此,她的雄韬伟略,还在后头。”


    这回没人与他一问一答了,其余人只是站在原地,静静的听大胡子老头将那段神秘往事娓娓道来。


    “石喑一死,石府上下就只认燕元英一个当家人,她将阖府金银悉数变卖,把这些钱财与石夙引,一并留给了燕老太君。”


    大胡子老头看无人附和,看向了瘦高个儿。


    瘦高个儿识趣发问:“燕四娘子呢?”


    “她去了京州。”


    出人意料之举激起一圈圈涟漪,众人不敢置信,议论纷纷道:


    “京州?”


    “圣人定下了铁律,官宦子女,无故不得入京。”


    “四娘子此举,不是找死吗?”


    “这就是诸位与燕四娘子的差距所在了。”大胡子老头乐呵呵道:“燕元英入京,借的可不是燕虚敬与燕修之的名。”


    有个精通律法之人板着脸听了半晌,闻言冷嗤道:


    “胡说八道。没有官印,又没个像样的名头,燕四娘子压根儿就过不了城门。”


    “燕元英亮的是房维的腰牌。”大胡子报以冷笑,“我问你,谁敢拦她?”


    众人只觉七转八转,脑子都转晕了。


    “房维?”


    “那个自请致仕的右丞?”


    “致仕?”


    大胡子老头仍旧在笑,“他那是在为房铭上位腾地方呢。”


    有人灵光一闪,喃喃道:“怎么与燕虚敬用一模一样的法子?”


    大胡子老头接言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老先生此言何意?”


    那人略吃一惊,又道:“我倒是听说右丞有个续弦……”


    “不错,”大胡子老头证实了他的猜想,“房铭如今的继母,正是燕元英。”


    语出惊人,满座哗然。


    “房维的年纪,与燕老太君舊shígG獨伽不相上下,燕四娘子,竟然嫁了他?”


    “早就听闻房氏在京州只手遮天,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这燕四娘子,原来也是趋炎附势之人。”


    大胡子老头听来听去,沉声道:“肤浅。”


    挤兑完人,他又说:“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房铭能安然接过房维的右丞之位,头功一件,该算在燕元英头上。燕四娘子,不像是他的继母,倒像是他的恩人。”


    “老先生此意,是说……”


    房氏的滔天权势,竟是燕元英之功。


    言至中途,点到即止。


    余音之意,在座诸人却是都听懂了。


    大胡子老头含起一点笑意,对说话之人点了下脑袋。


    众人还未来得及细问,大胡子老头就又开了口。


    “再说回那石喑的一双父母,却是早就病故在了迁家途中。”


    石喑从头至尾,也算是演了一出荒唐悲剧。


    “石喑有个庶弟名为石澜,生父嫡母一死,他年幼失怙,辗转流落至于一座山脚小镇,被一位跛脚老道捡去做了小徒弟,又因深得法缘,十三岁就被破格尊为首徒。”


    大胡子老头言及此处,遽然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他咳完,早就憋红了一张脸。


    “石澜,就是如今的须弥。”


    大胡子老头坦荡荡迎上数道视线,道:


    “须弥,是石夙引的亲叔叔。”


    道完燕元英,大胡子老头的话便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一句紧赶着一句往外蹦。


    须弥也好,石夙引也罢,他俱是面色平平,波澜不惊。


    众人意料之外,却又咂摸出来了点名堂。


    “难怪须弥道长与夙引郎君长得如此相像。”


    有人脑瓜子不知转到了何处,颇有些惋惜地道:“如此说来,石氏倒与咱们俗世无缘。”


    “可不是,”不少人对此深以为然,慨然道:“每每一见那位夙引郎君,我都要被他身后的佛光晃得瞎了眼。”


    “个中牵连,燕氏定然比老先生知晓得多。”


    人群里自然也有通透的,问大胡子老头:“须弥与燕元英有杀兄之仇,燕老太君怎么还肯敬他尊他?”


    “小郎君,你可曾见过须弥?”


    “见过。”


    “那你看,他像是会结怨记恨之人吗?”


    那人便不说话了。


    大胡子老头收回视线,又说道:“须弥此人早已超脱凡尘,什么杀兄死母,于他而言,皆是前尘往事,他断然不会被俗世侵扰。”


    “燕氏早些年也防备着他,可须弥一心向道,从未做出过半件有违道义之事。连燕老太君都为之钦佩,足以见得,‘淡泊清明’四字,只能用于须弥之身。”


    话锋再次逆转,斋藤馆又热闹了起来。


    “若燕四娘子是个男儿身,凭此韬略,到哪里不是栋梁之材?”


    “是个女儿身,也是脂粉豪杰,比你我强上千百倍。”


    “话说起来,这么些年,我怎么从未见过燕四娘子回燕氏来看一看?”


    “生母与亲子尚能割舍,是过于冷血了。”


    新茶下肚,大胡子老头迈着蹒跚的步伐缓缓走出了斋藤馆。


    一壶茶换一段故事,事后众说纷纭,且随他人去。


    燕元英一事讨过一程又一程,待到晚间,总算是消停了不少。


    于之闻来斋藤馆捉拿徐题时,说书的先生出了个大糗。


    可人总要讨口饭吃,为了生计,说书先生又登上了斋藤馆内那座令他难堪至极的红台。


    难以言喻的窘迫仿佛只有他一人记得,于他人而言,这等笑料早已揭过。


    旧事重提,不是君子所为。


    任说书先生将惊堂木拍得噼啪作响,台下某个角落,却一个眼神也没施舍过去,犹在自说自话。


    两个人并排坐着,将燕四娘子的事又说了一回。


    其中一人身着青衣,是斋藤馆内的常客。


    青衣郎君道:“我还听说了一件事。”


    “什么事?”


    “清天观里,有个老尼姑上吊了。”


    他那好友倏然皱起了脸,说道:“往前数三年,我听到的死人都没这两个月多。”


    青衣郎君笑而不语。


    好友再问:“蜀王河还封着呢?”


    青衣郎君颔首:“嗯,封着呢。”


    “于之闻真是强撑着一张脸,封了河又有什么用?死的那些个乞丐,又没人在乎。”好友向旁边轻轻一瞟,又说:“府衙里的仵作验出他们的死因了?”


    青衣郎君回想一阵,才答道:“验出来了,却没什么用处。说那些乞丐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才一命呜呼了。别的不说,只说这几个乞丐,哪个不是街街流浪、巷巷乞讨,谁知道他们怎么就倒了血霉,偏就把小命儿讨没了?”


    好友敛眸:“真是苦命。”


    青衣郎君戒不了酒瘾,来时小酌几杯,身上带了丝酒气。


    迷迷糊糊间,他那好友又问:“路郎中可找到了?”


    “没有。”青衣郎君换了个姿势坐,“奇就奇在这儿,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郎中的命再不值钱,也比乞丐的命金贵些。可整个州府府衙,竟都对此闭口不谈,不去找路郎中,却为了几个老掉牙的乞丐,将蜀王河搅了个天翻地覆。”


    好友道:“今年的稀罕事儿,真是一遭连着一遭。”


    青衣郎君懒懒接话:“可不是?听说奚静观也出事了。”


    好友满不在乎:“从前待字闺中,有奚氏拿钱为她续命,如今嫁了人,也有燕氏破财消灾呢。”


    青衣郎君忽然住了声,向两边张望一瞬,压低声音说:“不是有人说过,燕氏已经日薄西山了吗?”


    “你可休要浑说,上回徐题那厮在外大放厥词,不就得了报应?”好友一眼瞪过来,“亏得你我借醉才躲过一劫,你也想被吊死在白梨林吗?”


    青衣郎君与上回一样,约莫是又醉糊涂了。


    他又要起身掀帘子,嘴里嘟囔道:“徐题?徐题在哪儿?”


    红台旁支着一张小桌,不一会儿过来个怀抱琵琶的小女孩儿,她生了一双不喜庆的吊梢眼,胆子又小,那日被于之闻瞪了一眼,心里畏惧,说书先生索性给她换了个方向支桌唱曲儿。


    今日吉星高照,她曲儿唱的不错,得了几个铜板,趁着空闲的档子,点了一盏茶坐在矮桌边,腾空的两条腿轻轻晃荡。


    小丫头听了会儿书,好似记起什么,忙用手指沾着茶水,在桌子上写道:


    “云雾之盛,顷刻而讫。”


    说书老儿下台歇嗓子,途径她身边时鬼使神差低了低头,将老眼眯作一条缝,瞧清了桌上将干未干的字,浑浊的瞳孔骤然一缩,连忙扯起宽大的袖子将水迹胡乱擦了。


    小丫头又惊又怕,说书先生脸上还有尚未消散的慌乱。


    他压着一口老嗓子,问道:“晦气!晦气!谁教你写的?”


    小丫头怔怔须臾,身|子发了个颤,抱起琵琶一溜烟跑了个没影儿。


    说书先生佝偻着脊背,负着枯瘦的双手来回踱步,嘴中不时就要唾出一句:


    “晦气!晦气!”


    055 燕元晨


    燕唐醒了个早, 命元宵备好马,就往锦汀溪跑。


    奚静观神情懒懒,倦倦地望着瓷瓶儿里的粉荷。


    福官见她打不起精神, 眼神儿又没离开过不远处的凤耳双喜青花瓶儿, 便道:“天一热起来, 这花儿也蔫了,可要让童儿来洒点清水?”


    奚静观认真想了想,又歇了心思, 道:“不必了。人闷花也闷,清水也没什么用。”


    喜官瞧了眼花, 灵巧地移开话头, 含笑说道:“我看弄玉小筑的厨娘买了不少红枣, 赶巧儿咱们厨里也有,小娘子许久没吃过枣泥芙蓉糕了, 可要让厨里新来的厨娘做些出来?”


    奚静观果然来了兴致,又说:“要多放些糖。”


    燕府,弄玉小筑。


    童儿扒着门框,小心翼翼朝里面的人问:“六娘子,厨娘送来了一碟枣泥芙蓉糕。”


    燕元晨坐在窗前, 眼下吊着两片乌青,脸上憔悴之余,还多了几分不平,连衣裙上金线绣的牡丹也蔫了下去。


    她满腔怨气到处撒, 口气又冲又急:“我不要。”


    童儿缩了缩脖颈,对手里捧着的糕点惋惜不已, 正要将托盘送回后厨, 一个慈祥的嬷嬷便走了过来。


    “宝珍婆婆。”


    宝珍婆婆悄悄向门内一指, 以唇无声道:“怎么样了?”


    童儿被燕元晨一瞪,颇觉委屈:“还是那般模样。”


    宝珍婆婆卷起过长的袖口,“好好的母女,为个臭男人较什么劲?”


    他拍拍童儿的肩,将托盘接在手中,示意他退下。


    门里门外没隔多远,燕元晨自然也听到了外头的动静。


    她一动不动,仍旧是那般姿态。


    宝珍婆婆笑得和蔼,拿了一块糕递过去:“六娘子,好歹吃点儿吧。”


    人一委屈起来,是不能哄的。


    无人来哄,待气消了也就过去了,一有人来问,满腹的酸涩顷刻间就如开闸的洪水,止了止不住了。


    燕元晨瞬间红了眼眶,却固执的将头一扭,说:“婆婆回去罢。”


    燕元晨一开口,宝珍婆婆就看到了一缕曙光,将一碟枣泥芙蓉糕搁在桌上,她又放缓了声音,劝说道:“老太君这样宠您,就等您去服个软呢。”


    “婆婆。”


    燕元晨忽然启唇,截了宝珍婆婆的话头。


    宝珍婆婆看此等情状,知晓今日定然又劝服不成,只好说:“六娘子莫气,嬷嬷不说了。”


    她嘴上这样说,心里却兀自忖道:“真是一个比一个倔。这样硬碰硬,又能得个什么好?”


    燕元晨常在京州住着,弄玉小筑久无人居,草木不如兰芳榭多。


    前院多是奇石假山,西南角倒是生有一片绕藤的花,花农巧思,折了竹竿搭起一方花架,而今花落得七七八八,绿叶儿却也能聚起一片凉荫。


    弄玉小筑里人来人往,多是劝告之语,燕元晨听得耳朵都要起了茧子,呵退童儿一人坐在花架下的石头凳子上发起了呆。


    独坐一会儿,困意袭来,燕元晨不知怎么就睡着了。


    梦境光怪陆离,时而是儿时的她在松树下小憩,燕虚敬与燕老太君在亭中对诗饮茶,时而又梦见燕老太君大发雷霆,大声斥责雨夜里跪在松意堂前的燕元英。


    燕元晨还来不及细细怀念这些往事,画面陡然一转,紧接而来的却是柳仕新。


    忽然间,整座燕府又化作飞灰,雕梁画栋转眼变成颓垣,大风一过,掀起一片尘土,盖住了门前的金匾。


    燕元晨正在心惊,梦中的画面一转再转,变出一只粘人的蓝眸白猫。


    甭管是睹物思人,还是爱屋及乌,燕元晨都极爱这只奇通人性的小家伙儿。


    她欢快地走过去,将猫抱在怀里,逗了没两下,素来乖顺的猫儿竟然幻化为一个凶神恶煞的泥胎。


    白猫亮出前爪,径直向燕元晨的脸扑了过来。


    “柳郎——”


    燕元晨骇然失色,惊出一身虚汗。


    她睁开眼,看到竹竿架子上的绿叶儿,才觉两脚终于踩了地,一切都只是惊梦一场。


    燕元晨平静片刻,慢慢定下了心神。


    她一觉睡醒,又道花架子下也了无趣味,不悦起身,打算回屋歇着。


    “啪嗒”,一枚石子儿正落在燕元晨脚边。


    她抬首去望,墙头上竟然坐了个人。


    只此一眼,燕元晨胸中积攒多日的郁气便悉数化作了飘渺烟云。


    她喜不自胜前行两步,激动唤道:“柳郎。”


    话中的绵蜜情义,将心灌满,又溢出来,滴在地上,青石板砖缝儿里的野草都欢喜地摇了摇脑袋。


    燕元晨一时心动,声音不可自抑地高了点。


    她忙捂住嘴,满目担忧地向四周看了看,小声嗔道:“你怎么进来的?”


    “我自然有我的法子。”柳仕新跃下墙头,走到燕元晨身边,执起她的手,举到唇边温柔地亲了一下,又说:“我还欠着你一样东西呢。”


    燕元晨不求其它,能见到柳仕新便已是心满意足了,不想他还有心准备这些,意外之喜让她露出个羞涩十足的笑。


    柳仕新拿出一枚篆刻牡丹的小香盒,燕元晨打开轻轻一嗅,大惑不解道:“绕庭?你不是给过我一盒吗?”


    柳仕新的手轻柔地抚过她眼底的乌青,说:“那盒旧的不好,算不得数,你切莫再用,只管丢了便是。自此以后,‘绕庭’便是此香之名。”


    燕元晨悦然道:“你定然费了不少心思。”


    柳仕新点头:“宵衣旰食,心血之作。”


    燕元晨感动之余,心里却又生出一股不自在。


    柳仕新紧盯着眼前人,声音低到几不可闻:“它独属于你。”


    他的目光柔情缱绻,蕴藏着自己都难以觉察的不舍与眷恋。


    燕元晨却无端想起了方才发那场噩梦,向他身后看了看,问道:


    “柳郎,你的那只猫儿呢?”


    柳仕新神思尽收,沉思一瞬,才道:


    “它不听话,不知跑到谁家偷果儿吃,被人给打死了。”


    燕元晨看他伤感,一时自责难当,将什么猫儿梦境都抛之脑后,绞尽脑汁将话儿扯开,道:


    “你难得来一回,就只为送香吗?”


    她心有所感,眼中含起透着亮光的期待。


    柳仕新温润的双眸一转不转,只看着燕元晨,不无蛊惑道:“若我现在求你嫁我,燕六娘子肯不肯答应?”


    燕元晨怔忪良久,几近喜极而泣。


    柳仕新的神色中却不见分毫喜色,反而语气沉重道:“你要想好,这可是一条不归路。”


    燕元晨只当他是在担忧燕老太君诸人的阻碍,含了点泣音道:


    “柳郎,这世间,再没有什么比你我心意相通更令我欢喜了。”


    香玉在怀,柳仕新却愣在原地。


    不想她骄矜二十余年,最欢喜的事,竟然是盼得一句“两厢情愿”。


    055 定姻缘


    燕元晨经久不忘那个漆黑的夜, 瓢泼大雨,狂风不歇,松意堂内喧嚣不止, 灯亮如昼。


    梦不会毫无预兆地来。


    记忆冲破尘封的鼓, 她急于打破陈规的禁锢。


    昨日今朝日月轮换, 跪在松意堂前的燕元英与石喑,变成了燕元晨与柳仕新。


    他二人在灼热的烈日中跪到日暮,脸上不约而同的有着壮士慷慨赴死的毅然。


    宝珍婆婆连着跑进跑出两回, 心急如焚:“老太君,六娘子与柳家郎君已经在门外跪三个时辰了。”


    瑞兽香炉升起熏香袅袅, 燕老太君专心品茗, 分毫不为所动:“他们既如此爱跪, 便跪到来年好了。正好也能发发大愿,向祖宗祈福。”


    松意堂内侍奉的婢子换了一拨, 燕老太君将一众人的战战兢兢尽收眼底,心知府中许是又生了什么大事,却已不想多问。


    她早已不愿操心儿孙闲事,一心只求个安乐清闲。


    可世事总是这样,越想逃避什么, 什么就会三天两头找上门来。


    须弥总是淡然得似乎下一刻就要随风远去的模样,在室内好似一团难以消融的积雪,美则美矣,却无端透着一丝冷气。


    燕老太君朝他笑笑, 略含歉意道:“我这孩儿,个顶个的不争气。让道长见笑了。”


    须弥停顿须臾, 才道:“是非因果, 贫道见之甚众, 谈何见笑?”


    宝珍婆婆站在远处,屏息凝神间,又听见燕老太君问:“那依道长之见,他二人,有无姻缘?”


    “贫道不染凡俗之事。”


    燕老太君的眼神瞬间黯淡下去,须弥却将话急急一转,继续道:“不过姻缘之事,从心最妙。”


    燕老太君陷入了沉思。


    有疑问,就能周旋。


    眼见此事峰回路转,宝珍婆婆的心放下大半。


    蔚霞消退,檐上悬着一轮瞧不真切的圆月,暗色入侵,在如玉的晶莹上染了点点斑驳。


    彼时分明无风也无雨,夜色远不如燕元英跪地之时来得深沉,松意堂内外却无一不是压抑万分。


    一个面生的点砂童儿气喘吁吁跑过来,途径燕元晨时,看也不看一眼,只是攥紧了手里的东西,径直往松意堂内赶去。


    堪堪瞥见童儿手中之物,燕元晨的心跟着悬了起来,酝酿了半日的决绝矮去大半。


    “柳郎……”


    柳仕新触碰到她微凉的指尖,当即紧了紧心弦。


    点砂童儿人未到、声先至,稚嫩的腔调中有着藏不住的欢喜。


    “老太君,望眉涧来信了。”


    须弥闻声,起身告退。


    燕虚敬与他,一个问佛,一个向道,能避则避。


    燕老太君看向那神色激动的点砂童儿,又向须弥道:“道长无须见外,燕虚敬这个老头儿不常写信,这一回,十有八九是怪唐儿没去望眉涧看他。”


    须弥心知燕老太君这话能听,却不能信,对上座行了一礼,便轻步出了松意堂。


    他停在门外,却不动了。


    燕元晨与须弥素无交情,不期然对上他的视线,一时间错愕得回不过神。


    那目光似怜悯,又似探究,片刻收回,淡得向被风吹皱的春水上的涟漪。


    水溶在水中,令人捉摸不透。


    许是点砂童儿笑得太过欢喜,这点喜色凭空又传给了松意堂内诸人。


    燕老太君接过信封,年迈的心也随之舞动起来。


    望眉涧的信也没什么与众不同之处,只在右下角画了朵栩栩如生的红梅。


    燕老太君将信翻来覆去好几遭,一双眼睛眯作一条细缝儿,复又睁开,如此反反复复好半晌,她才冲宝珍婆婆招招手,埋怨道:


    “我这些皱纹,十之八九是被燕虚静气出来的。”


    宝珍婆婆看她连着皱了几日的眉头已经舒缓开来,脸上也随之露出一点欣慰。


    “老太君何出此言?”


    燕老太君将信上的红梅摸了又摸,昏花的双眸里染上了不易察觉的温柔。


    “他连出了家,也要与我对着干。”


    宝珍婆婆在心间暗自喊“阿弥陀佛”,连声道燕虚敬这封信来得及时。


    一晃儿,她又嗟叹连连,燕虚敬最懂燕老太君之心,请他出言相劝,无疑是上上之策,若早早想明这一点,燕元晨与柳仕新也能免受半月相思之苦,早日修得正果。


    燕老太君的视线将信上的每个字一一描绘过,忽然悲从中来,哀伤道:“想当年,元英也是这般求我的。”


    忆起往昔,宝珍婆婆不免惋惜,平复心神后,她才道:“老太君还看不明白吗?这几个孩子,脾气都随了老太爷。”


    “也罢。”燕老太君将信恋恋不舍地折了起来,吩咐道:“宝珍,去唤晨儿来。”


    宝珍婆婆三步并作两步,先给柳仕新道了声喜。


    “恭贺柳郎君,终于得偿所愿。”


    燕元晨喜形于色,瞬间站了起来,却忘记自己的一双膝盖在地上跪了好半日,寒气早已侵袭而入,钝痛猛然传来,将她激得跌了个踉跄,幸而柳仕新眼疾手快,将她扶住,才没在门前出了糗。


    稳住了身形,却稳不住心。


    燕元晨见了嫡母,一颗义无反顾的心顿时纷乱如麻,心怀忐忑,满眼不安。


    “母亲。”


    燕老太君的手按在椅边,话音低闷迟缓,却没拐弯抹角。


    “晨儿,你当真想好了?”


    燕元晨的回答依旧坚决:“孩儿心意已决,望母亲成全。”


    她的额头重重一点地,发出的闷响便如鼓点般,“咚”的一下砸在了燕老太君心尖。


    最小的女儿跪在跟前,恍惚间,燕老太君却在她身上看到了燕元英的影子。


    时间仿佛流逝许久,又似乎只过了顷刻。


    燕老太君在席卷而来的记忆中脱身而出,旁敲侧击道:“父母之命不作数了,媒妁之言总该有。”


    她在心里将锦汀溪内名号响亮的媒人过了一遍,点了一个人:“唐儿的婚事是草婆婆保的媒,你与柳家那小子,该换花婆婆来保了。”


    意料之中的艰难险阻都不存在,逐爱之程竟然如此轻易而又简单,燕元晨懵懵懂懂如在梦中,良久后才喜极而泣道:“孩儿谢母亲成全。”


    燕老太君看着她流下的两行泪,冷不丁说:“晨儿,过来。”


    她拍拍腿,燕元晨会意,又似儿时般伏在她的膝头。


    燕老太君温柔的为她拭去泪珠,情不自禁再度陷入了回忆的浪涛中,泪眼一时模糊。


    “母亲此生,得你兄姊六人环膝,祸难之时鲜有灾殃,是一大幸。”


    荷风小榭风静水平,依旧安宁。


    “燕三,丑话先说在前头,你可别怪我们不尽心。我是牺牲钱财又牺牲色相,锦汀溪上上下下全打听过了,也没有别人见过许琅。”


    荀殷一番添油加醋,将自己推得劳苦功高,手在桌上一拍,半真半假的话先说出了口。


    阮伯卿与他一唱一和,紧跟其后道:“我先将话撂这儿了,许琅定然早已回京,就是玉皇大帝来了,也找不到他的人影。”


    “找不到便不找了。”


    燕唐不想听他二人扯皮,折扇一挥,并不意外。


    荀殷看他一眼,收了摆出的架势,心中困惑难解。


    “咱们与许氏也无甚交情,你找他做什么?”


    燕唐早将夜探许府找到的那张纸烧了个干净,纸上令人捉摸不透的十个字却如鲠在喉,“十万两”与“客死他乡”太不吉利,又与奚暄息息相关,他几经思量,还是瞒了下来,没敢向奚静观透露分毫。


    奚静观都被燕唐蒙在鼓里,更遑论是荀殷。


    听荀殷如此问,燕唐面不改色胡言乱语道:“我有一日出府,在路上捡到个东西,瞧着像是许家的。阿耶自小就教导我拾金不昧,这东西,总该物归原主才是。”


    荀殷记吃不记打,在燕唐这儿跌了千百个跟头也不疑有他,“那就等年末许琅自京归来,你再归还于他也不迟。”


    燕唐隔着一层肚皮暗笑,将情绪掩藏得极好。


    “也只好如此了。”


    贺蔷翘起二郎腿将面前的酒杯转了一圈儿又一圈儿,话里话外都有点兴师问罪之感。


    “燕三,柳仕新那小子昨儿登门,说在望春风内惊到了我与悦儿,特意来送赔礼,打着道歉的名头,跑我面前来耀武扬威了。”


    柳仕新与燕元晨的亲事被抬到了明面儿上,几人今日来燕府,都往弄玉小筑送去了贺礼。


    荀殷与阮伯卿笑得幸灾乐祸,贺州府催了贺蔷二三年的婚事,柳仕新登门造访,无疑是火上浇油。


    贺蔷思及昨日柳仕新的张狂,将酒杯一按,以手作拳砸在桌上,愤愤道:


    “你们是没瞧见他那副志得意满的样子,真想揍他一顿,方能解我心头之恨。”


    “几日不见,你的气性倒愈发大了。”提及柳仕新,燕唐倒没多大抵触,皱眉道:“我还没气,你气什么?”


    贺蔷自有一番歪理,理直气壮道:“柳仕新与小姑姑的婚事已是板上钉钉,咱们与他差了一辈儿,日后岂不是要喊他一声小姑父么?我没你心大,咽不下这口气。”


    燕唐“嘁”他一句,又一本正经说着不着边际的话:“那你也找个意中人订亲成婚,跑柳仕新面前耀武扬威去,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岂不美哉?”


    “瞎说什么?”贺蔷一时不慎被他扎到了痛脚,整个人宛若一只炸毛的兔子,“婚姻大事,岂可儿戏?燕三啊燕三,你真是越大越没羞了。”


    阮伯卿盯着他,嘿然一笑,问道:“你急什么?”


    贺蔷瞪过去,死不承认:“谁急了?”


    荀殷在硝烟弥漫的二人间打了个手势,将扯远了的话又拉了回来:“明里暗里斗着,临了临了,咱们怎么还是输给柳仕新一截儿?”


    贺蔷嗤笑:“柳仕新长了一百个心眼儿,谁能有他会算计?”


    贺蔷这话落在阮伯卿耳里,让他无端揣摩出来一点儿嫉妒之意。


    瞟了眼燕唐,阮伯卿又看向贺蔷,由衷道:“小姑姑开心就好。”


    “燕三,你怎么看?”


    此时此刻,贺蔷只叹天下无有知心人,脸一偏,将最后一点儿希望寄予到了燕唐身上。


    贺蔷虽然素来想一出是一出,可如今日这般气急败坏,却是破天荒头一遭。


    仿佛有人往贺蔷心里点了一把妒火,以燎原之势势不可挡地燃遍他的四肢百骸,满腔的妒忌都要熏破了天。


    一种微妙的平衡被打破,实在不像贺蔷的作风。


    “他还能怎么看?那可是他的亲姑姑,他还能大逆不道与之对着干吗?”荀殷也后知后觉咂摸出一点不对劲来,望向贺蔷的眼神儿变了一变,续道:“自然是备着贺礼看。”


    贺蔷噤声须臾,神情几经转换,烦躁地用胳膊肘儿碰了碰燕唐,粗声粗气道:


    “燕三,上回你看的什么黄历?给我一份儿瞧瞧。”


    燕唐想也不想,反问道:“我什么时候看过黄历?”


    燕唐一言还没掷地,贺蔷就逮到了机会笑话他,“三月在斋藤馆里,有人说奚小娘子要与元侨定亲,你说‘四月十四,不宜嫁娶’。怎么,你又在这儿跟我装糊涂呢 ?”


    荀殷却睁圆了眼睛,抬起一只手搭在贺蔷额头上,关切道:“蔷兄莫不是睡糊涂了?什么元侨?”


    阮伯卿也啧啧称奇,指出他话中的错漏:“奚小娘子嫁的明明是燕三,怎么好端端的又牵扯到了元侨?你记岔了吧?”


    燕唐的视线微不可察地扫过二人,向贺蔷意味不明道:“四月十四,良辰吉时,怎么会不宜嫁娶?”


    贺蔷未及哀嚎六月飞雪,蒙受不白之冤,燕唐就一脸好奇地问道:


    “你要黄历做什么?”


    贺蔷两肩一耷拉,瓮声瓮气回答:“我近来时运不济,以后要看了黄历才敢出门儿。”


    荀殷一笑,抢言道:“我看你红光满面,好吃好喝,怎么时运不济了?”


    贺蔷举起一只手来,一边煞有介事地掰着手指,一边道:“柳仕新自此以后压我一头,此为一祸。京州莫名来了调令,要将叔父调往桐远乡去,此为二祸。”


    听罢这话,莫说荀殷与阮伯卿,就连燕唐,脸上也划过了片刻讶异。


    贺蔷很是颓然:“祸不单行,不是时运不济,还能是什么?”


    阮伯卿问:“贺伯父一走,蔷兄也要跟着去桐远乡么?”


    “是。”


    贺蔷忧思难解,长长叹出一口气。


    阮伯卿与荀殷交换了个眼色,既是贺府突生变故,那贺蔷今日种种异状,便在情理之中了。


    荀殷默然了许久,忽的拱起双手郑重道:“蔷兄,临别在即,此后各自珍重。”


    贺蔷不禁恶寒,“少来这一套。”


    燕唐沉吟过后,正色道:“没有解决之道?”


    贺蔷凝眉半晌,才含糊其辞应答:“也不是没有回转之机,叔父正在上下打点,他老人家说过,自己是要老死在锦汀溪的。”


    荀殷将脸上表情倏然一收,将没来得及饮下的一杯酒放回桌上。


    “嗐,白伤感了。”


    阮伯卿悠悠道:“话说一半儿,倒霉蛋儿。蔷兄倒霉,是罪有应得。”


    既然贺知年已经开始有所动作,这份调令十之八九要变作废纸一张。


    贺氏在京州虽不似燕氏一般根深蒂固,升迁贬谪一事,却还不至于被人牵着鼻子走。


    荀殷都能猜到这点,贺蔷应当也能想到,可他却没轻松半点,心中的不安反而更加汹涌,面色更加沉重。


    “除了调令外,叔父还接到一份文书,上面不知写了什么,他藏着掖着不让我看。贺悦那丫头胆大,夜里将那文书偷出来看了一眼。这一看可不打紧,中邪了似的,躲在屋子里不见人了。”


    荀殷听到一半就止不住笑了,“蔷兄总爱夸大其词,燕三你说,他这段话,又有几分可信?”


    贺蔷大袖一摆,作势要走,“日后再去锦汀溪上听曲儿,咱们就各自结账罢。”


    荀殷与阮伯卿一左一右拽住他两边袖子,“买卖不成仁义在,蔷兄此举,是连兄弟情分也不要了?”


    燕唐素来不管这些无关紧要的插科打诨,半垂两眼心不在焉,不知又揣着什么神游天外去了,任由贺蔷被气了个颠倒。


    燕老太君松了口,不再固执己见棒打鸳鸯,柳燕结亲的事便如生了双翅,一夕间就飞遍了锦汀溪各个角落。


    官女嫁商,乃是下嫁,于燕氏无甚益处,于柳氏而言却是一大契机,柳氏夫妇喜难自禁,对此乐见其成。


    花婆婆穿红着绿,鬓发簪花,笑盈盈挎着竹编的花篮儿登了燕府的门,扭着腰来纳“采择之礼”。


    童儿在前为她引路,才拐了几道弯,花婆婆见四下无人,才俯下|身碰碰那童儿的胳膊,小声问道:“小童儿,兰芳榭怎么走?”


    童儿疑惑,心直口快将她的话堵了回去,道:“婆婆不是要到松意堂去吗?”


    花婆婆笑出一脸细纹,塞给他一个红艳艳的果子,解释说:“我来得早,听说三娘子病了,想顺道儿看看她去。”


    她递来的果子约莫是生长在深山里的,童儿没见过,心动之下又有些犹疑不决。


    花婆婆见童儿面露踌躇,忙趁热打铁又塞给他一个,再三作保道:“放心,婆婆我心里忖着数呢,耽误不了吉时。”


    童儿心尖上浮起来的顾虑被她三言两语打消了,脚下一转,拐向了通往兰芳榭的路。


    花婆婆一见兰芳榭,脚步就轻快了不少。


    还未走近,她就对那童儿道:“小童儿,你且先在此等我,不必跟我进去了。”


    童儿低头看看自己手心里的山果儿,忽的就想起来一个新学的词——卸磨杀驴。


    花婆婆停在门前,一忽儿弄弄衣摆,一忽儿又理理花篮,在外徘徊瞻顾,却不敢抬手叩门。


    正巧团圆与喜官正要到荷风湖上采莲,将门一拉,冷不丁撞上一个熟面孔。


    喜官还没开口,笑先扬了起来,向西边望了一望,道:“呦,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


    花婆婆稍显局促地搓了搓手。


    她是稀客,团圆也道:“花婆婆?什么风儿把您给吹来了?”


    团圆的话比喜官轻柔了不止一星半点儿,花婆婆这才找到了舌头,将篮子里的花儿拨开,露出半篮透着鲜的红果子,说:“我来看看三娘子。”


    喜官捂着嘴笑个不停,莲花也不采了,将花婆婆领进了门。


    一入兰芳榭,花婆婆背上就不由自主地冒出一层虚汗。


    她活了几十年,黄土埋到了下巴,见惯了风风雨雨,也不知自个儿在心虚什么,张口说话时不受控地提不起劲。


    “三娘子的病可大好了?”


    见她如此小心翼翼,喜官暗自嘀咕了两句,接言道:“劳您老怪怀,已经好多了。”


    门前的童儿见了生人,手里的花绳儿也不翻了,纷纷抬头来看。


    喜官先去房中请示奚静观,得她应允后,才折回来引花婆婆入内。


    次间内,奚静观在一扇屏风后摆弄着散开的书籍,身影隐隐约约虚虚实实,花婆婆抬头不是,低头也不是,一双眼睛四处乱瞟,不知该当落在何处,只得向一旁的福官没话找话道:


    “怎么不见三郎君?”


    福官与喜官相视须臾,才说:“被蔷郎君他们邀去吃茶了。”


    花婆婆胡乱点了下头,见奚静观自屏风后走出来,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儿未施粉黛却艳丽无双,病气难掩风华,心间一惊再惊,浑浑噩噩行了一礼,道:“三娘子安好。”


    这般情形,引得室内伺候的几个童儿掉开脸笑。


    奚静观轻轻勾唇,“祖母此时应当还在与须弥道长长谈,婆婆怎么来得这样早?”


    花婆婆只觉她温柔可人,日消月磨后残余的愧疚越聚越浓,眉目间的笑意多了几分真诚,道:“我来给三娘子送些野果儿。”


    花婆婆说着,就将篮子里的山果儿挑出来,搁在了身旁的梨花木圆桌上。


    伶俐的童儿忙拿来一个金漆托盘,将果儿呈给奚静观看。


    奚静观辨认不出这是什么稀罕玩意儿,扭脸问道:


    “这是婆婆到山里摘的?”


    “是。我去山上摘花,碰巧看见了,想着有人说三娘子又病了,准是要吃药,配着这些果儿吃了,能祛祛苦味儿。”花婆婆眼角的皱纹挤在一处,开出一朵纤细的花。


    奚静观也不推辞,示意喜官将果儿收了,又说了一句好听的话:


    “还是婆婆想得周到。”


    花婆婆将竹篮里大大小小的花儿拿出来,指了下底下的脆梨,双手将之一个个摆到桌上,道:


    “这是草婆婆送予三娘子的。”


    奚静观想起那个干瘦的媒人,又转念记起二人水火不容的关系,会心一笑,说道:“二位婆婆有心。”


    花婆婆不忘借机踩草婆婆一脚,拍着胸脯高傲地说:“三娘子有所不知,她这脆梨只是看着大,却没我的山果儿好吃。”


    能在花婆婆这个行当混得风生水起的,都离不开一张会说漂亮话的嘴。


    花婆婆在兰芳榭中呆了一刻钟,将奚静观说得眉开眼笑,眼见吉时将近,才起身告辞。


    喜官与福官将鲜嫩多汁的脆梨与酸甜可口的山果儿摆在一起,看红红绿绿毫无间隙地挤挨着,说:


    “我还以为她二人终于放下恩怨握手言和了。”


    “恩易偿,怨难消。”


    奚静观隔着镂花窗儿望向那道远去的背影,又道:“不过我看她们,倒是志趣相投、怨中有情,也算是一对知己。”


    午后万物尽皆慵懒,燕府几位新来的门房也不例外。


    他们三五人聚作一团,寻了一处凉荫,围坐在一处打了会儿叶儿牌,听着蛙鸣,就彼此相靠着打起了盹儿。


    遽然听闻马蹄声响,一个觉浅的率先醒了过来,张眼一看,停在阶前的,竟是柳氏的马车。


    柳燕二氏喜结良缘,柳仕新从爬墙的登徒子一跃成为燕氏贵婿,门房不敢怠慢,相迎着将人请进了府。


    柳仕新一来,弄玉小筑的气氛肉眼可见的欢腾了起来。


    燕元晨沉浸在如愿以偿的欣喜中不可自拔,见到朝思暮想的情郎,双眸都亮了几分。


    柳仕新却没有满心的旖旎,甫一落座,便开门见山道:“三日后我要到城外祭祖,你要不要随我一同前去?”


    热意将一颗心翻来覆去地炙烤,燕元晨仿佛被撕作两半,一边为柳仕新带她祭祖而开怀不已,一边又疑虑道:“可我分明记着,柳氏的祭祖之日在冬月。”


    柳仕新摇摇头,笑说:“不是柳氏,是我本家的亲祖。”


    燕元晨恍然大悟,他是柳氏养子,的确还有本家之姓。


    祭祖一事干系重大,足以见得柳仕新对她的重视,燕元晨自然不会推辞,旋即点了两名随行的童儿,吩咐嬷嬷去备车。


    柳仕新打断她,急不可待道:“无须如此麻烦,你我同乘即可。”


    燕元侨眼皮一跳,转眸迎上柳仕新的视线,又沉溺在了那股难言的温柔情意中,浮浮沉沉,心波驰荡,攒了满腹的疑惑,再也无从宣之于口。


    马车辘辘驶出城门,又径直向西行二三里地,终于来到了一处无名山脚下。


    山上野草丛丛,奇树横生,绿荫遮天蔽日,却听不到一丝虫鸣。


    山风拂过,也吹不散这片令人窒息的寂静。


    燕元晨从没见过这般杂乱隐匿的山,沿阶望去,山道陡峭,二人只得徒步而行。


    柳仕新早已走惯了这条路,无比自然地牵过她的手,迈上了第一层石阶。


    深山老林,难知几时。


    在无边无际的绿色之中,瞧不见卷云也瞧不见圆日,只有细碎的金子般的日光落在身上,燕元晨浑然不知在山道上走了多久。


    恍惚间,似乎迷失了自己。


    渐渐的,灌木越来越少,脚下细嫩的青草被黄土侵蚀,燕元晨目视前方,心跳顿时漏了半拍。


    生机勃勃的葱茏绿野中,还有一片寂静的荒原。


    荒原上尽是坟茔,高低起伏,石碑歪斜。


    生环绕死,死入侵生。


    柳仕新沉默无声,领着燕元晨来到一座鼓鼓的坟包前。


    一只蜘蛛飞快地爬过墓碑,在篆刻的模糊字迹上留下一串无形的足迹。


    燕元晨仔细辨认半晌,奇道:“柳郎,这是什么字?我怎么看不懂?”


    柳仕新的平静的目光一转不转地盯着墓碑,回答得简短而又迅速。


    “章。”


    燕元晨的眼皮复又猛地一颤,自欺欺人般忽略了他的异样,艰涩开口道:“我没听过这个姓。”


    柳仕新恍若未闻,良久才对她道:“章氏远在桐远乡,你自然没听过。”


    眼前人依旧柔情似水,燕元晨压下不安,露出个生硬的笑,才说:“既然是桐远乡,那这坟茔怎么建在锦汀溪?”


    柳仕新眯了眯眼睛,话语间似乎意有所指:“而今章氏只余我一脉,坟茔自然是随我而行,天涯海角,走哪儿迁哪儿。”


    燕元侨看不懂他,却敏锐地察觉出了柳仕新压抑的悲伤。


    她拍拍柳仕新的手,粲然轻笑,眼中尽是对未来的期盼:“待到你我成婚,在锦汀溪安了家,就不必再如此劳累的迁来迁去了。”


    “并不劳累。”柳仕新垂眼,将那只比自己小了一截的手看来看去,声音中多了一丝轻快,“坟里没有尸骨,都是些衣冠冢罢了。”


    山风在耳边呼啸。


    燕元晨指尖一颤,将手收了回来。


    057 灯花篮


    燕唐近来愁思难展, 白日里,他为许琅留下的没头没尾的十个大字头疼不已,到了晚间, 又为燕氏子辈入京的调令发起了愁。


    再加上桃红下毒一事如鲠在喉, 燕唐不由嘲弄地想:将纨绔做到这个份儿上的, 他还是天下第一人。


    街外衙役撞了晨钟,回廊下的鸟儿争相亮嗓,一声赛过一声的嘹亮将燕唐从梦中薅了出来。


    燕唐睡眼惺忪, 飞出的魂儿还没飞回来。


    转眼瞧见安睡在身旁的奚静观,他的唇边便噙出一点温柔笑意, 无声落下一吻, 才一点点抽回胳膊, 轻手轻脚下了床。


    燕唐揉了揉眼睛,他惯来不用童儿婢子伺候穿衣, 随手挑了件衣裳,穿戴整齐后,也不揽镜照上一照,就大步迈出了次间。


    守夜的童儿正在席子上梦会周公,对次间的动静一无所知。


    燕唐启了门闩, 靠在廊柱醒了会儿神,屈指敲敲鸟笼,逗得笼儿里的鸟上蹿下跳。


    有早起的童儿见了他,忙奉上漱口的浓茶与漱盂来。燕唐将茶接过还没入口, 又有童儿捧上铜盆让他净面。


    这是兰芳榭中无比寻常的一日,乱中有序, 在叮叮当当与啾啾鸟鸣中展开。


    燕唐神思归位, 向迟迟醒来的元宵道:“我今日去锦汀溪上赴宴, 要到戌时才回来,你务必警醒些,若三娘子出了事,我唯你是问。”


    围着元宵团团转的瞌睡虫登时飞了个无影无踪,他睁圆了眼睛,打起十二分精神担保道:“三郎君放心。”


    燕唐哼笑,转过身,继续逗弄笼中的鸟儿。


    不一会儿,他又将手里装着鸟食的瓷罐儿搁在吴王靠上,折扇一展,兴致缺缺道:“这些鸟儿奇则奇矣,却远不如透云儿可我心意。”


    若是旁人,元宵早一锄头砸过去了,可面对燕唐,他只能陪着一笑,待到火气压不住了,才委婉道:“叫得再好听,不也被郎君送人了吗?”


    燕唐先是眉头紧锁,紧接着短吁一声,认命般道:“正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怎么到你这儿,就行不通了呢?”


    元宵听得云里雾里,“怎么又扯到我身上来了?”


    可这话元宵没敢说出口,这几日燕唐脾气见长,他不想当这只出头鸟。


    元宵有意揭过此话,也知晓什么人才能压制住燕唐。


    他犹犹豫豫向屋里望一眼,担忧地问道:“三郎君要去赴宴也不是不行,可您近来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不怕三娘子心生埋怨吗?”


    燕唐嘶了口气,忍无可忍地举起扇子拍了下元宵的脑袋,“好的不学坏的学,你这点儿小聪明若是搁在别处,高低也能闯出一片天来。”


    元宵以为自己会错了意,正要缩着脑袋认错,燕唐却又给了他一扇,训斥说:


    “你以为燕三郎君像你一样不知变通吗?像我这般忠实可靠的人,早早就向三娘子报备过去向了。三娘子通情达理又知情知趣,怎么会心生埋怨?”


    元宵被打得多了,皮也渐渐厚实起来,竟不觉疼痛了。


    他撇撇嘴,腹诽不止。


    燕唐说奚静观通情达理又知情知趣,元宵欣然认同,可他前两句自卖自夸的话,元宵实在不敢恭维。


    说来说去,三郎君还是怕三娘子。


    锦汀溪上烟波浩渺,悬着不灭灯火的画舫随波起伏交错,远处不时传来几道悠扬渔歌,伴着风响与水声,谱就一篇如诗乐宴。


    燕唐哼着小曲儿才登上船,画舫上的小童儿就快步迎了过来。


    “三郎君可算来了,几位郎君已经等候多时了。”


    随船飘过的渔夫互相吆喝着:“收网了——”


    燕唐听了,只觉万分应景,“网里少说也要有一条傻鱼。”


    童儿装聋作哑,垂眼引路。


    燕唐以扇撩开纱帘,乐不思蜀的三人正在作乐寻欢,竟对他的到来未有所觉。


    燕唐并不进来,手里的折扇摇得快了一些。


    “这么急着叫我来,是又要给我献宝?”


    他的花话音堪堪落地,一阵清脆的鸟鸣便随之响起。


    管弦丝竹之音戛然而止,荀殷怀里的胡姬抬起脸,手里的酒杯递了一半儿,就被荀殷挡了回来。


    他暗意十足地拍拍胡姬的小手,胡姬犹疑一阵,心有不甘地退了下去。


    鼻尖萦绕的脂粉味儿消散了,燕唐才抬步走了进来。


    荀殷一见他,一张脸瞬间皱成越了冬的东瓜,开始大倒苦水。


    “燕三,你可将我害惨了。”


    他说着说着就委屈起来,咬着牙捶了两下小桌,贺蔷与阮伯卿见状,幸灾乐祸笑得好不开怀。


    燕唐挑眉,在荀殷右侧落座,拿了个空的酒杯与他面前的碰了下,算作来迟的赔罪。


    “乱说话可是会烂舌头的,空口无凭,你倒是说说看,我怎么害你了?”


    酒杯相撞,荀殷只听“咚”的一下,顿时酒也无心饮了,抬手指着不远处的金笼儿,控诉道:


    “自打将透云儿迎回家去,我是甘露清泉的供着,小心翼翼的哄着,为了逗它开心,还特意找东城的匠人打了枝镶金带玉的柳条儿。我扪心自问,自认待它不差。这位祖宗可倒好,不知好歹也就罢了,还恩将仇报,青天黑夜的叫唤个没完。知道的说我养了只尖叫鸟,不知道的,还以为荀府出了什么事儿,昼夜不分地拉号子呢。”


    荀殷话中满是心酸,贺蔷听到一半儿就笑歪了嘴。


    “荀兄,好福气。”


    燕唐静静听完,反问道:“荀兄你喜欢的不是就透云儿的一副好嗓子吗?它日夜叫给你听,你开心还来不及,怎么还不乐意,反过来怪我呢?”


    “那能一样吗?燕三啊燕三,这鸟不亏是你养大的,你们的性子真是一模一样,一个比一个鬼,专挑老实人祸害。”


    荀殷口若悬河,滔滔不绝道:“透云儿人前人后两幅面孔,人前乖巧机灵,声如天籁,人后却刁蛮任性,叫得像在受刑,吵得阖府不得安生。”


    燕唐目光一转,看向金笼,笼里的透云儿冲他歪了歪脑袋。


    “这才是它的可爱之处。”


    “可爱?”


    荀殷心道:放屁。


    “我阿耶拿着棍棒将我好一通训,逼我将这祖宗还你。”


    燕唐忍俊不禁,起身走到笼子前,展开折扇为透云儿扇了扇风,看它将胸一挺,憨态可掬,又眉开眼笑将笼儿拎在手里。


    他难得露出柔情一面,“透云儿可不像我。荀兄不妨再好好想想,它究竟像谁?”


    荀殷摆手,“我见到鸟毛就烦。”


    贺蔷笑完,看燕唐心情大好,转眼又瞧了眼趴在桌子上没精打采的阮伯卿,疑道:


    “几日不见,荀兄闷闷不乐是情有可原,伯卿兄怎么也憔悴成这样?”


    阮伯卿的眼皮打了半天架,窝在美人怀中才好受一点,如今美人一走,没有软玉温香在怀,整个人便如泄了气的皮囊布袋,没骨头似的软在一旁。


    他艰难地掀开眼皮,打着哈欠拉着长音道:“透云儿鸟如其名,嗓子一扯,真是了不得。莫说荀府,就是我,也连着几日没睡过安稳觉了。”


    贺蔷抚掌,笑得前仰后合,好心向荀殷道:“物肖其主,燕三这个德行,你指望透云儿好到哪里去?”


    如此浅显易懂的道理,局外人瞧得分明,荀殷却跌了个大跟头。


    他亲手送出卷云叟孤本,却只换来了一个教训,不免悔恨万分。


    荀殷唏嘘:“燕三,真奸。”


    燕唐没脾气似的挤出个笑涡儿,往他伤口上狂撒盐粒,问道:“卷云叟那件抄本儿,荀兄尽可讨要回去。”


    荀殷摇头,出尔反尔,让他的脸面往哪儿搁?


    他的声音闷闷的,摆明了是口是心非:“既是给了你,便是你的东西了,我哪有讨要之理?”


    荀殷胸口作痛,不知暗地里咬碎多少银牙。


    贺蔷看热闹不嫌事大,满脸关切地拍拍荀殷的肩膀以示安慰,末了,又说:“荀兄,猜猜街上的糖人儿与你有何不同?”


    荀殷没个提防:“什么不同?”


    “它们不嘴硬。”


    荀殷的怒气瞬间冲天,又“哗”的平息下去。


    阮伯卿眼看就要睡着,嘴里还不忘说:“荀兄,你只能自认倒霉。”


    燕唐打开金笼上的小门儿,透云儿扑腾着翅膀,飞到了燕唐肩头。


    燕唐弹了弹它毛茸茸的脑门儿:“物归原主,算不得倒霉。”


    荀殷被扎了一刀又一刀,赔了夫人又折兵,正在伤心地里不可自拔,贺蔷忙着落井下石,阮伯卿却忽然将头一转,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燕唐,问道:“燕三,你方才念叨什么?”


    燕唐偏脸为透云儿顺毛,一本正经诓人:“我说透云儿是个难伺候的主,幸好燕氏的风水能得它青眼。”


    这话不像在说一只鸟。


    阮伯卿听得牙酸,一时却说不出燕唐话中有什么古怪之处,兀自琢磨一会儿,才恍然大悟道:“燕三,绕来绕去,敢情你是在拐弯儿抹角夸自己好呢?”


    “我可什么都没说。”


    燕唐不认。


    一场问罪宴将散未散,荀殷与贺蔷面对面侃侃而谈,酒意上头,两张白净的俊俏面孔都变成了赛萝卜的大红脸。


    燕唐心里估摸着时辰,一拢折扇,拎起金笼儿就要走人。


    荀殷哪里肯如此轻易放过他,扯住袖子不让他走,追问道:“燕三,你要到哪里去?”


    二人的姿势怎么看怎么怪异,燕唐脸上带着藏不住的笑意,隐隐炫耀道:“寻春去。”


    荀殷与贺蔷几杯薄酒下肚,脑子却还清醒着,闻言呆愣了半晌,一时想歪,彼此交换个眼神,不敢置信道:“燕三,光天化日的,你竟然敢跑去狎妓……不怕被逐出族谱吗?”


    燕唐神情僵硬片刻,继而神秘一笑,学着学堂里的冉遗老,摇头又晃脑,将透云儿晃得险些站不住脚。


    “此春非彼春,不足为外人道。”


    他不说还好,此言一出,便将三人勾得心痒,酒也不饮了,胡姬也不要了,变作三条甩不开的尾巴,跟着燕唐下了画舫。


    燕唐哼了一路小曲儿,透云儿与他一唱一和,听得荀殷眼红。


    四人一鸟七拐八拐,越走越偏,来到一间花舍前,燕唐嘴里吹了声哨儿,满心欢喜溢于言表。


    花舍藏在一条窄街中,在栉次鳞比的众多铺子中并不打眼,唯一与众不同之处,便是门上挂着的两串花络子,花蕊清香,吸人目睛。


    花络子旁也不见匾额,寻常人若不仔细查看,许是不知这座年头已久的矮楼有何用处。


    透云儿绕着花飞了一圈儿,贺蔷才看见藏在木门边的木牌,上头写着“百意浓”。


    燕唐叩响紧闭的两扇木门,荀殷三人也慢慢回过味儿来了。


    什么寻春,原来是寻春中之花。


    荀殷顿悟之余,又笑燕唐小题大做。


    “想赏花哪里需要耗费恁些功夫,燕府的花农不够你用的么?”


    燕唐睨他一眼,没有应答。


    荀殷碰了一鼻子灰,阮伯卿又犯起了困,心道自个儿真是没事找事,还不如在锦汀溪上搂着胡姬吃酒呢。


    奇香扑鼻而来,开门的是个六旬老头儿,背脊弯成了河虾,精气神儿却比没睡几日安稳觉的阮伯卿还要好上六七分。


    百意浓里十分宽敞,却只稀疏的放着三五件多宝阁,架子上也没摆什么东西,放眼看去,实在看不出这里算什么花舍。


    ——与花半点不相干。


    这老头儿显然与燕唐打过照面,一声不吭地引着四人来到楼上。


    燕唐道声“多谢”,老头儿含笑摇手,又蹒跚着退了下去。


    楼上构造别出心裁,八根廊柱支出个穹顶,三面通风,花香袭人。


    正对后院儿的一面无墙也无窗,百花争奇斗艳,团团簇簇占满眼帘,多得让人眼花缭乱。


    有花藤顺着石柱攀爬上来,与养在青竹架子上的花打了个照面。


    顺着花藤沿望过去,又是别有洞天,只见一道木梯盘旋而绕,楼上楼下两端连接,直通往后院儿的春色满园。


    花下彩蝶飞舞,阮伯卿困意顿消,抬头看着楼上唯一一面建造得严严实实的墙壁,不解道:“此地宛如仙境,是块活招牌,怎么这百意浓的主人反倒生怕别人知晓?”


    那面墙壁正对着街道,隔绝了花海浓香,在外看不出什么名堂来,任谁也想不到一墙之隔竟是天上人间。


    燕唐弯腰过了花藤,径直向前走去,一边找着什么东西,一边回道:“这有什么稀奇的?老人做什么事儿,都爱讲究一个‘缘’字。人多,闲事也多,这老掌柜只求一片世外桃源,声名钱财,不过外物,糊口足矣。”


    荀殷每走一步,就要驻足惊叹一番。


    “那你是怎么找到这儿的?”


    燕唐似是笑了下,声音远远传来:“用心找的。”


    阮伯卿将一只蝶儿揪住又放开,眼睛追着它飞舞许久,燕唐才拿了几只藤编的大花篮折转回来。


    贺蔷闻声回头,目光在那些大得出奇的花篮上停了一停,又扫向他手里的铜丝,不由道:“你拿这些铜丝做什么?”


    燕唐径直找了个空的石桌,头也不抬:“串花络子。”


    阮伯卿接着问:“串花络子做什么?”


    燕唐:“编灯花篮。”


    荀殷抬头:“编灯花篮做什么?”


    “……”


    燕唐手上动作一止,似笑非笑道:“活该你们讨不到……”


    贺蔷看他这般春心荡漾的神情,抬手猛拍脑门儿,打断他的未尽之言:“原来你让我四处找寻花农,只是为博美人一笑?”


    燕唐不甚用心地应了一声,独自霸占了个小桌儿,专心摆弄起了铜丝。


    荀殷爱鸟如命,端的是死性不改,见燕唐分不了心,又腆着脸去贴透云儿的冷屁|股。


    阮伯卿与贺蔷相顾无言,看燕唐又不知打哪儿端来几盏琉璃缸,扬声道:“燕三,你莫非是想将这琉璃小油缸也编进去?”


    “何止?”燕唐假装听不懂他们话中的揶揄,“我还要将小鱼缸也编进去。”


    贺蔷不信邪,口快道:“我却不知你有这样好的手艺,待会儿编出来个四不像可该如何收场?”


    燕唐淡淡斜他一眼,不予理会。


    几盏茶后,阮伯卿忽的一奇,冲贺蔷示意一番,抬着下巴道:


    “那是什么花儿?”


    贺蔷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将喊的上名字的花儿搜刮一遍,也认不出来。


    他正想随口胡诌个名儿糊弄过去,燕唐却如生了一对顺风耳,懒洋洋道:“含笑。”


    阮伯卿无言以对,恨不得割了自己的舌头,搓着胳膊摇头哀叹。


    “真的可怕。”贺蔷一惊再惊,“燕三,何至于斯?”


    燕唐手里的铜丝一变再变,变出个金蟾来。


    他假意无奈道:“那怎么办?谁让我家里有位春愁做的泥娃娃,只能盼她多笑一笑了。”


    阮伯卿再也听不下去,扭头去寻荀殷了。


    贺蔷思索须臾,看燕唐渐入佳境,编出来的花儿一个比一个好看,犹豫再三,凑过去低声道:“燕三,教我一教。”


    燕唐顿了一顿,前言不搭后语地问他:“你那支簪子送出去了吗?”


    贺蔷笑容微敛,沉默以对。


    燕唐看他一会儿,怒其不争道:“小姑姑说得果真不错,蔷兄的确缺点勇气。”


    贺蔷左耳朵听、右耳朵出,“不教算了。”


    燕三郎君大发慈悲,看贺蔷实在可怜,手把手教了他一回。


    荀殷与阮伯卿无意于此,围在一旁看个乐呵。


    贺蔷艰难的弯折铜丝,手指勒出几道红痕,看起来多少有些触目惊心,他自己却恍若未觉,一心一意只专注在铜丝上。


    几经翻折后,贺蔷脸上才终于浮现出点心满意足的意思来。


    荀殷拍手捧场:“蔷兄真是生了一双巧手,这两只扑火的蛾子做得栩栩如生。”


    “去!”贺蔷拍开他的手:“真是白长了一双眼,眼神儿天天犯瞟,还不如丢到湖里喂鱼。你仔细看看,这分明是一对蝶儿!”


    红日缓缓沉寂下去,天地万物陷入朦胧。


    因桃红下毒一事,如今奚静观每日都要多服用一碗祛毒的药。郎中是好郎中,药也是好药,颇有奇效,却独有一点不好——它太过助眠。


    她吃了这药,总要昏昏沉沉睡上好半日。


    奚静观不过歇了会儿晌,醒来时,室内却一片漆黑。


    她正要开口唤童儿点灯,话在舌尖绕了绕,却又被咽了回去。


    “燕唐?”


    燕唐被人拆穿,当即笑开,“奚小娘子真是神机妙算。我躲的好好的,你怎么知晓我回来了?”


    “若是旁人,我怕是知晓不了。可若是你……”


    奚静观没往下说。


    燕唐却是听懂了,迈着轻飘飘的步伐取来火折子,点亮了床边的一盏灯。


    适应了无光的黑暗,猝不及防的光亮让奚静观情不自禁眯了眯眼。


    她才要问询燕唐为何灭了室内灯盏,待看清那灯时,忽而又惊又喜。


    “这是什么宝贝?”


    红木架子上原先放着盏油灯,如今灯盏被人换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满载芬芳的花篮,一点灯火裹在花中肆意摇曳。


    奚静观定睛细看,才发觉原来其间还搁着个琉璃小油缸。


    这盏花灯,比上元节的兔子灯还要好看。


    花络子在篮中垂落下来,漫在地上,织成一道芳香沁人的瀑布。


    花篮沿边立着几只栩栩如生的瑞兽,嫩白的花瓣儿点在头顶,被烛火映出一片暖光。


    琉璃小油缸里不知灌着什么油,豆大的火苗却照出满室的光。


    室内亮堂起来,绣榻上的另一盏花篮也藏不住了。


    一尾红鲤鱼嬉戏花间,清水微漾,圆润晶莹的水珠儿溅出来,落在嫩蕊间,鱼儿咕嘟嘟吐出一串水泡。


    奚静观披衣下床,恰好目睹这等顽皮生动之景。


    她才睡醒,眉目间尚余几分慵懒,花面相交映,姣姣之容更为动人。


    奚静观才想起燕唐还没为她解惑,眸中波光一动,侧脸道:“这是……”


    话至中途,唇上就被印下一吻。


    奚静观只是微讶,却不似以往羞赧,两眼亮晶晶地盯着燕唐,又问了一遍:


    “这是什么?”


    暧昧的气息中□□陡生,无孔不入又无处不在。


    恍惚间,燕唐看见欲海波涛汹涌,冲他招起了手。


    “这是……”


    燕唐在鬼使神差之下偷了个香,脑子此时乱作一团,不想奚静观竟然如此坦然,一点薄红瞬间侵染上了双耳。


    奚静观对他的亲近渐渐习以为常,见近在咫尺的燕唐说不出话来,忽然玩心大起,又凑过去亲了亲他。


    “是什么?”


    她只拉开半寸距离,目光真诚,却呵气如兰。


    燕唐腾的一下烧了起来,结结巴巴道:“姑且算是……暂留春住。”


    058 华胥台


    奚静观没料到燕唐在这种时候也要拽文, 看着他莞尔一笑,轻笑声让方才的旖旎碎了一地。


    “什么春不春的,我不过随口一说, 你怎么还当真了?”


    燕唐听她话中带嗔, 两层厚的面皮还是热腾腾的, 愣了一愣,才说:


    “我文不成、武不就,若再不能让你开心些, 真怕哪天醒来,就被奚小娘子一纸休书给休了。我好可怜, 哭都没地方哭去。”


    奚静观美目一敛, 旋即又冲他眨了下眼:“燕三郎君武功如何暂且不论, 文到底成不成,可要另当别论。”


    她话音轻飘飘的挠着心尖, 燕唐却油然而生一阵心虚,脸上勉强装出云淡风轻,用手拨弄着身边的灯花篮,避开奚静观的眼神道:“阿娘与阿耶都道我难成大器,怎么你就这么抬举我?”


    奚静观正要接话, 燕唐话音忽而一转,问道:“莫非,这就叫‘情人眼里出西施’?”


    他懂装不懂,又在充傻卖愣, 奚静观却不见恼怒,只懒散地用一只手捧着脸, 意味深长地说道:“你若不想让我看出端倪, 就将枕头下的书藏好些。”


    燕唐沉静片刻, 侧了侧身,有意露出腰间的白玉葫芦,坦然迎上了她的目光。


    奚静观略一错愕,将那块温润的白玉打量一瞬,二人不约而同露出个心照不宣的笑。


    灯花篮燃了一夜,烛泪堆作一团赤色的小山,在清水中极为打眼。


    熟悉的清亮鸟鸣与旭日一同升起,奚静观在透云儿欢喜的叫声中迷迷糊糊睁开眼,又细细听了一会儿,才犹犹豫豫用胳膊肘儿撞了下燕唐,含糊问道:“这声音,是透云儿?”


    “我也就养出它一只准点儿的报时鸟,檐下别的鸟可没这个胆量乱叫。”


    燕唐睁开一只眼睛,将奚静观搂在怀里,情难自禁勾起唇角,满足地合上眼,道:“老鸟识途,它想你了,飞回来看看。”


    他半睡半醒间说话不着边际,待奚静观梳洗时,才将事情原委一一告知。


    奚静观先是凝思静听,后又皱眉道:“你近来忙得脚不沾地,原来只是为了找百意浓?”


    燕唐哼了一声,躺在藤椅上,眼神儿瞟了一瞬在旁侍候的童儿,回道:“我游手好闲一纨绔,能有什么正事做呢?不外乎博美人一笑而已。”


    奚静观听得多了,脸不红面不臊,心平气和地挑拣着发簪,燕唐脸皮厚似城墙,反是那童儿瞬间羞红了脸。


    燕唐笑望向奚静观,奚静观透过铜镜将他的小动作尽收眼底,甩过去一记软软的眼刀,才要说话,窗外就传来福官的声音:“小娘子,奚府来人了。”


    燕唐一听“奚府”,倏然收了扇,起身去迎。


    藤椅“吱呀”一声响,满载斜进窗来的轻薄金光轻摇。


    童儿躲在福官身后,先露出半张脸,燕唐心思电转,回想一瞬,便记起这童儿是常跟在萧巽身边的。


    他笑脸相迎,却不知为何生出一股排斥。


    果不其然,那童儿步入次间,向奚静观与燕唐一一行罢礼,开口便道:


    “小娘子,萧夫人说请您回府。”


    童儿面色凝重,燕唐对奚府诸事投鼠忌器,转而瞧向了奚静观。


    奚静观眼皮一跳,不自觉放轻了声音,问那童儿:


    “出什么事了?”


    童儿低垂着头,悄悄拿眼珠儿瞥了瞥燕唐。


    奚静观看他顾虑不已,轻笑道:“无妨。”


    童儿的脑门梳得溜光,半点遮掩也没有,莫说燕唐,连守在奚静观左右的福官与喜官都看清了他的眼神。


    喜官脱口便说:“拿三郎君当什么外人?”


    她没大没小,惹来福官一个拐肘。


    童儿抬起脸,这才详尽地将因由道明:“昭郎君读书不用功,学堂里的夫子告到了奚公跟前,奚公气上心头,关了他两日禁闭。谁曾想昨儿昭郎君竟然翻墙偷溜出府去了,回来的时候被奚公逮了个正着。”


    话及此处,童儿的声调陡然矮下一半,嗫嚅道:“奚公发了大怒,夫人让我来请您过去劝劝。”


    奚静观看他吞吞吐吐,不停拿一双眼儿睐她,两只手在胸前绞来绞去,却不再开口说话,忽然福至心灵,料定奚昭准是去了挹水庭。


    她深吸一口凉气,压下心火,这便要起身赶往奚府。


    “这个奚昭,真是个豆子脾气。”


    燕唐心不在焉地转着扇子,他在旁竖着耳朵听了两句,看奚静观起身,也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


    奚静观沉吟片刻,突然回头说:“你不能去。”


    折扇险些滑落在地,燕唐不依:“我怎么去不得了?”


    余光瞧见那位半人高的童儿,燕唐这才明了方才的排斥是从何而来了。


    原来他真有未卜先知之才。


    福官与喜官绕到屏风后开始为奚静观打点衣物,燕唐的反问传进二人耳中,她们捂嘴无声地笑,不由抵着脑袋开始交头接耳。


    “两日后是水神庙会,三郎君当然……”


    “他还蒙在鼓里呢。”


    福官与喜官小心翼翼,却防备不住燕唐耳聪目明。


    他不待福官说罢,蓦然转头望向奚静观,满脸不敢置信:“小苑儿,你这一去,不会要去两日吧?”


    奚静观摇头。


    燕唐大气一松,放下心来。


    奚静观眼见他眉头舒缓,才盈盈笑着砸了燕唐一记重锤。


    “我要去三日。”


    时人在奚府做事,往往乐事有三:一为无故领赏,二为做工添钱,三为看奚小霸王吃瘪。


    奚世琼大发雷霆,童儿又抬出一张四分五裂在他掌风下的梨花木桌。


    如此惊险,稍有不慎就要变成被殃及的池鱼,他们也不会没眼色到凑在奚世琼跟前编排奚昭,便寻乐空闲,三五凑群躲在角门边,你一言、我一语地将事情从头到尾添油加醋地理上一遍。


    他们席地而坐,声音最大的是个粗使婆子,坐在阶前,沾着油星的双袖挽到臂弯,露出一对精壮黝黑的小臂。


    “你们猜那小霸王偷偷跑哪里去了?”


    她想是知晓不少内情,话音落了,笑声却还没落,攒着一句要紧话不说,专来吊人胃口。


    周遭人看她卖弄,忍不住嗤了一句,粗声说:“能是哪儿?一准儿是又跑后山捉鸡去了。”


    “捉什么鸡!”粗使婆子将膝盖拍得“啪啪”作响,将众人的视线都吸引过来,腰板儿挺作一条直线,故弄玄虚道:“有句话怎么说来着?英雄难过美人关。”


    这话很快便有人来接,话里听不出褒贬来,只说道:“英雄?你还真是抬举他。”


    停了一程儿,这人又说:“奚昭不是跑勾栏院子里去了吧?”


    他有意往没边儿了说,此话一经说罢,引得诸人哄堂大笑。


    不为旁的,只为奚昭没这个胆儿。


    粗使婆子却没笑,待此起彼伏的笑声悉数隐没了,她才说:“被你给说对了,小霸王去了挹水庭。”


    这下无人应了,众人攒了一肚子的调笑派不上用场,面面相觑一言不发。


    良久,才有人悄声叹道:“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有人做了出头鸟,场子便很快又热络起来。


    “可不是,可不是。”


    “他看上谁了?”


    “还能是谁?”粗使婆子甩了下粗糙如老树皮般的手,“文若雨。”


    众人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地抛,将粗使婆子砸得眼冒金星。


    “文若雨被文金秀看得死紧,他怎么去见?”


    “小霸王空有名头,钱袋子却比我还瘪,他拿什么去见?”


    粗使婆子不禁哑然,她一个专门为人洗衣裳的婆子,哪里晓得恁些?


    她舔舔嘴唇,却做不来信口之事,索性老脸一豁,道:“我没听见。”


    “呀,”有人高高地扯了道长音,奚落道:“枉你躲在墙角这么久,怎么一句中用的都没听到。”


    粗使婆子却不恼,只将卷起来的袖子放下来,说:“就你有胆子!下回你去听!”


    旁边的人看她要走,忙拉住她的布巾,好声好气道:“你与他计较什么,毛头小子一个。不妨先和我们说说,那小霸王夜半去挹水庭,是去做什么了?”


    粗使婆子心满意足坐下,她假意要走,旁人佯装一拦,谁都有了台阶可下。


    这种体面的做法在锦汀溪时常有之。


    她喜欢这样的体面。


    有人善于察言观色,眼瞅着粗使婆子面色缓和不少,忙趁热打铁问道:“怎么?小霸王还要带人私奔去?”


    “私什么奔?”粗使婆子一口否认,“他若真敢动这种心思,奚公非扒了他的皮不可。想当年,婵夫人她不就是……”


    她心气儿顺了,口气儿也跟着顺畅得不听使唤了,话音猛然止住,一手打在嘴上,自言自语道:“瞧我这张嘴,老来老来倒是难管了。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了,说它做什么?”


    这话若是细究,又要引出一段往事,众人脸色骤变,也随着她应和,纷纷道:“是,不说了,不说了。”


    气氛一时尴尬起来,粗使婆子心虚地望了望四周,见都是眼熟的面孔,才心有余悸地吐出一口气来。


    不知何方传来一句“奚小娘子回府了”,宛若小石入水,又让这略显沉闷的初夏活跃起来。


    这些下人不比童儿婢子,不敢继续偷闲,怕落下个疲懒的名声,慌忙起身拍拍衣衫,赶往府中四处去,聚作一团的人霎时间四散。


    前头的两位洗衣婆在商讨着水神庙会一事,粗使婆子听她们谈论到金箔元宝,快步上前正要搭话,才跨出角门,便听南门边的两个小童儿大叫道:“匾落了——匾落了——”


    水神庙会顿时被抛到了脑后,粗使婆子踮起脚尖望了望,自顾自地嘟囔道:“好端端的,真邪门儿。”


    这种念头一起,一时半会儿竟然挥之不去,她回过头来见两位洗衣婆已经走远,弯腰端起放在门边的木盆,又“呸”了一声,不住声地说:


    “啐,不祥之兆。”


    兰芳榭,飧食已至。


    透云儿立在燕唐肩上,他独自坐在桌前,手里的银箸拿起又放下,在碗碟上三过而不停,如是反复几遭,想来他也劳累不少。


    燕唐不让布菜,团圆与元宵只好老实守在一边。


    元宵在悄悄出神,团圆却打定主意待会儿要去寻须弥道长去,请他来给燕唐叫叫魂儿。


    燕唐托着腮,不知第几回将双箸放下,嘴里直道:


    “不香,不香。”


    团圆想起从前婵夫人训斥燕唐的话——饿他两日,见了石头也要抱着啃。


    好说歹说,燕唐才屈尊纡贵地喝了口浓汤,转身慢悠悠入了房,远远瞧去,背影既落寞又惆怅。


    元宵笑得见牙不见眼,幸灾乐祸道:“三娘子在奚府不回来,三郎君的魂儿也跟着去了。”


    有道是相思成疾,燕唐害了相思病,兰芳榭也随之没了生机。


    他的不痛快延续到了二日后的水神庙会,才终于迎来了回转之机。


    “蔷郎君与阮郎君邀您到华胥台一聚。”


    童儿的脚步声才响,燕唐便一骨碌坐直了身板儿。


    “你再说一遍,是谁邀我一聚?”


    童儿一板一眼道:“蔷郎君与阮郎君。”


    听清是贺蔷与阮伯卿,燕唐又懒懒散散地窝回了藤椅中。


    他闭上眼睛,漫不经心道:“华胥台?太远了,不去。”


    童儿却不挪脚,“二位郎君的童儿说,他们在华胥台见到了连如一。”


    燕唐缓缓睁开了眼,“怀真抱素的如一君?”


    童儿点头,“是他。”


    扇骨抵在下巴上斟酌半晌,燕唐无端生出一股傲然,眨眼功夫就摆弄好了发冠。


    “那我可得去会会他。”


    水神庙会一载一度,最忙碌的不是水神庙的老庙祝,而是新上任的听音,贺知年一句话,酬神祝福的重任便落在了他身上。


    街道旁张灯结彩,蓝旗飘扬,白纹绣作的浪花汇作一个“水”字,悬在了家家户户门前。


    孩童手里捏着形态各异的糖人儿,越往锦汀溪去,便越是热闹。


    庙会不在破破烂烂的水神庙前,在锦绣繁华之地锦汀溪旁边。


    燕唐年年都过,早没了新鲜劲儿。他挤过如海如潮的人群,为五个孩子捡起掉落在地的花绳儿,才艰难地登上了华胥台。


    “呦,”贺蔷杯中酒水一晃,远远朝他招手,“清源仙来了。”


    059 连如一


    华胥台下的人比肩接踵, 争先恐后地去迎接水神,金漆银带的官船傍了岸,溪沿的花枝就急雨似的落了过来。


    小舟翩翩地挤过去讨好彩头, 立在船头的摇浆的人眉开眼笑, 载回了满船的花。


    华胥台无主, 雅间摆在那儿,谁来得早,谁就能占得一个好去处。


    阮伯卿抢到了最高处, 燕唐登高,却不望远。


    他儿时顽劣, 偷溜上迎水神的官船, 被燕修之撵了两条街, 被人嘲笑许久,现在瞧见那船, 就觉郁闷不堪。


    四面的镂花窗敞开着,燕唐大步走来,径直往窗下的座位行去,他向下睥睨了瞬外头的人行川流,才悠悠转过头来, 向身边的人说道:


    “柳兄,好久不见。”


    贺蔷与阮伯卿彼此间大眼瞪小眼,霎时悔青了肠子,想将喊了半日的“小姑父”收回来。


    “都赖你。柳仕新与小姑姑的亲事一日没定, 他就与我们同辈一日,你瞧你, 瞎献什么殷勤, 叫什么小姑父?”


    阮伯卿手举一杯酒, 却不往嘴里送,脸上瞧不出端倪,却借着酒杯遮挡嘴唇,悄摸声儿地对贺蔷说。


    贺蔷也是气不打一处来,两道眉毛立时横了起来,伸长了脖颈儿回他:“属你眼光长远行不行,那你跟着我瞎叫什么?这会儿晓得赖我了,早干什么去了?”


    阮伯卿被他拿话一堵,暗自咬牙,深觉此人烂泥扶不上墙,燕唐与柳仕新的视线齐刷刷望过来,他索性也跟着破罐子破摔,蹙额道:“你那么大声,生怕别人听不见?”


    贺蔷的声音七拐八拐着长吁一声,阴阳怪气到了极点,身|子往后一仰,没骨头似的靠在了椅背上,闷闷不乐道:


    “我最近可气着呢,都别招我。”


    贺知年多年心结未解,一心想要老死在锦汀溪内,可京州的调令一来,他积攒多年的人脉竟然一个也没派上用场,眼见赴任桐远乡的日子临到跟前,贺府上下愈发愁云惨淡。


    话茬转到此处,阮伯卿顿觉一个脑袋两个大。


    他也没了气,手指轻轻叩着桌沿,苦恼道:“可怜我荀兄,只怕是比你还愁,好端端的,一觉醒来就被安排了差事,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


    他们二人哀叹一声紧接一声,迟早要将万里晴空叹成阴雨连绵。


    燕唐等阮伯卿叹完,在他又启唇前截口问道:“你们不是说见了连如一?他人在哪儿?”


    贺蔷与阮伯卿左右错开脸,却不言语。


    “你来得不巧,”柳仕新道,“错过了方才的惊鸿一瞥。”


    “燕三,我们是诓你的。”阮伯卿轻轻一笑,直言不讳道:“连如一是花间提影,又不是溪上提影。”


    燕唐转眼问贺蔷:“真没瞧见?”


    贺蔷犹豫一会儿,才支支吾吾道:“瞧见了。”


    阮伯蔷听了,哼笑道:“弥天大的谎,也不怕砸了脚后跟儿。连如一那样倨傲之人,哪会出现在这儿?”


    燕唐拧起眉,兴致顿时缺缺。


    柳仕新扫他一眼,忽然道:“我们的确见了连如一,只是那人蒙着面,又与华胥台隔得远,瞧不真切。”


    燕唐转眼,笑容露出一点兴味:“不知他的真假?”


    柳仕新垂下眼:“无人知晓他的真假。”


    折扇倏然收拢,燕唐手腕一转,扇尖儿点了下银盏,道:“我有一招,就可试他真假。”


    贺蔷来了精神,两眼放光,燕唐冲阮伯卿抬了抬下巴,道:


    “伯卿,借你的帕儿一用。”


    阮伯卿两手捂住对襟,暗骂荀殷这厮的嘴比米缸口还宽,什么话儿都往外蹦跶。


    “做什么?这帕儿可是难得求来的,恬娘只给了我一人。”


    “我与柳兄都是有家室的人了,三个人里头又只有你带着女眷之物,清源仙身上可不会有男儿郎的东西。”燕唐有理有据,继续哄骗他道:“你这帕儿,正合适。”


    阮伯卿狠了狠心,恋恋不舍地将绣着花的帕儿交了出去。


    燕唐接在手里就要放在袖中,他紧紧地又瞟了几眼,问道:“燕三,你先给我个准话,这帕儿是有去有回,还是一去不回?”


    燕唐看他颇不放心,笃定道:“伯卿兄放心,三日后,我必能将这手帕完璧归赵。”


    他悠然落座,兀自倒了杯茶,一派胸有成竹,接着说:“以帕为引,借清源仙之名,邀连如一三日后来华胥台一聚,是真是假,一探便知。”


    柳仕新赞许,贺蔷点头,却不置可否,只是揶揄地望向阮伯卿。


    “赠他一方锦帕,这算不算……手帕之交?”


    阮伯卿被他的眼神一刺,脸有些发绿,“什么手帕之交,少来显摆,这叫以帕传‘情’。”


    “荀殷不在,你倒是将他的嘴给带来了。”贺蔷呲牙故意气他,嘴中还添油加醋地说着:“叽叽喳喳,没完没了。”


    柳仕新依旧白衣温润,眼睛直视着燕唐,开口道:“蔷兄说将连如一抬出来,你肯定会露面,起初我还不以为然,没想到如一君的面子当真这么大。”


    燕唐淡然一笑,眉目间无端透出几丝锋利,回道:“我非要看看,那端是人是鬼。”


    他双瞳黑亮,恍然间又锐利如鹰,柳仕新被他一盯,含笑收回视线,望向了窗外热闹的溪岸。


    “世间并非所有都是非黑即白,若他非人,亦非鬼,你又该当何如?”


    “十功难抵一过。在我这儿,可没有功过相抵一说。”燕唐并未犹疑,“他不是人,就只能是鬼。”


    燕唐如是说着,又忽而转过脸来,一字一句仿佛意有所指:“是人是鬼,他心如明镜,比我要清楚得多。”


    柳仕新失神片刻,面上却不动声色,接道:“此言有理。”


    水神庙会有喜事两桩:锦汀溪上迎水神诸事顺遂,水上水下相安无事,溪边连如一应邀清源仙的消息不胫而走,口口相传乱了斋藤馆。


    有人上街买肉,无意中听了一耳朵,便兴致勃勃跨进门来,逮到一位相熟的人,兴冲冲问道:“你没看错?当真是连如一与清源仙?”


    被他搭腔的人随手拈了个花生米儿,挣开他的大手,眼珠子向上看人,道:“那还有假?谁有能耐冒充他们俩?”


    这人就坐在门边,美名其曰通风。他的右手旁就是一扇大木窗,窗外的空地长年累月都被一个卖豆腐的小贩占着。


    豆腐小贩将洗得发白的粗布汗巾向肩上一搭,这话飘进他的耳朵里,不由扭脸反驳道:“此言差矣,清源仙与连如一谁也看不惯谁,正所谓一山不容二虎,我赌他们一方为真,一方为假,肯定有一个是被冒充的。”


    “打赌?”


    小贩许是心燥,声音有些刺耳,馆内的人纷纷探出头来,笑看他大放厥词,拱火般问道:“赌什么?”


    小贩始料不及,哑然一晃儿,粗大的手掌重重拍在悬于扁担两头的箱笼上,说:“若我输了,就给诸位一人一块白豆腐。”


    馆内的人欣然应了,又问:“那你说,他们二位谁为真、谁为假?”


    小贩哪敢截口直断?他稍显窘迫,将肩上的汗巾扯下来换了一边搭,期期艾艾道:“我也是道听途说来的 ,至于清源仙与连一君谁真谁假,我这等凡夫俗子,辨也辨不出来,诸位何苦为难我?”


    小贩说着说着,也觉察到这些人只是拿他取笑,声音便愈发低了下去,腰也跟着弯了下来,将三指宽的扁担挑在肩上,荷起两箱豆腐“吱呀吱呀”着远去了。


    斋藤馆第一扇窗下陡然间变得空旷,邻近的摊位渐渐挪移过来,吆喝声一道赛一道响亮,馆内的人却在揣摩豆腐小贩的话。


    “清源仙与两位出世之士,已有许久未曾露面,若被有心人钻了空子假以代之,也不是没可能。”


    “那可就热闹了。”


    “怎么说?”


    “若连如一为真,给他送帕子的清源仙就是个假的,清源仙素来以清雅自居,能放任自己的名声被他人如此败坏吗?她必定不会轻饶了此等狂徒。”


    “若清源仙为真,应她邀约的连如一就是个假的,如一君卓然超尘,不是谁都能与之比拟的。三日后华胥台上,假的连如一必定会露出破绽,清源仙断不会轻饶了他。”


    “倒是热闹。”


    红台上的醒木一敲,说书的老头儿呛得脸皮泛红,也拉不回馆内众人跑了十万八千里的心神。


    大戏在前,他们油然而生一股急不可待的疯狂。


    消息不论真与假,热闹就好。


    燕唐自华胥台迟迟归来,元宵掐算着时辰,在燕府门前迎接。


    他难得机灵一回,有意留了个心眼儿,细细打两个着燕唐的脸色,见他脸上看不出喜怒来,只好战战兢兢赔着小心,一路亦步亦趋走到兰芳榭,后颈的汗微湿了衣衫。


    燕唐停在廊下,忽然顿住了脚步,折扇吊在腰间,有一下没一下地逗弄着透云儿,不经意问道:


    “我看府里多了几位面生的嬷嬷,她们手里捧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元宵回想了下,才解释说:“是各个庄子的账本儿。眼下六娘子忙着筹备与柳氏的婚事,元氏也乱着,婵夫人要主持大局,老太君做了主,要将府里的帐交给融郎君暂管。”


    燕唐用手捏了下透云儿赤色的喙,对此并无异议。


    “融表兄心细如发,让他来打算盘最是合适不过。”


    透云儿乖巧地立在燕唐肩上,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手心。


    燕唐不期然露出个会心的笑,指腹轻轻摩挲着透云儿蓬松的羽毛,低声问:


    “你来猜猜,她什么时候回来?”


    元宵听在耳中,惊在心里。


    燕奚二氏同在锦汀溪,若真思慕如潮,驾车赶去不过两个时辰,怎么到了燕三郎君这儿,他与奚静观就好似是一个天南,一个地北,天涯海角永不相会了呢?


    情情爱爱犹如漩涡,燕唐甘之如饴,又愈陷愈深。


    他自己并未所觉,却看得旁人心焦气急。


    元宵张张嘴,又将话咽了回去。


    他暗道一声随缘,扬声问:“三郎君可要吃枣儿?”


    “吃。”燕唐比了个手势,“要两碟。”


    日月轮换三两遭,一声嘹亮的鸡啼划破了长空。


    奚府大门紧闭,如雷的暴喝声却如一道惊雷,将途径的两位妇人骇得一惊。


    前头的人拍着胸|脯,在巷子里斜出一点身|子看了看奚府门前的几位带刀护院,后怕道:“奚府又在闹腾什么?”


    “还不是奚昭那个混世魔王?”同行的人猝不及防对上护院探究的目光,忙将她拉了回来,道:“他的禁闭还没关完呢,今儿又跑去后山捉了只山鸡来烤,被奚公逮了个正着。”


    二人提着菜篮继续赶路,闲谈声却没落下来。


    “奚小娘子也不管管?”


    “奚昭自作孽,奚小娘子才不会管他。前几日奚昭跑去挹水庭,奚公发了好大的火,他假借萧夫人之名请奚小娘子来相救,也没见奚小娘子为他求什么情。”


    “这两日奚小娘子也没个消息,她回燕府了?”


    “没有。她还在奚府,这会儿准是与奚公一同训诫小霸王呢。”


    华胥台外一切如常,偶或有人途径于此,目不斜、眼不转,仿佛对清源仙与连如一齐聚一事未有耳闻。


    燕唐起了个大早,精雕细琢的小玉冠又顶在了头上,玉坠折扇一个不忘,端方如厮的打扮,倒与“纨绔”二字沾不上边儿了。


    他对连如一有万分好奇,以己度人,想必连如一亦是如此。一言以蔽之,二人绝非如坊间猜测那般相看两相厌。


    燕唐心间涌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期许,冥冥之中,他便断定,连如一会是他的知心好友。


    雅间内并无第二人,静得出奇。


    燕唐等得久了,不自觉地把玩起了折扇。


    贺蔷在府中困着出不来,柳仕新历经艰辛终于抱得美人归,也开始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华胥台上下只开了两间雅间,顶峰之处只有燕唐,与之相邻的那间房中,上下两颗脑袋在门缝儿里不停向外张望,一颗属于阮伯卿,一颗属于荀殷。


    阮伯卿急出了汗,胳膊肘儿不停撞着荀殷,颠来倒去只问一句话:“来了吗?”


    荀殷也只有一句话应答:“没来,猴急什么?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几道透明的光柱打在门前,脚步声终于缓缓传来。


    荀殷望过去,神情忽然一肃,木头似的呆愣片刻,又不敢置信地将脸贴上门框,倒吸了一口冷气。


    阮伯卿急切得快要跳脚,也跟着他探视一眼,眼前却迷迷糊糊朦胧一片,只能依稀瞥见个人影,要紧的东西半点儿也没瞧清。


    待荀殷直起身板儿,阮伯卿忙追问道:“荀兄,你怎么这般神情?”


    荀殷看他求知若渴,高深莫测地摇摇脑袋,坐回木凳上为自己倒了杯凉水压惊,清水下肚,他那两片发白的嘴唇才上下一碰,道:“燕三啊燕三,汝命休矣。”


    阮伯卿挠破头皮也想不出因由,外头忽然传来清脆的敲门声,还未等他凑到门缝儿前偷看,耳边就传来了几道开门声,他神情一喜,紧跟着听到的,却是干脆利落的合门巨响。


    燕唐的三魂七魄在九天游荡一圈儿,才定定地回了躯壳。


    他背靠着门,念了两句《金刚经》,才小心翼翼将门拉开一点。


    “怎么是你?”


    门外的人扬眉一笑,“是我。”


    燕唐看着眼前人的如花笑颜,心头一阵恍惚。


    梦回洞房花烛夜,良辰吉缘时。


    050 白浪河


    奚静观拆了发髻, 未施粉黛,换了一袭男装,三千鸦发束作马尾, 半指宽的赤色束带垂落下来, 被她用一指轻佻地勾起, 配上眉眼弯弯,笑道:“我满怀诚意赴约而来,清源仙不请我进去?”


    燕唐不知哪里出了差错, 藏在身后的手心渗出了细汗,他不死心地向奚静观身后瞧了一眼, 后又瞥见她腰间的一把银鞘剑, 才将门拉开一点, 侧了侧半边身|子,将奚静观让了进来。


    眼下此刻, 燕唐倒与隔间的荀殷互通了心意,脑中只有一个念头愈发清晰。


    “呜呼,吾命休矣。”


    奚静观不比燕唐,她略施小技便纵观了全局,满面闲适, 怡然自得。


    她那一双明亮的眼珠儿时不时往燕唐脸上瞧去,言表之内,尽是揶揄。


    燕唐无端生出一点被调戏的羞赧,千百思绪转了又转, 犹然身在梦中。


    奚静观落座后喟叹一声,直接开门见山道:“燕三郎君, 快来与我说说, 你明明是堂堂八尺男儿, 怎么摇身一变,却变作了弱柳扶风、惊才绝艳的清源仙?”


    燕唐斟酌过来,推敲过去,舌头好似打了死结,平日里信手拈来的花言巧语都化了雾,消失得无影也无踪。


    奚静观好整以暇,也不催他,静静待他回神,两只手将燕唐学得惟妙惟肖,撑在下巴上,显得玩味十足。


    “这就要牵扯出一段往事了。”


    燕唐端正坐姿,故作深沉,着实不想再忆此事,妄图将遮遮掩掩糊弄过去。


    奚静观抬手,将一边的耳朵向前轻轻一推,笑涡儿露了出来,杏眸中闪烁着期待的光芒。


    燕唐见状连道要糟,悔恨出门前没看黄历,自知躲避不过,只得老老实实一字一句道:“我又不是大罗神仙,哪能平白变出女儿身?这件事,还要从几年前说起。”


    他落了话音,犹不死心地看向了奚静观。


    燕唐的握扇的手上下不住翻动,奚静观眼见那把折扇将要晃出残影,探出两根手指向他手腕上一搭,含笑说:“你只管说给我听就好,我又不会笑话你。你我既是夫妻,你这样藏着掖着,我要多想的。”


    她秀眉微蹙,看上去颇为惹人怜爱,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


    燕唐的唇角不受控制地勾起,故作云淡风轻道:“你知道我是个闲不住的,某日,我心血来潮,与贺蔷他们约在锦汀溪几里外的白浪河上,看烟波浩渺,赏好情好景。好巧不巧,船上就放着一把琴,我忖度着,空有美景,却没有弦音,不失为一大憾事。在下虽然不通音律,却也习得过些皮毛,安耐不住手痒,就去船头试了一把。”


    奚静观微惊,她还道其中内情会如何跌宕起伏,原来不过是一场误会而已。


    燕唐从不自提此事,贺蔷与荀殷几人也鲜少调侃,久而久之,连他都要忘了自己还有这层身份。


    奚静观定定地看向他,到底没忍住笑意,道:“燕三郎君好气运,不过小试牛刀,就美名远播了。”


    燕唐喜欢看她笑,思绪一飞,话就偏了题:“你若喜欢,我也可以日夜奏琴给你听。”


    奚静观唇边的笑意遽然蔓延开来,又问他:“后来呢?”


    “后来……”燕唐用折扇挡住下巴,嘴角向下一掉,原想作出个委屈的样子,脸边的笑涡却被挤了出来,“那日雾气渐浓,船与船间又隔得远,河上无人认出是我。”


    燕唐看似随意,却又极为谨慎,更名改姓在奚静观意料之中,她颔首,示意燕唐继续。


    燕唐又道:“白浪河上的歌姬久负盛名,听曲儿的人口口相传,不久后,连锦汀溪的人都认定我是白浪河上的一位歌姬了。”


    奚静观却一语直中要害,似笑非笑地道:“燕三郎君又是个闲人,怕是没少去白浪河上奏琴,清源仙的名号才逐渐响亮了起来。”


    燕唐脸上的神色却变了一变,宛若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暗潮涌动,不知是惆怅还是感伤,道:“我无事时,是不往白浪河上去的。”


    奚静观眸光一动,问他:“什么才算有事?什么又算无事?”


    燕唐将笑开来,眼睛望向了华胥台的窗外,没头没尾道:“有事便是情深,无事便是缘浅。”


    奚静观心头一颤,喉间情不自禁地干涩起来,种种念头辗转几遭,开口却说:


    “‘清源仙’这个名号,是你亲自起的?”


    燕唐回过头,方才的神色已被收尽,出乎奚静观意料地摇了摇头,说:“白浪河虽与锦汀溪隔了不少路,但我阿耶是猫,我是被他逮的硕鼠,我怕被他知晓,只好胡乱起了个名儿遮掩身份,可我起的名字,却不是‘清源仙’。”


    奚静观顿了顿,没来源的紧张起来,“那是什么?”


    四目相对间,折扇掩住了燕唐的唇,他道:“姜故安。”


    奚静观小声念了两遍,由心的悸动忽而汹涌而来,她像是无意中寻到了尘封数年的壁画,铅尘洗净,露出朵朵丹华,落进她的眼帘,却在心上扎了根,绽放出绚丽的花。


    奚静观心中自有壮阔波澜,调整思绪后便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燕唐,想透过华服锦衣,看一看他的心。


    看看其中,是否深藏着无人知晓的爱意。


    燕唐沉默好一阵,折扇在手心中拍来拍去,待到手心被敲得通红了,才半是犹疑半是心虚地指着奚静观腰间,问她:


    “这把好剑,怎么失了剑穗?”


    连如一花间舞剑,潇潇一影名动满城,种种传言不一而足,却无一不将他腰间佩戴的那柄剑说得绘声绘色。


    可奚静观腰间的这把剑,却没有鲜红似血的剑穗。


    奚静观瞳孔中的讶异转瞬即逝,她抬起眼有些不解,许是没想到他不先问人,反倒先问起了剑。


    她思索片刻,露出一点小白牙,回答道:“没丢,送人了。”


    “送谁了?”燕唐神色一凛,一话紧赶着一话,心头警铃大作,“我识不识得?”


    奚静观仰了仰脸,眉目洒脱飞扬,如此随意的打扮却掩不住她的艳色,偏偏燕唐又生了一双慧眼,窥见的何止一隅?


    他见过儿时天真无邪的奚静观,也见过清绝傲然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奚静观,成亲之后,更是见过她哭,见过她笑,可此时此刻直率夺目的她,燕唐却是第一次见。


    自认知之甚深,却是管中窥豹。


    燕唐掉开视线,平静了瞬纷乱的心神。


    奚静观接上了他的话:“剑穗我给了引鸟儿,就挂在他那个酒葫芦上,燕三郎君真是贵人多忘事,你可是亲眼见过那葫芦的,怎么就给忘了?”


    燕唐讷讷,眉间却是一缓。


    “你们的师徒情分,倒是比我想象得深厚不少。”


    奚静观咂摸了一会儿他的话,品出一点酸味,轻笑一声,起身将敞开的木窗掩上一扇,亮堂堂的光束为她镀上一成柔和的光,燕唐看不见她的神情。


    “我早就说过,我与引鸟儿是各取所需,师徒只是挂个名头,他不认真,我也不当真。”


    燕唐沉思须臾,想问及引鸟儿的去处,想了一想,却是作罢。


    奚静观就近落座,与燕唐仅隔了二三寸,偏过脸来,话里带着笑音,轻轻柔柔道:


    “不过看过剑穗的是燕三郎君,你是清源仙,见没见过,我就不得而知了。”


    燕唐的面皮看似厚实,一遇上奚静观,却又薄如蝉翼,不堪一击。


    他举起两手到耳边,想要就此掀过这一页。


    “请奚小娘子高抬贵手,饶我一饶。遇上你,我只有当手下败将的份儿。”


    奚静观拱手,接道:“承让。”


    燕唐仿佛受了绵绵一掌,搜肠刮肚,终于灵机一动,问她道:


    “我忽然记起一件事来,你我成亲那晚,在巷子里归来时,你说你不爱怀真抱素的如一君,独爱一贫如洗的清源仙,可是作伪?”


    “不是。”


    奚静观想也不想,脱口便答。


    “不是作伪。”


    燕唐缓缓勾起唇角,凑到她跟前,点漆般的双目摄人心魂。


    “静观,你该不会……偷偷仰慕我许久了吧?”


    奚静观不躲不闪,神态自若应答道:“彼时的我可不知清源仙是男是女,你非要让我在清源仙与如一君二者之间择其一,若我选了如一君,岂不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多少有损风雅。”


    她这话前半句是发自内心之言,后半句却多少有些不着边际。


    燕唐先是一愣,半晌才幡然醒悟,知晓她是在模仿自己。


    折扇扇出一缕微风,恍然大悟后,燕唐仿佛被鬼迷了心窍,用收拢的折扇挑起了奚静观的下巴,薄唇一启,道:“怎么好的不学,专学坏的。”


    奚静观不想他竟然如此大胆包天,呆滞一瞬,才把两道视线向窗外一转,道:“对过的高台上宾客满座,想是有不少人望眼欲穿,眼睛都黏在这个雅间里。”


    燕唐循着她的话,透过半开的窗儿往对过的楼台一瞥,略有遗憾地连手带扇地收了回来,说:“可惜了,他们乘兴而来,却只能败兴而归,咱们好得很,可没有热闹演给他们看。”


    他手中还握着那柄折扇,转念再一想,奚静观既是连如一,这折扇的价值也要跟着水涨船高,可它在燕唐心中本就是无价之宝,如今倒是愈发难以衡量了。


    他一言落地,脸上又浮现出些许忧色,关切道:“众目睽睽之下,你是怎么进来的?”


    “用脚走进来的。”奚静观调皮地晃了晃脚尖,道:“我常年在病榻缠绵,见过我的人少之又少。况且,众人都知晓,奚家的小霸王今晨又挨了训斥,奚小娘子正为他说情呢。就算有人长了十八双眼睛,也不会看出来舞剑提影的连如一与病恹恹的奚静观是同一个人。”


    燕唐正要夸赞几句,奚静观却又话锋一转,问道:“那你呢?一会儿你又该如何自处?”


    燕唐的折扇在胸前晃出一道白影,他不急不躁,颇有运筹帷幄之姿,云淡风轻道:“我大摇大摆进来,大摇大摆出去。若有人问起,我便说,是我假冒了清源仙,借她的名头邀如一君来此一叙。”


    “可你与连如一可素无交情,平白无故的,邀他作甚?”


    奚静观不信,再次开口询问。


    “我喜欢她,行不行?”


    奚静观的眼刀还没飞过来,燕唐便笑着自圆其说,一根根掰着手指说:“我喜欢连如一的琨玉秋霜,喜欢连如一的渊清玉絜,喜欢连如一的芒寒色正……”


    “收收您的神通罢。”奚静观摆手,打断他的滔滔不绝。


    燕唐双眸一低,手指扣着扇子,佯装屈意:


    “我难得记了几句词儿,可全用来夸你了。”


    奚静观一眼看穿他的心思,却懒得说破,脑后的赤色束带晃了两晃,她另辟蹊径,两手拱作一拳,道:“话不投机半句多,燕三郎君,不如我们就此别过。”


    燕唐脸色一变,忙改口将话题引了回来,犹豫一瞬,小声问道:“你借故出府,只是为了做一回连如一吗?”


    奚静观被问得满心疑惑,反问他:“你怎么会如此认为?”


    燕唐的眉头越皱越紧,卖起惨来愈发得心应手。


    “我就让你如此信不过?”


    奚静观觑了觑他,才说:“分明是奚昭捅了篓子,我出府出得光明正大,怎么能是借故出府?你可莫要冤枉我。”


    燕唐瞬间又飞上了云端,奚静观瞧在眼里,不由又添了一句:


    “我只是顺水推舟,设下一计,引你上钩。”


    燕唐变脸变得比孩子还快,摇着折扇倚在窗边,学她道:“不巧,我也是将计就计,钓你这条大鱼。”


    奚静观歪头,并不戳穿他漏洞百出的话。


    折扇忽而又被收拢,燕唐又疑惑道:“我却不知,自己是何时露出了马脚。”


    “不急,你可以慢慢想。”


    奚静观轻飘飘地避开了话锋。


    无论是燕席送画,还是雀栖春枝,抑或是望春风内的舟上琴音,燕唐的狐狸尾巴一个接一个地摇到了奚静观跟前,她又不是心盲眼盲,一经推敲,便想明白了其中关窍。


    奚静观也有一事百思不得其解,“说起来,我还不知,你既才高,又何故如此藏拙?”


    燕唐噤声后,才短吁道:“祖父入望眉涧前夕,曾说过一句话”


    奚静观皱起了眉:“什么话?”


    燕唐不消细想,早已将那句话倒背如流:“若保燕氏长盛不衰,必要藏其锋,掩其芒。”


    奚静观愕然不已:“说的是你?”


    燕唐谦虚:“正是区区不才。”


    奚静观缄默,“阿娘怎么说?”


    天下英才豪聚京州,为人父母者,无不望子成龙、望女成凤,毕生所求,也不外乎子子孙孙史册流芳、有所作为。


    “阿娘自是追根问底,可祖父却只是摇头,说……”燕唐话语轻快,并无不忿,宛若在闲谈家常,“天机之道,言尽于此。”


    “燕唐……于你而言,何其不公。”


    奚静观恍惚间又回到了儿时,眼前浮现出一道小小的人影,在人群中何其夺目,迎上她的视线,笑中就藏着另一个春天。


    “怎么会?”燕唐满不在意道,“我生在锦绣丛中,长在温柔乡里,金银玉器无一漏缺,安然闲适一散人,又得偿所愿,天赐金玉良缘。我倒是觉得,天公待我不薄。”


    燕唐不知何时绕到了奚静观身后,一手落在她右肩之上,话中柔情蜜意,无一作假。


    他自认常乐,所以知足。


    奚静观侧了侧颈儿,羊脂般无暇的脸颊蹭了蹭燕唐的手背。


    他既如此想,那个噩梦,便做不得真了。


    奚静观不禁暗暗长舒一口气,悬起的心终于放回了肚子里。


    梦不成真就好。


    奚静观的声音有些哑:“燕唐,酉时二刻在兰芳榭等我,我想吃桂花糕了。”


    燕唐略一垂眸,看到了奚静观耳垂上的一点粉色疤痕,他探指点了一点,眼中的柔情顷刻间就满溢而出。


    二人说东道西,掐算着时辰作别。


    奚静观前脚才跨出华胥台,荀殷与阮伯卿就一个凑着一个敲响了雅间的门。


    “燕三!燕三!燕三!”


    “叫魂儿呢?”


    燕唐一开门,果然迎来了四道视线火热的打量。


    荀殷与阮伯卿上看下看、左看右看,观察过来再观察过去,最后将视线落在了燕唐脸上。


    他们不肯放过一点蛛丝马迹,凑近些许细细审视一番,什么也没找到,才大失所望道:“怎么不见巴掌印?”


    燕唐当即给了他一扇,“你若想要,像我这般助人为乐的人,可以大发慈悲赏你两个。”


    阮伯卿点头再摇头,似是痛心疾首,“我今儿才算知晓,什么叫‘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这话多有歧意,阮伯卿却不自觉。


    燕唐此时可生不起气来,整了整衣衫,银子搁在圆桌上,大步迈出了门。


    二人很快追了过来,“你做什么去?”


    “回府,等人。”燕唐遥遥答道。


    “等谁?”阮伯卿一时没反应过来。


    荀殷怼了他一胳膊肘,“自然是等奚小……”


    他说到一半儿,看向下层木梯上马不停蹄的燕唐,临了又转口道:“自然是等咱们花间提影的如一君了。”


    阮伯卿听不得他用这般语气说话,搓搓胳膊,才皱眉说:“你若羡慕,也应了花婆婆说的亲事得了。”


    “去去去。”荀殷顿感厌烦。


    燕唐却忽的停住了脚,扬起声来向上回道:


    “如一君莅临,自当扫榻以待,倒屣相迎。”


    “扫榻以待?这都什么跟什么?”阮伯卿抚掌大笑,会错了燕唐的意,他笑过后,还不忘向荀殷道:“看来燕三读的书也没比我好到哪里去。”


    荀殷与他狼狈为奸惯了,这会儿却咂摸出来一点不对劲,可他没在意,也不愿细想,嘴比脑子动得还快,一句话将两人都贬了一通,说:“乌鸦落在煤堆上,何苦笑煤黑。”


    连日枯竭的兰芳榭迎来了源头活水,元宵将桂花糕的事交代下去,厨娘齐齐来了精神,将各式各样的桂花糕一碟碟送进了房。


    燕唐见了,脸色错综复杂,笑道:“这是要将人吃成桂花么?”


    元宵看他心情甚好,心也跟着放晴了,才敢如实说:“三郎君是当局者迷,我们是旁观者清,前日的您简直要吓死人,笑也笑着,却让人瘆得慌,连蘅苑的嬷嬷都不敢来搭话,门口的童儿连花绳儿都不敢翻了。”


    折扇尖儿隔空点了下元宵的脑门儿,燕唐道:“莫嘴贫。”


    月色溶溶,燕府的门房袖着双手守在府门前,没等来奚静观,却迎来了位不速之客。


    那人缩在巷子里,躲躲藏藏、畏首畏尾,打眼看去便晓得他不安好心。


    几个门房对视片刻,入门寻了个孔武有力的护院。


    护院性子急,走过去提着那人的衣裳领子就给揪了出来。


    猝不及防的光亮刺激下,那人眯了眯眼,用宽大的衣袖遮住脸,护院踢了他一脚,大声呵斥道:“你是何人?为何鬼鬼祟祟藏在此处?”


    门房跟着凑过来,看那人身形眼熟,思忖许久,又上前几步,想要辨认清楚。


    可门房还没走近,那人就将挡脸的袖子拉了下来,露出一张泛白的脸。


    “我,文从嘉。”


    护院依然横眉立目,瞧见他衣衫上的脚印,严峻的脸色却有所缓和。


    一开口,他就换了个称呼:“文郎君来找谁?”


    文从嘉露出怯态,“我找陶融郎君,烦请诸位代为通传一声。”


    晨光喷薄而出,兰芳榭檐下的鸟儿却没啼鸣。


    燕府的嬷嬷手上忙碌着,嘴巴也没闲下来:“奇了,怎么就给赎出来了?”


    身边的人抬来一只木桶,碗大的瓢在水上飘着,“谁知道他是发了什么横财?”


    锦汀溪好似一汪清湖,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清源仙与如一君相逢一聚的事很快被另一道石破天惊的消息掩了过去。


    ——文若雨被文从嘉赎出挹水庭了。


    元宵与喜官一句接着一句说个没完,奚静观与燕唐听了半晌,才问:


    “文金秀怎么就肯放人?”


    元宵不知如何作答,看向了喜官。


    喜官听来的到底比他详细得多,撇撇嘴说道:“她的心眼儿比针尖儿还小,当然不肯……”


    正说着,团圆就撩开了次间的纱帘,额上的汗珠都来不及擦,气喘吁吁道:“小娘子,不好了,文金秀带人闹上奚府了。”


    燕唐的青枣还没递到嘴里,听到此话,不由正色道:“奚府?这事与奚府有何相干?”


    团圆喘过几口粗气,才答道:“文金秀说,文从嘉赎人的钱是昭郎君给的,带着几个粗壮大汉,让奚府还人。”


    奚静观还未言语,站在她身后的福官先愤愤不平道:“真是胆大包天。”


    奚静观不置一词,忖度一会儿,才敛眉说:“喜官,福官,随我回府。”


    马车辘辘,回奚氏的路越走越顺,奚静观的眉头却越皱越紧。


    燕唐偏了偏脑袋,宽慰道:“奚昭还做不出这种事。”


    “我知道他做不出这种事,可……”奚静观眉间染上些许倦色,“可他……”


    燕唐听了一半,却已经猜出她的未尽之言,想了想,却生出一点深以为然。


    “情窦初开的年纪,想是受不得离别之苦。”


    文金秀纵是豪横,却也不敢在奚氏撒野。


    她来势汹汹,却色厉内荏,咋咋呼呼闹了一通后,将满腔的火气悉数发泄了,不待萧巽出面,便灰溜溜地带人返回了挹水庭。


    可她人走了,不堪入耳的话却还在众人心头飘,久久不曾散去。


    上回奚昭夜里翻墙偷会文若雨的事被人翻来覆去地说,此事一出,便如迎风点火,一下将锦汀溪燃得沸然不休。


    奚静观甫一入奚府,迎面便撞上了萧巽。


    “阿娘。”


    萧巽难掩绝代风华,好似种种烦心事总是烦不到她。


    她拍了拍奚静观的手,才转向一边,向燕唐道:“唐儿也来了?”


    燕唐乖觉行礼,还没开口,就听萧巽道:“世琼方才还念叨着你,赶巧儿你就来了。”


    燕唐了悟,向奚静观递了个眼色,转脚去了正堂。


    燕唐一走,萧巽脸上的笑渐渐透出几分力不从心,她叹口气,对奚静观道:“小苑儿,去看看昭儿罢。”


    奚静观有一肚子的话要问,萧巽看出她的意图,却轻轻摆了一摆手,说:“昭儿自小就听你的话,你一出嫁,他性子又倔,我与你阿耶,着实管他不住。世琼方才已经打定主意,要将他送往漠北大地去,他的心结,或许此生难解。”


    奚静观沉默许久,才屏退喜官与福官,迈开沉重的步伐去寻奚昭。


    奚小霸王受了挫,任凭他往日如何意气风发,也变得失魂落魄。


    他转眼看来,见是奚静观,鼻尖兀然一酸,哀求道:“阿姐,求求你,让我再去见她一面。”


    奚静观垂下眼,复又迎上他祈求的目光,坦言道:“昭儿,若是孽缘一段,须得当断则断。”


    奚昭眼中的光亮霎瞬间黯淡下去,两肩向下一垮,心神一慌,拐到了死角。


    他赌气道:“那我就去告诉阿耶,说那山鸡是你给我抓的,只是想让我为你出府做掩护,我是冤枉的……”


    奚静观满腔的哀伤顿时横扫一空,抬手拧住了奚昭的耳朵,“奚昭!你还不如不长这张嘴!”


    奚昭被拧得歪了脖颈,双手却合十举到奚静观面前,嘴里还不忘趁机道:“阿姐,你就再帮我一回……就这一回,来世我当牛做马、结草衔环报答你。”


    奚静观闻言微愣,倏然松了手,红唇轻启,不无慨然道:“昭儿,文氏兄妹已经出城了。”


    她的话音还没落地,奚昭便化作一阵风,影子跟在身后跑出了门。


    奚静观立在寂静的门前,望着他消失不见的背影出神。


    伺候奚昭的童儿走过来,小心问道:“小娘子,昭郎君能追上她吗?”


    奚静观认真想了一会儿,“追得上又能怎么样呢?”


    世间易所得,不外乎一厢情愿,世间难所得,不外乎两相欢喜。


    奚家的霸王约莫是发了疯,骑匹白马横穿街道,街边小贩的怒骂声不绝于耳。


    锦汀溪外群山环绕,他狼狈追出三五里,却是无功而返。


    奚昭一鼓作气的痴情被炙热的日光晒得化了一地,他牵着嘶鸣的白马,在山道上走走又停停。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脚尖,又低头看向自己的黑影,影子瘦瘦长长,奚昭苦中作乐地想,影子长大了一点,他也长大了一点。


    可长大了,却不知要去和谁说了。


    奚昭从炽烈走到冷清,从白日走到晚间。


    影子短了又长,明了又暗,一颗惴惴的心泡在水中,又浮到水面上来。


    白马正当壮年,奚昭却像是识途的老马,不知不觉中,就又来到了挹水庭前。


    文金秀发了阵疯,此刻却破罐子破摔,懒得管他,将人放了进来。


    奚昭将白马留在墙外,行尸走肉般行至那方红台。


    红台一切照旧,可惜物是人不在。


    听过文若雨奏弦的镜子还在,照得人如从前一样,歪歪扭扭,谈不上好看。


    奚昭这次没躲在柱子的阴影中,他径直来到那面薄薄的铜镜前,盯着镜中滑稽的自己出了会儿神。


    “我的茶呢?”


    奚昭问在红台外洒扫的童儿。


    童儿摇头,“什么茶?不曾见过。”


    奚昭点点头,一言不发。


    他脚下难得没有踉跄,却觉欣然万物尽皆褪色。


    白马没有久等,就等来了情窦初开又瞬间枯萎的失意人。


    奚昭坐在马背上,眼睛望向远方,空空又荡荡。


    他在心里偷偷画了个圈儿,圈儿里无富也无贵,无雨也无尘,透着酸涩的风。


    风吹鼓了他的芳心,芳心中却裹挟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苦。


    一方囹圄中,只余一片落寞的空落。


    奚昭想:他当真长大了。


    只是遗憾翻涌成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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