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种很陌生的感觉。
楚留香自有记忆以来,从来没有朋友上门的时候带礼物,带金银上门的倒是有,不是有求于他就是想胁迫他做事,他通常不会收,这种东西收了也不会令他愉快。
最末一等的是这神水宫弟子之流,什么都不带还上门咄咄逼人的恶客,看着就生气。
现在楚留香不仅不生气了,还很开心。
很快,他就不那么开心了。
“这只兔子真可爱!”宋甜儿看到好看的人不会用广东话为难,说得全是甜甜的官话,“做个麻辣兔头一定很香。”
“我听说楚兄家中有三个妹妹,姑娘定然是厨艺一绝的宋甜儿了,不知道姑娘喜欢什么,只能打些猎物。”
“没事没事,这就很好了!”宋甜儿一指头敲晕咯咯哒的山鸡,抱起竹编筐,笑靥如花,“进来坐吧,今晚让你好好尝尝我的手艺!”
“这里面是什么?布吗?”李红袖指指地上的纸包。
“啊,是苏州的绸缎,正好有一匹红色的,适合姑娘。”
李红袖抱着他递过来的红色绸缎,笑吟吟地问:“你猜猜我是谁?”
源非朝看看眉目温婉的白衣姑娘,再看看神采飞扬的红衣姑娘,试探道:“姑娘是李红袖?”
李红袖:“哎?是怎么认出来的?”
苏蓉蓉笑道:“你一身大红色,人家想认错也很难吧?”
楚留香起初还笑眯眯地看着,后面笑容便挂不住了,“甜儿有猎物,蓉蓉和红袖有绸缎,我呢?”
源非朝与楚留香对视,一呆,仿佛是说我确实没有东西带给你,为了解除这种尴尬,他伸手探入怀中,当着楚留香期待的目光中掏出两张银票来。
“那个,一个月前楚兄替我付了二银子。”
白皙的手犹犹豫豫地递过去,古铜色的手不客气地拽走,这只手的主人随便甩了甩银票,“欠债还钱,这好像是我应得的,还有呢?”
源非朝开始摸钱袋,数了数,往楚留香面前一伸:“五十两银子利息。”
李红袖看不下去,吐槽:“一个月五十两银子的利息,楚大少爷你放的是京债(高利贷)吗?”
楚留香忍俊不禁,折好的银票放进他的钱袋里,“开玩笑的,你能来,我比谁都高兴,不需要别的礼物。”
楚留香觉得他与源非朝是有默契的,他要是回家,一定会还他二,要是不回,那就可给可不给。
也就是说,还钱是他长久离开的一个标志。
那还是不要还钱了。
恰在此时,楼梯口传来脚步声,高亚男和胡铁花一前一后出现,他们两个待在上面空房间看东边海上飘来的几具尸体,不知道什么时候六个活人的房间只剩下他们两个了。
不用想都知道是为了撮合他们。
胡铁花喜欢高亚男吗?喜欢的,只要她不提成亲,只要她不以死相逼。
高亚男喜欢胡铁花吗?喜欢的,但她知道只要一提成亲,他就会跑。
“你听到下面的动静了吗?过去看看吧。”
“八成是有人找老臭虫的麻烦。”
胡铁花猜对了一半。
神水宫找楚留香麻烦,而源非朝……
他是来找他麻烦的。
高亚男面色一冷,冷哼一声走了。
源非朝伸手欲要挽留,高亚男的身影却消失在楼梯口,他对主人家楚留香点点头,举步追了过去,然后被胡铁花拉住了手。
“小源啊,你在海上的事,老臭虫都跟我说了,了不起啊!这正好有个事,你是刀法大家,来看看啊!”
胡铁花直接拉走了浑身写着拒绝的源非朝,李红袖正是对源非朝刀法感兴趣的时候,兴致勃勃地跟去了。
宋甜儿去厨房料理山鸡兔子,楚留香的目光自上方收回,叹息:“看来只有蓉蓉陪我应付这不速之客了。”
苏蓉蓉微笑:“你快点,待会我还要去服药。”
神水宫的白衣姑娘知道他们装腔作势给自己看,怒极反笑。
另一边胡铁花打发走了李红袖,甩开源非朝的手,源非朝转身往高亚男离开的方向走去,逼得胡铁花再次抓住源非朝的胳膊。
“你竟然不动手?”胡铁花晃晃源非朝的手臂。
“我来中原是见世面的,不是结仇的。”
源非朝一脸你做什么我都无所谓的表情,再次让胡铁花有了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
胡铁花:“我也不想同你这样的人是敌人。”
源非朝:“你是说情敌吗?”
胡铁花听到这个词,脸上一黑,“我必须跟你说清楚,你是东瀛人,不会有任何一个门派的掌门人愿意同你结亲。”
“胡大侠,我只有一个问题。”
“什么?”胡铁花有不好的预感。
“你要娶高姑娘吗?”
胡铁花跳脚:“那跟你有什么关系?”
源非朝似笑非笑:“是啊,所以我追求高姑娘,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不识好人心,”忍住了问候他先人的冲动,胡铁花冷冷推开放置尸体的房间的门,说道,“你以为是我在阻拦你吗?你们的人在海上常年做着杀人越货的勾当,亚男的师父枯梅师太最憎恨这种行径,再说亚男是她一手养大的,她怎么可能容许她嫁到外邦去?”
源非朝正色,反手关上门:“枯梅师太的事,我听说一些。不过我既然敢来就下了决心。”
胡铁花双手环胸,一副你要做什么不体面的事让我听听。
死缠烂打?跪地哭求?他不觉得这能打动铁石心肠的枯梅师太,她老人家的脾气江湖上人尽皆知,一不允许违背,二不能忍受无礼。
他要是敢那么做,两条都犯了,铁定被打出华山。
“我可以入赘。”他蹲下来检查尸体上的刀伤。
这是个黑面虬髯的绿袍道人,手上紧紧握着一截断剑,头顶上发髻蓬乱,罪魁祸首是一个弧形豁口,使得他的头像被切开一半的西瓜。
源非朝面露不忍之色,开始回想当时的情况,这个人应该是对自己的剑法非常自信,所以那一刀砍来的时候,他横剑来挡,结果是剑断,脑袋开瓢。
此人的确刀法惊人,头骨的受力极限是……算了忘了,总之异常坚硬,何人能先折断一把宝剑,然后再如同切西瓜一样切开脑袋呢?
这些念头瞬间转过,回到现实,源非朝抬头,看到某个不顺眼的人被口水呛住了,疯狂咳嗽。
源非朝丝毫没有说出惊人之语的自觉,继续方才的话题,“我入赘的话,将来有了孩子也会姓高,我会说汉话,研究汉文化,维护汉人统治,与汉人同进同退,那么我是不是东瀛人,又有什么重要的?”
胡铁花:“你有病吧?为了女人,你连父母国家都不要了?”
源非朝淡淡道:“我不是家中长子,不用继承家业,隔一段时间,我能回去看看他们;国家方面,你担心大明与东瀛开战吗?据我所知,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的《皇明祖训》中说‘四方诸夷,皆限山隔海,僻在一隅;得其地不足以供给,得其民不足以使令’,故而将东瀛列为不征之国,至于东瀛内部处于分裂期,没有那个实力和胆量对大明开战,所以何谈我不要父母和国家了?”
胡铁花震惊:“你为什么会知道朱元璋的皇什么训?”
上次见你还是个连舌灿莲花都不懂的人啊!
源非朝神色淡淡:“如你所说,我与高姑娘之间如隔山海,我当然要拼尽全力寻找移山填海之法,考虑可能面对的困难和质疑,提前做出充足准备,这很难理解吗?唔,胡大侠你大概永远不能理解,你不会思考如何与别人建立长久且稳定的未来,你更不会为此付出。”
他眼神冰冷:“你只会逃避,你没这个担当。”
不是诘责,不是嘲讽。
他用平静的语气说出了胡铁花年近三十都不愿意面对的事实。
胡铁花的脸刷一下白了。
四下寂静,门外响起咳嗽声。
源非朝看向推开的门,那里站着神色动容的楚留香和捧起无形之瓜的神水宫弟子。
宫南燕:“……”
万万没想到还有意外收获。
打起来打起来。
胡铁花失魂落魄地离开。
楚留香担忧地目送他离开。
没看到掐架的宫南燕略有失落。
再次大获全胜的源非朝面上并无得意之色,靠在窗边,不知道是在发呆,还是在听他们说话。
宫南燕认为是楚留香偷了天一神水,普天之下只有他的轻功和偷盗之术能在神水宫偷东西。
而楚留香觉得除非他有梦游的毛病,否则不可能偷这种杀人的东西。
天下再没有人有他这般本事,所以他认为是内鬼通外神,里应外合导致天一神水失窃。
双方交换一系列意见。
楚留香询问神水宫是否有人失踪,宫南燕坚决否认,待他提起是否有人自杀过世,宫南燕沉默不语,以至于楚留香追问那女子是否有孕自尽时,她冷酷的神态终于出现破绽。
楚留香得知了答案。
“神水宫一向不许男人进入,而一个连门都没有出过的年轻少女竟然有妊……”
一直没有说话的源非朝突然问:“这位姑娘,敢问一句,神水宫的宫主或者某位德高望重的人之中,有没有人爱好佛理?”
“你怎么知道?”宫南燕厉声反问。
“或许就在几个月前,有僧人进入神水宫讲佛?”
宫南燕死死瞪着源非朝,几乎要拔剑。
源非朝:“请你相信,我难以启齿的原因与你一样,你为什么而痛苦,我就为什么而痛苦。”
宫南燕骤然想起那个温顺漂亮的少女,她年纪很小,眉宇间有些像高高在上的宫主,她总是忍不住多照顾她一点。
日常的点点滴滴最后化作少女倒在她臂弯里的画面,那张小脸上泪如雨下,嘴里不住说对不起肚子里的孩子。
宫南燕闭了闭眼睛。
楚留香看着一句话化解宫南燕敌意的源非朝,暗暗称奇。
“你知道是谁吗?”宫南燕很快调整好状态,眼底一片坚定之色。
“无花。”
楚留香震惊不已:“无花?”
宫南燕冷冷道:“不错,此人确实受邀来过宫中。”
楚留香已经不会说话了,连宫南燕临走的威胁都没有放在心上。
直到源非朝唤他,他才回神。
“你要去找无花吗?”他问。
“不,我去看看高姑娘,”迎上楚留香略显惊讶的目光,源非朝理所当然道,“活人当然比死人重要,从前她虽然不喜欢我,对我很客气,这次见面,居然待我如此冷淡,楚兄知道原因吗?”
源非朝发现楚留香的目光变得一言难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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