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二十七, 夏苗正式开始。
以往都是萧晏兴致最高的时候,他因身子之故,一年里头虽也时常锻炼, 但真正舒展筋骨纵马行猎的机会并不多。
且不论他自个装病控制, 上至帝妃下至幕僚属臣亦都再三拦着,是故唯有到夏苗之时,方能肆意一回。
然而今岁,他却没什么兴致, 他的一颗心全在叶照身上。
整个人总觉不对味。
而楚王则是先前经由霍靖分析后,暗里憋着一腔火,如今满心盘算着如何煞一煞萧晏威风。心思便也不再夏苗的彩头上, 全身心只想着如何利用夏苗最后那两头压轴的斑斓虎。
两位领头的亲王都无甚兴致, 这夏苗便少了一半滋味。索性霍小侯爷仍旧兴意盎然,领着一众亲贵在骊山中狩猎,归来便将皮毛奉至御前,骨肉烹制共享。
这日八月十三, 没有行猎,各府邸官眷休整一日,以备明日开始的第二轮夏苗。且明日八月十四, 皇后亦从万业寺前来骊山。
萧晏掌着兵部, 一早便同禁卫军首领碰头,以保皇后入山路线无虞。
这中宫皇后,便是前朝的赵家公主,赵氏婀珠。
同萧晏, 分外亲厚。
甚至萧晏四岁前, 一直被养在中宫昭阳殿内, 由皇后亲自抚养。
此间缘故, 要扯到昌平七年的一桩旧事。
昌平七年,天子后宫双喜临门。
皇后继昌平四年失子后再度有孕,而贤妃亦在回宫后的第三年有了身孕。
本来确是喜事,然前朝赵氏遗族只想皇后独子降生,为嫡为储。眼中容不下旁姓的龙裔后嗣,更何况是贤妃诞下的血脉。
贤妃,天子原配发妻,身份实在太微妙了。
故而在数次安排人手欲対贤妃下手未成后,眼见贤妃诞下龙子,天子正值外出祭天未归,遂派人入昭仁殿行刺。
兴得由皇后护下,保全了贤妃母子。
七皇子出身便是胎中带毒,贤妃产后虚弱命悬一线,赵氏遗族行凶昭仁殿铁证如山,杨氏母族微贱却不是无人,聚众于承天门讨要说法。
陛下不在宫中,皇后代掌宫闱。
当时赵皇后便给了杨氏母族交代,中宫谕令有出,诛杀凶手七族,凡赵氏族人,三代内不得入朝为官,连同皇后自身,亦脱袍卸冠自请退位,待诞下龙裔便永居冷宫。
谁也不曾想到,前朝被捧在掌心不谙世事的小公主,新朝掌管六宫贤德温婉的皇后,在生死存亡之际,竟是这般雷厉风行。
族人三代不得为官,便是在前朝政场彻底退了出去。
自请下堂,便是还了杨氏本该有的地位身份。
诛杀凶手七族,往上清算,也有这不少赵姓人,与她最近的已经是其母族表姨夫了。
十月初十出的行刺案,十三日四千人已经被一刀两断问斩于菜市口,十六日天子回宫,皇后于昭阳殿内已经跪了三日。
三日来,近亲的赵氏族人,譬如她的两位皇姐长公主,三位堂兄郡王,长一辈的赵氏老王爷,无一不趁着銮驾回宫之前,塞人递信,或斥责她为保全自己而不顾族人性命前程,或劝她念在腹中孩儿且撑住皇后位,连着霍家彼时的家主霍亭安亦耐不住赵氏宗亲的请求,入宫劝了她一句,万事以自身为重。
新朝初立,正值天子立威势、攒名声之际。
萧明温自是忌惮前朝宗族,但因皇后之故不愿背负君恩寡薄的名声,遂这厢又是皇后亲自动手,自灭于家族,便再不好说些什么。
只让她好生保养,不必多思多忧,皇后位终是唯她一人。
只是即便如此,皇后心重,心中感愧先是拦不住族人对贤妃母子的戕害,后又以血腥手腕行诛七族断前程之事。
如此忧虑下,十月末,皇后孕六月见红,诞下死胎。
贤妃生下龙子却无力养育,皇后尚且康健却无子抚养,萧明温便将七殿下抱来昭阳殿,既让贤妃静心调养了身子,又告慰了皇后失子之心。
后与妃,皆为人母,都有爱子心肠。
萧晏虽受病痛磋磨,汤药不断,却是拥有双倍的母爱,在嫡母和生母的共同呵护中,在昭阳殿里长到了四岁。
直到昌平十一年,皇后再度有孕,为安心养胎,方将萧晏送回了昭仁殿贤妃身边。
然好景不长,皇后怀胎五月时,再度流产。
又三年,昌平十四年,皇后第四次有孕,却不到三月即流。
至此再不得生育。
至此,帝后成婚一十七年,孕四子,却无一子见天日。
皇后道是经年杀戮太重,德行有亏,不得上苍庇佑,二次自请为妃妾居偏殿,还后位于杨氏。
萧明温与贤妃皆挽留劝之,无果。
同年,皇后挂金印册宝于昭阳殿,绞青丝一缕于万业寺带发修行。
至今,已有十三载。
若说皇后于尘世还有何放不下,那便是自襁褓中便被她养育的七皇子萧晏。
这些年,她居于寺庙中,早不理世事。六宫事务亦有徐淑妃暂掌,偶尔递去给她过目,亦不过是为着表面的规矩和陛下尚给其留着的尊荣。
然,唯有萧晏之事,赵皇后亦愿意多看一眼,多问一句。
譬如四月中的百花宴,她便派了贴身的掌事嬷嬷亲去教导指点。
是故,这厢适逢四十五逢五的生辰,皇后出寺入山同乐,萧晏自没有不去亲迎的。
八月十五晌午时分,来骊山行宫的妃嫔在暌违了十三年后,再次聚于雍阳宫给皇后请安。
年轻时痛失四子,即便后来十数年清修养生,但到底还是落下了病根。如今的赵皇后,已经现了疲态,眉宇间唯剩一抹柔弱清华,再没有了当年身为天家小公主的娇憨之态,亦无初掌六宫时的意气风发。
只是在看到萧晏进来问安的一刻,眸光被点亮了一瞬。
这些年,亦非不得见面。适逢萧晏生辰,或是皇后芳诞,或是彼此病痛之际,双方都会前往探望。
只是这深宫之中的一声“母后万安”,实在是将人将这漫漫时光拉回当年。
当年,她正值年华,慈悲温柔。
他且年幼,牙牙学语。
母慈子孝。
自然,如今这四字亦不曾变过。
“快起来。”赵皇后着左右扶人,拍了拍自个身边空出的位置。
“母后,儿臣都出宫开府了。”
满殿妃嫔,皇子公主皆在,萧晏尚且知晓分寸。
幼时各宫请安,他尚被皇后抱在膝上,如今自然不可再与皇后同坐。便只恭谨坐在楚王上首。
其实这个位置已经是逾越了,毕竟楚王是五皇子,占了个兄长之长。
这厢萧晏自不会客气,即便那一星半点的“长”也没多大用处,且不论帝王偏爱、秦在楚之前,便是子凭母贵这处,贤妃便压了荀昭仪一头。
想到“子凭母贵”,便不由想到“母凭子贵”,想到这厢,萧晏的面上闪过一丝阴霾,目光落在尚且跪着请安的叶照身上。
来骊山已经二十余日,她的身子诚如苏合所言,慢慢已经调养回来。除了功法依旧不曾凝聚恢复,其他皆无虞。
夜深人静,床帏帐中,他明试暗探多回,然她总是各种推拒。
直到数日前,她终于应下,然一场云雨,并无两厢欢好,她完全是被动地受他掠夺垦挞,整个人从沉默到僵硬到颤抖,衬得他整个就是一不顾她感受的浪荡子弟。
最后到底还是他自己灭了火。
而五日前,她总算主动了回,道是已经准备好。
甚至还柔柔怯怯扯过前两日的事同他道歉,“前世年,今生往昔,妾身都是带着任务而来。唯有此刻,同殿下赤诚相待,自然惶恐些,殿下莫要生气了。”
她咬他肩膀,他掐她细腰。
她听他话唤“清泽”,唤“七郎”,甚至唤“阿晏”,他寻路探花,劈开幽径。
从云巅折翅,重回人间的一刻,他轻抚怀中人,她蹭过他胸膛。
“待有了孩子……。”
“殿下,莫忘了赐妾身一碗汤。”
他想同她生个生孩子,她问他要一碗避子汤。
同时开得口,讽刺又荒谬。
萧晏压住直冲脑门的肝火,眉眼弯下,尚是一副温柔汝模样。
只披衣起身,让苏合熬了一碗坐胎药给她。
叶照喝的一滴未剩。
萧晏低着后槽牙翻身睡去。
故而至今五日,两人窝在千象殿,从净室浴桶到暖阁汤泉,从书房矮榻到内寝床帐,再从高椅座塌到偏殿圆桌,两人耳鬓厮磨唇齿相依十余回,她便十余次向他要避子汤,无一次落下。
他遂也依着她,无一次不满足她。
甚至倒后来,都让苏合提前熬好坐胎药,置殿中放着,以免麻烦。
萧晏想,天长地久,她总能看到他的好。
时光漫漫,有了孩子,她便也有了家,再不会想离开。
这样一想,他隐忍的怒气方稍稍退下些。
却不想,今日在这皇后的雍阳宫中,被叶照一句话、一个举动刺激,多日忍下的怒火,彻底点了起来。
这是两人头一回起了争执。
也是萧晏头一回意识到,轮回两世,叶照对他,或有恩义、或有亏欠,但可能并无爱意。
在她心里,排在他前头的人,竟有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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