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求助
范雅君找我?
陶南风最近吃了睡、睡了吃,闲极无聊,听到范雅君找来,估计是项目上的事,顿时来了兴趣。
从椅中站起,挺着肚子在堂屋溜达一圈,一边走一边问:“有什么事?”
陶守信道:“听她说,是江城化肥厂的办公楼出了问题,层层追责,追到她这个设计师身上。”
陶南风觉得有些奇怪:“化肥厂的办公楼不是盖了蛮多年吗?怎么现在突然出了问题?”
陶守信摇摇头:“我不是搞结构的,也看不明白。她先前来找我,我想着你现在不方便就没有答应,只带着欧阳丞教授跟着她去看现场,情况有些复杂,挺棘手。”
陶南风问:“是什么情况?说来我听听?”
陶守信知道她天天窝在家里,憋得慌,便全当给女儿讲故事,慢慢道来。
江城化肥厂综合办公楼是十年前由江城建筑设计院完成的一件作品,当年的范雅君才二十六岁,委以重任完成建筑设计,六层砖混结构、立面简约大气、平面功能合理,首开先河采取不对称体型设计,主体办公楼与两层会议室就像两个几何块楔块拼接,大胆、新颖,引来同行一致好评。
她也因此一跃而成为江城最为潜力的建筑师,名声响彻全省。
可是,今年六月初综合办公楼的人忽然发现一件事情——放在桌面的笔会骨碌骨碌地滚到地上。
再仔细观察,化肥厂的干部们吓了一跳:楼歪了!虽然倾斜度不大,但却是肉眼可见的倾斜。
请质监站的人过来一测,不得了,楼体不均匀沉降严重!
东面墙体裂缝开始迅速扩展,吓得在办公楼上班的职工根本不敢踏入一步。
化肥厂办公楼当年可是上过广播的明星建筑工程,落成典礼上副市长亲自剪彩,风光一时。
现在明星工程出了问题,这还得了?
市里的记者们闻风而动,涌到化肥厂采访,上至厂长、下至普通职工,问的问题刁钻古怪得很。
问:“请问你们对办公楼歪掉有什么想法?”
答:“我怀疑是特务故意搞破坏,想破坏我们化肥厂的生产!”
问:“用了十年楼才歪,您怎么看?”
答:“肯定一开始就歪了,只是我们看不出来,积少成多,现在才暴露出问题。”
问:“你们觉得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呢?”
答:“严查,必须严查!从勘测、设计、施工到使用……每个环节都请市里派下下来严查!不能放过这个破坏分子。”
市广播电台、市里的报纸都报道了这件事,市里领导高度重视,派专班调查小组蹲守化肥厂,开始全面审查工作。
范雅君作为设计者之一,接受审查责无旁贷。
那一场运动席卷全国,江城建筑设计院的所有历史档案均化为灰烬,十年前的设计图纸找不到。当甲方、施工方一边倒地指责范雅君那创新设计有问题,她有嘴说不清。
甲方说:“我们是甲方,谁会去破坏房屋主体结构?肯定是施工、设计的问题。”
施工方说:“我们严格按照施工图纸进行施工,当时每一个环节可都是设计院、甲方签字认可的,怎么可能会有问题。要说有问题,我看那个范雅君问题最大。她非要搞创新,不同高度的两个几何体楔合,先前我们也没做过这样的工程,如果不是她坚持,谁也不敢这么搞,肯定是她们的结构设计有问题,基础形式不对、配筋不够或者混凝土标号不足。”
设计院当年负责结构设计的人,是叶荫桐,前任院长,范雅君的入行领路人。
只可惜,叶荫桐因为这个项目被打成□□,下放到偏远农村,至今未归。
所有的压力,全都积在范雅君身上,让她喘不上气来。
说到这里,陶守信叹了一口气:“范雅君今年三十有六,也算是建筑行业的女中巾帼。只是世间事本就如此残酷,你若站得越高,跌落时拍手叫好的人便越多。那些嫉妒她有本事的庸人、看不惯她一个女人抛头露面的封建卫道士、恨她出尽风头事事优秀的小人,哪一个不趁机踩她一脚?”
陶南风听父亲这口气,非常同情范雅君,便问道:“难道就任由大家把责任推到范雅君身上?就算是设计问题,那也是结构设计问题,怎么能怪到一个建筑设计师的头上?”
行内人都知道,建筑设计师负责建筑功能与美观,结构设计师负责安全性。
陶守信叹了一口气:“这里又要牵扯到一桩往事。我只了解一点皮毛,具体的你要是感兴趣,不如听听范雅君怎么说?”
陶南风道一声“好。”戴上顶阔边太阳帽便要往外走。
梁银珍忙叫住她:“南风,日头毒得很,你出去做什么?”
陶南风解释道:“妈,我去见一个人。”
梁银珍埋怨地看了陶守信一眼,对陶南风柔声说话:“你挺着这么大个肚子,外面又晒又热,出去做什么?实在是要紧的事,那就让他来家里见吧。”
陶守信看一眼陶南风的肚子,眉心直跳,只得退了一步:“那就让范雅君来家里吧。”
陶守信与陶南风的性格差不多,都不愿意让外人入侵自己私人领地。这个农家小院是他们的家,并不希望有外人来打扰。
只是现在情况特殊,只得退让一步。
陶守信走出家门,从学校把范雅君领到家中来。
范雅君一走进这院子,便感觉清凉舒适。一条水泥路从院门连到地坪,水泥路两旁是菜地与果树,地坪夯实,两侧种着枇杷、桔子树,东面还搭着个葡萄架子,架子下面摆着三张藤椅、一张茶桌。
满腹心事的范雅君一到这清悠所在,焦燥之感渐消。
陶南风身子重,坐在藤椅上没有起来,微笑着打招呼:“范总,你来了,请坐。”
范雅君上了别人家的门,因为匆忙手上什么东西都没有提,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叫什么范总,就称一声姐吧。”
陶南风从善如流,递上一杯梁银珍泡好的清心凉茶:“范姐,请喝茶。”
范雅君坐在椅中,捧着清茶喝了一大口,叹道:“南风,你这过的真是神仙日子。”
陶守信道:“你们聊,我去摘点葡萄来。”
正是葡萄成熟季节,紫汪汪的看着诱人得很。陶守信走进堂屋,拿出一把剪刀、一个竹编篮子,挽起袖子绕到葡萄架下,剪下两串葡萄。
葡萄清甜多汁,范雅君吃了几颗,暑热顿减。
这个时候说起往事,范雅君感觉心情平静了许多。
却原来,范雅君大学毕业之后分配到江城建筑设计院,带她的人正是当时任院长的结构专家叶荫桐。两人一个认真教、一个用心学,师徒之情渐深。
叶荫桐欣赏范雅君独立自主有冲劲,处处关照,还将儿子叶初介绍给范雅君,希望能够结一份亲缘。
范雅君感激叶荫桐对自己的爱护,与叶初谈起了恋爱,两个人感情渐深,眼看着就要谈婚论嫁。
偏偏事情在1969年的时候有了变故。
接到化肥厂综合办公楼的设计任务之后,范雅君一心要设计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杰出作品,大胆地按照功能分区把办公楼分成四个楔块,在不对称中寻求平衡与节奏感。
按照她这个设计,会议区、办公一区、办公二区、楼梯间这四个楔块之间的连接构件的处理便显得十分重要。
叶荫桐在会议上明确反对,但范雅君却十分坚持。
回忆起往事,范雅君眼中有泪光闪动:“当时,叶老师说结构处理太复杂,没必要为建筑美观浪费材料,我却说叶老师太保守。”
陶南风眉头微皱:“后来呢?”
范雅君眼中泪水顺着面颊流了下来:“散会后,叶老师语重心长地和我谈话,说设计者不仅要考虑建筑外型的美观,还得考虑安全问题。不同楔块的交错,对力学测算要求高,目前还有些力学问题没有解决,不要给我们设计院找麻烦。”
陶南风点点头:“叶老说得有道理,他和你说的是贴心话。”
范雅君悔恨不已:“我那个时候太年青,误以为老师这是推卸责任,当党委书记和我谈话时,将老师所说的话和盘托出,还加了一句:难道工人就不能享受美观的建筑吗?我们设计者应该努力服务老百姓,而不是只顾着保护自己。”
陶南风张了张嘴,没有说话。
范雅君抬起手,狠狠地拍了自己脑袋一记:“我是真的不知道书记一直想搞叶老师,他把我这一句话当作指控叶老师的罪证。一纸大字报贴出,各种批判大会一开,叶老师的名声被搞脏、肮臭,打成□□,下放到西北农村,我完全懞了。”
陶南风想了想,问了句无关的话:“叶初呢?”
范雅君呆呆的看着她:“叶初?他恨我恨得牙痒痒,与我分了手。好在他姐夫在化肥厂采购科当领导,想办法把他从设计院调到基建科,这才保住了他的前程。”
听到这里,陶南风愣了一下。
化肥厂采购科领导、小舅子在基建科上班,范雅君的前男友竟然是熟人?
“叶初的姐夫,是不是姓陈?”
范雅君瞪大了眼睛:“是,姓陈,陈大榆,你怎么知道的?”
陶南风苦笑,我怎么知道?陈大榆,那是知青好友陈志路的父亲。
世界可真小。
陶守信听到这里,问:“怎么,南风你认得陈大榆?”
陶南风转头看向父亲:“爸,你忘记了?陈志路是化肥厂子弟,他爸就是陈大榆。”
陶守信这个时候也记了起来:“哦,对,陈志路说他舅舅在基建科,没想到陈志路竟然是叶老的外孙。叶荫桐是国内力学专家,非常有名。正好,你要是遇上陈志路,帮我问问叶老的情况,带我请个安。”
范雅君又悔又痛,泪水止不住往下流:“当时我说错了话,害得叶老师被整,愧对他老人家,我连化肥厂的大门都不敢进。叶初学的是力学,在设计院前途似锦,也是因为他父亲的问题一直在基建科当个副科长,屈才。”
陶守信看她珠泪涟涟,完全不同于往日的飒爽,知道这件事对她的打击非常大。
陶守信也是经历过运动,知道世道艰难的人,从怀中取出一方手帕递到范雅君手中,安慰道:“当年你太年青,不懂得人心险恶,被人利用,不必太过自责。你若有心,不妨打听打听叶老的近况,表达下歉意。”
范雅君听到这样暖心的话语,接过手帕拭泪,喉头哽咽难言,只能连连点头。
陶南风问她:“叶老被下放,那化肥厂办公楼的结构图是谁画的?”
范雅君道:“是叶老做的计算书,结构组的另一名结构工程师绘制。这名结构工程师后来也调离设计院,再也联系不上。”
这就成了一个死结。
十年前的设计项目,范雅君画的建筑施工图,叶荫桐做的计算书,一名结构师画的图,眼在叶老在西北、结构师不知所踪,背锅的只剩下范雅君,难怪范雅君会这么被动。
甲方基建科的叶初恨范雅君害他父亲下放,施工队的人只想甩开责任,范雅君现在孤立无援,只得求助陶南风。
陶南风上一回在毛巾厂宿舍楼项目中表现惊艳,令范雅君钦佩不已。同是女人,她勇敢、自信、专业,还有寻常人没有的天赋。或许她能够帮自己找出化肥厂办公楼倾斜的原因。
陶南风问范雅君:“你来找我是为了什么?”
范雅君看一眼陶南风。
陶南风穿着宽松孕妇裙坐在椅中,手里捧着一杯用桑叶、薄荷、野菊花、甘草熬制成的桑菊茶,模样悠闲自得,脸颊圆润,眉眼清亮。
范雅君知道她怀孕,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想要劳烦你,到化肥厂去看看那栋办公楼。你能一眼就看出毛巾厂宿舍楼栏杆和挑梁质量不过关,对振动频率特别敏感,肯定能找出办公楼歪倒的原因。”
陶南风缓缓站起身来。
当她站起,宽松孕妇裙再也遮掩不住那偌大的肚子。肚子高高隆起,看得范雅君心惊肉跳:“唉哟,一个月不见,怎么肚子大成这样?”
陶南风的笑容里透着股慵懒:“有两个孩子,没办法。”
范雅君看到陶南风的大肚子,正准备喝口凉茶压惊,可惜惊没压住,却被这句话吓得差点被一口凉茶呛住。
“什么?双胞胎!你可真行。”
范雅君咳嗽了几句,吞了一口口水,道:“生一个都艰难,你这一口气怀了两个,辛苦辛苦。”
陶南风微笑道:“还好。”
范雅君无奈,苦笑道:“对不起,是我打扰你了。”说罢,她拱拱手便要离开。怀着双胞胎,肚子这么大,哪个敢开口请她去现场查看情况?
“等一下。”陶南风叫住她。
范雅君站住,转过头看向她。
陶南风走了几步,步伐轻盈,完全看不出来她肚子里揣着两个小宝贝。陶南风有异能护体,天生神力,肚子看着吓人,其实对她影响并不大。只是家里人紧张,整天盯着,这让陶南风感觉有些闷不过。
正好范雅君送过来一件事,听着挺有趣,成功地勾起陶南风的好奇心。
陶南风刚说“等一下”,梁银珍紧张地从堂屋走出来。
“南风,你可不能出门,你身子重,外面天又热,不许出去。”
陶南风被梁银珍如此关照,不由得哭笑不得:“妈,我又不是个小孩子,我知道轻重。”
梁银珍难得板起了脸:“你第一次怀孩子,又是双胎,没有经验,任性不懂事,以为自己事事能干。小心驶得万年船,知道不?”
太过被关爱,有时候也是一种负担。
陶南风在心底叹了一口气,只得冲范雅君使了个眼色:“你先回去,明天上午再过来吧。”
范雅君点点头:“好,那你在家好好休息。”
看到范雅君离开,梁银珍这才放下心来,扶着陶南风的胳膊嘱咐道:“怀孕后期就是得好好注意,虽说你年轻身体好,但也不能跟着那个女人跑工地、看现场。”
陶南风知道梁银珍是关心自己,歪着头看向她:“妈,你现在说的话蛮专业啊,还知道跑工地、跑现场。”
梁银珍被她逗得笑了起来:“这孩子,我在家天天听你和你爸说建筑,都听熟了。那个女人说什么楼歪了,就是想让你帮她找问题的吧?咱们家又不是开问题公司的,凭啥来找你?真是没事找事!”
梁银珍事事谨慎、时时小心,就怕陶南风在预产期之前出什么纰漏。她照着《孕妇手册》里写的,不做大荤大油饭菜,就怕胎儿太大到时候增加母体负担。又做了几双平底布鞋、几条棉麻连身裙,让南风孕期舒适些。
在她看来,这可是咱们家第一个孙儿,再小心都不为过。
陶南风表面应和,其实心里在寻思着怎么出门。
到了傍晚,向北开着旧吉普车回家,将车停在家门口。人还没有进院子,陶南风便迎了出来:“带我出去兜兜风吧。”
向北扶住她肩膀,看着她的眼睛,柔声问道:“怎么?在家太闷了?”
陶南风眨了眨眼睛:“在家呆了一天,想出去转转。”
向北冲着屋内喊了一句:“爸,妈,我带南风出去走走啊。”
梁银珍对儿子还是很放心的,只是追出来嘱咐了一声:“你开车慢一点,莫颠着了南风。”
向北答应了一声,小心搀着南风坐进副驾驶,启动汽车慢慢出了村。
陶南风嘻嘻一笑:“咱们去江北吧。”
向北慢慢将车停在路边,转过身问:“江北太远,就在近处转转就好。不然……爸妈得担心。”
陶南风苦着一张脸:“我是怀孕,又不是坐牢,你们能不能不要这样把我盯得太紧?今天范雅君过来,说化肥厂综合办公楼倾斜,欧阳丞教授这么专业的结构专家都没有找出原因。我想去看看,说不定可以帮帮范雅君。”
向北看妻子一脸的无奈,知道她天生喜欢与建筑打交道,让她长年待在小院里,的确是有些为难。
虽说大家都是因为她怀孕而紧张小心,但现在却成了一种束缚,让陶南风喘不上气来。
向北从后排座椅拿过一块薄被,塞在陶南风的后腰,弯腰轻轻吻了一下她的面颊,眼中满是宠溺:“那你坐稳,护着点肚子,我们开车去看看。”
陶南风灿然一笑,摇下车窗,任风吹来,拂起颊边缕缕长发。
脸庞迎上吹来的风,看着窗外不断后移的景物,心中那点不愉快悄然而去,只剩下对未来生活的畅想。
向北偶尔偏过头瞅一眼陶南风,看她嘴角带笑,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窗外景致,知道她是在家中憋狠了,不由得笑着说:“南风,看来咱们这车是买对了。”
陶南风将手轻轻放在肚子上,感觉到里头小家伙似乎很兴奋,时不时拳打脚踢,像和她的手捉迷藏一般。她的手放在哪里,他们就在另一处踢一脚。
陶南风哈哈一笑:“小家伙也喜欢坐车。”
看到妻子与腹中胎儿互动,笑声清脆而欢快,向北心中满满的幸福感。这一生,有妻有子,足矣。
半个小时之后,漫天晚霞之中,吉普车开进化肥厂的大门。
向北将车停在林荫道下,走下来刚刚帮陶南风打开车门,她便轻快地跳了下来。那利落的身手吓得向北魂飞魄散,慌忙伸手扶住:“小心!”
陶南风稳稳站定,淡定地将碎发挽至脑后,微微一笑。
向北一颗心砰砰地跳:“南风,你好歹悠着点,别颠着孩子。”
陶南风笑眯眯地说:“我感觉,我刚刚跳下来的时候,他俩挺开心的。”
陶南风来过一次化肥厂认得路,两人慢慢朝办公楼走去。
远远便看到那栋办公楼,陶南风停下脚步,凝神细看。
楼体的确有倾斜。整体往东南向倾斜,东南向自六楼向下延伸出一大片红色区域,非常显眼。
陶南风眉头紧皱,心中疑虑陡增。
怎么会这样呢?整个东南区域都呈现出淡淡的粉色,建筑却依然挺立着。按照她的经验,像这样主体部分出现红色,如果没有及时支撑处理,很快便会出现大面积墙体开裂或者垮塌。
可是这栋建筑却是表面没有一丝损伤,就是整体向东面向倾斜,仿佛支撑它的地基忽然失去承载力一般。
向北看不懂,问陶南风:“这楼为什么会歪?”
陶南风摇摇头:“从远处看不出来,得走近一些。”
两人一起慢慢走近。
办公楼大门前有一个圆形花坛,花坛中央一棵硕大的银杏树,绿意盎然。
银杏树下,一道苗条身影依着花坛边沿而立,正是范雅君。
听到有人走过来,范雅君转过身来,眼睛一亮:“陶南风!你来了。”
她迎上前来,目光落在向北身上,疑惑地看向陶南风:“这位是……”
陶南风落落大方地介绍:“我爱人,向北。”
范雅君之前一直很好奇陶南风嫁了个什么样的男人。她有才、有学历、有颜值,这样的女子应该嫁一个盖世英雄才行。
可是眼前这位男人却让范雅君有些失望。
高大、威武、举止神态间带着股悍气,与陶南风的书卷清气完全不搭界。他穿一件军绿色短袖棉衫、一条肥大军裤,一看就知道不是读书人。
陶南风可是凤毛麟角的研究生,她找的爱人竟然不是读书人?
范雅君眼中的失望让向北哑然失笑。这个女人年纪也不小了,竟然把表情摆在脸上,让人一看就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向北并不介意旁人的眼光。他知道在世俗的眼光中自己与陶南风并不般配,可是他自己知道,他是最爱她、最适合她的男人。
没有谁,能够如此理解陶南风的梦想;没有谁,能够如此支持她的事业;没有谁,能够将她爱到骨子里。
崇拜、爱慕、敬重、宠溺,当他将自己的所有一切奉献出来,那便勇往直前,无人能够抵挡。
范雅君冲向北矜持一笑,伸出手来:“你好!我是范雅君。”
向北与她握手,手掌一触即走,态度礼貌且克制:“你好。”
介绍完这两人,陶南风的注意力便转移到倾斜的办公楼,缓缓向前走去。
范雅君在一旁紧张观察着她的脸色,不敢说话,怕打断了她的思路。
作者有话说:
第122章 楼歪了
眼前的红色区域浅浅粉色,还没有到殷红的地步,陶南风现在有了经验,并不担忧。
可是向北却不知道,亦步亦趋,扶住她肩轻声道:“危险,离远点。”
陶南风微微偏头,在他胳膊上靠了靠,略带调皮地说:“放心,我不会让自己放在危险之中。”
向北轻轻一笑:“随便看看,别太较真,咱妈还等着我们回家吃饭呢。”
陶南风一听他提到梁银珍,连忙点头,加快了步伐。眼前红线与白线缠绕,陶南风仔细辨别着。
对于自己的异能,陶南风还在探索之中。
毛巾厂宿舍楼项目让她确定了几点。
第一点,将异能探入,地层底下的白色区域代表的是软弱土层;
第二点,建筑材料外围萦绕的小红点代表材料质量不过关;
第三点,主体结构如果出现红色区域则代表结构有问题,粉色是指有安全隐患,血红色则说明已经达到临界点,马上就要被破坏。
可是,现在这栋办公楼显示出来的问题,就是整栋建筑的东南向,也就是办公二区自六楼到一楼,颜色分布不均匀,六楼由深转淡,整体呈现粉红色。
这代表整个办公二区楔块都有质量问题。
从楼板到梁、墙、柱、基础……全都为红色,可以理解为整体结构有问题,可为什么颜色却由深转淡?如果按照力学传导路径,不是应该越往下越危险,红色越深吗?
陶南风问范雅君:“结构专家怎么说?”
范雅君一脸的苦笑:“能怎么说?外墙斜向裂缝,整体结构不均匀沉降,基础设计的稳定性不足。这个锅……扣在结构组负责人叶荫桐身上,叶老师不在,自然就应该我来背。”
陶南风慢慢道出自己的疑惑:“从我目前探知的结果来分析,六楼墙体承重良好,六楼自东往南三个房间的楼板有结构问题,然后吧……五楼以下墙体、楼板都存在不同程度的质量问题,一直到基础。”
范雅君学的是建筑学专业,更侧重建筑美学、功能设计,对力学、结构只懂得皮毛。听到陶南风的话,她感觉脑子更糊涂了。
“六楼墙体没问题,五楼以下都有问题?那产生这种情况的可能性有哪些呢?”
陶南风一边思索一边回答:“有几种情况。一呢,是结构设计问题。六楼楼板配筋不足,导致应力层层传导,基础负重,地基承载力不足,向下沉降,楼体歪斜。”
范雅君听到连她都这么说,面色苍白,喃喃道:“果然是设计问题吗?”
她颓然后退几步,坐在花坛边沿,整个人的精气神仿佛被抽离。
“叶老师是对的,我不应该坚持自己的设计理念,不应该贸然创新,应该保守点、安全点,要学会先保护好自己。”
这话陶南风听着就有些不高兴了。
“作为建筑设计师,传承与创新是基本原则,怎么能说不应该贸然创新?安全没有错,但过于保守肯定也不对。保护好自己,并不是说四平八稳甩责任吧?当时这栋建筑的独特美为你赢来那么多荣誉,也为你在设计院挣来一席之地,有得就有失,怎么可能不承担任何风险?”
明明比陶南风大了十几岁,是建筑行业的老前辈,偏偏范雅君被陶南风这一通批评下来哑口无言,心服口服。
“这么说来,我创新几何块体型设计并没有错?”
陶南风肯定地点点头,抬手指向夜色下的办公楼:“体型均衡合理,节奏感强,不同方块投下阴影,形成变幻的色彩效果,非常美。你十年前设计的作品,很有灵气。而且,从整体结构来看,不同楔块之间的组合并没有问题,这说明……你的创新并没有错。”
范雅君的脸上顿时焕发出光彩,她激动地抓着陶南风的手:“谢谢,谢谢你的肯定!”
陶南风微微使劲,挣脱开她的手,双手捧着肚子,嗔怪道:“你离我远点儿,别吓着我孩子。”
范雅君慌忙道歉:“对不起,我太激动了。”
陶南风温柔地抚了抚肚子,一脸的慈爱,这让从来没有做过母亲的范雅君忽然内心蓦然一动:拥有一个与自己骨血相连的孩子,是种什么滋味?
向北看了看手表,提醒陶南风:“你刚才说有几种情况,第一是结构问题,那第二、第三呢?”
陶南风冲他笑了笑:“第二,地基承载力不足;第三,顶层荷载突然加大。”说到这里,陶南风忽然眉头微蹙,陷入沉思之中。
如果是结构问题、地基问题,那红色浓度应该是自下往上变淡。因为砖混结构力的传导路径是楼板——墙——基础——地基。层层加码,逐渐应力增加,自然是越往下越危险。
而顶层荷载的突然加大,却能解释为什么红色浓度应该是自下往上变深。因为六楼的楼板承受了过重的负载,发生严重变形,导致整体破坏,所以红颜色最深。
想到这里,陶南风看向范雅君:“你上过六楼吗?”
范雅君摇摇头。
“办公楼现在所有人都已经撤离,不让进。结构专家们察看过东面山墙,冒着危险上了二楼、三楼观察楼板,没有人敢再往上走。”
楼都已经歪成这样了,哪个还敢往上跑?怕自己命太长了么?
陶南风提醒她:“我怀疑,是六楼东头三间办公室擅自改变使用用途,增加了荷载,这才导致整个楼体发生倾斜。”
范雅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什么?怎么可能!好好的办公楼怎么会擅自改变使用用途?而且,什么用途会导致楼体变形?不可能!”
陶南风再看一眼办公楼,那淡淡的粉色真怎么看都不顺眼:“这是我的怀疑,目前还没有论证。”
范雅君犹豫了一下,一咬牙:“好!我信你。”先前陶南风的怀疑都被证明是正确的,这一次哪怕再危险也得亲眼看一看。
范雅君准备进去一探究竟。
刚走到大门前,一条警戒线拉开将她拦住。范雅君弯腰低头钻过警戒线,要往办公楼里去。
刚刚走上台阶,便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怒吼:“喂!给老子滚出来!”
范雅君一愣,两名保安飞奔而来。
两名保安都生得虎背熊腰,快速奔来,一把抓住范雅君,将她往楼外拖。
范雅君哪里是这两名保安的对手,连拉带拽地便拖了出来。范雅君又羞又恼,挣扎着大叫:“我是这栋楼的设计师,我只是想上楼看看情况!”
保安哪里认得范雅君,其中一个讥笑道:“今天上午、下午专家们来了两拔,你算哪根葱?”
另一个吼道:“你没看到警戒线吗?擅自往里头闯肯定是小偷,老子送你去派出所!”
正值暑热,范雅君穿的是短袖长裙,文雅而清凉。
可是现在却被两名保安拉扯,衣领被扯开,露出一大片肌肤,整个人狼狈不堪,羞愤得满脸通红。
向北看不过眼,嘱咐南风坐在花坛边不要靠近,自己则大踏步上前,双手一错,抓住一名保安的胳膊向后一扭。
“啊!”地一声惨叫之后,向北再抬腿一踹,另一名保安也被踢开。
两名保安站稳脚步,冲向北叫道:“你是谁?”
向北将范雅君挡在身后,沉声道:“这位是江城建筑设计院的范雅君高级工程师,这栋办公楼就是她设计的。”
范雅君浑身颤抖着整理被扯乱的衣裳,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陶南风缓步走到范雅君身边,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后背,安慰道:“没事,不怕。”
向北双目微眯,煞气十足,两名保安见有男人出面,气焰顿消,示意一个离开报告上头,另一个留下挡在警戒线前:“这楼要塌了,不允许任何人进入,你们不能这样进去。”
向北问:“那要怎样才能进去?”
保安说:“得我们领导同意了才能进去,不然出了问题谁来负责?”
向北转过身,用征询的目光看向范雅君。
范雅君从口袋里掏出工作证:“好,我等他们单位的负责人过来。”
向北不放心陶南风,再一次看看手表,走到她身边,悄声道:“我们已经出来两个小时了,再不回去……我担心家里人会担心。”
陶南风看一眼范雅君,有些不放心:“我们等一下,等到化肥厂的人出来再说吧。”
向北只得陪着陶南风一起等待。
范雅君以为来的会是基建科的人,心中忐忑,不知道面对前男友叶初应该说些什么。
叶初没来,来的是一个胖乎乎的女人。
她一见到范雅君脸色就变了:“范雅君!你还有脸来毛巾厂?你看看你设计的是什么破玩意,还没用到十年房子就歪了。”
陶南风一挑眉,与向北对视一眼:这个女人是谁?似乎与范雅君有仇。
范雅君一看到眼前女人,挤出一个笑脸:“叶元姐……”
胖女子往地上“啐”了一口,抬起右手上前就是一巴掌。
“啪!”地一声脆响,范雅君脸上便挨了一记响亮的耳光。向北一直守在陶南风身边,根本来不及阻止。
陶南风身怀有孕,行动不灵便,也没及时出手。
两人听到这一声巴掌,肩膀同时一抖,对视一眼:陈志路的妈妈,好厉害!
姓叶,毛巾厂职工,恨范雅君,那这个人显然就是叶荫桐的女儿、陈志路的母亲,叶元女士。
叶元恶狠狠地盯着范雅君:“别叫我姐,听着我恶心!老娘早就想抽你这一巴掌!害得我爸在西北吃了十年的苦,白眼儿狼!”
第123章 旧事
因为自己多嘴,令叶荫桐被下放到西北农村,这是十年来一直压在范雅君心头的思想包袱。
范雅君无时不刻不在后悔,恨自己年轻气盛,没有体会到老师的一片苦心。哪怕叶老的确是偏保守,他也是为自己着想。只有拿她当自己的孩子,叶老才会说出“设计师要学会保护自己”的话。
这是经历无数风雨之后的痛苦经验,是为人处世的一种智慧。或许你可以说他圆滑、胆小、无为,但在那个时代叶老的话何尝不是一种提醒?那个时候的范雅君一心只想创新,设计出独一无二的作品,却遗忘了建筑技术的约束。
悉尼歌剧院耗时14年方才建成,就是为了等待板壳技术问题的解决。
哪怕被整、被禁足,叶老依然坚持写完计算书,对化肥厂综合办公楼的楔块组合部位进行反复测算,这才有了后期顺利落成、使用。
如果不是有叶老的保驾护航,根本就不会有范雅君现在的功成名就。
范雅君被叶元一巴掌打过来,心中没有生出半分怨恨,反而如释重负:“叶元姐,是我对不起叶老师,抱歉。”
叶元哼了一声:“哪个要你道歉?你做错的事,一句轻飘飘的道歉就能弥补吗?”
这一笔十年前的旧账,陶南风觉得自己不宜插手,便推了向北一把,示意他们先回家。既然毛巾厂的人已经过来,范雅君的身份得到确认,但后面的事情就交给范雅君吧。
两人抬腿刚要走,道路那头匆匆跑来一道身影,人未至,声先到。
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的怒火:“陶南风!你乱跑什么!”
是爸爸!陶南风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向北身后一躲,看来是家里人苦等他俩不回,出来寻人了。
陶守信跑得气喘吁吁,他回到家便看到梁银珍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团团转,急得眼泪都要流下来了,见到陶守信回来顿时便哭了起来。
“南风,南风和向北说是开车兜风,这一去个把小时了还没回来,都六点钟了,他们跑哪里去了?不会是开车撞到哪里了吧?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吧?不会是路太颠南风要生了吧?一点消息也没有,我怕……”
陶守信的心一缩,迅速冷静下来。
南风力气大、身体好,又有向北陪在身边,按理不应该有什么事。可外出一个多小时没有消息,的确与往日不同。
因为怀的是双胎,一家都紧张得要命,生怕她外出会有什么意外,都拘着不让她出门。南风向来听话、性格柔和,便乖乖地守在家里看书。研究生考试一结束连学校都不去,只在院子附近散步走动。
陶守信了解自己的女儿,这回她说要兜风,让向北带她出来,绝对不是为了玩儿。
这么一想,陶守信便对梁银珍说:“你莫慌,先前范雅君过来是想请她帮忙找找化肥厂综合办公楼倾斜的原因,她向来对建筑就兴趣浓厚,估计这会去化肥厂了。”
梁银珍一听忙催陶守信:“那你去找找,赶紧去找找,南风还没吃饭,肯定饿了。她现在是双身子,经不得饿。”
陶守信没奈何,只得央求学校小车班的同事,开了车过来寻人。
一到这里,远远看到陶南风与向北并肩站在银杏树下,一颗心这才稍微安定下来。随即而来的,便是怒火。
太不像话了!和长辈招呼不打就跑出来!她不知道自己是孕妇吗?
陶守信一跑近,根本没留意到他俩旁边还有人,劈头盖脸便是一通训斥。
“你知不知道自己怀着孕?啊?!一跑就是三个多小时,天都黑了还不回家,像话吗?想看办公楼明天一早出来不行吗?为什么非要晚上吃饭的点出来?你不晓得你婆婆是个胆子小的?她在家里一直在哭,你知道不知道?
还有向北!南风不懂事,你怎么也跟着?她怀的是双胎,肚子负担重,你让他坐车本来就有些冒险,还一跑就是几个小时,你的心怎么就那么大呢?啊?!”
向北与陶南风低着头,乖乖听父亲责骂,哪里敢开口辩驳?
倒是刚才还在咬牙切齿的叶元,听到“陶南风”这三个人,顿时把范雅君遗忘,兴致勃勃地看着陶守信训女。
等到陶守信训斥完,叶元笑眯眯地走过来,上下打量着挺着大肚子的陶南风:“陶南风?你是陶南风?!”
她忽然咯咯咯地笑了起来:“我是陈志路的妈妈啊,一直听他提起你,今天可算是见着了。”
刚被父亲教训过的陶南风笑容略显僵硬:“叶阿姨,你好,我是陶南风,常听陈志路提起您。”陈志路最怕的人就是他妈,经常在知青点吐槽他妈是个悍妇。
叶元的脾气像一阵风,来得快也去得快。
上一秒还在抽范雅君的巴掌,下一秒便开始和陶南风嘘寒问暖。
“几个月了?预产期是什么时候?有没有害喜?平时吃些什么?你来这里做什么?既然来了,到我家里去坐坐啊。”
陶南风看一眼陶守信,压低声音道:“今天就不去了,我得赶紧回家,我爸过来找我,我婆婆还在等我吃饭呢。”
叶元笑得一脸和善:“你可真是个好媳妇,只可惜我家志路没这个福气。还得谢谢你,如果没有你鼓励他考大学,他哪有那个心读书?”
她又将目光投向默默站在陶南风身边的向北:“你是向北吧?南风向北嘛,我们全家人都知道。谢谢你在农场照顾陈志路,要是没有你,他们这班知青还得受人欺压呢。”
说完向北,她再对陶守信说:“陶老师,都是做父母的,我可得批评批评你。南风虽说是你姑娘,可她眼看着也是要做母亲的人,向北曾经也是一场之主,你这么在外面训人,是不是有些不妥当啊?咱有事回家关起门来再教育,是不是?”
叶元女士长袖善舞,口才便给,一下子便将陶南风三个人的情绪都照顾到了。
陶守信板着脸没有吭声,内心也有点后悔刚才没有控制住。
训斥南风几句也就罢了,向北三十几岁的人了,曾经是农场场长,现在香烟开批发部事业蒸蒸日上,对自家女儿呵护备至。他之所以带南风过来,肯定也是被南风缠得没办法,也是爱她尊重她。自己当着外人的面批评他,的确是有些过分了。
女婿半个儿,什么叫半个儿?
可以当儿子一样疼,可是却不能当儿子一样要求。
陶守信咳嗽一声,对南风说:“饿了没?赶紧回家吧。”
陶南风摸了摸肚子,还别说,真是饿了。
陶南风抓紧时间对父亲说:“爸,我怀疑办公楼六楼有超负荷,这才对楼体造成影响。您和化肥厂的人说说,看能不能让范总上去查看一下。”
范雅君轻声唤了一句:“陶教授……”
陶守信知道她与叶元的公案,便对叶元说:“范雅君与我共事多年,她对建筑的热爱与执着与陶南风多有相似。这回办公楼倾斜,范雅君也很着急。您看看能否行个方便,让她在保证安全责任自负的情况下,上楼探查一下?”
叶元再恨范雅君,陶教授的面子还是得给,她没好气地瞪了范雅君一眼:“就你名堂多!还晓得拉陶教授来帮你说情。这样吧,你先回去,明天上午我们厂里讨论之后同意了你再过来。”
范雅君连声称谢。
叶元再一次盛情邀请陶守信全家到家中做客,陶守信以女儿身体原因拒绝了邀请。
叶元觉得有些遗憾,不过她反应迅速,笑着换了个说法:“那我们明天和志路他爸去你家坐坐?一直想感谢却没有机会。今天能够遇上那是缘分,孩子们有感情是感情,我们两家也得走动走动嘛。”
叶元太过热情,陶守信只得同意。
好不容易寒暄结束,陶守信让小车班的同事送范雅君回设计院,自己则与向北、陶南风一起上车往家走。
路上,陶南风对陶守信说着自己的判断。
“爸,你也帮着了解一下,办公楼倾斜的原因多半是甲方擅自改变使用用途,导致六楼超负载。有可能还是反复不断地超载,产生楼板疲劳应力。如果我没有判断错误的话,六楼东头三个房间的楼板已经产生裂缝,很快就会垮塌。如果进去看的话,一定要注意安全。”
陶守信一听,眉头便皱了起来:“那你还同意范雅君进去查看?”
陶南风道:“范雅君一个人,她动作轻巧,这点力道不足以撼动整个建筑。”
陶守信摇摇头:“最后一根稻草的故事,你没有听说过吗?”
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代表的便是如果已经到达疲劳强度的临界值,哪怕只是轻微的一丝力道,也可能会导致整个建筑的倒塌。
陶南风心中一惊,她有异能傍身,对危险的把控精妙到极致。
可是范雅君却不一样。如果没有陶南风在一旁盯着、及时提醒,进办公室的确可能会有危险。
想到这里,陶南风对父亲说:“爸,明天你去和范雅君说说,如果她要上六楼,一定得等我在场再进去,那个地方最为危险,马虎不得。”
陶守信虎着脸:“你还想出去?”
陶南风转过头看向父亲,神情恳切:“爸,你们不要把我当作易碎的泥人儿行不行?我的身体我最清楚,别看现在怀孕肚子大、行动略有些不方便,但我力气大啊,这点负担不算什么。事关人命,范雅君是我们的朋友,又是一名杰出女性,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她独闯危险之地吧?”
陶守信看着女儿的眼睛。
这是一双亮晶晶、泛着璀璨之光的美丽眼睛。
陶守信心软了。
陶南风是个乖孩子。大人都喜欢孩子听话,可是却不知道乖孩子代表着她很少哭闹,不擅长通过斗争的方式达到目的。
从小到大陶南风提要求都是轻柔和气,睁着大眼睛渴望地看着他。如果被拒绝,她眼中的光芒便会变得黯淡,但却不会哭闹,更不会纠缠,只会抿着唇微笑,说一句:“哦。”
现在,她的眼睛里满是期冀的光芒,就像小时候求自己买本小人书一样。
陶守信叹了一口气:“就算我能同意,你婆婆估计也不得愿意。”
陶南风笑了:“爸,只要您支持我,我就能想办法说服她。再说了,我要是不行,不是还是向北嘛。”
向北这个时候没有开口表态,只微微一笑。
三个人到了家,刚一进院子门,听到汽车马达之音的梁银珍便快步跑了出来。
一见到陶南风安然无恙,梁银珍这才放下心来,掀起系在腰间的蓝布围裙擦拭眼角的泪水。
“回来,回来就好。”
梁银珍没有责骂媳妇,嘴唇哆嗦着连声说着:“回来就好。”
听得陶南风有些心酸,走到她面前,伸臂将她抱住,柔声道:“妈,我没事。就是好久没有出门,憋得慌,和向北一起开车出去转了转。因为心里记挂着化肥厂办公楼歪掉的事情,好奇心起就过去看了看。”
梁银珍被陶南风抱住,听着她温柔的解释,有一种失而复得的幸福感。
梁银珍这一生都在不断经历失去,此刻却在陶南风这里体会到了安全感。
她眼角带泪,嘴角却含着笑:“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肚子饿了吧?赶紧吃饭。”
一家人坐在堂屋吃饭,夜色昏沉,白炽灯亮着,有蚊虫飞来飞去。
孕妇体热、招蚊子,梁银珍与向北一人手中一把蒲扇,帮着陶南风扇风、驱赶蚊子。
陶南风一连吃了三大碗才停下筷子,心满意足地抚摸着鼓胀鼓胀的肚子说:“还是妈做的饭好吃。”
梁银珍的目光停留在陶南风的肚子上,慈爱而柔和。
她收拾完桌面之后,拉着陶南风的手道:“孩子,我不是阻止你工作。我只是担心你第一次做母亲没有经验,不懂得爱护自己。这一回你和向北出去,招呼也没打,把我吓得够呛。”
陶南风忙道歉:“对不起,是我的错,让您担心了。以后我要是出去,一定会说清楚去哪里、去多久。”
梁银珍看她满脸愧疚,一颗心柔得化成了水:“不不不,这一回不是你的错。是我不应该太紧张,事事拘着你。但凡是个调皮的孩子,肯定早就和我吵架了,可是你是个乖巧懂事的,所以才顺着我的意,天天窝在这个院子。”
梁银珍此刻眼前闪过妹妹梁银珠的脸。
当年梁银珠是家中唯一读过书的孩子,她明知加入地下党会有性命之危,但她却义无反顾地走了。
梁银珍能够阻止吗?不能。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世界、自己的梦想,梁银珍喜欢守在小院子里种菜、喂鸡、养孩子,可有些人却向往外面的繁华、热闹与挑战。
陶南风也读了书,还是学历比大学生更高的研究生。这样的女性会像梁银珍一样守在家里吗?不可能啊。
与其拘着她,不如纵着她。
现在是和平年代,不会有性命之忧,陶南风既然喜欢建筑,那就由着她去忙吧。只要知道她在哪里,什么时候回来吃饭,梁银珍就心满意足了。
想到这里,梁银珍抬起粗糙的手掌,轻轻抚着陶南风的面颊。
她的指腹有些毛糙,滑过脸的时候会有轻微的摩擦感。陶南风从梁银珍的眼中看到了怀念、眷恋与敬重。
“孩子,妈不阻你前程。就是有一点,你去哪里记得告诉妈一声,免得妈惦记。”
陶南风歪了歪头,将脸颊贴在梁银珍的手掌之上,闭了闭眼睛:“好。”
陶守信在一旁看着她们母女俩温馨一幕,心中感动。南风能够有这样的婆婆,是她的福气。
梁银珍仿佛听到了陶守信的心声,微笑看向陶守信:“南风她爸,南风是个体贴懂事的孩子,我能有这样的媳妇,是我的福气咧。”
第二天,陶守信特地去了一趟江城建筑设计院,找到范雅君转告陶南风的话。
“你不要一个人逞强,如果想要进去探查六楼东头房间的情况,一定记得通知南风,有她在外面守着能确保你的安全。”
范雅君内心涌上深深的感动。她与陶南风是忘年之交,但平时的交往并不多,自己作为建筑业前辈对她并没有什么关照,反而是陶南风帮她良多,想想真是有些惭愧。
过得一天,化肥厂那边传来消息,允许范雅君进入办公楼查看情况。
第124章 六楼
六月炎天似火烧,一大早知了便叫个不停,那重复而单调的声响让人心浮气躁。
陶南风收到范雅君的消息,约好上午九点在化肥厂见面。
趁着早上天气凉快,向北开车,送陶南风、陶守信往化肥厂而去。陈志路的父亲陈大榆、母亲叶元、舅舅叶初都站在办公楼前等待陶南风的到来。
两家人现在慢慢熟悉起来。
叶元夫妻俩喜欢陶南风漂亮和气,也感激她和向北引导儿子越来越有出息。
知道陶南风和陶守信今天一早要过来,叶元三个人便在办公楼银杏树下等着。
范雅君站在一旁,不敢与叶元多说话。叶初瘦长斯文,戴着金边眼镜,看着范雅君的眼睛里带着压抑的情感。
叶元挡在弟弟面前,瞪了他一眼:“不许跟这个狐狸精说话!”
叶初苦笑道:“我知道。”十年了,当年因为父亲下放而憎恨范雅君,两人绝然分手。可是现在看到她,内心却泛起阵阵涟漪。
尤其听说范雅君至今未婚,叶初更是心跳如擂鼓,莫非……她还爱着自己不成?
范雅君这一次不是一个人过来,而是与设计院领导、结构组负责人赵亮一起前来。事关设计院的名声,院领导非常重视,邀请京都力学专业刘森教授来到现场,一起查探办公楼倾斜的问题。
刘森年纪与陶守信相仿,五十多岁,瘦高个子,京都口音,神情间带着一丝倨傲。他施工经验丰富,参与过大大小小不少结构问题会审,坊间传说刘森教授只需要看一眼墙体裂缝,便能找出症结所在。
市里的专班调查组组长是建设局副局长丁望简,他与其他三位调查组成员、甲方基建科三名成员,热情地与刘森教授握手表示欢迎。
“唉呀,刘大教授前来,真是我们江城的荣幸。您现场经验丰富、眼光独到精准,肯定能帮我们找出问题,提出解决方案来。”
刘森微笑点头:“时间紧,我们先赶紧看现场吧。”
陶南风站在一旁,见来的人这么多,便问范雅君:“今天的阵仗怎么这么大?不是说你一个人上去悄悄看一眼吗?”
范雅君轻声道:“方院长说事关设计院的脸面,必须搞清楚原因。正好趁着刘森教授在,定下解决方案,看有没有办法将建筑扶正。”
陶南风看一眼江城建筑设计院方博院长,这个笑得跟弥勒佛似的五十多岁结构工程师,似乎是在叶荫桐院长下台之后上位的,不知道是整叶老的背后推手、还是坐收渔翁之利的幸运儿。
既然有这么多大专家在,陶南风的态度便非常轻松,全当来看一场热闹。
她与叶元闲聊了几句。
“办公楼的六楼以前是做什么用的?”
“六楼以前是革委会占据了一整层,每天闹腾得很,也不知道干了些什么。去年革委会解散之后,这层楼就空置下来,没人上去。”
“东头那三间办公室呢?没有人进去过吗?”
“没有人进去,锁着呢,连窗户都钉死了。听说以前那里吊死过人,大家都嫌晦气,不愿意上去。”
“那原来革委会的那些人呢?”
“革委会主任和副主任都因为贪污被抓进监狱了,底下那些人本来就是乌合之众,抓的抓、跑的跑,全都不见了。”
听到这里,陶南风便知道问是问不出来什么了,派人上去看看便知究竟。
另一边,刘森教授绕着建筑看过一圈,走到东面山墙之下察看了半天墙体裂缝,摇了摇头,再走到一楼走廊之下仰头看楼板破损情况。
半个小时之后,刘森退后三丈,确认安全之后在方院长耳边低语。
旁人竖起耳朵也听不清,可耳聪目明的陶南风却听得分明。
“如果地基没有地质条件异常的话,那就是主体结构设计的问题,造成基础不均匀沉降,的确是设计院的责任。
现在甲乙双方的存档图纸被毁,死无对证,你们就说是甲方当初没有提供准确的勘测资料,当时的结构工程师叶荫桐因为前期资料不足,这才造成不均匀沉降。
反正你扯我、我扯你,最后总是不了了之。实在不行呢,就让范雅君出面道个歉,她是女人,只要掉几滴眼泪估计记者也不会追究。”
方博连连点头,还竖起大拇指赞了一句:“刘教授您可真是高明!”
陶南风听得直翻白眼:高明,高明个屁。
方博微笑着冲范雅君招了招手。
范雅君走到他面前:“院长,刘教授,你们看出问题了吗?”
方博叹了一口气:“当初施工开挖的时候你应该在现场吧?地质条件并没有异常对不对?”
范雅君有些茫然地说:“六层砖混,基础埋深两米五,这种情况下如果底下有淤泥层,肉眼也是看不见的。所以,虽然我当时在现场,但地质条件有没有异常我并不清楚。”
方博问她:“当初甲方有没有提供地质勘测资料?”
范雅君摇摇头:“没有,不过因为附近地质条件普遍良好,征求甲方同意之后参照旧楼的承载力进行设计。”
方博看一眼刘森,对范雅君说:“前两次结构组专家进场,查看现场之后的结论与刘教授的结论基本一致,大概率还是结构设计的问题。不过也不能把责任都甩到我们头上,毕竟是甲方提供的基础资料不全造成。
这样……你等一下就和调查组的丁副局长解释说,当初甲方没有给地质资料,地基承载力数据不准确,因此结构设计强度相对不足,双方各承担一半的责任。接下来我们出解决方案,协助甲方完成楼体扶正工程。”
范雅君一听,这还是准备让自己背锅啊。
她皱眉道:“方院长,刘教授,有没有一种可能,是甲方擅自改变使用用途,造成六楼楼板超负荷?”
刘森一听便笑了起来:“不可能。如果六楼超负荷,那要是达到楼体倾斜的地步,楼板早就垮掉了!”
范雅君摇摇头:“我想上去看一看。”
方博皱起眉毛,语气变得有些不耐烦:“你这个同志怎么不听劝呢?现在办公楼已经倾斜,没有人敢上去扰动。如果倾斜超过一定数值,整栋楼垮塌也不是不可能,这得造成多大的经济损失!不能因为你一个人的猜想,让化肥厂遭受更严重的损失。”
刘森道:“想知道六楼是否超负荷,找个甲方的人问问不就知道了?哪里需要人上去查看?”
范雅君昨天就打听过,可是什么都没有问出来,办公楼东侧房间在化肥厂似乎是个禁区,竟然无人知晓里面装了什么。
越是神秘,越有可能超负荷。
若不是见不得人,做什么要紧锁房门、钉牢窗户?肯定有问题!
范雅君态度非常坚决:“我昨天已经写了免责声明,化肥厂的领导也签字同意。我一个人上去,出了什么事我负责。”
方博见底下员工不听自己的安排,很是恼怒。
“好你个范雅君!半点组织意识都没有。我是院长,我不允许你上六楼。就按我刚才所说的去代表设计院承认错误,马上着手楼体扶正工程!”
范雅君执拗摇头:“不,结构设计是叶老师做的计算书,没有问题。错的分明是甲方不正当使用所致,我要弄清楚。”
一听叶老师三个字,方博的脸色就变了。
“叶荫桐是个坏分子,因此我们设计院才会批判他。就是他故意搞破坏,所以结构才出了问题。你要是不去说,我去说!正好把责任都推到叶荫桐身上。”
范雅君气得浑身颤抖:“叶老师不是坏分子,他是被冤枉的!他设计的结构绝对不会有问题,你不要往他老人家身上泼脏水。现在已经不兴阶级斗争那一套了,方院长我们要实事求是!”
设计院的人开始内讧,这让甲方的人有点懞。
丁望简提高音量打断他们的争执:“范工,你申请进办公楼探查情况,还签下了免责书,这种为科学不畏牺牲的态度令我们敬佩。现在时间也不早了,你赶紧上去吧。”
范雅君应了一声,深深地看一眼方博:“方院长,我再申明一次。结构设计没有问题,叶老也没有错!”
说罢,转身快步而行。
走过陶南风身边时,范雅君停下脚步,努力平复激动的情绪,道:“那就请你帮我盯着点。”
陶南风点点头:“如果有危险,我会让向北在底下喊,你立刻往楼梯口方向撤退,听到了吗?”
范雅君忽然觉得自己有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感。
范雅君相信陶南风的判断,办公楼倾斜不是结构问题,而是使用不当所造成。虽说上楼会有危险,但她必须去走一趟。
是她的错,她认。不是她的错,凭什么要认下?
她走到叶元面前,深深一鞠躬:“叶元姐,当初是我年青气盛,错把书记当知心人,说了不合时宜的话,害得叶老师下放到西北。今天我进去探查六楼的基本情况,就是为叶老师证明清白。”
叶元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满脸的愧色的范雅君,抿着唇没有说话。
叶初站在姐姐身后,轻声说了一句:“我父亲做的结构设计绝对不会有问题,我陪你上去。”
叶初作为土木工程专业的大学生,自从父亲被打成反派、他与范雅君分手、调到化肥厂基建科,便一直生活得浑浑噩噩。
每天机械性地做着常规化的工作,做几栋职工宿舍,日常修路、补漏、做防水、外墙维修维护。这些工作根本不需要什么专业知识,曾经的雄心壮志被抛到了脑后。
他不敢出头、害怕拔尖,只想把自己淹没在普通人中间,不要让任何人留意到他的存在。姐姐叶元不知道骂过他多少回,可叶初就是做什么都提不起劲来。
叶初不想成家、不想立业,他觉得未来一片漆黑。
这回办公楼倾斜,他忽然活了过来。这栋楼是范雅君做的建筑设计、父亲做的结构计算,这栋楼不应该出问题。
范雅君听到叶初说出“我陪你上去”这句话,错愕地抬头看向他。
两人目光对视,无数美好的回忆涌上脑海。
范雅君眼圈一红,冷着脸说:“不必,多一个人多一份扰动,平添危险。”十二年对她不闻不问,现在突然冲出来逞英雄,谁稀罕!
叶元反应过来,死死抓住弟弟的手,大声道:“你不许上去!”
叶初觉得范雅君说得有道理,便点了点头:“那你去吧。”
无数人的目光注视下,范雅君从大门口进去,走过门厅,顺着主楼梯一步步向上走。
建筑内部空荡荡的,每一步踏上之时便能听到“噔噔”的声音,在狭长的走廊间引发回响。
这个声音在她的心上狠狠地敲打着,耳膜有些刺痛,心跳越来越快,手心渐渐冒出汗来。
范雅君努力放轻自己的步伐,不敢弄出太大的动静。
办公楼外的空旷之地站着许多人,都站在正对着楼梯口的位置,仰头看着。
按照范雅君的设计,楼梯间是一个向前突出的单独楔块,平台位置用镂空的水泥栏板封闭。透过空花水泥网格,范雅君苗条的身影很快便站在一楼体息平台的位置,然后是二楼、三楼……
所有人都屏息以待,不敢高声喧哗。
只有刘森教授与方博院长站得远远的,悄声议论着。
“妇人之见!连甲方都说不清楚六楼那几个房间做何用途,她上去一下就弄明白?”
“就算是革委会的人悄悄用来堆放些物品,那也不可能突破极限荷载值,并不会造成建筑倾斜。”
“就是喜欢出风头,生怕别人不知道她勇敢无畏。这个女人很有野心,看来瞄准的是我这个院长之位啊。”
当范雅君的身影出现在六楼走廊时,所有人都轻声叫了出来。
“到了,到了,她到六楼了。”
“办公楼还好,没有什么动静。”
“她有房门钥匙没?那三个房间连窗户都钉死了,怎么打开看。”
听到最后一个人的话,众的关注点开始转向范雅君能不能顺利打开六楼房间的门。
陶南风一直专注地凝神细看,一分一毫都不敢松懈。
到目前为止,六楼的浅粉色区域并没有明显的变化。虽然随着范雅君的靠近,有星星点点的红色小光点汇聚,但并不足以引发大的变动。
叶初大气都不敢出,死死地盯着那道苗条的身影,眼中满是眷恋与热爱。
她还是那么勇敢,还是那么有冲劲。她对建筑的热爱,永远都如此热切。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比起范雅君,叶初觉得自己既懦弱又无能。
父亲的悲剧不是范雅君一个人的错,那是时代的过错。
真要论起恶,当时的书记、方博主任才是真正的恶人。可是他既不敢对抗恶人,也不敢憎恨社会,却将这份痛苦迁怒于最为弱小的范雅君。
范雅君终于来到最东头的房门前。
当她立定,从包包里取出一把小巧斧头之时,底下人集体倒抽了一口凉气。
“呵……这个范工好野蛮。”
“我还好奇她没钥匙怎么开门,原来是准备直接破坏!”
“这决断力!不愧是女中巾帼。”
范雅君深吸一口气,对准锁口狠狠地劈了下去。
随着范雅君的大力劈下,陶南风的眼前陡然发生变化!
无数的小红点从四面八方汇聚,尽数积在范雅君的脚下,颜色越来越深。
陶南风大吼一声:“危险!”
这一声吼扯动腹部,引来一阵疼痛,陶南风一只手护住肚子,另一只手猛地一推向北。
向北反应迅速,马上双手合成喇叭,对着六楼方向高喊:“危险,撤!”
范雅君听到,却没有马上撤退,伸出手拉开房门。
向北暗自咬牙,再次高喊:“范雅君,撤退——”
门开了一半,楼上的范雅君明显后背僵硬,愣了半秒,快速退回楼梯口。
楼梯间四角设置有钢筋混凝土柱子,刚度与强度都比其它地方更高。当范雅君退到楼层平台,先前的红色光点消散,陶南风这才放下心来。
情绪一放松,她才感觉到腹部一阵发紧,整个人有些喘不上气来,这是宫缩!
《孕妇手册》中的提醒在脑中闪过,陶南风慌忙深呼吸,努力让自己心情平静下来,双手轻轻抚摸肚子。
深呼吸十几下之后,腹部终于不再紧绷,剧烈的胎动也停歇下来。
陶守信在一旁看女儿反复地“呼!吸!”,又在肚子上按摩,吓得不轻,忙扶住她后背:“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陶南风待这一阵宫缩结束,方才定下心神,冲父亲笑了笑:“我没事,就是刚才孩子们有点调皮,踢了我几脚。”
陶守信稍稍放心,皱眉道:“还是得悠着点。”
“嗯。”陶南风点了点头。
旁人没有见过向北,见他在那里大呼小叫的很不满意。只是当时他那吼声太过响亮,吓得大家没敢开口。
待范雅君快步从楼上下来,一切如常,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议论声便开始响了起来。
“哪来的莽夫,瞎嚷嚷什么?”
“危险,哪里有什么危险!”
“这么多结构专家都没有开口,就他在那里瞎哔哔!”
范雅君没有在意旁人的议论,走到陶南风面前,一脸的感激:“多谢,多谢!”
她在六楼劈下那几斧头的时候,内心的恐惧感越来越盛。陶南风的示警响起时,她有一刹那的犹豫。
房门就在眼前,冒险也要拉开看一眼。
第125章 基地
一群人围拢过来,调查组组长、建设局副局长丁望简问:“怎么样?看清楚了没有?”
范雅君的目光依然停留在陶南风身上,顾不上回答丁局长的问题。
陶南风摆摆手,示意没有关系。她现在的全副心神还在腹中胎儿身上,既然范雅君安然归来,她就可以功成身退。
可是显然有爱拍领导马屁的人看不惯范雅君与陶南风的旁若无人。
站在丁望简身边的副组长游安华在一旁阴阳怪气地说:“范工,丁局长问你话呢。怎么,被人一声喊给吓破了胆呗?”
范雅君转身瞟一眼游安华,再面向丁望简汇报:“拉开木门,里面还有一道大铁门,到底是什么情况,没有看清楚。”
游安华嘲讽道:“功亏一篑?你不是挺勇敢的吗?怎么一个大肚子女人随口喊一声危险,你就撤回来了?”
这一句话,瞬间得罪了在场的三个女人。
范雅君:“我可以勇敢,但为什么要做无畏的牺牲?游组长你这话说的,好像我的命比你贱一样!”
叶元没好气地接了一句:“游组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孕妇得罪你了?好像你妈、你老婆就从来没有挺着大肚子的时候!”
陶南风缓过一口气来,就听到游安华这充满恶意的指控,怒意涌上心头。
“你觉得我是随口一喊?那你上去试一试。若是你在六楼走廊东头跺一脚,楼板不开裂……那我便给你赔礼道歉。”
游安华没想到自己随口一句,却引来三个女人的批判,不由得有些头大。他是农村人,生在一个重男轻女的家庭,家里生了五个女儿才生下他,从小娇宠着长大,大男子主义严重得很。
他向来看不惯女人抛头露面,工作中遇到事业女性更是各种鄙视。这回仗着自己是调查组副组长,对设计师范雅君横挑鼻子竖挑眼,不为别的,就因为她是个女人。
在他看来,女人嘛,就应该像他母亲、姐姐一样,在家里辛苦操持家务、生儿育女,无怨无悔地支持男人的事业。像范雅君这种在职场和男人抢风头、指挥男人干活的女人,就该被碾压在脚底,让她们再也没办法翻身。
游安华冷哼一声,扫过眼前说话的三个女人。
范雅君是设计院的人,丁局长对她挺重视;叶元是甲方的人,化肥厂办公室的办事员。这两个女人都有些份量,不好得罪太狠。
只有这个孕妇不知道什么来历,长着一张漂亮的脸蛋,旁边站一个脸上带疤的汉子,想来也没什么背景。
柿子专捡软的捏,这是游安华的处世哲学。
游安华冷笑一声,看向陶南风:“怀孕了就留在家里休息,出来抛头露面做什么?我上去可以,要是上去之后无事发生,那你就乖乖回家待产,不要再出来了。”
在他看来,这可是在丁局长面前刷存在感、表忠心的好时候!
范雅君就是太胆小,因此才错过那个发现东头房间秘密的好时机。眼下丁局的好奇心已经被勾起,偏偏范雅君什么都没有发现。如果他这个时候上去表现一番,说不定明年升职有望。
陶南风拉住向北的手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说话。
“好。你上去吧,记得和范雅君一样,先签一个免责声明。”
听到这句“和范雅君一样”,游安华感觉有些心梗。谁要和她一样?她一个女人,也配自己向她看齐?
向北与陶守信知道陶南风的本事,索性闭口不言,任由眼前这个游安华在她面前上窜下跳。
范雅君犹豫了一下,凑到陶南风耳边道:“真的有危险吗?”
陶南风看了她一眼:“你不信?”
范雅君忙道:“我不是不信你,我只是想问,如果游副组长上去,会不会有危险。”
陶南风微微一笑:“正好,让他上去试一试,看看我的示警是不是信口开河。”
那边游安华正在向丁副局长拍着胸脯吹牛:“丁局,我去探一探!范雅君都站在屋子面前了,却不敢往里再走一步,太令人失望了,胆小无用。让我上吧,保证轻伤不下火线!”
说实话,丁望简还真是起了好奇之心。
化肥厂革委会在整个江城都臭名昭著,整人手段层出不穷、毒辣心狠,虽说这个团伙在去年被连锅端了,但没想到他们还在东头三个房间里留下了东西。
说不定有什么宝贝!
如果能够发现、报警,说不得是大功一件。
范雅君想的是如何洗刷结构设计问题的罪名,而丁望简此刻想的是如何立功升官。
见游安华愿意以身犯险,上楼一探究竟,丁望简很是欣慰,拍了拍他的肩膀:“哈哈,安华同志表现不错,那我们等你胜利归来。”
游安华得到领导拍肩,又称呼为“安华同志”,顿时觉得自己成了丁望简的心腹,激动得声音都变了形:“一定不负众望。”
陶南风撇了撇嘴,还众望,鬼的众!
游安华在与甲方沟通,而范雅君则走到设计院这一方汇报情况。
方博根本不在意六楼有些什么东西,他只关心能不能甩锅出去,顺便打压范雅君一番。如果她承认设计失误,那就完美。只可惜范雅君死倔死倔,和那个叶荫桐简直一模一样。
刘森倒是认真倾听着范雅君的描述,疑惑地问:“你说你用斧头劈开外门,拉开后里头是一道铁门?”
范雅君点点头:“是的。”
刘森问:“铁门上锁了?能不能破坏打开?”
范雅君说:“铁门紧闭,上面还挂着一把铜锁。”
“你怎么没继续劈下那把锁?”
“陶南风在示警,危险。”
听到这里,方博似笑非笑:“陶教授的女儿陶南风?你倒是和她关系好。”
刘森有些疑惑:“楼体倾斜、裂缝密集,这栋楼的确危险。不过……她怎么能够准确知道临界点在哪里?这倒是稀奇。”
哪怕能够精准地计算出来,但刘森敢说这个世上没有哪个力学专家能够一眼看出建筑被破坏的临界点在哪里,并及时示警。
应力大小可以通过专业仪器测度,但没人能用肉眼看得出来。
方博哈哈一笑:“说不定就是故弄玄虚。”
刘森想想也对,释然一笑:“也是,一个二十几岁的孕妇,听说还在读研?再厉害也不可能用肉眼测度临界点,是我想多了。”
范雅君却非常坚持:“不,你们不了解陶南风,她说危险,那就真的是危险。我是退得快,这才没有事。”
看旁边人一脸戏谑的笑,范雅君知道自己无法说服他们,便指了指站在办公楼下面,拎一把板斧准备上楼的游安华:“他不信,非要上楼试一试。你们不妨看一看。”
刘森来了兴趣,抱臂而立,饶有兴趣地看着游安华一步一步往六楼而去。
底下调查组的几个办事员还在鼓噪。
“游组长,好样的!”
“英雄气概,勇往直前!”
“一斧劈开化肥厂革委会秘密基地,发现办公楼倾斜的惊天秘密。游安华这回发达了!”
你别说,最后一个嚷嚷的人,还真有几分当记者的潜质,总结得非常到位。
陶南风嘴角噙着一丝浅笑,看着游安华脚步轻快地向上而行。
陶守信站在她身边问:“有危险?”
陶南风左手捧着肚子,右手温柔地安抚着明显有些兴奋的宝贝们,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道:“他比范雅君重,动作比她急,走上六楼走廊就得开始紧张。”
话音刚落,游安华的身影在六楼走廊定住。
底下人高喊:“游副组长,怎么不往前走了?”
游安华此刻感觉后背有些发寒,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了上来。脚下楼板似乎在颤抖?一踩上去就感觉脚底发飘,像走吊桥一样。
丁望简双手合成喇叭状:“安华同志,有危险就撤,安全最重要!”
虽说发现革委会秘密基地这事是大功一件,但人命关天,丁望简并不想背责任。就算游安华签了免责书,他这个组长也还是有一定的责任。
游安华听到丁望简的话,顿时感觉打了鸡血一般来了力气,他将头探出栏杆,喊了一句:“多谢丁局关心。”
说完,他打叠起精神向前踏出两步。
陶南风眼前再次看到小红点密集地向游安华脚底涌了上去,颜色越来越浓。她轻声道:“危险!”
向北看了她一眼:“要不要提醒?”
陶南风道:“你喊一嗓子吧,如果他非要找死,那就怪不得我们。”
向北走到丁望简身旁,礼貌道:“丁局,现在楼上的人有危险。”
丁望简斜眼瞟过去,一脸的不屑:“你是谁?”
向北笑了笑:“我只是个热心市民,尽提醒义务。至于如何决策,那是领导您的事情。”
说罢,向北转身便走。
来到陶南风身边,向北的态度很是轻松,看着陶南风那挺起的大肚子道:“庭芝、庭玉,我们已经提醒过,他是死是活那就看他造化了。”
陶南风轻笑道:“死是死不了的,也就是楼板垮塌,他摔断条腿吧。”
看到这边的动静,刘森对陶南风产生了一丝兴趣,慢慢走近了一些,恰好听到这一句话,不由得心中一惊。世间奇人异士不少,莫非这女子当真有如此精准的判断力不成?
正寻思间,耳边响起一阵惊呼。
“啊啊啊……救命!”
“完了完了,楼板垮了!”
“快来人啊……游组长掉下去了!”
第126章 陶先生
游安华刚刚踏上六楼走廊,便感觉到了异样。
可是领导殷切的话语犹在耳边,底下还有调查组的手下在鼓舞,他没有停下脚步,继续向前而行。
他记得先前范雅君走到东头房间时陶南风还没有示警,直到她劈开房门的时候才有人在底下喊。即使是喊了危险,范雅君也没有马上撤退,而是坚持打开房门这才离开。
游安华心中暗自耻笑着范雅君。
——百无一用是女人,要她上来有什么用?搞得悲壮无比,其实什么有用的信息都没有弄到。
——两个女人故弄玄虚,一个在底下喊危险,一个在上面抱头鼠窜。要我说女人就不应该出来做事,乖乖在家里生孩子煮饭不好吗?
可是脚下那虚浮感越来越强,游安华一颗心吊了起来。
——不会是真的吧?那个孕妇的判断不会是真的吗?
——我不能死,我可不能死,我好不容易混进专班调查组当上副组长,刚和丁局长搭上线,前途一片光明,怎么能死?
忐忑不安地走到东头最后一间房子前面,范雅君打开的那道木门半敞着,露出里面坚实的铁门。
我去!这铁门比他想像中的更结实。
游安华想到范雅君挥起斧头劈木门的姿态,一咬牙高高举起手中斧头。
斧头还没劈出去,就听到底下有人在喊些什么。他下意识地一转头,还没看清楚周边环境,便觉得底下一空,天旋地转。
整栋楼似乎晃了晃。
脚下楼板垮了!
站在办公楼下的所有人都慌了,尖叫起来。
“完了完了,楼板垮了!”
“快来人啊……游组长掉下去了!”
游安华只来得及叫出一声“啊啊啊……救命!”整个人便掉落到了下一层。
丁望简吓得魂飞魄散,第一反应是往后退。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栋楼歪成这样,要是再受干扰,倒了岂不是把自己也埋进去了?
一群人跑得像风一样,经过陶南风身边时,听到她不高不低的声音。
“这栋楼的鲁棒性不错,局部受到破坏,并不影响整体的稳定。五楼还好,派个人把游组长救回来不会有什么事。”
丁望简一听到这句话,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看向陶南风。
这个孕妇有些真本事!他算是看出来了。刚才就是她丈夫过来示警,只是自己没有理会。现在她说不会有事,是不是真的没事?
丁望简看向身后的手下:“你们派个人上去,把游副组长背下来。”
没想到刚才还一个个表忠心的手下全都吓得往后退。
“组长,楼要倒了,哪个敢上去啊?”
“游副组长上去的时候签了免责书,出了问题也不归我们负责。”
“对啊,我上有老、下有小,还不想死……”
丁望简看着这些贪生怕死的下属,气得牙痒痒。可是要让他上去,那也是千难万难,绝不可能。
五分钟过去,楼稳稳地立在那里,除了六楼走廊楼板垮塌了一部分,什么也没有发生。
现在每个人都相信了陶南风的话。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挺着个大得出奇肚子的陶南风。她的肚子像个倒扣的大脚盆一般,人站着根本看不到脚面,一般孕妇要是肚子这么大,走路姿态就会随之发生变化。
手会下意识撑住腰部,脚也会变成外八字,这样才能努力维持平衡。偏偏她姿态不见半分沉重,仿佛这个肚子里塞的是棉花,一切都是假相。
刚才是她示警了对吧?
刚才她是不是说楼板会垮,人不会死?
刘森不敢置信地看着陶南风,问道:“你是怎么发现楼板有问题,会在什么时候垮掉的?”
陶南风微笑不语。
范雅君想到陶南风所说对振动感觉敏锐,心里已经相信了十成十,这是特异功能!用来探查工程质量问题比仪器还精准!
化肥厂的领导用略带谴责的目光看着丁望简:“丁组长,你们的人受伤了,真的不去救吗?”
游安华刚才身下一空掉落到下一层,闭过了气,等清醒过来才发现自己右腿呈现出扭曲状态,整个人头脸、胳膊、腰……到处都是划痕,鲜血透过布料渗出来,血糊剌呲的,看着很是吓人,不由得眼泪鼻涕齐流,嚎叫起来。
“救命——救命——”
可是,谁敢上去?
丁望简面皮抽搐了两下:“这楼不安全,怎么救人,各位专家有什么建议?”
刘森叹了一口气:“赶紧让消防队的人派云梯过来吧。如果要等到支撑工程完成再救人,我怕那位受伤的同志会出事。”
丁望简看向化肥厂领导。
化肥厂的人在心里暗自骂人。妈的,我们厂里的职工都撤了出来,只剩下一栋空楼这才没出事。你们调查组的人逞英雄,签什么免责书,搞得好像真的不怕死一样,结果怎么样?还不是怕得要死,到头来麻烦我们!
心里骂人,嘴上却说得客气:“好好好,我们马上派人给消防队打电话。”
向北这个时候站了出来:“不用那么麻烦,我来吧。”
说罢,在所有人的目光注视之下,向北稳稳当当地走上五楼,将跪坐在一片水泥块中的游安华扛在肩头,快速带了下来。
没有摇晃、没有裂缝、没有垮塌……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游安华刚一出办公楼,便惨叫起来:“啊啊啊,我的腿断了,我的腿断了,这是工伤,丁局,这是工伤!”
调查组的人这个时候也纷纷挤过来表达同志友情:“游副组长您受苦了,我们送你去医院。”
向北将游安华交给他的同事,迈开长腿走到陶南风身边,微笑道:“你说对了,五楼暂时安全。最危险的地方果然是六楼,那几个房间超负荷肯定是存在的。”
甲方、设计院、施工方、调查组,四方人马都围到了陶南风身边,目光炯炯地盯着她。
“六楼房间到底放了什么,能够造成这样的后果?”
“这么说不是设计院的问题,是甲方违规使用所造成的?”
“施工单位的嫌疑也能摆脱,搞半天是甲方自己的错。”
“那依你看,到底应该怎么处理?这栋楼还能使用吗?”
被这么多人围着,陶南风感觉周边空气都变得浑浊起来,腹中胎儿开始热闹起来,仿佛在向她抗议。
陶南风原本靠着花坛斜站着,现在站了起来,直起腰,皱眉道:“你们让开一点,我要看看这栋办公楼。”
众人为她气势所慑,下意识地退开几步,让出一条路来。
就连刚才还牛气哄哄的京都力学专家刘森,都认真地跟在她身后,听她分析着眼前建筑。
大家都看出来了,陶南风是真的很厉害!她对建筑结构安全性的把控达到了一个妖异的地步。难怪范雅君上六楼探查都要邀请她来观战,对她言听计从,陶南风是个有真本事的人。
刚才还觉得女人只能在家带孩子做饭、孕妇来现场就是凑热闹的人,都乖乖地闭上了嘴,等着陶南风发言。
方博知道这一回没有办法打压范雅君,脑筋一转便悄悄对化肥厂的人说:“我们设计院来帮你们做建筑修复工程吧?”
化肥厂领导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你们设计院?算了吧!来了三拨专家,没一个真正发现问题,反倒是陶南风一眼就找出是六楼超载。我们要请人做修复工程,肯定是请陶南风、陶教授来做。”
施工队的人也在一旁笑:“对啊,何必舍近求远?你们设计院的人啊……我看也就范雅君是个有担当的。”
方院长一张脸气成了猪肝色,只得暗自咬牙。
陶南风现在只想速战速决,不想再纠缠,带着甲方走了一圈,弯腰在眼中绿色光柱处做了记号,说了一连串的专业术语。
旁人听不懂,刘森却听得懂。
——利用桩筏互补的原理,对地基进行特殊处理,形成复合地基加固平台,并在外围对墙体采取立体支撑结构体系。
一边听,刘森一边点头。这些方法他虽然清楚,但却没办法像陶南风这样,一点基础资料都不需要,不经过复杂的力学计算,就在现场开始指挥。
哪里需要加固、哪里需要支撑、哪里需要结构处理……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一个字,牛!
到最后,甲方领导心服口服,问道:“陶先生,按照您的意思,咱们这栋办公楼支撑加固之后还能正常使用?”
第一次听到“先生”这个尊称,陶南风明显有些不好意思。她低头悄悄抚了抚肚子,与庭芝、庭玉踢出来的小脚碰了碰。
对于自己的感知能力,陶南风很有信心,等她抬起头时眼睛里闪着一丝亮光:“能!”
化肥厂的领导、在场的职工都欢呼起来:“耶——”
太好了,如果办公楼只需要修复加固,那化肥厂可以省下一大笔钱!这栋楼是市里的明星工程,也是职工们眼中的宝贝。
要是倒塌、损坏、重建,这得多少钱啊?
丁望简凑过来问:“六楼到底装的是什么?”
陶南风瞟了他一眼:“等加固之后,丁局长亲自上去打开门看看不就知道了?”
丁望简讪讪地摸了摸鼻子,感觉眼前这个女子不太好惹。
因为陶南风还在读研,化肥厂决定以赞助奖学金的形式将设计咨询费一千元打到江城建筑大学建筑系的账户上。
一千块!在助学金一个月26块钱的七十年代末,这一千块钱可是一笔巨款。
事情在江城建筑大学迅速传播开,每个学生都表示羡慕、仰慕、爱慕……陶师姐。
江城的建筑行业内都在传说着陶南风的神奇。
1979年9月下旬,离预产期还有两个星期。陶南风悠哉躺在藤椅上,吃着范雅君送来的小点心,听她汇报化肥厂办公楼的进展情况。
“地基加固,办公楼已经扶正,东头那三间房子也打开了。”
“有什么?”
“你想都想不到!革委会的人竟然在里面用钢筋混凝土砌了个碉堡,装着不知道从哪里搜罗来的黄金、珠宝,说要抵御什么黑武器……”
“荒谬!”
“谁说不是呢?完全没有一点常识,你哪怕在一楼挖个地下室都不至于这么夸张。”
“公安部门连夜提审革委会主任,他说灵感来自于某本书,打造一个空中堡垒。”
陶南风觉得匪夷所思:“这么多水泥、钢筋、模板要运到六楼,真没人知道?”
范雅君耸耸肩:“或许有,但谁敢说?”
两人对视一眼,笑了起来。
这一笑,扯动腹部肌肉,一阵抽搐式的疼痛传来,陶南风呼吸一滞。
范雅君紧张询问:“怎么了?”
陶南风用手撑住藤椅,缓缓站起:“我,可能要生了。”
第127章 生产
陶南风一家人顿时进入战备状态。
因为双胞胎早产的机率比较大,因此预产期前一个月向北就请人看店,自己只偶尔外出,大多数时间都守在陶南风身边。
住院需要的所有证明、材料、衣物都打了个大包放在堂屋最显眼的地方。
陶南风一说肚子痛,进入有规律的宫缩状态,梁银珍就拿起东西,向北发动汽车,全家人准备上车。
陶南风摆摆手,等待那股有下坠感消失之后快速擦洗一番,换上干净宽松的衣服。坐月子不许洗澡洗头,怎么也得在生孩子之前把自己收拾利索。
等陶南风躺在病床上,阵痛袭来,疼得她倒抽冷气,额角直冒冷汗,打湿头发沾在脸颊各处,看上去很是狼狈。
看到这样的陶南风,向北一颗心揪得生疼。只能守在她身旁,紧紧握着她的手,按照《孕妇手册》上指导的和她一起深呼吸。
吸——呼!吸——呼!
待阵痛间歇,梁银珍抽空便往她嘴里送上两勺麻油蒸鸡蛋:“孩子,多吃点等下生起来就快。”
阵痛越来越密集,陶南风已经没办法再吃东西。
医生检查之后感叹了一句:“开了五指,可以进产房了。”第一次生孩子,宫口开得这么快,这孕妇的体质真的非常强。
向北抱起陶南风放上移动担架,看着护士把她推进产房,心里头煎熬无比。从来不信神信佛的他,此刻也在内心祈祷,希望老天保佑、母女平安。
陶南风此刻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她引导腹中暖流在全身游走,渐渐进入一种空灵的状态。医生让她躺下她便躺下,让她用劲她便用劲,那一股暖流让她因为疼痛而虚弱的状态得到缓解。
两名产科医生接生,一名护士在旁边按压腹部,时不时给她鼓劲。
“快了快了,看到头了,再使劲!”
“唉哟,床是怎么回事!质量这么差?”
“不要管床,垮了就垮了。孩子肩膀出来了,好了好了,第一个出来了。”
伴随着一声响亮的孩子哭声,护士欣喜地说道:“第一个姑娘身体不错,五斤半,哭声真响。”
紧接着是第二个。
腹中暖流一直在身体内萦绕,那股让陶南风变得神力惊人、目能夜视、看清结构薄弱点的暖流,此刻一直在不断地流转。
一圈、一圈、再一圈。
从丹田起,升至头顶,再散到四肢,最后汇聚回丹田。一次又一次,陶南风感觉整个人都变得舒泰而轻松,完全没有那种因为生产而虚脱的疲惫感。
“把产妇抬到旁边产床上,快点。”
“唉哟,床又垮了!产妇力气怎么这大?连栏杆都捏断了!”
“好了好了,第二个也出来了,还是个姑娘,五斤二两。啧啧啧,双胞胎能有这么重,真难得!”
“再按一按肚子,帮助胎盘分娩……”
“咦?不对!还有一个——”
三个?陶南风听到医生这一句话,有一刹那的晕眩感。
“唉呀,这个太小,不过还好,活着呢。”
随即传来“啪!啪!啪!”的声音,这是医生在大力拍打孩子脚掌,让孩子哭出声,将呛在肺里的羊水吐出来。
“呀啊……呀啊……”奶声奶气的哭声像小猫一样。
“好了好了,哭了就好。男孩,三斤三两。”
一个护士嘟囔了一句:“像只小老鼠一样。”
陶南风此刻忽然回过神来。当初梦中与异届连通,她被变异老鼠咬,从而有了“鼠性”。原来鼠性不仅有夜视、挖洞、爱吃零食,还有一件要命的特长。
——产崽。
一窝能生五到十只小崽,存活率还高。
待第三个孩子生下,那股暖流尽数归于丹田,蕴养着因为剧烈宫缩而带来撕裂般疼痛的腹部。
听着孩子们此起彼伏的哭声,陶南风躺在第三张产床上,努力分辨着。
哭声最脆最响最闹腾的,是大姑娘;哭声冷静而简洁有力的,是二姑娘;哭声最嫩最弱小的,是三儿子。
不能再生了,一胎三个,再生真的会要命。
一个不留神,捏着产床栏杆没控制住力道,“咔嚓!”栏杆又被捏断了。
产房里传来一阵惊呼:“你这产妇,怎么力气这么大!产床都坏了,这可怎么办?赶紧去找张推床来把她推出去吧。”
产房里的动静隐约传到走廊外,梁银珍与陶守信吓得面色煞白。梁银珍合什喃喃道:“菩萨保佑、菩萨保佑,母子平安,母子平安。”
陶守信没有说话,目光紧紧盯着产房门,内心却在不断祈祷,只盼着女儿平安归来。如果遇到紧急情况,医生一定会出来询问,保大还是保小。
陶守信毫不犹豫在心中给出了答案:保大!
如果向北与梁银珍他们敢说保小,陶守信就敢当场发飙让女儿离婚。女儿是他的命,她还年轻,有梦想、有能力,她绝对不能有事!
想到这里,陶守信恶狠狠地看了向北一眼,向北似乎知道岳父心中所想,轻声道:“爸,您放心,南风不会有事。”
南北不能有事,绝对不会有事,向北不断在内心做着心理暗示。这样揪心等待的时刻,向北不想再来一次。
他暗暗做了一个决定,等南风身体恢复好,他就去结扎。听说女人避孕上环对身体有伤害,而男人结扎伤害相对较小。南风经受了这么大的苦楚,他这个丈夫怎么也得陪着。
今天很巧,没有其他产妇生产,医院产房一直在全力为陶南风忙碌。
有好奇的住院产妇家属过来张望,看看时间过去了三个小时,不由得也替里面的人担忧起来。
“怎么回事?进去了那么久。”
“听说是双胞胎,估计是要麻烦一点。”
“唉,双胞胎听上去风光,可是生的、带的都有一倍的辛苦啊。”
产房门突然推开,一个护士匆匆走出来。
向北忙拦住问:“怎么样?产妇没事吧?”
护士看了他一眼:“产妇力气太大,把产床都弄垮了,你们家属准备赔钱吧。”
向北一听,眼睛一亮。南风还能使出这么大的力气,是不是说明诸事皆宜?
他赶紧道:“赔赔赔,我们赔。母子平安吗?”
护士道:“母子平安,赶紧找张推床来,孕妇和孩子可以出来了。”也是邪性,这产妇力气大到出奇,几张产床都被她弄垮,产房现在连张推车都没有了。
一听到“母女平安”这四个字,梁银珍顿时脚一软,沿着走廊墙连滑了下去,嘴里喃喃道:“好好好,平安就好。”
陶守信喜笑颜开:“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力气大也有力气大的坏处,平时陶南风控制得挺好,这次估计是生产太辛苦没办法控制力道。幸好没有把产科医生、护士打骨折,只是弄坏了几张床,没事没事。
等到陶南风推出来,她嘴角带笑,有一种极度拼命之后的平静。
陶守信与向北、梁银珍一起奔到病床旁,眼中带泪,看着面色苍白的陶南风,心疼得不行:“南风,辛苦了。”
一个护士两只手抱着襁褓,有些茫然:“陶南风的家属,你们不看孩子了吗?”
梁银珍这个时候才回过神来,马上跑到护士跟前,幸福地端详着襁褓中熟睡的孩子。
护士将两个娃娃往她手中一放:“两个女孩,恭喜!”
梁银珍现在哪里还会介意是男孩还是女孩?母子平安一切都好。她动作娴熟地抱过孩子,左看一眼、右看一眼,怎么看都看不够。
“哪一个是大姑娘,哪一个小姑娘?”
护士指着孩子手腕上的吊牌:“这个是老大,这个是老二。”
向北在那边守在推车旁,目不转睛地看着陶南风,跟着护士一起进了病房,留在外面的梁银珍却有些懞。
另一个护士将一团小小的襁褓送到她面前:“还有个老三,恭喜!是三胞胎。”
梁银珍抱着两个孙女一个踉跄差点摔倒:什么,还有一个?
……
一家人看着乖乖躺在陶南风枕边的三个娃娃,呆立半晌,梁银珍率先打破沉默:“唉呀,先前准备的两份包被不够。”
向北接了一句:“买!”
梁银珍又说:“你爸只做了两张摇窝。”
向北又说:“买!”
“小衣服、尿片不晓得够不够。”
“买。”
“我们只有三个大人,还得照顾南风,人手不够啊?”
“到村里请个婆婆来帮忙。”
多子多福?这一口气添了三个,真不知道是喜还是愁哇。
既然有了三个,那先前被丢下的“向陶然”这个名字便用了上来。女儿都姓陶、儿子姓向,大家不争不抢,挺好。
陶南风奶水足、身体好,出院回家后一个人喂三个孩子的奶,竟然也足够。当孩子贴近胸前,陶南风便觉得内心柔情无限,这是我的孩子,怀胎十月的孩子。
养了两个月,孩子们都长得雪□□嫩,就连当初看着最瘦小的三儿子也一天一个样儿,健壮结实起来。
陶南风对孩子们的习性也摸熟了。
大姑娘陶庭芝爱哭爱闹,事事爱占先,精神头最足;
二姑娘陶庭玉性格平和,很少哭闹,喜欢观察;
三儿子向陶然即使哭,也是安安静静地哭,柔和乖顺。
梁银珍、向永福对孩子事事宠溺,恨不得把天上的月亮都捧到他们面前。陶南风、向北则相对公允,就事论事。
陶守信是个中间派,主张尊重孩子个性,自由发展。
有了三个孩子,一家人的生活变得充实而忙碌。到1981年6月陶南风顺利研究生毕业,孩子们已经满地跑了。
第128章 旧相识
陶南风读研期间,发生了很多事情。
向北的生意越做越大。
趁着国家大集体经济起步,向北在院后村开起了卷烟厂,请高德顺过来当厂长,鼓励村民种植烟叶,注册新品牌,延续秀峰山农场的模式,开始产销一条龙。
秀峰山卷烟厂的技术人员也拉来几个,与江城农业大学建立合作关系,研制安全、低毒、新香型的香烟。
新的香烟品牌名字很简单,就叫“南北”。走南闯北,抽一枝南北香烟。这是无数采购员挂在嘴边的推销词。
向北的钱越赚越多,却一直低调。在外人眼里,他就是个普通的小生意人,每天接送老婆上学、抱着孩子四处闲逛、偶尔去烟厂晃晃。
77级的那一批考上大学的,大专三年的胡焕新、魏民、陈志路都已经毕业,陈志路成为南北烟厂的销售主管,做得有声有色。萧爱云、叶勤、李惠兰还有半年就要毕业,乔亚东继续读研,这一群73年同往秀峰山的江城知青都已经成长,不再复青涩模样。
叶荫桐老爷子正式平反,从西北回到江城,他是个豁达的老人,面对范雅君的忏悔不仅没有责怪,反而还安慰道:“不怪你不怪你,你年青、坚持创新是对的。”
范雅君与叶初旧情复燃,两人迅速坠入爱河,结婚生子,现在孩子已经满月。
而陶南风,凭一己之力,在江城建筑界内掀起了地震。
即使她读研期间没办法出去接私活,来邀请她去参加验收工程的甲方络绎不绝。
江城市建设局的田强局长到江城建筑大学,承诺两年之后给她一个副局长的位置,希望她毕业之后到建设局工作。
刘森教授所在的京都建筑大学则发来邀请函,希望她毕业后到京都建筑大学任教,并加入京都建筑大学设计研究院工作。
大家都知道她一眼就能发现施工质量问题,这样的本事如果去了甲方或者政府主管部门,那简直是工程质量的把关神器!如果去了科研单位、设计单位,那接活岂不是接到手软?
一时之间,陶守信感受到了女儿名声所带来的负担。不管走到哪里,都有人找他打听陶南风什么时候毕业,准备去哪里工作,有什么人生规划,简直不胜其烦。
陶守信希望女儿早早定下去处,但陶南风却心有成算。答辩结束,拿到毕业证之后,她立刻注册了一家小型的设计咨询公司。
——南风建筑设计与工程咨询公司。
向北在学校附近买下一栋临街的三层民房,装修简洁而有艺术感。一楼接待业务,二楼、三楼为办公、设计室。
作为习惯吃公家饭的陶守信,对女儿自立门户表达过忧虑。
“去建设局多好,两年之后就能当副局长。”
“我不想当官,太受约束。”
“那留校任教当老师吧?自在。”
“爸,你忘记我在梦中所看到的世界?改革开放之后,国家将迎来基建浪潮,不趁这个时候建功立业,更待何时?留在学校太过安逸,没有斗志。”
“那去大的设计院吧,承接的项目多、各类工种配套全。”
“可是,设计院里名堂多,规范流程一套一套,女性在那里处于劣势。你看范雅君,那么辛苦才当上高工,我不想像她那样。”
这也不行,那也不好。
建筑系这一届研究生分配的单位都非常不错,建设主管部门、设计院、工程局、科研结构……偏偏陶南风哪个都看不上,非要自己创业。
陶南风看父亲依然心有不甘,便微笑着说话。
“咱们家那三个宝贝,哪一个是省心的?我现在自己创业,公司就在学校门口,还能顺便带带孩子。如果去建设局、设计院上班,天天早出晚归,他们不吵个不休?”
陶守信想到外孙女陶庭芝的大嗓门,顿时感觉脑仁疼,连连点头:“玉儿、陶然都很乖,你没事多带带芝芝,让她消耗一下那旺盛的精力。”
也不知道陶庭芝是哪里来的精力,每天像只小猴子一样上窜下跳,家里每个人都快被她祸祸得差不多,根本应付不过来。只有陶南风力气大,抡起小家伙一顿折腾,芝芝那兴奋劲才能缓解。
就连梁银珍都觉得稀奇:“你说芝芝像哪一个?南风虽然力气大,可是脾气柔和。向北小时候虽然调皮,可是也很好带,没她这样的暴脾气。”
陶庭芝长得玉雪可爱,可是好哭爱闹,谁也不能抢她的东西,事事都得优先她。哪怕是妹妹玉儿、弟弟陶然也必须听她的,要是谁逆了她的意,就会扯开嗓子拼命地嚎,只有陶南风的拥抱和亲吻才能让她安静下来。
想到这里,陶守信点了头:“好,那你开吧,我给你们当顾问。”南风和向北都是有想法的人,这个世界终归是年青人的,由他们去吧。
和向北的卷烟厂和批发部一样,南风建筑设计与工程咨询公司低调地开张了。
没有剪彩、没有锣鼓、没有领导讲话。南风与向北将刚做好的不锈钢铭牌挂在一楼办公室内,静候项目的到来。
第一个项目,是范雅君的丈夫叶初带来的。
范雅君还在休产假,叶初提着一个网兜,装着十几个红鸡蛋,美滋滋找上公司。他将鸡蛋放在一楼会谈室的茶桌之上,笑得眼睛都找不着,瘦削的脸上现在长了不少肉,估计是陪夫人坐月子吃剩鸡汤吃出来的。
“陶南风,沾了你的福气,雅君刚生了个小子,感谢感谢!”
“不客气,恭喜。”
“这次过来呢,其实还有一件事情。”
“你请说。”
叶初整个人因为长胖而变得平和下来,不再复往日的颓废与迷茫。他笑着喝了一口陶南风泡的绿茶,赞了一句好茶之后,便说起了正事。
“自从你上次帮我们化肥厂办公楼做了加固扶正工程之后,不少厂矿基建科的人都在打听你的情况。但凡是有工地竣工验收的,都想请你去看一眼,以保证万元一失。只是那个时候你怀孕生子,又要读书、写论文、答辩,没空答理他们。现在既然开了公司,这项业务要不要搞起来?”
陶南风点点头:“行,接吧。”
叶初道:“我们化肥厂项目当时给建筑系赞助了一千块钱给你做奖学金,现在既然是开公司,那就不能少于这个数的一半。毕竟那个时候你还做了加固设计。”
陶南风刚刚开公司也没什么经验,像咨询顾问费这些项目,对方觉得值,那再贵也值;对方若是觉得不值,再便宜也不值。
“行,那就五百块一单吧,如果有额外的设计要求,再加钱。”
叶初见陶南风采纳了他的意见,高兴地站了起来:“明天就有一个项目,想请你出马。”
这个项目并不棘手,是位于扬子江畔钢铁厂17街坊专家楼的竣工验收工程。因为是专门为外国专家建的家属小楼,厂里特别重视,就怕出什么纰漏,想请陶南风去看一看。
第二天,陶南风便成为甲方代表,和叶初一起参加了17街坊专家楼的竣工验收。
原以为是走个过场,没想到还真遇到了事。
江城钢铁厂规模很大,年产两百多吨,可是废品率几乎达到10%,今年下了大决心引进D国、R国的轧机系统,因为涉及外国设备的引进、安装,厂里需要外国专家常驻,便认真建设17街坊专家楼。
前面的16个街坊都是一个街坊10栋建筑,组合成一个相对封闭的单元。
17街坊因为是为外国专家使用,只建了三栋五层小洋楼,每一栋都是两单元、三房两厅,街坊内假山、花坛、流水、大树,景观设计做得非常好。
竣工验收的甲方队伍很庞大,里面有两张熟悉的面孔。
——钢铁厂副厂长郑猛、采购科科长郑绪兴。
当年郑绪兴与陶悠谈恋爱,指使小流氓调戏陶南风反被制服,直接打上门去,把郑绪兴扭送派出所。郑猛是郑绪兴的父亲,他和妻子一起赶到派出所,央求陶南风撤案。郑母威武,痛斥陶悠与冯春娥无耻,逼着陶悠改了姓,自此名叫冯悠。
郑绪兴看清冯悠的嘴脸,在母亲的强势要求下坚决分手,却依然忍不住打听她的消息。
一眼看到陶南风,往事历历在目,凑近了打招呼。
“听他们都在说陶先生、陶先生,没想到是你。你现在……基建方面这么厉害了?上次我见到你的时候,你还在农场当知青呢。”
陶南风笑了笑:“那是五年前的事情。”你那个时候还是个跟着冯悠屁股后头转的愣头青呢——只是这句话却没有说出口,免得伤了和气。
郑猛是主管基建的副厂长,平时工作忙,早就把五年前的旧事丢在脑后,听基建科梁佑坤科长力荐,说陶南风如何如何神奇,便同意请她前来对工程质量进行把关。
今日一见,陶南风竟然是当年狮子大开口、讹了家里一千块钱的小丫头,顿时就不高兴起来,斜了梁佑坤一眼:“你们基建科现在到底在做些什么?这么多科班出身的工程师心里没底,非要请个年青姑娘来参加验收,专家咨询费一给就是五百!是不是嫌厂里经费过剩,人少花不完?”
梁佑坤没想到郑厂长与陶南风是旧相识,而且明显有旧怨,感觉一个头两个大,忙低着头小声解释。
作者有话说:
第129章 专家楼
郑猛副厂长先入为主,根本不愿意听基建科梁科长的解释。
“是你请来的人,那就由你请回去吧。咱们这个专家楼一再强调质量,绝对不会有问题,要早知道你请的是她,我怎么不会同意!”
梁佑坤当然知道陶南风的本事。
化肥厂项目被记者传开来,不少国营单位的基建科领导都以竣工验收请陶南风来视察为荣幸。梁佑坤好不容易托叶初的关系请来陶南风,没想到却被郑厂长一板子敲下来,急得脑门冒汗。
七月,初夏。
大家都穿着长袖长裤,微风拂来,凉爽舒适。只有梁佑坤掏出方手帕擦着头顶的汗,赔笑道:“郑厂长,人来都来了……做什么让我去得罪她?”
一群人走到了17街坊的入口处,等着进去。忽然见甲方这边有了纷争,大家驻足望去,眼中露出不解。
施工单位是江城市第一建筑工程局,陶南风的名声早就传到他们局里。不过陶南风这两年生子、读书没怎么出来。今天终于见到真人,工程局的人都开始嘀咕:就是她?我以为有三头六臂、眼如铜铃呢,没想到就是个精致漂亮的女子。
不过,谁不知道陶南风是施工单位的克星?如果甲方不愿意她参与验收,施工单位举双方赞成!
想到这里,施工项目负责人常弘在心里暗暗祈祷,希望甲方把陶南风挤兑回家去,不要参加这次竣工验收。
陶南风并没有在意郑猛的反应,他与梁佑坤的话也没有听见,她的注意力全在眼前这个17号街坊。
视线从街坊围墙越过往里看,三栋五层砖混小楼树立在那里,红砖清水墙、红色波纹瓦、混凝土预制栏杆、窗台,红白两色令小楼看着既朴素又清新。
令她不解的是,整个街坊正中央红线密布,从地面、水池、花木一直到横跨中线的最后一栋建筑,全都被这条红线劈开成了两半。
建筑本身的确没有太多问题,偶尔会看到淡淡的白色区域,估计是混凝土、砌体结构施工中的小瑕疵。比如粉刷不平整、模板表面不光滑等,不影响使用与验收。
但这道将17号街坊一分为二的红线却陶南风皱了眉毛。
红色,代表危险。
这样明显的红色,唯一的解释便是地质问题。
看到这里,陶南风问一直站在身边的叶初:“17号街坊施工前有没有做地质勘测?”
叶初已经留意到了郑猛满脸的不耐烦、梁佑坤满头是汗的尴尬,心中一咯噔,正想提醒陶南风一声,忽然听到她问,便回答道:“江城钢铁厂的宿舍区占地面积足有三万多平方米,当初应该是统一做的地质勘测吧。”
陶南风点点头,没有再说话。
叶初悄悄道:“你看郑厂长……”
陶南风抬眸看去,正与郑猛目光相对。郑猛咬了咬牙槽,面目显出几分凶相。陶南风再看向梁佑坤,见他一脸的窘迫,似乎遇到了什么难事。
郑绪兴在一旁阴阳怪气地说:“五年前还在乡下当知青,五年后就成了陶先生?陶南风你这转型可真是牛啊!你妹妹陶悠77年考上京都大学,也得今年12月底才能毕业,没想到你靠着一个好爸爸,火速研究生毕业,在建筑行业站稳了脚,厉害啊,厉害!”
陶南风瞥了他一眼:“好像,你也有一个好爸爸。”
这话一出,郑猛顿时脸就变了颜色:“陶南风!你不要以为有研究生学历就多么了不起,我们厂里高学历人才多了去了,不缺你一个。”
施工队的人恨不得鼓掌欢呼,可又不敢明面上得罪陶南风,只得躲在一旁在心里为甲方鼓劲:对,就是这样,把陶南风赶出验收队伍!
陶南风感受到了对方的敌意,她问梁佑坤:“你们甲方是什么意思?请了我来,却处处针对。”
梁佑坤急得要命,跑到陶南风身边解释:“这次17街坊的验收领导们格外重视,请陶先生过来是党委会上决议的。郑厂长主管基建,可能大家刚见面还不熟悉,有些话说开了就好,说开了就好啊。”
他不得已再一次恳请郑猛:“郑厂长,这件事李厂长、杨书记在会上都是同意了的,请您大局为重。”
郑猛听梁佑坤提到李厂长、杨书记,面色稍稍和缓,不情不愿地哼了一声:“行吧行吧,反正五百块钱的专家咨询费也不多,全当请领导们吃了个饭。”
陶南风淡淡道:“五百块钱对我来说,也不算多。”
她冲梁佑坤招招手,待他走近,冷声道:“我退出今天的验收,以后你们钢铁厂的所有项目我都不参加。”
说罢,陶南风转身便行。
郑猛见她如此高傲狷介,气不打一处出:“你这姑娘好大的口气!难道离了你我们钢铁厂还会垮了不成?不参加便不参加,谁稀罕呢。”
郑绪兴记恨陶南风踢过他一脚,也在一旁嘲讽道:“本事不大,脾气不小。难怪当年能把你继母、姐姐赶出家门,以为自己是什么好东西呢。”
陶南风停住脚步,转身看向郑绪兴:“你一个大男人这么喜欢论人家事,怎么不提一提你被美色所迷、买凶打人的往事?”
底下响起一阵嗡嗡声。
“不会吧?郑科长竟然买凶……啧啧啧。”
“唉哟,他不说我还真不知道陶先生会是赶继母、姐姐出门的恶人。”
“难怪郑厂长、郑科长处处针对陶南风,原来两家有旧怨。”
“这是验收现场,又不是调解现场,做什么扯七扯八的?”
郑猛不想众人议论儿子当年差点关进监狱的往事,打断陶南风的话:“不是说要走?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陶南风也来了脾气。
你让我走,我就走?不搅混你一池水我还不走了!
她稳稳站在原地,看向梁佑坤:“你们验收,包括哪些项目?”
梁佑坤忙认真回答着:“三栋建筑主体、道路、景观……”
陶南风打断他的话:“水池呢?”
梁佑坤不知道她是何意,点头道:“也要验收的。”
陶南风抬头看向那道贯穿17街坊的红色粗线,花池位于街坊中央,被红色粗线一分为二。
她心中有了计较,哈哈一笑:“那你记得把水池灌水测试,如果能够灌得满,我就不姓陶!”
所有人都清晰地听到了陶南风的话。
她的笑容里透着无比的自信,仿佛发光的宝石一般,眼睛亮晶晶的,整个人带着股年青人意气风发的张扬。
梁佑坤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陶,陶先生,你这是什么意思?”
陶南风抬手遥遥指向那个直径约十米的圆形水池:“灌水测试,不懂吗?”
叶初也愣了一下:“陶先生,你的意思是……那个水池漏水?”
施工队的人忙道:“不可能,我们做了几道防水,绝对不可能漏。”
陶南风微微一笑:“那就试试吧。”
说罢,她挑衅地看了郑猛一眼:“你们这个工程,问题多着呢。既然觉得我没用,那就告辞!”
她再没多说一个字,甩手离开。
叶初一跺脚,赶紧跟着追了上去:“陶先生,等等我,等等我。”
看着陶南风潇洒的背影,所有人都傻眼了。
施工队的人吓得直哆嗦。
“完了,得罪人了。得罪谁都别得罪陶先生啊,她挑毛病的水平那是一流的。”
“她说水池灌不满水,那肯定就是说水池渗水漏水呗。”
“她刚才是不是说这个工程问题很多?完了完了,我感觉后背在冒冷汗。赶紧把工长们都召集起来复盘,是不是哪个环节做得不好?”
甲方基建科的人也慌了。
“水池漏水倒还好,补一补、再做两道防水就行,可是她说如果能够灌得满,我就不姓陶!我听着不对劲啊,难道是说补救也补救不了?”
“她说这个工程问题多着呢,到底是什么问题?不会有什么安全隐患吧?如果我们都看不出来,那到时候房子垮了、塌了、出裂缝了,怎么办?”
“这可是外国专家楼,房子质量如果不过关,损害的是我们钢铁厂的名声啊。丢国际大脸!”
郑猛听到这里,也有些心虚,不过他马上板起脸来,大声道:“慌什么!工程质量有没有问题难道是她一句话就能定的?没她在正好,大家正常走流程验收吧。”
大家忐忑不安地走进17街坊,按照流程得先验收五栋住宅,可是大家的眼睛却一直往水池方向瞟。
最后还是施工队的人扛不住好奇心,主动提出:“梁科长,干脆我们放水测试吧,看看这水池的防水做得怎么样。”
梁佑坤看着说话的人:“你们做了几道防水?”
常弘道:“两道柔性防水,一道刚性防水,防水砂浆砌的砖打底,绝对没有问题。”
梁佑坤点点头:“好,那我们就先验收这个水池吧。”
旁边响起赞同之声。
马上有人拿来水管接上消防栓,拧开龙头,水流开始向水池聚集。
水池约一米深,中央有喷泉设备,为的是营造一个漂亮的水环境,让外国专家回到这里就像回到公园一样。
水池周边站了一圈人,都低头看着水位慢慢漫上来。
随着水位慢慢上升,郑猛的嘴角越来越翘,他得意洋洋地笑道:“什么陶先生,胡吹大气!我就说她是危言耸听吧?你看这水,很快就灌了一半,再有十几分钟就能灌满,哪里会有……”
话音刚落,水位陡然下降!
第130章 裂缝
因为是第一次放水,池子里面并不干净,水管里的水一放进去,便将池底沙土激起来,水质混浊发黄。
两根软水管在放水,水位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下降。
这一下,站在池边的人都瞪大了眼睛。
“怎么回事?”
“是不是池底开裂了?”
“出了什么问题?陶先生说对了!”
“你们这个工程,问题多着呢。”陶南风的话言犹在耳,郑猛这才心中一惊:莫非这个梁科长挂在嘴边的“陶先生”竟然真的有些本事?
“快快快!把水管关了,看看池子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是不是排水阀没有关好啊?”
一句话提醒了众人,对啊,水位下降还有一种可能:排水阀没关。
施工队的人将水管进水阀关闭,安静等待池底水放干。
池水越来越浅,池底渐渐能够看得清楚状况。一阵惊呼传来,站在池边的甲方、乙方、设计院、质监站的人都伸长了脖子。
“这这这……怎么会这样!我们明明按照图纸施工,半点都没有偷工减料,就是一个水池嘛,我们不晓得做过多少,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情况。”
眼前池底赫然出现一道一指宽的裂缝,贯穿中央,池水全都顺着这条裂缝渗入土壤之中。
砂垫层、砖砌打底、防水水泥抹平,三道防水做下来,区区一个直径十米、深一米的水池,根本没有什么难度的小小砌筑工程,怎么就出了纰漏?
设计院有经验的工程师沉吟片刻,道:“看来,这水池下面有软弱土层,灌水之后压力增加,底板强度不足,支撑不住便开裂了。”
施工队瞪大了眼睛:“施工前甲方给我们看了勘测报告,17街坊这一片都是砂土层,没有地质条件异常啊。”
设计院的人耸耸肩:“我们设计前收到的勘测报告也没有提示有地质异常。”
施工队与设计院的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同时道:“这和我们没有关系!”
建筑工程出了问题,最要紧的便是甩开责任。施工方、设计院这一点做得非常优秀。
梁佑坤忙道:“家属区的地质勘测报告是八年前请北方勘测设计院完成的,我们前面16个街坊按照地形勘测图设计施工都没有问题啊,这是怎么回事?”
一个设计院的工程师提了一个建议:“毛巾厂职工宿舍楼当年施工之前也遇到过类似的情况,是陶守信教授力推增加几个勘探钻孔位,才发现一条软弱土层。我们听江城建筑设计院的人说,陶守信教授就是听了女儿陶南风的话才坚持到底。
范雅君你知道吧?她对陶南风推崇倍至,说陶南风只需要将手往地面一放,就知道地底有没有异常,比勘测队还准。
既然你们钢铁厂请陶南风过来,她也指出水池装不满水,那她肯定早就发现了问题。一事不烦二主,你们不妨把她请过来,说不定能省下不少冤枉钱,少走不少弯路呢。”
施工队现在也巴不得把陶南风请回来。
像这种水池底部灌水出现一指宽裂缝的问题,一看就知道是地质条件异常。可是如果找不到症结所在,无差别进行重新勘测,那得破坏多少路面、建筑?验收遥遥无期,工程款也结不清啊。
毛巾厂项目只增加两个勘测钻孔便能判断出软弱土层的走向,这是什么?这就是本事!
陶南风被业内人称为“先生”,可不是浪得虚名。
梁佑坤看向郑猛。
郑猛拉不下脸,咳嗽一声:“水池有问题那又怎样?施工队抓紧时间整改,大家继续,继续验收吧。”
负责专家楼设计的江城钢铁设计总院建筑分院的工程师来了三个,听到郑猛这话便拉下了脸,一拱手道:“地质条件异常,问题不解决我们可不敢参加验收。谁知道这三栋建筑底下有没有软弱土层,万一我们人多一进楼,楼垮了怎么办?”
说罢,三名工程师扬长而去。
反正设计费都已经到手,剩下5%的后期服务经费就算送给甲方了,不要也罢。到底还是命要紧。
郑猛扯开嗓子喊:“喂喂喂……周院长、张总、毛工,你们别走啊,大家一起出出主意看怎么解决嘛。外国专家还有三个月就要来入住,17街坊厂里领导非常重视——”
设计院的周院长转过身意味深长地看了郑猛一眼:“你们不是请了陶先生当专家吗?请她回来嘛。”
其他两个工程师摇了摇头:“我们设计院请都请不来的专家,你们钢铁厂却丝毫不看在眼里,也难怪啊……”
三个人快速离开现场。
质监站的两名工作人员也来告辞:“看来,17街坊还没达到验收标准,今天肯定是进行不下去的。等你们整改好,达到验收条件了再来通知我们吧。”
说完,又走了两个。
施工队的人围了过来:“梁科长,你看这事怎么办?是你们地质勘测报告有问题才造成水池出现裂缝,陶先生也说了这个项目问题很多。这可不是我们延误工期,是你们甲方的原因,不能算违约啊。”
梁佑坤用手撑着头:“谁说一定是地质勘测报告有问题?也有可能是你们的施工技术问题。我现在头很痛,你们别吵。”
施工队一听,马上吵得更凶了。
“怎么会是施工技术问题呢?就一个砖砌的水池,能有什么技术难度?你说防水做得不过细,造成渗水漏水那还有可能。但这么吓人的一条一指宽裂缝,设计院的力学专家都说是地质异常造成的,怎么会是我们的问题!”
常弘说得有理有据,梁佑坤卡壳了。
郑猛有些不耐烦:“现在推卸责任有什么意义?关键是找到解决办法。梁科长是科班出身,这件事情就交给你了。”
梁佑坤苦笑道:“郑厂长,您知不知道化肥厂那栋差点倒掉的办公楼?就是陶先生现场指导完成的加固修复工程,连京都来的力学专家都敬佩不已。
咱们这专家楼是厂里点了名要抓好质量、抓严进度的工程,我千难万难才请到陶先生来到现场,原本可以一次性把问题解决到位。郑厂长您把人气走了,让我怎么办?”
郑猛没想到基建科科长敢和自己堂堂一个副厂长叫板,板着脸道:“梁科长,你这是什么态度!是我把陶南风气走的吗?分明是她年纪轻轻目无尊长!我说她几句怎么了?我们是甲方,她是花钱请来的咨询专家,听几句牢骚话都听不得,还开什么咨询公司!”
郑绪兴在一旁幸灾乐祸道:“陶南风这样的脾气,肯定得罪了不少人。”
梁佑坤叹了一口气:“我的郑科长,您就别在这里煽风点火了,郑厂长的脾气呀就是您给点起来的。我们是甲方没错,出钱的是我们没错,但专家有专家的脾气,她不接咱们的活,不拿咱们的钱,那她就是大爷。”
郑绪兴不由得“啐”了一口,“还想当大爷?惯的她!”
郑猛想了想,勉为其难地说:“那你去请她回来,专家咨询费可以翻倍,但是必须拿出处理方案来。我也不计较她年轻脾气坏,允许她参加验收。”
梁佑坤直接举手投降:“郑厂长,这件事我办不了。俗话说得好,送神容易请神难,是您气走的,那就您去请回来。”
郑猛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难看起来:“梁科长,你就是这样和领导说话的吗?”
梁佑坤腹诽了几句,嘴上却表现得客气而恭谨:“陶南风研究生毕业之后开了工程咨询公司,她是老总,我再去请她不够级别,还得您上。”
梁佑坤眼睛余光扫向郑猛那张满是皱纹的脸,心里哼了一声:快退休的人了,还折腾什么?当年靠着抄家举报的那一招当上的官,以为这个世界还是谁狠谁当权?时代不同了,现在的主旋律是解放思想、改革开放,知识、头脑、技术才是王道。
郑猛气呼呼一甩手,也走了。
梁佑坤浅浅一笑,陶南风这一以退为进厉害得很,他也正好借机敲打一下这不知高低的郑副厂长。
当天下午,郑猛被厂长、书记叫到办公室谈心,句句诛心,令郑猛抬不起头来。
“老郑啊,领袖都说过,这个世界归根到底是年轻人的。陶南风虽然年轻,但她学历高、能力强,对建筑问题的诊断精准而独到,连建设局都想挖她去当副局长,你怎么能当着乙方、设计院、钢铁厂中层领导的面去嘲讽她呢?你是副厂长,更应该有容人之量啊。”
郑猛张嘴想解释几句,但却被书记堵了回去。
“郑厂长,你离退休也只有三年了吧?趁这个时候好好思考一下,到底是将功赎罪把陶先生请回来解决专家楼的问题,还是继续倚老卖老压制底下的年轻人无法出头?”
郑猛还能怎么办?他的老婆前两年就从工会主席职位上退下来,曾经被他们夫妻俩整过的人都平反回来,底下反对的声音越来越响,再不表现表现,恐怕自己得提前退休。
想到这里,郑猛低下头:“我去请,我去请陶先生回来。”
他以为只要自己弯下腰去请陶南风,开出一倍的咨询费,她肯定会答应自己回17街坊好好解决问题,没想到当他和儿子郑绪兴拎着礼品找上门去时,却碰了一鼻子的灰。
陶南风坐在办公桌后,看着一脸诚恳的郑猛父子俩,表情淡淡的,回了两个字。
“不去!”
第131章 外援
南风公司是三层小楼,坐北朝南正对着大马路,楼梯在西面。一楼分隔成两间,一间是陶南风的独立办公室,另一间刚是接待室。
陶南风坐在超大桌面的办公桌前,透过玻璃门看向外面。
江城建筑大学临街面现在越来越热闹,人来人往,还有些流动小贩推着小车沿街叫卖。
改革开放的春风吹来,市场经济在渐渐复苏,真好。
郑猛坐在墙边的沙发,垮着个脸道歉:“陶先生,是我老眼昏花,错把水稻当稗草。你大人大量,为了钢铁厂的名誉,回去帮我们看一看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吧。”
陶南风给自己斟了一碗茶,低头轻啜一口,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郑猛活到57岁,第一次被一个年青女子如此冷淡对待,真是恨得牙痒痒。偏偏厂长和书记都看中陶南风,再加上专家楼时间要求紧、重新做勘测太花时间,不得不向她求助。
郑绪兴坐在一旁看不过眼:“陶南风,你有没有礼貌啊?我爸年纪这么大,特地过来向你道歉,你还想要他怎么样?以死谢罪才行吗?”
陶南风这才撩起眼皮看向这对父子:“言重了。我既然说过退出验收,不参加你们钢铁厂的任何项目,那就不会再回去。多说无益,请回吧。”
郑绪兴很不满:“陶南风,和气生财,何必一下子把路堵死?你那个便宜姐姐冯悠现在京都大学马上毕业,我听说她准备留在京都搞房屋建设,说不定兜兜转转大家都会在同一个圈子混饭吃。何必呢?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嘛。”
听到“冯悠”二字,陶南风来了点兴致。
“你不是和冯悠分手了,怎么对她的情况如此了如指掌?”
郑猛也斜着眼睛看向郑绪兴:“那个臭娘们害得你进了公安局,你还跟她联系什么!她怎么那么不要脸呢?非要钩着你不放!”
郑绪兴被父亲这一瞪吓了一跳,忙解释道:“她考上京都大学之后给我写信道歉,我们偶尔通封信,没有其他联系。我已经是结婚生子的人了,不会和她有什么。只是……多个朋友多条路嘛,是不是?”
陶南风还没说话,郑绪兴已经望过来。
“你看冯悠,她当年被我妈扇过一巴掌,我也对她骂过狠话,可是她却能够放下架子与我联系、主动道歉。她还是京都大学高才生呢,多有气度、多能屈能神。你是研究生、专家,没错,可是再厉害的人也得有朋友帮忙才行啊,对不对?”
冯悠能屈能伸,这是肯定的。陶南风太知道冯悠的性格,只要是对她有利的,她都会牢牢抓住。什么脸面、什么道德、什么礼仪,她都不管不顾。
读研这些年,冯悠与冯春娥从陶南风的生命中消失不见,陡然听郑绪兴提起,陶南风觉得有些可笑:“你让我把她当榜样?”
郑绪兴有些纠结:“我的意思吧,是说那些旧怨能丢的就丢开,山不转水转,何必过于高傲?”
陶南风淡淡道:“读书人嘛,总有点自己的脾气。”不为五斗米折腰,哪怕是书生意气,也是一种理想。
郑猛与郑绪兴没想到陶南风刚开公司就敢这么傲气。
郑绪兴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焦躁,大步走到陶南风的办公桌前,一巴掌拍了下去。
“你别给脸不要脸!真以为江城就你懂得建筑工程质量问题诊断与处理?我呸!”
向北抱着号啕大哭的陶庭芝过来,见郑绪兴拍桌子,右手扭住他胳膊,大喝一声:“做什么?!”
芝芝一双大眼睛嘀溜溜地转,也不哭了,捏着小拳头在空中挥舞:“呸!”
陶南风看到大姑娘这调皮捣蛋的模样,刚才的不愉快尽数消失,伸出手将芝芝抱进怀中,贴了贴她的脸蛋,温柔道:“芝芝怎么了?”
芝芝抱着她脖子,小脑袋在她颈间磨蹭,哼哼唧唧不肯说话。
向北说:“她就是想你了。”
陶南风心中一片温暖,一只手抱着女儿,另一只手拍着她后背,嘴里柔声道:“芝芝乖,不哭不哭。”
郑绪兴胳膊被向北扭得一阵剧痛,嗷嗷直叫。
郑猛看陶南风这副慈母模样,真是越看越看不惯。一个带娃娃的女人,也不道哪来的底气挑三拣四,不接这个项目、不接那个项目。
他咬牙跺脚,扯开向北的手,拉着郑绪兴转身便走,丢下一句狠话:“我看你喝西北风去吧!”
陶南风一只手颠了颠芝芝,浑不在意。
待这两人离开,向北皱眉道:“公司刚刚开起来,人手是不是有点少?”
陶南风笑道:“这不是还没开张么?要是没有项目,养那么多人不要钱呀?”
正说话间,一个扎着小辫子的姑娘蹦跳着走过来:“陶师姐,我来你公司实习行不行啊?”
陶南风道:“姚小桃,你不是在准备毕业设计吗?来我这里做什么。”
姚小桃自从到自习室找过陶南风一次麻烦之后,便变成了陶南风的小迷妹,看她挺着大肚子参加工程项目,谈笑间发现各种施工问题,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
听说陶南风开了公司,姚小桃便跑来毛遂自荐。
“陶师姐,实习期我不要钱,我帮你守公司。在旁边支一张绘图板做设计,你顺便指导我一下,行不行?”
陶南风看一眼向北,眼波流转,嘴角含笑,似乎在说:刚说人手少,这不是就来人了?
姚小桃紧张地看着陶南风:“师姐,让我留下来吧。我现在虽然还没有毕业,但等毕业设计答辩结束之后就能正式过来帮你画图。你公司总要有人打杂吧?要不先试用一下?”
陶南风笑道:“行,那就留下吧。”
姚小桃开心地咧开嘴,利落地拿过扫帚准备扫地,一抬头看到沙发上摆着两大包礼盒,“呀!”了一声,“这是什么?”
陶南风哈哈一笑:“这是郑厂长留下来的,你把它收在接待室,能用就用上吧。”
开张大吉,郑猛送了一盒茶叶、一盒糕点,正好。
郑猛与郑绪兴气冲冲走出来,走到半道才想起礼品没拎回来,又没脸再回去,喝什么是悻悻然骂了一句。
郑猛对儿子说:“你和那个冯悠还能联系上不?”
郑绪兴点头:“能。”
郑猛哼了一声:“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我们和冯悠联手,对付聊南风吧?”
郑绪兴一听到要对付陶南风,顿时喜笑颜开:“好啊,爸你说,我们怎么做?”
郑猛道:“你说冯悠准备在京都搞房屋建设,她学的是建筑学?”
郑绪兴点点头:“好像是的,冯悠这是要和陶南风较劲呢。”
郑猛道:“冯悠肯定认得京都的工程力学专家,你让她找一个过来,我就不信离了陶南风还做不成事!等我们把17街坊的问题解决,再过来打陶南风的脸。”
郑绪兴忙点头:“好好好!还是您高明!我这就去联系。”
而郑猛在听完厂长、书记一顿教训之后,赌咒发誓一定找来京都专家解决问题。杨书记让郑猛立下军令状,半个月之内制订出问题解决方案,两个月内完成工程修复,否则就提前退休,将副厂长一职让出来。
过得一周,冯悠、周若玮与京都建筑工程局高级工程师、力学专家朱红星及助手蒋乐一起来到江城钢铁厂17街坊。
重回江城,冯悠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她有梦中所见的先知,又有曾经的书中主角光环,一旦放弃与陶南风比较,专心专意学习、工作,便爆发出极强的韧性与能力。京都大学虽然人才济济,冯悠却找到了自己的一席之地。
周若玮在京都建设部下属的住房统建办公室工作,在冯悠的指点下步步高升,两个人心意相投,去年领证结婚,准备等冯悠大学毕业之后大展身手。
收到前男友郑绪兴的消息,冯悠暗自高兴。
一来太久没有陶南风的消息,她差点快忘记曾经的恩怨。旧事重提,冯悠再也不怕向北的威胁,想回来看看他们的情况。
二来听说陶南风刚开公司就得罪了江城钢铁厂这个大客户,冯悠欢喜得很。陶南风为人清高,这种人开公司铁定会亏本。她有研究生学历、有陶守信这个教授父亲又怎样,还不是一样会碰得头破血流?
陶南风不肯接的项目,冯悠必须接!
不仅要接,还得办得漂漂亮亮,让陶南风尝尝社会的毒打。
周若玮就更不用说了,他与陶南风竞争失败之后便恨上了她,甚至留下心理阴影连江城都不愿意留下。这一回他通过个人关系请来京都业内被誉为“工程质量医生”的朱红星高工,请假回江城一趟,就是为了见见陶南风郁闷的脸。
郑猛再一次见到冯悠,满面堆笑地握手问好。
“冯悠同学前程远大啊,这一回真是多亏了你,引荐朱高工过来,多谢!多谢!”
曾经憎恨冯悠带坏了自家儿子,现在郑绪兴、冯悠都各自成家,往日恩怨烟消云散,双方握手言和。
互相介绍过之后,朱红星一脸的严肃:“闲话少叙,我们去看看现场吧?”
郑猛、梁佑坤将这一行四人带着进入17街坊,指着那个底部出现一指宽裂缝的水池:“就是这个水池,验收的时候装水测压,没想到就突然出现了一条裂缝,水全渗了进去。”
朱红星工程经验丰富,一眼便知问题症结所在。
第132章 挑拨
朱红星跳下干涸的水池,弯腰查看池底裂缝,半晌直起腰来,笃定而清晰地说:“池底土壤有地质异常。”
郑猛打了个哈哈:“朱高工果然厉害,一眼便知。”他在心底悄悄吐了个槽,当天参与验收的设计院工程师也是这样说的。
朱红星指着那裂缝对周若玮说:“周副科长你看,裂缝宽而平整,显然是拉力过强所致。”
周若玮和冯悠一样都是建筑学专业,对结构、力学一知半解,听着连连点头:“朱高工您说得对。”
朱红星从水池旁边爬出来,问郑猛:“郑厂长,你们请我过来就是看这个水池?如果只是处理水池,简单。池底重新浇注钢筋混凝土,增加钢筋数量就能增加水池强度。”
郑猛道:“我们更担心的是17街坊的专家楼。这是为外国专家建造的住宿楼,厂里要求三个月之内全面完工。现在主体结构竣工验收不能通过,后续装饰装修工程也没办法进行。我们请您过来,就是想让您帮我们出出主意,看看17街坊的五栋建筑会不会有问题,能不能验收通过。”
朱红星皱眉道:“你们没有做地形勘测吗?”
郑猛示意梁佑坤把地质勘测报告拿出来递给朱红星:“有做,不过是十年前统一做的,场地范围比较大。”
朱红星接过报告,将后面附的地形勘测图打开来,问梁佑坤:“17街坊是哪一个地块?”
等梁佑坤指出位置后,朱红星问道:“从图纸上看,这一块应该没有地质异常。不过……钻孔取位可能有偏差,施工队的人在开挖基槽的时候难道没有发现什么吗?”
看梁佑坤摇头,朱红星继续追问:“专家楼的基础形式是?埋深是多少?”
“砖棍结构,墙下钢筋混凝土条形基础,埋深三米五。”
“地下水位多深?”
“四米二。”
一听这个埋深,朱红星的眉毛便拧紧了:“浅埋基础,只比地下水位高出七十公分,如果底下有地质异常恐怕会有些麻烦,你们甲方的担忧是有道理的。”
他对梁佑坤、郑猛说:“一般这种地质异常不容易在早期暴露,但有可能在后期使用过程中表现出主体结构开裂,严重的甚至会造成楼体歪斜、坍塌。你们运气好,早早发现。如果不是这个水池开裂,恐怕你们主体验收已经通过了吧?”
郑猛想到是陶南风示警,心里感觉有些郁闷。
梁佑坤巴不得把郑猛拉下马,便故意提了一嘴:“当初是陶南风提出先检测水池,她还说这水池如果能够灌满水,她就不姓陶。”
朱红星大吃一惊:“还有人能够在没有任何结构破坏的情况下,提前预知水池会开裂?这个陶南风是谁?是哪位结构力学专家?”
冯悠、周若玮的脸色都有些不好看起来。
冯悠扯了扯周若玮的衣袖。周若玮笑着说:“朱高工,陶南风只是个二十几岁的姑娘,怎么可能是什么结构力学专家。她和我是同班同学,平时最爱出风头,估计就是瞎猫碰到死耗子。”
郑猛也在旁边添油加醋:“陶南风为人清高自傲,现场吹牛说这个问题只能她才能处理,不管是哪里来的专家都没有用。”
明显是挑拨离间的话语,对朱红星却很有效果。
一听到说“哪里来的专家都没用”,朱红星的脸便垮了下来:“这个陶南风怎么如此不谦虚?要知道科学永无止境,没有谁敢说自己无所不知。”
周若玮笑道:“朱高工的站位高,陶南风肯定是比不上的。我们既然来了,那就好好处理处理,让大家看看到底是京都的工程质量医生厉害,还是她小小陶南风更牛。”
朱红星矜持点头:“那我就来试试吧。”
郑猛听他接了这活,心中欢喜,在一旁提醒一句:“那个,朱高工,这个项目厂里要求时间紧,一个月之内就得把结构隐患消除,因为还得留出时间装修、后期整理。”
朱红星一听,抬头看向郑猛:“一个月?你开什么玩笑。我又不是神仙,必须重新进行地质勘测,找准软弱土层的位置、大小、走向,然后才能制定结构处理方案。你这就凭一条水池裂缝让我一个月内处理好整个项目,难度太大,根本不可能!”
说罢,朱红星转过头对周若玮道:“一个月只够做完地质勘测、找出地质异常所在,制定出初步的结构加固方案。等到实施完毕,至少需要两个多月的时间。江城钢铁厂的领导什么都不懂,只知道下任务。我虽然是专家,但是人、不是神。”
梁佑坤在一旁嘟囔道:“化肥厂办公楼倾斜得那么厉害,陶南风一眼就找出问题,现场提出加固修复方案,一周时间就把楼体扶正。咱们这个专家楼竟然需要两个月时间吗?是不是效率有点低啊?”
朱红星听到他的话,正色道:“你在说什么?现场提出加固修复方案、一周时间扶正楼体?你确定不是以讹传讹的传说?反正我从业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听说过有哪位专家能够不借助仪器设备、不需要地质勘测就能找到症结所在的。”
梁佑坤道:“是真的,那个时候陶南风还在读研究生呢。”
冯悠哼了一声:“读研了不起吗?她连大学都没读直接读研,还不是因为她爸帮忙?”
周若玮在看不惯陶南风这一点上与冯悠志同道合,当时便点头表示赞同:“陶南风和我一样学的是建筑学,又不是结构专家,哪有三年时间她便能摇身一变的道理?”
朱红星听他们讨论,更觉难以置信:“一个建筑学专业的研究生竟然能够做结构问题修复方案?闻所未闻。难道她以前有丰富的基建经验,对结构力学有极高的天赋?可是……如果有这样的天赋那何必再学建筑学,直接做土木工程研究不是更好?”
周若玮介绍道:“陶南风以前上山下乡在农场当知青,也不知道怎么混成了基建科科长。因为她爸爸是江城建筑大学的建筑学教授,把她弄进学校开的大专班学了两年,78年研究生恢复招生又走后门读了个研。走后门、走捷径倒是一把好手,根本没什么真本事。”
朱红星“哦”了一声,眉毛皱紧了一些。
作为一名凭勤奋努力从农村考到京都的60届大学生,朱红星最看不惯那些靠父母祖辈走捷径的人,顿时对陶南风的印象便坏了起来。
“哼!坊间流传不足为信。你们如果那么相信这个什么陶南风,那就去请她处理吧。”
郑猛一看坏了!梁佑坤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他忙赔笑:“陶南风太过高傲,嫌我们没有把她供起来甩手便走,这样的人我们决不可能与她合作。还是请朱高工帮帮忙,帮我们解决问题吧。”
朱红星真没想到这世间还有陶南风这样的人:“听你们这话,陶南风哪怕真有才,人品也不行。好,我再来看看,争取早点解决问题。”
他顺着池底裂缝方向向前、向后各走了几十步,示意郑猛在几个位置做好标注:“你们抓紧时间联系勘测队的人,在这几个地方打孔取样,钻孔深度至少十米。试样出来提前通知我到现场,我看看情况再定。”
郑猛连连点头:“好好好。”
钻孔取样需要时间,朱红星与周若玮、冯悠还有助手蒋乐一起住进钢铁厂招待所,而另一边陶南风正忙得不可开交。
郑猛所诅咒的“喝西北风”并没有如愿,短短一周时间陶南风已经接了两单竣工验收的业务、一单食堂设计的任务。
甲方也学聪明了,请陶南风参与竣工验收要支付五百块,那不如花一千块钱请她做建筑设计,这样后期服务、竣工验收她就必须参加。
陶南风坐在办公桌后,桌面铺开一张大白纸,右手拿着一支铅笔,边琢磨初步设计边在纸上勾勾画画。
设计公司刚刚开,人员配备不齐全,目前的建筑设计陶南风接了之后直接转给江城建筑大学的老师们完成。大学里建筑、结构、给排水、供电、暖通、景观设计……配套齐全,不管多大的项目,都能找得到专业人才来完成。
这也是陶南风为什么要将设计与咨询公司开在大学旁边的原因。
江城建筑大学的老师拿的是死工资,教授每个月也只有七十多块钱,生活其实并不富裕。陶南风找老师们做私活,系里睁只眼闭只眼,全当给师生实习机会。
芝芝最爱粘着妈妈,刚刚与陶南风疯了一阵之后便躺在沙发上睡着,肚子上盖着一方小花被。
玉儿和陶然乖巧听话,留在院后村由梁银珍带着。
爱哭的孩子有奶吃,果然是这样。反正芝芝是霸占妈妈时间最长的孩子,没有之一。
陶南风抬头看一眼芝芝,忽然想起梁银珍的话:“孩子们都喜欢妈妈,你别因为芝芝最爱缠人就纵着她,也要匀点时间给玉儿、陶然。尤其陶然是男孩子,胆子又小,你多带带他。”
孩子一多,就难以平衡,总会顾此失彼。
陶南风取出另外一张白纸,在纸上刷刷几笔便勾出一个儿童房出来。
一楼接待室太大,没有必要,不如分隔出一间儿童房,让孩子们在这里玩耍嬉戏学习,请两个幼教老师带着。
正在琢磨着,眼睛余光看到有两道人影径直朝着这里而来。
第133章 打脸
冯悠打扮得很时髦,短袖碎花衬衫扎进牛仔裙里,中间系一条宽宽的腰带,黑色高跟凉鞋,走到路上引来无数路人目光。
八十年代紧身牛仔裙非常少见,将女性的曲线显露无疑。
周若玮身形高挑、长相出色,穿一件白色衬衫、黑色长裤,配上锃亮的黑色皮鞋、闪亮的腕表、胳膊下夹着的黑色皮包,很有几分成功人士的派头。
这两人从京都回来,再看江城的一切顿时觉得土得掉渣。
“若玮,你看咱们江城的马路,都没几辆小汽车在跑,太不够档次了。”
“是啊,京都到处车水马龙,热闹非凡,江城到底还是还是城市小了,比京都差远了。”
“刚开始还觉得江城建筑大学很大,可是到了京都大学才知道自己是井底之蛙。”
“所以还是得不断地往前走,到更大的城市去开阔眼界。”
这两个生于江城、长于江城的年青人,一边吐槽着家乡一边往陶南风的公司小楼而来。
隔着玻璃门,冯悠一眼便看到坐在办公桌后的陶南风。
还是那么精致漂亮的脸庞,岁月让她更多了一份沉静与柔美,简单的半袖衬衫,领口、袖口都滚着一圈花边,非常打眼。
她一只手放在纸面,另一只手拿铅笔勾画着图案,嘴角还挂着一抹温柔的笑意,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令她愉悦的事情。
陶南风抬起了头,与冯悠四目相对。
往事种种,仿佛隔着这一道玻璃门看到的风景,真切而遥远。
周若玮也看到了陶南风。
三年后再次见到她,听说她已经为人妻、为人母,原以为会有几分辛苦与憔悴,没想到还是那么知性而美丽。
一颗心再次快速跳动。
冯悠捏了捏他的胳膊,咬着牙低语:“你看那么认真做什么?她已经嫁人了!”
周若玮胳膊生痛,强笑道:“我哪里看得认真了?她嫁人和我有什么相干?”
冯悠哼了一声:“反正你不许看她。”
周若玮抬手捂住自己的眼睛:“那我遮着眼睛,你牵着我走路?”
冯悠扑哧一笑,心情稍稍放松了一些。两人并肩走到公司楼下,推开玻璃门,打了声招呼:“嗨!陶南风。”
姚小桃看到有人找陶南风,赶紧从隔壁接待室出来问:“二位是来找陶总的吗?”
陶南风抬眼看见是这两人,便起身指着在沙发上睡觉的陶庭芝轻声对姚小桃:“你帮我看着她,我带他们到隔壁接待室去。”
说完,陶南风将一根手指比在唇边,示意冯悠、周若玮小声点,带二人到隔壁接待室落座。
冯悠回头看一眼在沙发上闭眼睡得正香的女娃娃,撇了撇嘴,心中暗道女人生了孩子就得围着孩子转,连当年威风八面的陶南风也不能幸免,自己推迟生孩子的决定果然英明无比。
接待室的陈设很简洁,中央摆着一张古色古香的茶桌,沿墙边摆着一张为姚小桃准备的绘图桌。
陶南风在茶桌北面主人位坐下,淡淡道:“说吧,你们俩过来有什么事?”
周若玮看到那张绘图桌觉得很亲切,凑近看一眼。
听到陶南风的话,周若玮便笑了笑:“听说陶师妹开了公司,特地过来恭喜。”
跑过来拿图板的姚小桃正听到这一句,快人快语来了一句:“恭喜怎么连个花篮、一点礼物都没有?太假了吧。”
说完,绕过周若玮抱起图板就跑。
周若玮被这小姑娘一怼,感觉有些尴尬,摸了摸鼻子,咳嗽一声:“那个,来得太匆忙,下次补上礼物。”
冯悠嘲讽道:“果然是有什么主人就有什么样的狗,这姑娘说话一点礼貌都没有。”
陶南风抬起眼眸,眸光扫过她与周若玮:“不知道两位,哪一个是主人、哪一个是狗?”
冯悠被她噎住,暗自翻了个白眼,在心里骂了一句:牙尖嘴利,真讨厌。想到陶南风的超强武力值,冯悠到底还是收敛了许多,不敢再吭声。
周若玮装作没有听到她们俩斗嘴,拖过茶桌旁边的圈椅坐下,闻着茶桌散发出来的紫檀清香,赞了一句:“陶师妹现在过得真风雅,连接待室的茶桌都是紫檀木。”
陶南风浅浅一笑,拿过一旁的茶壶,沏上一壶茉莉花茶,在两人面前摆上两个茶碗,茶水清澈,花香在室内萦绕。
冯悠第一次喝到陶南风斟的茶,有些受宠若惊,一句“谢谢”在喉咙里打转转,却半天没有说出来。
时间可以带走许多东西。
曾经冯悠嫉妒陶南风,嫉她比自己优秀、妒她拥有陶守信的关爱与关注,恨不得把她踩在脚底下永世不得翻身。可是现在坐在她面前,喝到她递过来的茶,冯悠却有一种欢喜得不知所措的感觉。
曾经陶南风对冯悠恨之入骨,现在陶南风却能够淡定面对,甚至心平气和地为她沏上一杯茶,问一问她来做什么。
可以说,冯悠是陶南风的试刀石。若没有那一番磨砺,陶南风也不会有今天的气定神闲。
周若玮咳嗽一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认真看着陶南风:“陶南风,你变了。”
陶南风抿了抿唇,低头轻啜一口花茶,没有回复这句话。
周若玮继续说:“以前我总觉得你太过冷淡傲慢,没想到你现在做了母亲之后多了一份柔和圆润。如果你以前是这个样子……”
那又如何呢?周若玮有些怅然若失。
一刹那的感动之后,听到周若玮这脉脉含情的话语,那一股嫉恨再次在心中升起,冯悠斜了陶南风一眼:“陶南风,你读完研究生不做学问,却在这里开起小公司,爸……哦,你爸同意吗?”
陶南风没有理睬冯悠,只抬眼看向周若玮:“无事不登三宝殿,你们直接说来意吧。”
冯悠没有得到陶南风的回应,不知道为什么那股子小家子气又冒了出来:“周若玮是我丈夫,你做什么只看着他?难道我是个死人吗?”
周若玮感觉有些无语。
明明冯悠平时善解人意、温婉动人,怎么今天一遇到陶南风却表现得如此尖酸刻薄?她难道忘记了今天两个人过来是向陶南风示威、显摆的吗?
陶南风瞟了冯悠一眼,忽然笑了起来。
“冯悠,你这一发脾气,倒是有点像你真正的样子。平时装温柔装大方是不是装得挺累的?”
周若玮心中咯噔一下,转头看向冯悠:“你……”难道你的一切都是伪装?
冯悠看他的眼神变得有些陌生,这才意识到一件事:周若玮可以离开她,可是她却离不开他。她若想留在京都做房地产,必须得笼络好周若玮。
冯悠拉了拉周若玮的衣角,柔声道:“你莫听旁人挑拨,咱们过来还有正事呢。”
周若玮压下心中疑惑,回过神来。
他端坐方椅,故意将腕间进口手表露出来,期冀看到陶南风羡慕的眼神,没想到陶南风眼皮都没抬一下。
冯悠在一旁说:“我家若玮现在京都建设部下属的住房统建办工作,已经是副科长了呢。你现在开公司是不是业务不多?不如求求他,让他给你随便几个项目,包管赚钱。”
周若玮得意洋洋地摆了摆手:“唉呀,都是一个学校的校友,何必这么见外。陶南风现在开公司,讲究个八面玲珑,肯定知道多个朋友多条路的道理对吧?”
冯悠手上戴了个金戒指,金光闪闪,恨不得全世界都关注她的手指头。
她抬手在陶南风眼前晃了晃,故意娇声道:“陶南风,是不是女人生了孩子就不值钱了?看你一身素净,你那个当兵的丈夫也不知道送个首饰给你?”
陶南风一听:哦,原来是显摆来了。
她微抬纤手,指着冯悠和周若玮手中的茶碗:“这是清代青花瓷缠枝莲纹小碗茶碗,从景德镇文物商店买回来的老物件,光一只就和周若玮腕上的手表价值差不多。端着喝茶的时候记得轻拿轻放,千万别打碎了。”
冯悠听了吓一跳,慌忙放在茶桌上,惊疑不定地打量着眼前这个青色带花纹的小碗。
“这么贵的东西拿出来招待客人?谁信啊!陶南风你这个人我发现真是年纪越大越不老实,明明小时候挺好。”
陶南风淡淡道:“咱家值钱的东西多,所以不在意。只有像那种穷怕了的,才会整天在外面显摆手表、金戒指。”
听到陶南风的嘲讽,冯悠和周若玮顿时觉得自己成了乡下土财主。两人脸一红,抬手盖住金戒指和腕表,咳嗽一声,掩饰着内心的不自在。
周若玮不敢再喝茶,生怕一不小心碰坏了陶南风会讹他一笔钱。
他板起面孔道:“陶南风,我们这次回来呢,是受了江城钢铁厂的邀请,陪同京都力学专家朱红星来处理17街坊的施工问题。你说你怎么就得罪了郑厂长呢?好好的项目不接,还夸下海口说旁人都不行,只有你才能找到症结所在、提出修复方案。我们是同一个学校毕业,你的父亲也曾是我的恩师,出于同学情谊,我过来是想提醒一下你,开公司的话可不能像你这样,既狂且傲,得罪不少人啊。”
陶南风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
郑猛在自己这里碰了壁,没想到竟请到了京都来的外援。周若玮与冯悠过来,是迫不及待想打脸呢。
想到自己在17街坊所看到的一切,陶南风嘴角渐渐浮出一个自信的笑容:“那你们放手去处理吧,我拭目以待。”
第134章 裂纹
冯悠和周若玮在陶南风这里半点便宜也没有占到,反而憋了一肚子的火。
回招待所的路上两个人一反往日和谐,都闷不作声。
最后还是冯悠率先打破沉默:“你说,她真舍得买文物来喝茶?”
一提起这个周若玮就觉得没面子:“她是教授的亲生女儿,有这份风雅也在情理之中。咱们这一番作派,活生生被她衬得成了个没见过世面的土鳖!”
冯悠咬咬牙:“什么风雅!她那是附庸风雅。当年有人闯进来要抄陶教授的书房,如果不是我妈拼死护住,那些手稿、书画都得被一把火烧掉,风雅个屁!现在倒好,过河拆桥,把我和我妈赶出家门,坏透了顶。”
周若玮同情地拍了拍冯悠肩膀:“算了算了,陶南风这人恶得很,我们也别把她得罪狠了。”
冯悠点头道:“这次一定要让朱高工把事情办得漂漂亮亮,到时候让陶南风看看,她再张狂,也自有收拾她的人。”
周若玮高兴起来:“对,一山更比一山高。陶南风这个人太傲,该让她明白明白这个道理。”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又情绪高昂起来。
最后冯悠来一句:“要不,咱们家以后也配个紫檀茶桌,买几个清代的茶碗喝茶?”
“……”
周若玮看着她,半天没有吭声。
真没想到,冯悠背后把陶南风的坏话说尽,可是见到陶南风了她却一句狠话都不敢说,还处处模仿学样?
周若玮深吸一口气,最后憋出一个字:“好!”
冯悠与周若玮刚走不久,梁佑坤便找到陶南风。
接待室里花香犹在,茶气四溢。
梁佑坤捧着手工百花建盏禅定斗笠杯,透过汤色青绿的茶水,可以清晰看到那雪白盛开的花瓣,一颗浮躁的心渐渐沉静下来。
将郑猛请来京都专家的事情说完之后,梁佑坤道:“陶先生,这回的事情真的非常不好意思。”
陶南风摆摆手:“没关系。”原本只是因为叶初拜托,才接下这一单咨询业务。既然甲方不尊重人,那这业务不做也罢。
梁佑坤见陶南风对他个人并没有意见,这才安下心来。
他好奇地将身体凑近茶桌,看着陶南风的眼睛:“17街坊的问题严重不严重?会不会影响到三栋专家楼的结构安全?”
陶南风点了点头:“地底有软弱土层,会影响到建筑安全。你现在回去查看一下三号楼一楼勒脚处,可能已经有细密的雪花纹出现。”
梁佑坤听了心一抖:“这样啊……京都来的朱专家在等地质勘测结果,钻孔组明天设备进场。”
陶南风轻叹道:“钻孔机运作会干扰土层,恐怕明天你得盯着点,最好提前做好准备,防止三号楼倾斜。”
梁佑坤的额角有冷汗流下,他紧张得声音都在哆嗦:“这,这么严重吗?”
陶南风同情地看了他一眼:“这只是我的建议,具体应该怎么做,你自己把握吧。”
俗话说得好,神仙打架、凡人遭殃。郑猛看不惯陶南风,不顾领导们的决议非要请来京都专家处理现场。朱红星不熟悉地形地貌,按照惯常的流程处理,恐怕还会坏了事,让危机提前来临。
梁佑坤霍地站起,抬手一抹额角冷汗,冲陶南风一拱手:“多谢陶先生的提点,我知道怎么做了。”
说罢,他怀着一股悲壮的情绪告辞而去。
姚小桃抱着刚睡醒的芝芝过来,芝芝伸手要陶南风抱。
陶南风站起身,接过女儿,亲了亲她的面颊,目光看向梁佑坤的背影,摇了摇头。这个17街坊项目,难啊~
交代姚小桃两句之后,陶南风将芝芝放下来,牵着她手从学校西门进入,穿过整个校园,到达院后村的家中。
一进屋,玉儿便蹦跳着迎了上来,一把抱住妈妈的腿,奶声奶气地唤道:“妈妈,你下班了?”
陶然穿着件海军衫、一条肥大的军绿色长裤,站在檐廊下眼巴巴地看着陶南风,却没有说话。
不顾芝芝撅起的小嘴,陶南风弯腰抱起玉儿,再走到屋前抱起陶然,一左一右各亲了一口,微笑道:“玉儿、陶然今天开心不开心?”
玉儿被抱在妈妈怀里感觉特别幸福,甜甜一笑,搂住陶南风的脖子,点头道:“开心,帮奶奶,摘豆角。”
陶然伸出一只手捧着刚刚妈妈亲过的脸颊,小脸兴奋得发红:“帮爷爷,拔草。”
陶南风笑着说:“玉儿帮奶奶摘豆角、陶然帮爷爷除草了?真棒!”
芝芝看弟弟妹妹都在妈妈手臂之中,羡慕地跑了过来,抱着妈妈的腿,仰着小脸说话:“芝芝,陪妈妈工作。”
陶南风展颜一笑,弯下腰将芝芝也抱了起来,三个娃娃都在她臂弯之中,挤成一团,却都笑逐颜开。
芝芝欢喜地尖叫起来:“力气大!喜欢妈妈。”
其他两个也都咯咯笑了起来,清脆悦耳的笑声在院子上空飞扬。
三个孩子现在都快两岁了,体重加起来得有七十多斤重,可是抱在陶南风手中却似乎轻飘飘一点份量也没有,还能够颠几颠、抖两抖。
梁银珍站在廊下看着眼前欢乐的场景,不知道怎么地眼眶有些湿湿的,她抬手撩起围裙擦了擦眼角,笑着说:“你们的妈妈呀,生你们的时候把医院的产床都弄垮了,你们说力气大不大?”
孩子们一听笑得更开心了,一起欢呼:“我们的妈妈是大力士!”
向永福现在有了孙儿万事足,连旱烟都抽得少了,正坐在堂屋编竹席。他年轻时跟着村里的师傅学了一手篾匠手艺,只是还没出师就遭遇战乱,这手艺便荒废了下去。
现在闲着无事,便慢慢把这手艺捡了起来。
屋后正好有一片竹林,向永福取来竹材,劈成篾条,取了青皮,准备织三床儿童用的软竹席。
夏天嘛,少不了凉席。
天气渐热,家里虽然买了电扇但是梁银珍怕电扇风吹坏了三个小孙孙,非得用手摇着蒲扇给孩子们扇风。
两老现在看着三个孙儿一天天长大,感觉人生有了盼头,身体竟然越来越健旺,感觉浑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劲儿。
等到向北、陶守信回到家,一家八口围坐八仙桌,言笑晏晏、其乐无穷。
一家人在一起,各有各的事业、各有各的忙碌,看着孩子们健康成长,这就是幸福。
而另一边,郑猛却感觉事事不如意。
好不容易找来勘测队,按照朱红星的指出的位置准备钻孔取样。刚刚把机器架起来,梁佑坤匆匆跑来。
“不能打,不能打!”
梁佑坤像疯子一样跌跌撞撞地跑来,拦在勘探钻机前面,阻挡工人操作。
郑猛一把将他拖了过来,怒斥道:“你搞什么名堂?朱专家还在旁边看着呢。不勘探钻孔取样,怎么发现地质问题?怎么制定解决方案?”
梁佑坤大声道:“陶南风说了,钻孔机振动会干扰土层,要先采取措施防止三号倾斜。”
朱红星一听,又是陶南风,不由得来了脾气。
“你们到底是什么意思?郑厂长你说陶南风太过傲慢所以才拒绝她来现场,现在请我来了又处处说这是陶南风说的、那是陶南风说的。既然你们那么信任陶南风,那就请她来吧。”
郑猛忙安抚朱红星的情绪:“您放心,我肯定是信任您的!这都是底下人不懂事,非要迷信陶南风。”
郑猛转过头斥责梁佑坤:“你起开,不要阻止专家工作。什么干扰土层,简直是无稽之谈。你们施工、挖土那么长时间,怎么不见房子有半点问题?”
梁佑坤见领导不相信自己的话,有点焦急:“是真的!我刚刚去看过,三号楼的勒脚处已经出现雪花纹。”
朱红星一愣:“雪花裂纹?在哪里?”
梁佑坤在前面领路,将一行人带到三号楼东面墙体之下。
朱红星绕着墙体走了一圈,面色也变得凝重起来:“是有雪花纹,这不是个好现象。”
郑猛看到这裂纹,皱眉问道:“梁佑坤,先前你怎么不早点说?”
梁佑坤道:“我先前也没发现,是陶南风说的。她说17街坊地质问题很严重,现在三号楼楼体肯定已经出现雪花纹。她还说如果钻孔会干扰土层……”
一句话还没说完,郑猛便炸了。
“陶南风、陶南风,我看你句句不离陶南风,莫非她才是你的领导?你要是这么信任她,不如辞职跟她去干呗,留在钢铁厂可真是屈才了!”
梁佑坤被领导一顿批,立马闭上了嘴。
郑猛对朱红星说:“不用管他,这里我说了算。陶南风那个女人一天到晚胡吹大气,哪有她说的那么严重。”
朱红星犹豫了一下:“那……”他在思索,虽说陶南风这个人他没有见过,但奇怪的是收到的信息各不相同。
梁科长嘴里的陶南风料事如神,对地质、结构有一种神仙般的感知。
郑厂长嘴里的陶南风高傲、清高,故意放大问题就是为了显摆自己的本事,半点没把甲方看在眼里。
周若玮和冯悠嘴里的陶南风学的是建筑学,做的却是土木工程的事,凭着父亲的关系读了研,是个非常讨厌的人。
朱红星的目光落在那雪花裂纹之上。水泥勒脚、在墙根处隐隐可以看到雪花般盛开的裂纹,并不显眼。如果不是梁佑坤说,他根本就没有留意到。
可是陶南风却能准确预知。
看到朱红星还在犹豫,郑猛催促道:“朱高工,赶紧让勘探队开始工作吧?咱们的时间很紧啊。”
第135章 钻孔
朱红星皱起眉毛:“按理说,钻孔机的这点振动不至于对基础有太大的影响。但听你们这一说,我还真有些担忧。”
郑猛在领导那里立下了军令状,半个月之内制订出问题解决方案,两个月内完成工程修复。现在请专家、等勘测队进场就花了将近一周时间,再耽误下去恐怕连问题在哪里都找不到,更别说拿出什么解决方案。
不钻孔,怎么知道地质异常到底是怎么回事?
朱红星再厉害,也不能在没有地质勘测资料的情况下完成工程修复方案。
想到这里,郑猛一咬牙:“朱专家别听梁科长危言耸听,这点裂纹算什么!说不定是粉刷不到位造成的呢,咱们还是赶紧钻孔取样吧。”
朱红星没有吭声。
梁佑坤却一脸的不情愿:“郑厂长,钻孔机一旦开始工作,如果干扰到软弱土层造成三号楼倾斜怎么办?你负责啊?”
郑猛一拍胸脯:“我负责!”
梁佑坤从口袋里取出一个笔记本,在上面刷刷写了十几个字,递到郑猛面前:“口说无凭,立字为据。”
郑猛低头一看,巴掌大的笔记本上写着“勘探钻机打孔所造成的所有后果均由我负责,与梁佑坤无关。”
他被气得满面通红,一把夺过梁佑坤手中钢笔,在上面签上“郑猛”两个大字。郑绪兴连阻止的话都来不及说,郑猛已经把字给签完了。
郑猛咬牙将手中钢笔往地上一甩:“梁佑坤!你等着……”
梁佑坤郑重地将笔记本收回自己口袋,看着被摔得四分五裂的钢笔摇了摇头:“唉!可惜了一支好笔。”
郑猛冷哼一声:“你还可惜一支笔?你先可惜可惜你的前程吧。”
浓浓的威胁之意令梁佑坤抬起头来,他既然已经与郑猛撕破脸皮,便不怕再得罪他:“怎么?郑厂长还准备贴我大字报?”
梁佑坤嘲讽一笑:“现在已经不兴那个,您以为还是在大运动的潮流之中吗?”
郑猛被他噎了个半死,面色越来越红,抬起的手指直哆嗦。郑绪兴忙扶住父亲:“爸,你心脏不好,别急别急。”
郑猛深呼吸,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冷冷地瞪了梁佑坤一眼,在心里琢磨着怎么找机会整治他。
勘探的人跑过来问:“你们还钻不钻孔?”
梁佑坤后退一步作壁上观,朱红星依然在犹豫,郑猛斩钉截铁:“钻!现在就钻!”
周若玮与冯悠二人站在朱红星身后,交换了一个眼神。
冯悠悄悄问:“陶南风难道真的可以预料结构隐患?钻孔会引起房屋倾斜?”
周若玮横了她一眼:“你想什么呢,这世上能有这么神奇的人吗?她要是真能预料到,我把脑袋拧下来给你当球踢!”
郑绪兴左眼眼皮在不断地跳动,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在心头升起。他拉着父亲的胳膊问:“爸,你怎么能签字负责呢?当了这么多年的领导,你应该知道话可以随便乱说,字却不能随便乱签啊。”
郑猛其实也有些后悔。
可当时被梁佑坤那小子一激,不知道怎么就把字给签了。梁佑坤平时对自己毕恭毕敬,没想到是个笑里藏刀的人,可恶!
郑猛硬着头皮说:“不会有事的,我这也是为了工作嘛。”
勘探队的人有序开始工作。
他们用的是国产小口径金钢石钻机,结构紧凑、机械传动效率比较高,但即使是这样,钻机不断向下时动静也会很大,地面传来剧烈的振动。
当这一股振动传来,众人的目光都盯着那钻孔位置。等下取样出来,就能知道地底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了。
梁佑坤已经想通,反正这事有郑猛顶着,他怕什么呢?可是身为基建科科长,责任感让他一直死死盯着那墙根处的雪花纹。
振动来了,突突突……
裂纹渐渐绽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扩展。
梁佑坤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
他弯下腰,指着那裂纹叫出声来:“开了、开了!”可是他的声音完全被机械钻机运转的轰鸣声遮盖,没有人听到。
钻孔取样,分回次提取土样,间距一米左右,一个一个的钻孔按照顺序摆放在地面,朱红星蹲下来仔细察看着。
越看,他的眉毛皱得越紧,嘴里喃喃道:“细砂层,看着还好啊,已经深入土层六米,依然没有软弱土层出现,怎么会这样?”
勘探队的人问:“还要继续往下吗?”
朱红星肯定地点头:“继续!”软弱土层的存在是必定的,只是可能埋深比较靠下。
六米、七米、八米、九米、十米……
每隔一米便有一个土芯取出,很快地面就摆成一长排。勘探队员们在每个土芯上做好标记,而朱红星则一直守在旁边。
郑猛好奇地问朱红星:“朱专家,是不是地质有异常?”
朱红星摇了摇头:“目前来看,没有异常。这就奇怪了……按理说这个深度的话,就算有软弱土层,细砂层也足够支撑起房屋基础,更何况只是一个小小的水池,怎么会水池池底出现裂缝、楼体底部出现雪花纹呢?”
提到雪花纹,他忽然心中一惊,抬起头来。
梁佑坤焦急地奔过来,对他大声道:“朱专家,雪花纹裂开了、裂开了。”
怎么会这样?朱红星直起腰,疾步如飞:“我看看。”
等到墙根处一看,好家伙!雪花纹越开越大,现在已经像蜘蛛网一般,密密麻麻盘踞在勒脚之上,水泥勒脚远望去就像是龟裂一般。
朱红星头痛了。
不钻孔,找不到地质异常的问题;
钻孔,对楼体造成干扰,引发裂缝发展。
莫非真如陶南风所言,这里的地质条件非常复杂,不能再轻易钻孔,否则会引起楼体歪斜?
正在沉思之中,脚底传来一阵剧烈的抖动。
朱红星转头看去,勘探钻孔机完成一个钻位的取土工作,移动另一处开始继续工作。
郑猛在一旁指挥,中气十足:“加油干!争取今天把所有朱专家标注的位置都钻上孔,我就不信了,咱们隔五米打一个深孔,未必还找不到问题?”
话音刚落,朱红星似乎听到耳边传来什么裂开的声响。
“呲呲——泠!”
抬头看去,墙根处的雪花纹陡然扩大,仿佛沐浴在阳光雨露之下的小树苗,不断地伸展着枝叶,努力向上。
墙体裂缝黑乎乎、有粗有细,像蛇一样向上攀爬,眼看着从一楼爬到了二楼,又从二楼爬上三楼……
朱红星心如死灰,长叹一声:完了!
梁佑坤紧张地问朱红星:“朱专家,还能钻孔吗?这房子不会垮吧?”
朱红星摇摇头:“不能再钻孔了,如果再有干扰,这房子就保不住了。”
郑猛还在那里大呼小叫:“朱专家快来,第二个孔的土芯已经取出来一个了。”
朱红星回过神来,转身一路小跑,双手拼命挥舞:“停!停!停下!”
机器轰鸣声太响,郑猛根本听不见朱红星在说什么。他看朱红星一脸的惶急,双手在空中舞动,便支愣着耳朵侧耳细听。
等到听清楚朱红星的话,人已经跑到钻孔机面前。
朱红星的声音近乎嘶吼:“停下来,不能再钻了,不能再钻了。”
周若玮与冯悠第一次见到朱红星如此紧张,也吓得不轻,赶紧示意工人停止操作。
当钻孔机停歇下来,世界终于变得清静。
朱红星大声道:“陶南风是对的,不能钻孔。”
周若玮听到朱红星说陶南风是对的,哪里肯服气,嘟囔了一句:“她一个学建筑学专业的研究生,哪里懂什么地质结构、建筑力学?”
朱红星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谴责:“你恐怕是误会她了,她是对的。你们去看三号楼,再钻下去楼就要塌了!”
众人都瞪大了眼睛,什么?
乌泱泱一群人全挤到三号楼东面外墙处,这一看不要紧,全都吓了一大跳。
——刚才明明还好,只有墙根有一点点雪花纹,现在满墙都是裂缝,已经像棵大树枝桠了!
郑猛不知道如何应对眼前的情况,哑着声音对梁佑坤说:“你是基建科科长,你来处理现场吧,我是无能为力了。”
梁佑坤笑得温和,晃了晃手中小小笔记本:“郑厂长,刚才您签字保证,勘探钻机打孔所造成的所有后果均由你负责,与我无关。”
郑猛索性耍起赖来:“你是基建科科长,房子出现裂缝肯定是你来处理。”
梁佑坤抬腿便走:“郑厂长,这事我处理不了,得向上面汇报。”
郑猛阻拦不及,梁佑坤已经跑了。
朱红星没有理会他们之间的明争暗斗,蹲在墙根处一边看一边喃喃自语:“就算是有软弱土层,也不应该出现这样的情况啊……我经手过这么多工程问题,这次的情况倒是第一次见到。”
看了半天不得要领,朱红星直起腰来问郑猛:“陶南风来过现场几次,停留了多久?”
郑猛没好气地一挥手:“她就站在17街坊门口看了几眼,连大门都没进,就在那里吹牛说什么水池灌不满水,现在又说钻孔会干扰三号楼,简直像有透视眼一样,真是邪了门。”
朱红星皱眉反问:“隔着这么远,只看了几眼就能预知水池池底出现裂缝?现在又提醒说钻孔干扰土层?”
周若玮在一旁接话:“朱高工你别在意她的话,她那是瞎猫撞到死耗子……”
朱红星摇摇头:“不,她是有真本事。”
第136章 专家
听到朱红星亲口承认陶南风有真本事,周若玮心中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说嫉妒吧,周若玮原本以为陶南风和他一样就是擅长做建筑设计,若是陶南风在这方面比他强,嫉妒还说得过去。可是现在她在施工后期管理领域独树一帜,隔行如隔山,周若玮无计可施。
说憎恨吧,周若玮先前因嫉生恨,每日里念叨起陶南风的时候就咬牙切齿,恨不得把她踩在脚底下。可是现在听到连京都业内有名的结构专家朱红星都夸她有本事,不知道为什么周若玮心里竟然有一种诡异的骄傲与自豪。
——你看,我曾经喜欢过的女孩,她就是这么牛!
周若玮垂下头,努力让自己嘴角掩不住的上翘收敛起来,片刻之后抬起头,已经看不出半分欢喜之意。
“朱高工,那您的意思是?”
朱红星兴致勃勃地拍了拍周若玮的肩膀:“你这个校友在哪里?引荐引荐?”
郑猛一听便愣住了。什么?朱红星想见陶南风?
他花了一堆钱请京都专家过来,为的是和陶南风唱对台戏,现在戏还没有上演,他们竟然准备握手言和?
不行!绝对不行!
郑猛忙凑近朱红星身边道:“朱专家,您是什么身份、陶南风是什么身份?她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姑娘,哪里值得让您主动去见她?何况,陶南风先前放下狠话,说17街坊的问题只有她能解决,别的专家都没用,难道您就愿意让她得意?”
朱红星是农村孩子,1956年考上大学,作为第一个考上京都大学的农村娃,当年不仅轰动全村,连县委书记都亲自上门拜访。苦读多年,一朝成名,他一直保持着一股农村人的淳朴与勤劳。
毕业分配到京都市建筑工程局,他风里来雨里去,参与大大小小几十个工程项目,理论联系实践在工程质量管理中不断总结提高,渐渐在业内有了名气。正是因为这一份心无旁骛,他才能获得“工程质量医生”的美誉。
技术型人才的特点是一根筋、直肠子。
朱红星板起面孔回应道:“闻道有先后,达者为师。陶南风虽然只有二十几岁,但在17街坊项目上的确表现出了极高的敏锐度。如果说只凭一眼便能断定水池裂缝、墙根雪花纹,那绝对是我无法企及的天赋型人才。
你请我来,是解决工程质量问题,不是和陶南风较劲。既然她能够发现问题,不如请她一起加入,大家一起商量讨论。至于她先前放的狠话……现在看来好像是句实话,年青人嘛,让她得意一下又有什么关系?”
郑猛面色一下子变得铁青,胸口一阵抽痛。
他转过脸看向郑绪兴,眼神里带着一丝谴责:这就是你让冯悠找来的人?说好的打脸陶南风的呢?
郑绪兴看懂了,转过脸看向冯悠,眼神显得有些幽怨。
冯悠心虚地垂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发呆。怎么连京都来的大专家也如此推崇陶南风?难道她真有些本事?
这个陶南风,怎么跟臭虫一样,怎么摁都摁不死!
她忽然就茫然了:从小到大她都在和陶南风比,一心要把她踩下去自己成为父亲、母亲、人群中的主角。可是现在一路走来,似乎她的每一次打压都让陶南风站得更高、走得更远,被打脸的你,一直都是她自己。
原来小丑是自己?这一份认知让冯悠郁闷得想哭。
朱红星根本没有理会在场这些人的心理活动,认真地嘱咐着助手蒋乐:“土芯编号了吗?记录下来了吗?拿皮尺来,我们去测量一下三号楼的裂缝情况。”
“都做好了。”蒋乐是个模样憨厚、二十多岁的施工员,一直跟随朱红星做文书整理、现场记录等工作,左手从背包里取出一卷皮尺递给朱红星,右手一直握着纸笔。
朱红星把所有一切都记录、绘制下来,整理好现场资料之后他看向一直有些木然的周若玮:“走!我们去拜访陶南风。”
周若玮与冯悠交换了一个眼色,抬手看看表:“那个,现在已经快到饭点,估计陶南风不在公司。我们下午再去吧?”
等到下午,冯悠等人还没出发,郑绪兴找到招待所,一进屋便抹起了泪:“我爸生病住院,正在急救室里抢救。”
冯悠与周若玮同时一惊:“怎么回事?”
原来,梁佑坤一状告上去,看到郑猛签字的纸条,书记与厂长勃然大怒,斥责郑猛心胸狭窄、渎职懈怠,不顾梁佑坤的阻止一意孤行,导致专家楼出现裂缝。
书记直接让郑猛给了两条选择。
一,提前内退,享受处级退休待遇;
二,转岗离退休办,等三年后正常退休。
郑猛急火攻心,心脏病发作,当场昏厥过去。
接下来的基建事宜全部由梁佑坤接手,就连郑绪兴这个采购科科长也没办法再参与进来。
郑绪兴傻傻地看着冯悠:“对不起,把你们从京都拉过来,现在我爸住院我也没办法再陪你们。不过你们放心,出差补助、专家咨询费都不会少了你们,这一点梁佑坤也保证过的。”
冯悠叹了一口气:“我们不辞辛苦地过来,肯定不是在意那点钱。”
郑绪兴苦笑道:“现在打脸陶南风不成,倒是我爸病倒,官位不保,惭愧。总之……这一回是我对不住二位,让你们辛苦跑一趟。以后如果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只管开口。”
周若玮知道郑绪兴是冯悠的前男友,却没想到这两人关系如此融洽。
虽然结婚时知道冯悠是清白之身,但看到这个因为种种原因和平分手的前男友,周若玮还是有些膈应。
他自持身份,皱眉道:“这事也不能怪你们,只能说17街坊的问题比较特殊,连朱专家都觉得棘手。”
似乎老天都在帮陶南风。
如果只是普通的地质问题,勘测之后心中有底,朱红星马上就能制订出处理方案。要么提高地基承载力,要么加固结构体系。谁知道这个17街坊连钻孔机工作都能造成振动干扰?
待郑绪兴离开,梁佑坤便兴冲冲找上门来。
“朱专家,我领您去找陶南风,你们两位好好商量一下,怎么处理17街坊的问题。”
朱红星没有周若玮那么多花花肠子,高高兴兴地换下那双沾满了泥土的胶鞋,穿上一双皮鞋,对蒋乐说:“带上资料,我们走。”
周若玮与冯悠没脸再去见陶南风,只得装头疼。
“朱专家,今天在工地晒了一上午有点头晕。既然有梁科长领您去,那我就在招待所休息一下。”
冯悠赶紧关心地抚上周若玮的后背:“怕不是中暑了吧?你赶紧躺一下,我给你倒杯热水来。”
朱红星摆摆手:“没关系,我自己去就行。”
梁佑坤看这对夫妻装病、装关心,觉得有些好笑:“唉呀,这才七月份就中暑?周同志看来是经常坐办公室在外面跑得少,身体有些娇贵。要不,我让厂医院的护士上门来帮你量个血压?可不能让您这位京都来的贵客出问题呀。”
周若玮“虚弱”地笑了笑:“不用不用,我休息一下就好。”
朱红星在一旁催促:“他就算去了也不抵事,他不懂施工。我们快点走吧!”
专家一句话,成功在周若玮、冯悠插了一把刀。
梁佑坤与朱红星、蒋乐三人造访南风公司,陶南风正在指挥工人们砌隔墙,准备装修儿童活动室。
朱红星第一眼看到的,便是陶南风穿着浅色衬衫、卡其工装裤、白色球鞋,拿着一张手绘图纸与工人说话的背影。
背影娉婷、腰肢纤细,举手投足却带着股英姿勃勃的利索劲。
朱红星眼睛亮了——这一看就是同道中人!
“陶先生——”梁佑坤走过去,和陶南风寒暄几句,告诉她郑猛已经被停职反省,目前气得住了医院。
还没等陶南风说话,朱红星已经热情地伸出手来:“陶南风,这几天经常听到你的名字,久仰、久仰!”
陶南风转过脸来,与朱红星目光相对。
梁佑坤介绍道:“这位是京都来的结构专家,人称工程质量医生,是京都建筑工程局的高级工程师,施工管理二十多年,处理现场问题非常有经验。”
陶南风原以为周若玮请来的京都专家一定傲慢无礼,没想到郑红星满面笑容,和气朴实,她愣了一下,伸出手与他相握。
“朱高工您好,我是陶南风。”
陶南风的面容秀美、眉眼间有一股书卷清气,朱红星对她的印象更好上两分。他一边握手一边笑:“自古英雄出少年,陶南风你对17街坊的判断非常准确,我这次过来是取经的。”
陶南风与他轻轻一握便收了手,望向梁佑坤。
梁佑坤苦笑道:“陶先生,请不要介意郑猛同志对您的偏见,帮帮我们钢铁厂吧。现在全国钢铁需求量非常大,咱们江城钢铁厂的废品率接近10%,极大的浪费啊。领导们为了提高质量,下决心从市里银行贷款购买D国和R国的进口设备。进口设备的安装、使用都需要外国专家进驻。专家楼就是为这一批外国专家准备的。”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恳求道:“十月份专家就要过来,因为是常驻所以有些会带家属,总不能让他们都住招待所吧?专家楼是我们钢铁厂对外的脸面,可不能出一点纰漏啊。”
听到这里,陶南风也为之动容。
大家都在努力为祖国建设添砖加瓦,她也不必执着于个人恩怨。
“好,我帮你们参详参详。”
陶南风将朱红星等人请进办公室,拿起蒋乐做的详细记录看了看,只扫过两眼便知道前因后果。
她将资料还给蒋乐,对朱红星微笑道:“朱高工,地底软弱土层应该是一条暗河,暗河上方岩土层松动,当受到上部挤压或振动时地下水位会随之升高,造成流沙现象……”
一语惊醒梦中人。
朱红星一拍大腿:“我是说为什么勘探钻孔会影响到主体结构,造成那么大的裂缝,原来是这样!”
他欣喜地看向陶南风:“听说你只看过几眼就知道症结所在?这样的本事我闻所未闻!天才、天才。走走走,我们一起到现场再看看,商议出一个解决方案来。”
陶南风点点头:“好。”
两名专家携手,陶南风来到现场指出暗河位置。朱红星工程经验丰富,很快便制定出静压桩基加固方案,并对楼体进行维修维护。
朱红星一行人离开江城之前,周若玮、冯悠则灰溜溜一声不吭,朱红星则留下自己的联系方式,热情邀请陶南风来京都观摩参观。
陶南风看了周若玮、冯悠一眼,微微一笑:“会有机会的。”
第137章 京都行
机会很快便来了。
八月暑假,陶南风刚完成市图书馆设计任务,提交最终施工图之后便收到京都建筑工程局的函件,邀请南风公司派代表三人赴京都,参与京都西城区体育馆的设计与建造。
函件里还附上一封朱红星情真意切的信件。
信中朱红星诚恳邀请陶南风团队前来京都指导工作,说西城区体育馆是旧址扩充改建,周边建筑众多、环境复杂,西城区政府对这个项目没有把握,与工程局商议之后决定首开先河,采取招投标制度。
根据1980年国家的相关规定,为改革现行经济管理体制,进一步开展社会主义竞争,对一些适宜于承包的生产建设项目和经营项目,可以试行招标投标方法。
京都不愧是祖国的心脏,敢为人先,这种通过竞争的方式来选取最优建筑设计方案的方法,以前从来没有人尝试过。
大家都是摸着石头过河,由工程局给每一位投标单位发函件,请有意愿的设计院或者设计公司前往京都领取标书,在规定时间内提交设计方案,西城区政府组织专家进行评审,最终定出承担设计任务的单位。
朱红星还附上了西城区体育馆的手绘地形图,从地图上来看,体育馆位于闹市,与区政府之间只隔着辉煌日报社,旁边有新华书店、西城小学、仁济医院,每天的人流量非常大。
原体育馆已经不能满足人们日益增长的需求,区政府要求改扩建后的体育馆一次性容纳4500人,并且还能承担大型会务、演出功能。
看着手绘地图上狭小的空间,陶南风沉吟不语。要求高、环境复杂,能够发挥的余地不大,对设计者而言是极高的挑战。
而且,京都建筑工程局发函邀请的设计院肯定实力非常强,陶南风作为一家刚刚注册的设计咨询公司,兴师动众去一趟京都,打一场硬仗,陶南风觉得太过艰难,不值得。
正想着如此措辞拒绝,朱红星的电话打到系部办公室,让他们转告陶南风,一个小时之后再打过来,请她接听。
陶南风接到朱红星的电话。
“陶南风,你收到我寄过来的函件、信与地图了吗?有什么想法?”
“项目难度很大,竞争一定非常激烈,我不打算北上。”
“我知道你在工程结构上有天赋,如此狭窄的空间,周边有辉煌报社的六层办公楼、三层楼的小学教学楼、五层的新华书店大楼,设计稍有不慎便会对周边建筑造成干扰。我们需要你的天赋,也需要你的帮助。”
陶南风没有说话,眉毛皱紧,内心在激烈的思想斗争。
一个小人在说:“去吧,到京都去,看看祖国最光辉灿烂的大会堂,看看太阳升起的地方,感受一下历史与现代的交融。只有不断向前走、与更优秀的人打交道,你才能进步得更快。”
另一个小人却在说:“公司才开两个月,步子一下子迈得太大没有必要。何况……三个孩子还小,离不开娘。”
朱红星继续游说:“你们公司来三个人,路费、住宿费、餐费全部由工程局报销,你放心,我把你们安排住在西城区政府招待所,保证让你们宾至如归。你能参加设计投标最好,如果不愿意参加那就帮我们把把关,至少要保证扩建工程不会影响到周边建筑。
你放心,这次邀请的外地单位只有你们一家,其余都是京都的设计院。京都大学建筑设计研究院也在受邀之列,你或许还能见到冯悠和周若玮,好歹也是熟人是不是?”
这就有热闹看了。
陶南风迅速做出决策:“好,那我们过来,买好车票后给你发电报。”
朱红星欣喜万分,连声感谢。
放下电话,陶南风看向一直坐在身边的父亲:“爸,你跟我去一趟京都?”
陶守信哈哈一笑:“这孩子,出差还要爸爸陪?”
陶南风亲昵地挽住父亲胳膊:“爸,京都西城区体育馆扩建工程在搞招投标,京都建筑工程局的朱红星邀请我们设计公司参加设计投标。我想去,你陪我吧。”
陶守信问了一下情况,思忖片刻:“好。”
正好是暑假,陶守信有空,陪着女儿一起去京都转转也好。至于项目能不能接下来,陶守信觉得并不重要。
京都本地的建筑项目,又是区政府面子工程,肯定竞争激烈,哪里轮得到南风设计与咨询公司拿下?
“还有一个人,你想让谁跟着去?”
陶南风看向父亲:“让范至诚跟着去吧,他的手绘效果图出彩,如果短时间要完成投标,他参加有优势。”
陶守信点了点头:“你倒是和我想到一起去了。”
研究生毕业前,范至诚曾经找过陶南风,希望能够加入她新开的设计公司,可是陶南风却拒绝了他。
陶南风一直记得厉顺美的哭喊与无助。同为女人,陶南风觉得范至诚这事做得不厚道,不愿意与他有更深的交集。
哪怕他有才、哪怕他学历高,陶南风都不愿意与他继续合作。
但不知道为什么,自从化肥厂项目验收之后,范至诚对陶南风的态度变得热络而讨好。给个不太合适的比喻,就仿佛丢了很久的狗终于找到主人,赶都赶不走。
研究生毕业之后范至诚并没有选择去江城建筑设计院,而是留校当助教。只要是陶南风需要,不管是手绘效果图还是资料整理,他都随叫随到。
陶南风征求过向北的意见。
向北与很多人打过交道,对范至诚这样的人物自有一套他的识人之术。
“你开公司招揽的是人才。他有才,可用。品性有瑕疵,不交心、不做朋友就好。范至诚曾受过男人污辱,有了心理阴影,无法与女人结婚生子,此生都无法在阳光下坦然行走。他一直在寻找一棵大树依靠,或许在他心中,你就是那棵大树。”
因为向北这番话,陶南风渐渐放下心防,将一些设计前期工作交给范至诚。看到他拿到工作后那兴奋的模样,真感觉自己养了一条漂亮的宠物狗。
有一双漂亮桃花眼、透着股柔弱之美的西施犬。
陶南风与陶守信找到范至诚,将那张手绘地图交给他:“一起去京都,怎么样?”
范至诚第一次被陶南风委以重任,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接过地图的手都有些颤抖,他激动地点头:“去!一起去!”
能够与陶南风一起出差,看她在男人的世界里大杀四方,那种快乐的感觉无与伦比。
范至诚看一眼地图,嫌弃地撇了撇嘴:“这是谁画的地形图?丑死了!等我到了京都,到现场看过之后再画一张,保证比这个漂亮一百倍。”
读研三年,范至诚补足了建筑学的基础知识,但他的长项依然是手绘建筑效果图。这是他从小练出来的本事,谁也没有办法与他竞争。他说漂亮一百倍,那就肯定会漂亮一百倍。
陶南风点点头:“那你准备一下行李,我让向北买卧铺票。”
江城到京都,坐绿皮火车早上出发,在火车上睡一晚,第二天上午到达。
天气炎热,火车上什么气味都有。范至诚对外人冷漠,待厉顺美更是绝情,可是当他殷勤起来,那真是比最热情的服务员还要周到。
他看陶南风一皱眉,便递过来一盒薄荷青草膏:“你抹一点在鼻子底下,气味便不会那么冲。”
沿途端茶倒水、干粮零食,还拿出把折扇帮陶南风、陶守信扇扇子,侍候得那叫一个舒适。
陶守信都有些不好意思了,道:“你歇一歇吧,我们自己来。”
范至诚的眼角微红,一边扇风一边说:“老师,您就让我做点事吧。先前我有些事情做得不好,让你们不高兴,我知道错了。这一次你们能够带我出差,是对我的信任,我一定得好好表现。”
坐对面下铺的一位中年大姐看范至诚生得漂亮,以为与陶南风是一对,笑眯眯地说:“小两口感情真好。小伙子这么懂事体贴,姑娘你有福气了。”
陶南风还没解释,范至诚先拉下了脸:“大娘你是不是眼睛不太好?这是我的老板!”
中年大姐愣了一下,嘴窝成一个圆形。现在的年青人真会玩,还老板?什么老板!
陶南风看着范至诚:“记住你说的话。”
迎上陶南风的目光,范至诚又感觉心跳开始加快。就是这种霸气,让他愿意追随。
他抓紧时间表白:“我就在学校里当个助教,反正下学期也没有给我排课,只让我跟着黄老师改改作业、带带设计。学校给我发工资,公司有什么事就叫我,我保证随叫随到、态度良好。”
范至诚说完这番话,可能觉得自己表达还不够到位,又加了一句:“如果公司业务多了需要我全职,我马上从学校辞职。工资发多少不要紧,只要让我跟着你就行。”
陶守信咳嗽一声:“小范,你的前途呢?你对自己的未来没有什么计划吗?你们这一届研究生全国才两千多个,怎么能成为一个小跟班?”
范至诚笑了,笑容美得像一朵暗夜玫瑰,透着股凄艳与悲伤。
“我的前途?早在泉山农场的时候我就没有前途了,考研究生只不过是为了摆脱那一切。现在你们不嫌弃我,愿意让我跟着,我非常感谢。”
他郑重地看着陶南风,右手握拳置于胸前,眼神里满是崇拜与仰慕。
“陶南风,你的前途,就是我的前途。”
第138章 投标
朱红星在京都火车站接到陶南风一行三人时,被这三个人的外貌集体惊艳。
陶守信年过五十,但体型清瘦修长、气质儒雅、书卷气浓厚,戴着金边眼镜更显得斯文清傲,让人观之生出敬意。
陶南风身穿短袖圆领衫、束脚工装裤、白色球鞋,一条独辫子结在脑后,只鬓边别着一支玉色发卡,肌肤莹润、容颜秀美。
最漂亮的,却是跟在陶南风身后提行李的小伙子,二十六、七岁年龄,一双桃花眼潋滟生波、眉如远山、鼻如悬胆,五官脸型无一处不精致。再加上挺秀的身材、冷淡的表情,站在人群中便似一道光,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朱红星多看了范至诚几眼,难道地赞了一句:“真是好相貌!”
范至诚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薄薄的嘴唇抿了抿,眉头微皱,显然不喜欢被人议论外貌。
陶南风介绍道:“朱高工您好,这一位是我父亲陶守信,这位是我师兄范至诚,他们都在江城建筑大学任教,是我公司的顾问。”
朱红星知道陶南风的公司才注册没多久,原本以为她这次过来会带两名助手过来,没想到带过来的却是专家。
“陶守信!陶教授您好,久仰您的大名,一直无缘相见,没想到您就是陶南风的父亲!唉呀,难怪陶南风如此出色,原来是家学渊源。”
在江城的时候,周若玮、冯悠经常叨叨说陶南风纯粹是靠着父亲才读研,朱红星对这些杂事并不关心,也没有追问陶南风的父亲到底是谁。今天一见到陶守信,再听陶南风一介绍,顿时乐开了花。
陶守信是谁?这可是完成江城明月楼重建工作的大建筑师!用钢筋混凝土再现天下第一楼明月楼的昔日风采,可以说是大胆、创新,令世人赞叹不已。
朱红星虽然对家常八卦不感兴趣,但对业内著名的建筑师却是熟悉的。他伸出手与陶守信热情相握,连声道:“欢迎、欢迎!欢迎陶教授来京都指导工作。”
陶守信微笑道:“指导工作不敢当,我只是过来陪陪小女,顺便在京都转一转。”
朱红星忙道:“必须的、必须的,我明天让局里派辆小车,带你们三位到故宫附近转转。”
他将目光再一次转向范至诚,询问陶守信:“这位也是您的研究生?”
陶守信摇摇头:“和南风同一届,今年留校当助教,他是黄家发教授的学生,绘画功底扎实,这次过来给我当个助手。”
朱红星目光微动,黄家发是谁?他还真不知道。黄家发是江城建筑大学的建筑学专业系主任,教学科研能力强,但实战经验不多,朱红星不认得也正常。
朱红星带他们上了单位派来的吉普车上,寒暄几句之后进入正题。
朱红星问:“陶南风,你这次准备参加投标吗?”
陶南风点点头:“参加。”既然来了,总要试一试。
朱红星笑逐颜开:“好好好,那我送你们到招待所之后,就回局里去拿标书给你们,上面有比较详细的设计任务书,还有地形图。”
陶南风的目光放在窗外,汽车开动,大街上的人与物便快速地挪动着。车水马龙、一派热闹景象。
灰白色的天空中,飞过一群信鸽,发出“嗡——”的声响。
七、八层高的大型建筑比比皆是,颜色各异,夹杂在高楼大厦之间的,还有那明清建筑的飞檐斗拱,令人眼前一亮。
她的心神皆被这建筑牵引,一时之间没有听清楚朱红星的话。
范至诚代她回答:“好。地形图是详细的勘测图,还是手绘图?”
朱红星哈哈一笑:“当然是详细的勘测图,先前寄给你们的手绘图是我随手画的,只是想大致介绍一下建筑周边的情况。”
范至诚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
陶守信瞪了他一眼,示意他收敛一点。范至诚这才闭上嘴,没有把那句“难怪那么丑”的话说出来。
范至诚转过脸看向陶南风,看她专心致志看着窗外建筑,轻声问:“你喜欢京都的繁华?”
陶南风这才回过神来,看了他一眼,没有说喜欢或不喜欢,只客观地评价:“京都比江城车多、人多。”
朱红星笑眯眯地说:“我刚从农村考到京都来的时候,一双眼睛根本不够瞧,觉得自己就像是刘姥姥进了大观园,看什么都觉得稀奇热闹。”
陶南风笑道:“原来朱高工也是看《红楼梦》的?”
朱红星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怀念:“在京都大学读书的时候,第一次见到那么大的图书馆、那么多书,高兴得脑袋都要炸开,恨不得把所有时间都用来看书,建筑学、力学、传记、名著……什么都看,《红楼梦》也是那个时候看的。”
陶守信道:“大学是最为自由的时间段,你用心学习一定会有收获。”
朱红星点头道:“是啊,大学四年是我最开心的时光,有书看,有学上,有饭吃,有同学们一起玩耍讨论。毕业后分到工程局之后就没有那么多时间看书了,每天几乎都在工地上跑。”
大家都是读书人,聊起天来没有什么隔阂,很快就熟悉起来。
等到了西城区招待所,朱红星贴心地为他们准备了三个单间,雪白的床单被套、柔软的枕头、暗红色的家具,印着牡丹花图案的铁皮开水瓶,床头柜摆着机械小闹钟,门与衣柜的空隙处摆着一盆绿萝。靠窗的位置还摆着两张单人沙发、一张茶几,木纹清新素雅。
陶南风看一眼室内陈设,知道这个招待所的级别很高,对朱红星道了一声谢。
朱红星不好意思地摆了摆手:“不客气,你们是我们工程局邀请来的贵客,肯定要用心招待。你们只管住,如果要打电话,招待所大厅有电话可以拔长途,不过要交钱,有点贵。”
安排好三人之后,朱红星便回单位拿资料。
等看到设计任务书和地形图,陶南风与陶守信的面色变得有些凝重。
陶守信看着密密麻麻的任务书要求,摇了摇头:“要求太多,能够操作的空间太小,难。”
陶南风看着地形图上标出的位置,用手指在上面划拉了一下。
“四面临街,占地面积小,北面书店、东面报社、南面小学、西面医院,这配套……唉!都是重要建筑。扩建肯定是要进行基础施工的,不知道周边地质条件怎么样。”
总之一个字,难。
陶守信问女儿:“你看到这个投标的截止日期没有?只有半个月的时间做初步设计方案,这也就意味着我们必须在这里画图、做标书、完成汇报。就算我们能够成功拿下项目,施工图设计、后期服务、工程变更、竣工验收,难道我们都要来京都?成本太高、难度太大,性价比不高。”
陶南风看着父亲:“爸,来之前我也想过这些问题。”
陶守信安静地看着女儿,他知道女儿一定有自己的盘算。
陶南风站起身,拉开招待所房间的米色窗帘,看着灰白色天空下高高低低的建筑轮廓线,内心涌动着一股冲动。
——她想在这个城市留下自己的印记。
“爸,最初一开始是想拒绝朱红星的。诚如您所说,投入大、获得小、难度高,这样的项目我们何必自讨苦吃?”
范至诚不解地看着陶南风的背影,轻声道:“那你为什么要参加?”
陶南风的声音里透着年青人独有的无畏与锐气。
“因为难,我们就不参加吗?我的答案是否定的。越是难,越要迎难而上。爸你在重建明月楼的时候难不难?也难吧?”
想到那一段历史,陶守信嘴角渐渐上扬。
“怎么不难?难得很!人人都说宋代名楼都是砖木结构,原址重建就得按照以前的图纸复原。我偏偏要反其道而行之,力推用钢筋混凝土建一座再也不会被大火烧毁的千古名楼。当时多少人骂我,骂的话非常难听。
什么书生意气、一意孤行,将来要成为千古罪人;什么用现代建筑材料毁了一座历史古迹;什么故弄玄虚,标新立异没有文人风骨……
可是,我有我的想法。砖木结构的明月楼被大火烧了三回,再建再烧怎么办?用钢筋混凝土做圆柱、预制构件做飞檐斗拱,仿古制式不仅省时省力,而且牢固稳定,屹立在扬子江畔,熠熠生辉。”
他越说越兴奋,胸中豪气顿生。
“我让他们骂,随便他们怎么说,都坚持做自己。我拿着设计图纸努力说服市领导,最后终于得到领导支持,建了一座钢筋混凝土的仿宋名楼。”
陶南风最爱听父亲讲这一段故事,怎么听都听不腻。
范至诚却是第一次听到陶守信说起重建明月楼的故事,听得心驰神往,不知身在何处。
一直纠结于过去、有些自怨自艾的范至诚内心受到极大的冲击:原来每个人的成功背后都有一段艰苦历程,或许自己吃过的苦并不是最苦。
风雨过去,方见彩虹。
陶南风一拍手掌,灿然一笑:“对呀!如果遇到难处就退缩,那怎么能有明月楼的重建?”
陶守信疼爱地拍了拍女儿的肩头:“你呀,从小便是个执拗性子,只要是认定了的事情一定会做到底。哪怕别人反对,你也会默默地坚持。”
陶南风道:“坚持就是胜利嘛。我们这一回就当是一种磨砺,不一定非要拿下项目,但一定要参加投标,能够与同行竞争,这是多么难得的机会!”
作者有话说:
周末努力三更~
第139章 投标
陶南风充满斗志的言语激发出了陶守信的豪气,他哈哈一笑,抬手一挥:“南风有这样的勇气,我岂能落后?我们一起加油吧。”
不知道为什么,范至诚感觉脚底有一股颤栗感缓缓向上升起,身上一阵冷一阵热,胸口却似乎窝着一团火,随时要将他点燃。
多少年了?当第一次因为容颜太盛被连场长调戏强迫的时候,这颗心一直便是冰凉的。他憎恨这个世界,憎恨连场长,却没有勇气反抗,只能像只臭虫一样借助厉顺美的家人庇佑方才活到现在。
其实他最恨的,便是自己。
恨自己软弱,恨自己无能。连场长威逼利诱的时候他为什么不拿刀砍人?恨容貌太美为什么不拿块破磁片把脸划花?厉顺美默默支持与关爱的时候他为什么不拒绝?
只不过是既想要活着、又不想太辛苦的小人罢了。
他刚与陶南风相处的时候,内心充满嫉妒。为什么同样是长得好看,她就人生处处顺利,有爱护她的父亲、丈夫,有喜欢她的知青朋友,功课好、能力强、胆子大?
他挣扎过、竞争过、也使过小人伎俩,可当他那天看到陶南风手执一根钢管挽个花,撑在梁下指挥施工队开凿钢筋的时候,他的心态突然便发生了改变。
原来,容貌漂亮的人也能活得如此潇洒、如此恣意!
陶南风让他内心火热、能带他闯荡世界、让他摆脱曾经那个软弱无能的自己——他想追随她的脚步,一点一点地改变自己。
或许,自己其实一直想努力改变,只是缺乏一点外界的力量。
陶南风就是那个强大的力量,她是他的信仰。
范至诚的声音有一份属于少年的青涩,轻声却坚定:“陶南风,我们一起努力吧!”
三个人目光相对,都笑了起来。
陶南风点头道:“那我们先去看看现场吧?”
舟车劳顿,刚刚洗漱换了衣裳,按理说火车卧铺睡得并不香甜,这个时候应该歪一歪、休整休整。
可是三个人却感觉不到一丝疲惫,全身上下都涌动着一种跃跃欲试的兴奋。
三人穿上运动鞋、休闲服,一起往西城区体育场而去。
西城区政府招待所位于西城区政府大楼的东侧,与现址体育场只隔着两个街区,慢慢走过去大约需要二十分钟。
沿着友谊大道往西而行,一路上车水马龙、人声鼎沸。
骑自行车的人汇聚成一道洪流,顺着大道两侧往前流淌。走在路旁,商铺鳞次栉比,卖什么的都有。
文具店、杂志社、照片冲印店、服装店、小吃店、自行车铺、修鞋铺、修伞摊……
迎面走过来一群排着路队的小学生,胸前飘着红领巾、脸上洋溢着天真的笑容,叽叽喳喳地奔跑着,像一群欢快的小鸟。
陶南风这才意识到一个问题:上午放学了。抬手看看手表,已经快十二点钟了。
陶守信也看过来,笑道:“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
三个人就近找了一家饭店,坐下来点几个小菜。天气炎热,太过油腻的食物吃不下,便点了京酱肉丝、一品豆腐、炒青菜。
三个菜就着米饭吃完,陶南风发表了一下感慨:“湘菜油重色浓、香辣咸香,江城菜味浓微辣、鲜美细腻,京都菜嘛,口味清淡、中正大气。”
陶守信摇摇头:“今天你只吃到三个菜,还不能就此下结论。京都菜汇聚各地特色、自成一派,大菜、硬菜更能看出特点。”
老板凑了过来,给陶守信竖了下大拇指,一口的京片子。
“您这一话听着就是文化人儿,中肯!咱京都菜比较有名的烤鸭、涮羊肉、炒肝、爆肚儿……还有各种宫廷点心,美味得很。您三位得空了去前门那头溜达溜达,前几年过来可不敢向您几个推荐,现在开放了不是?咱京都到处都能看到外国人,什么吃的都有。老百姓现在日子过得有奔头了,我这家店也是80年才麻着胆子开起来的,您看,多热闹。”
京都本地人有话痨属性,陶守信趁机便问了几句关于体育场的事情。
老板一听更来神了。
“那地儿现在人多。年青的小伙、姑娘们谈恋爱都上那儿去,打打球、溜溜冰,喝点儿冰饮料,越看越对眼儿。
咱西城区这一块人多、房子多,活动的地方少,老人早晨上那儿遛鸟,孩子们放学在那儿玩耍,一到周末体育场挤得都下不了脚。
听说政府想改扩建,这可是好事,盖起体育馆的话下雨天就能去打球运动了。只是有一条……别把现在东头那块空地给占喽,好不容易有个有花有树有场地的位置,都盖了房子可惜。”
陶南风把他的话都记在了心上,准备到现场看看之后再来讨论设计思路。
打球、溜冰、喝冰饮料、绿地、玩耍、遛鸟……这些都是老百姓喜欢体育场的原因所在。
建筑本质上是为人类服务的,了解当地居民的需求是做设计的第一步。
三人吃完饭之后继续往前走。
走过恢宏大气的报社大楼,便看到一方绿地。
被一堆房子包围着的一方绿地,趣致可爱,透着一股令人欣喜的生机与活力。
体育馆是个室外灯光球场,西边角落围出来一个旱冰场,沿街建了一排小门面,卖些冰饮、小食品、运动用品。
球场的东面则一块绿地。草坪、绿树、小径、花藤……城市中心难得的一个大面积绿地。
炎热夏季、正午时分,依然三三两两有人在花藤之下闲聊说话。
绕着球场走了一圈,陶南风感觉太阳晒得眼睛发花。这个时候她忽然想起怀孕第一次产检,向北帮她打伞扇风的场景来,嘴角不自觉地噙着一丝温柔的笑意。
向北无条件地支持她的工作,尊重她的选择。这一次来京都,他留在家中带三个孩子,这样的丈夫让陶南风心爱意满满。
范至诚忽然跑开,不一会儿又跑了回来,手里拿着三根老冰棍:“给,你们热吧?吃根冰棍消消暑。”
冰棍纸一撕开,一股白气冒出来,凉意沁人。
三个人一边吃冰棍一边继续踏勘。陶守信数着步数测量尺寸,范至诚抱着速写本含着冰棒时不时画上两笔,陶南风则在笔记本上时不时记录一些思路与想法。
因为行动与旁人不同,引来路人注意。
一名工作人员匆匆起来,板着面孔问:“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在我们体育场鬼鬼祟祟的?”
陶守信忙从口袋里掏出工作证,解释道:“我们是江城建筑大学的师生,因为要参与体育馆改建工程,所以过来做点现场调查。”
工作人员翻天覆地地查看着工作证,满面狐疑:“工作证听说也能造假……群众举报你们在收集资料,给我看看。”
范至诚顺手勾了几笔,画了个漫画版的工作人员小人像,再将速写本递过去:“你看,我就画了点体育场的人和房子。”
工作人员一看到那个漫画版小小人像便笑了起来:“这个画得好,画的是我吗?”
范至诚点点头,撕下那一页纸递给他:“送你了。”
工作人员顿时爱不释手,喜笑颜开,完全忘记什么群众举报,将速写本还给范至诚,还热情邀请他们要是觉得太热就到管理室来休息。
陶守信将工作证收好,婉言谢绝。
待工作人员走远,陶守信惊喜地看向范至诚:“没想到你还能用这一招外交手段,比我的工作证还有用。”
陶南风颇有深意地看了范至诚一眼,当年他引起范雅君注意,进入毛巾厂职工宿舍设计团队用的不就是这一招?
一招鲜,吃遍天。
正准备继续往前走,工作人员又跑了过来:“那个,你们不是参与设计的吗?现在这边又有人来了,是京都大学的。你们不如一起看现场吧,免得让群众又来找我举报。”
京都大学?
陶守信抬起头,顺着工作人员的手指方向,发现门口开进来两辆苏式越野车,这款白色越野车型身形小巧、外观方正,独到的苏式设计让它看起来十分打眼,引人注目。
京都大学的政治敏锐性最强,1979年成立建筑设计研究院,承接不少京都建筑的设计任务,学以致用,名声在业内迅速打响。这一次的体育馆改扩建工程招标,他们也在邀请之列。
司机将车停在荫凉处,两一台车都下来四个人,领头的是两名四十多岁的男子,一名身穿麻料短袖衫的男子看到站在远处微笑的陶守信,眼睛一亮,大叫一声:“陶教授!”
他乡遇故知。
江城建筑大学是老牌建筑类专业院校,与京都大学建筑系交往亲切,这位打招呼的男子正是与陶守信在一次学术会议上结识的同行,郭仪。两人兴趣相投,经常通信。
郭仪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陶守信,高兴地跑过来,一把将陶守信抱住,哈哈笑道:“陶教授,来京都怎么不提前说一声?我也好好接待一下你啊。”
有郭仪与陶守信两人相识,双方人马介绍起来就显得轻松而和谐。
京都大学的另一名带队老师是建筑系副系主任、建筑设计研究院院长阮学真。阮教授刚满四十岁,脑子活络,率先在高校开设计研究院,按照公司运营方式承接业务。
京都大学品牌硬、地位高,业务不断。建筑系老师和学生都属于廉价劳动力,一千块的项目交学校10%,另外10%付劳务费,剩下80%研究院得。
这样一来,阮教授赚得盆满钵满,一时之间有些飘飘然。
他体型瘦削,穿着格子短袖衬衫,一条微喇的长裤,锃亮的皮鞋,鼻梁上架着一个墨镜,看着十分时髦。
陶守信走过来与他握手:“阮教授您好,我是陶守信。”
阮学真上下打量了陶守信一眼,墨镜也没有摘,伸出手与他轻轻一握,态度略显傲慢:“你好。”
等介绍到陶南风与范至诚,阮学真的态度忽然变得热情起来,紧紧握着范至诚的手,笑容和蔼可亲:“江城建筑大学的研究生?不错不错。”
隔着墨镜范至诚都能感觉到那一道充满兴趣的眼神,他心底一颤,努力抽回自己的手,背在身后拼命地摩擦着,仿佛在将沾在手上的汗液擦拭干净。
再看到陶南风,阮学真哈哈一笑:“江城建筑大学建筑系的名气虽然没有我们京都大学响,不过这研究生的外貌质量倒是真的非常高,漂亮!漂亮!”
他再一次伸出手想要与美女握手,却不料下一秒笑声便卡了壳。
手指一阵剧痛传来,感觉整个手骨都要被捏断,阮学真痛呼起来:“啊——”
陶南风道:“在江城,一般人都不敢和我握手,没想到阮教授如此勇敢,真是漂亮得很!”
陶守信心中暗笑,扯了扯姑娘的手,假意喝斥:“调皮!”
陶南风松开手,目光平静。
陶守信解释道:“这是小女南风,天生力气大,有时候控制不住力道,所以一般人不敢和她握手。抱歉抱歉。”
阮学真悻悻然甩了甩红肿疼痛的右手,心有余悸地看了陶南风一眼,玫瑰有刺,不好惹。还是刚才那个男生可爱,漂亮柔弱、手掌绵软,眼神中充满了挣扎与愤怒,却又无力反抗。
这么一想,他的目光又转向范至诚。
陶南风横跨一步,将范至诚挡在身后:“阮教授教的是什么,难道是美学欣赏与批判吗?”
她故意将批判二字说得很重,落在阮学真耳朵里便是浓浓的挑衅。
作者有话说:
周日第二更!
第140章 亲近
“你!”阮学真一时气结,感觉被一个美女鄙视。
郭仪知道阮学真的毛病。
这人喜好美色,在学校里的时候就经常对漂亮女生、男生握手摸肩,让人不堪其扰。但他家有悍妻,也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再加上他的确有才,系里也就睁只眼闭只眼。
偶尔有学生抗议,阮学真还振振有辞地说:“美是用来欣赏的,我只是看你生得漂亮,喜欢亲近一下有什么错?我又没有对你做什么违法犯罪的事情,只不过多看几眼、握握手也不行?”
没想到今天他遇到陶南风,看来是个硬茬,半点便宜没占到,还惹来身后学生的闷笑。
郭仪忙打圆场:“好了好了,我来介绍一下我们京都大学的学生吧,这可都是我们建筑系的精英,有研究生、也有本科生,都功底扎实、平时在设计研究院参与了不少实际项目。”
六个学生,有男有女,其中有一个大包小包地提着,一直藏在另外一个女生身后,这个时候露出脸来,让陶南风与陶守信都愣了一下。
郭仪也愣了一下,问:“冯悠,你怎么跟着来了?”
阮学真道:“我让她来的,咱们这一帮子人,总得有个拎包打杂的吧。冯悠虽然专业能力一般,但为人亲切、做事勤快,长得也算不错,正好快毕业了,就让她提前进设计研究所工作吧。”
听到阮学真的介绍,冯悠恨不得挖个地洞把自己埋起来。
拎包打杂?原来她在导师眼里只配拎包打杂。
专业能力一般?长得还算不错?
字字句句都是在打她的脸,还是在陶守信、陶南风的面打她的脸。打得清脆、打得响亮!
郭仪“哦”了一声,点了点头。
冯悠的脸胀得通红,红得快要滴出血来,期期艾艾地走上前,看着陶守信,眼中含泪,唤了一句:“陶叔……”
不能再喊一声爸爸,唤一声叔叔总可以吧?
陶守信后退半步,摆了摆手,没有说话。
郭仪好奇地问:“你们是亲戚?”
陶守信摇摇头:“不是亲戚,不过也算是看着她长大的。”对冯悠,陶守信曾经用心教导,只是没想到后来越长越歪,只能说根子烂了,再浇水施肥也白搭。
冯悠再走到陶南风面前,半天憋出一句:“你来了。”
陶南风笑了笑,没有说话。
冯悠在自己面前得瑟了半天,还以为她在京都混得风生水起呢,没想到落在京都大学教授眼里冯悠只不过是一个拎包打杂的小角色。
阮学真大手一挥:“好了,介绍完了,我们也要开始做正事了。陶教授要不要跟着我们一起踏勘一下西城区体育场?这是我们设计研究院接的一个设计任务,要对体育馆进行改扩建。”
陶守信是个认真的人,马上提出自己的疑问:“不是投标吗?”
阮学真听到“投标”二字,立马反应过来:“你们学校也搞了设计研究院?这次准备过来参加投标?”
陶守信对他的问题没有正面回答:“我们这次过来就是想了解一下这个项目,一起看看也好。”
冯悠在一旁接了一句:“陶南风不是开了设计公司吗?”
阮学真听到这一句,惊奇地看向这个难得对付的陶南风:“你开公司?不是研究生吗?”
陶守信扫了冯悠一眼,有些厌烦她多嘴。冯悠缩了缩脖子,知道自己惹人嫌了,但她就是忍不住,总想刷点存在感。
陶南风道:“我毕业后开了家小公司。”
郭仪笑得真心实意:“果然是虎父无犬女,陶教授你这个女儿真是接了你的班啊。”
阮学真警惕地看向陶南风:“你的公司要参加投标?谁邀请你们来的?”
一个研究生开的设计公司,能有什么规模?78年研究生刚刚招生,她估计是今年7月毕业,这么一算不过才开一个月的设计公司,从哪里得到体育馆项目招标的信息?
陶守信淡淡道:“是要参加招标,说不定咱们还会成为竞争对手,不知道阮教授有没有这种胸怀,和我们一起共享一下资料与信息?”
阮学真被他将了一军,打了个哈哈:“我们也才刚刚拿到标书,大家的资料都是一样的。今天趁着中午过来看看现场,下午还有项目要做,忙得很。”
郭仪是学校老师,并不是阮学真的员工,确切来说是合作者,他态度非常大方自在。
“一起一起,难得在这里遇到,我们一起看看现场,正好我还有些心得体会想要和陶教授交流呢,走走走!”
在郭仪的推动下,两队人马汇总,十一个人一起按照顺时针方向沿着体育场走了一圈。
范至诚一直紧紧跟着陶南风。
陶南风的强势反抗让他很有安全感,只有跟在她身边才能抵挡阮学真那粘乎乎的目光。
从溜冰场到露天球场,再到绿地、小商铺,范至诚手中铅笔一直在不断地勾画着,记录下一幅幅生动的场景。
陶南风则拿着照相机,仔细取景,将现场拍摄下来。
阮学真的目光一直在这两个人身上打转转,这对漂亮得出奇的男女勾起了他浓厚的兴趣。
男的像颗柔韧小草,倔强而低调地生长着;
女的像棵高大乔木,强悍迎向狂风骤雨。
这一种错位的美感,令阮学真蠢蠢欲动。
“你画得不错呀……”他凑近范至诚,左手搭上他的肩,伸手作势要拿他的速写本,声音就在范至诚耳畔响起,热气呼到耳廓,范至诚的脸一下子便红了。
看到这一抹红,阮学真简直着了迷,手停在速写本上,半天没有动作。
从后面看,就像是阮学真搂着范至诚,态度暧昧而亲密。
偏偏范至诚是受过男性污辱强迫的,心理阴影极重,遇到这样的情况吓得浑身直哆嗦,完全不知道反抗。他的眼睛有泪花闪动,内心在不断咆哮,可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挪动不了半分。
陶南风从照相机镜头里看到这一幕,不由得心头火起。
她疾走两步,拉住范至诚的胳膊往旁边一扯,摆脱开阮学真的调戏,喝问道:“你是死人吗?”
范至诚整张脸都变得煞白,眼角含泪,呆呆地看着陶南风。
仔细看去,范至诚全身上下都在颤抖,连牙齿都在打架,发出“咯咯咯”轻微的声响。
陶南风这才意识到,范至诚心理疾病非常严重,一遇到男人有亲密的肢体接触,就会不由自主地产生恐惧感。
陶南风心软了。
她没有再斥责范至诚,而是抬起右手,重重压上阮学真的左边肩膀,疾言厉色地问道:“阮教授,你抢我师兄的画稿是什么意思?”
一股巨大的力道袭来,阮学真整个人歪向右侧,差点跌倒在地。
“轻点!轻点!”
阮学真没想到陶南风如此粗鲁,大叫起来:“陶南风,你在做什么?这就是你的尊师重教吗?”
这边动静太大,刚才散布各处的师生们都围拢了过来。
陶南风看向父亲,大声道:“爸,刚才你提议双方交换资料阮教授没有同意,可是现在他却要抢范师兄的画稿。”
对于女儿的主动惹事,陶守信感觉有点头痛,他走过来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阮学真挣扎了几回,都没有摆脱开陶南风的压制,左肩仿佛压了一座大山,让人喘不上气来。
他只得向陶守信求助:“陶教授,我只是觉得范同学画得不错,想拿来看一眼,没有抢、没有抢。你让陶南风松开手!”
陶南风冷哼一声:“我刚才已经警告过你,我力气大,莫惹我。可是你总是不学乖,我便让你再尝尝我的大力!”
郭仪看一眼范至诚,见他眼泪汪汪、满脸绯红,知道是阮学真喜欢占美人便宜的老毛病又犯了,暗自咬牙。
家丑不可外扬,郭仪对陶南风说:“误会、误会,阮教授只是见猎心喜,忍不住亲近一下,绝对不会做出抢画稿这样的事情。”
一语双关,大家都听懂了。
学生在悄悄议论。
“阮教授终于遇上了硬茬。”
“他恐怕是看人家男生长得漂亮,想要揩揩油吧?”
“嘘……别说别说,别给教授听到,小心让你论文不过关。”
阮学真也气得够呛,他披着教授的外衣,在学生面前处于绝对优势,教室、绘图室、办公室里说几句表扬的话语,借机摸摸小手、搂搂肩膀、拍拍后背……一套小动作做下来如行云流水,没人敢说什么。
偶尔也会有胆子大的学生告状。
如果告状的是男生,他就来一句:“大家都是男人,害什么羞?我这是老师对学生的关爱,你这满脑子的都是什么歪门邪道?”
如果告状的是女生,他就回一句:“握手代表诚意、拍肩代表鼓励,师生情,被你歪曲成这样,我也是服了。”
再说了,只是碰一碰、摸一摸,又不少块肉,告到公安局他也不怕。
学生天生害怕老师,只能避开或者忍让,久而久之阮学真胆子越来越大。
“阮教授这么喜欢与人亲近,那我就与你亲近亲近!”陶南风盯着阮学真,她的声音里透着股愤怒。
她缓缓抬起左手,再一次重重压下!
双肩被两股力道一齐压下,阮学真整个人陡然坐倒。
陶南风弯下腰,抬手在他后背重重一拍!
“啊!”一声惨呼之后,阮学真身体向前一倾,差点摔个狗啃泥。
陶南风双手快似闪电,一把提起阮学真双肩,像拎只小鸡崽一样将他从地上拎了起来。
一切发生得太快,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阮学真呆立当场,喉咙口有一股腥甜味涌上来。君子动口不动手,这女子简直有辱斯文!
陶南风微笑道:“握手、搭肩、拍后背,阮教授感觉如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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