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 以萧晏兵败溃散告终。
他在叶照身上伏了半晌,往外倒去。
两人仰躺在榻上,彼此无言。
不知过了多久, 萧晏朝外翻了个身, “呼啦”扯下帷帐。
周遭一下陷入黑暗中,除了挂帐的金钩因蛮力将帷帐勾出了一道裂缝。
几缕光线落进。
不偏不倚,投在叶照面庞上。
她合眼倾覆的睫毛,颤动了好几下, 方才平复下来。
若在寻常,这样的光照变化根本扰不到她,更遑论将她吓倒。
然今夜不同。
她将将历了一场苦战。
“问香楼”中, 保护荀茂的江湖高手竟是中原各大派成名许久的刀客、名剑。甚至有些已经归隐多年, 叶照只在江湖奇人史,或是口口相传的成名绝技中听过名号。
“君子剑”、“冯雪刀”、“四象八卦阵”、“天罗地网掌”……总共三十人,战力丝毫不输当年银莽原雪山上那支千人兵甲军队。
叶照不敢恋战,因为她从出招开始, 左臂便疼痛剧烈,虽能控刀,却无法与刀融会贯通。
又怕就此错机会, 彻底打草惊蛇。
故而待发现对方战力, 她便直接化出了九问刀最后一式,“苍生何辜”。
荀茂人首分离。
十二禁卫军皆亡。
三十江湖客毙命一半,剩一半仓皇隐退夜色中。
叶照回王府之初,虽因调用九问刀最后一式, 加之臂膀疼痛, 已经失力大半, 目不聚光。但到底不曾惶恐, 便是还要与萧晏同塌而眠,亦无妨。
只要静心,凝神,心神不受扰,她可以在夜中睡梦里调服内息。
并未想到,烛火偏转间,会发生先前之事。
萧晏识出她的来路,亦承认自己的归途。
二人,原是皆伴着前尘而来。
前尘种种。
她欺骗他的三年,她独自育子的四年,后来被她丢失在战场之上的孩子,因她悬于城楼的尸体……
还有今朝最后,她鼓足全部勇气的一问。
——难不成您是要妾身愧疚,无言以对,以此惩罚妾身?
他斩钉截铁的恢复。
他说,对。
人有时当真奇怪。
她是清楚自己于他,罪孽深重的。也知他这样的回应理所应当。
可是在心底深处,她还是如被钝刀割剐。
哪怕,他缓一缓说。
叶照在黑暗中摸索着中衣襟口,想要拢起盖在身上。
方才,萧晏撕裂了她的衣裳襦裙,眼下她又大半的身子都裸露在外头。
七月天,纵是房中置着四方冰鉴,也不该觉得冷的。
她确实也不冷。
她在怕,在恐惧。
她想寻些东西抱一抱。
在鸣乐坊最初的那些年月里,生命中还没有慕小小。
她被人欺辱打骂后丢在暗屋或柴房,便总是抓着已经不能蔽体的衣物拢紧自己。有时甚至衣衫都没有了,她便只能垂着头,死死握着青丝,用一头长发裹身。
后来学了九问刀,她便是抱着两把弯刀入睡。那是霍靖和应长思在给她带去更大的阴影恐惧后,她能寻到的唯一的支柱。
九问刀,她的一身功夫,给她带来无尽的杀戮和罪孽,却也成了她仅有的依靠。
后来的后来,她有过一段最无助惶恐的岁月,便是带着身孕逃亡的日子。她先是怕孩子生不下来,后又怕生下来却养不活,可是很快她便平静了心态。
她从来都只是孤身一人,这天地之大,却没有一个人,一件物是真正属于她的。
这个孩子,是荒凉世道上,不堪命运里,上天给她唯一的恩赐。
能拥有便足矣,路走走只能通的。
于是,从荒山到破庙,从羁旅漂泊到安西那间小屋里,黑夜中她从抚自己胎腹到抚孩子身躯。
终于,她也有了亲人。
有孩子在,她便再也不害怕。偶尔蓦然的心惊,她抱一抱孩子,也就过去了。
相逢前,陌路后,萧晏不知道的年岁里,她充满惶恐、没有多少安宁的人生里,她都是攥着仅有的人和物,当作可以让她能撑下去的支柱。
譬如此时此刻,她攥紧中衣提着气往里侧翻过身去,整个人缩成了一团。
那点衣衫,便成了这一刻中她的支撑。
她攥着它,搂着它,仿佛就可以觉得自己不是一无所有。
如此,又有片刻的心安。
静了心,安了神,她才能调服内息。
而要是再平复不了心绪神经,她的功法要破了。
功法一破,她就什么都没有了。
不能护他以赎罪,不能逃开求自由。
然而,并没有什么用。
体内真气涤荡,心神起伏不定。
左臂上因内力的退散几欲控制不住牛毛小针,万千针尖戳骨刺肉。
而她眼前,明明黑沉一片,然那点缝隙微光,又让她清晰看见那年秋风残阳里,在城楼晃动的尸体,还有、还有……她甚至听到风声呼啸里,夹杂这小叶子一声又一声的呼唤。
阿娘!
阿娘!
“阿照——”
“离我远些!”
两人的声音同时响起,两人亦同时豁然坐起。
萧晏自是因为发现了她的不对劲,叶照则是怕伤到他。
她已经控不住体内翻涌的真气,唯恐周身散发的内力震伤他。所以话出口,还拂手推了他一把。
这一推,落在今夜多番遭拒的男人眼中,便彻底变了味。
“原来撕下面|具,本王连近都不能近你半步。”萧晏一把扯开帘帐,撑着腿往外坐着。
叶照双眼虚阖,已经模模糊糊聚不起光,唇口蠕动了两回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唯有体内一阵接一阵激涌的真气荡着她的五脏六腑,砥过她的血脉筋骨,似要膨胀开来,
“劳殿下……今夜去清辉……”她捂着胸口,话未说完,一口血便喷了出来。
“本王爱去哪去……”萧晏怒而回身,便见人眉眼虚弱,衣襟染血的靠在侧壁上。
“别过来,离我远些。”叶照阖着眼,连看他的力气也没有,提着气道,“殿下去清辉台歇下吧,容妾身调服心法……”
“我去传医官,去喊苏合……你撑着些。”萧晏虽也学武,却不曾接触过这种精纯的内家功夫,便也不识此道。
“他们来之无用,妾身自己调服便可。”
萧晏想要给她拭一拭汗,将敞开的衣襟掖好,却被叶照再三推开了。
“别挨近我,我控不了外泄的真气……会伤到殿下。”叶照喘出口气,胸口却更加起伏不定,面色从苍白转向清苍。
眼下谁也碰不得她,她周身的穴道脆弱又敏感,碰上者伤,她更是有筋脉皆断的可能。
其实若她直言自个筋脉俱毁,大抵萧晏早就走了。
但她想不到这层,也不敢想这层。
于是萧晏便立在榻畔,没走。
甚至不知哪根筋搭错了道,“你就这般嫌恶本王,为了推开本王,自伤成这样?”
他觉得自己这话十分精准,掐到关键处。
不是自伤吗?
骗骗旁人便罢了,诓他还嫩了些。
试问若是今日不曾解开彼此隐藏的秘密,她也敢用这高深的功法吗?用了不怕被他发现端倪吗,露出她真实的身份?
张掖叶氏七星刀的功力和绝迹武林的九问刀功力相比,再怎么不懂行的人也能看明白两分。
这样一想,萧晏冷哼一声。
他如何想的到,她真气外泄,心法不稳,恰恰是今夜被揭了身份、两世情感扰在一起,乱了心神所致。
叶照闻言,竟是睁开了双眼。
她看着他,突然嘴角提起一点弧度,一个漂亮又虚弱的笑缓缓漾起。
萧晏顺手抽来一把巾帕,凑身给她擦汗。
两人距离三寸处,叶照又吐了口血。
血迹溅在萧晏手中雪白的巾帕上,溅在他青筋凸起的手背上。
他眸光打颤、破碎,扔下巾帕,出了翠微堂。
却也没回清辉台。
一炷香后,他拉着睡眼朦胧的苏神医,立在翠微堂外院,看寝殿一室烛火高燃。
“这、请我也没用。且得等她自个调服完毕,我最多看看她是否损了筋骨,伤了元气。”苏神医哈欠连天。
就算是卖给秦王府了,也没有这么剥削人的。
觉都不给睡了。
“她什么时候调服好?”萧晏问。
苏合拍着嘴,“那你得问她。”
萧晏抬起步子,走一步,又回头。
低头看自己指尖未干的血迹。
这回,他是真不敢靠近她了。
平旦时分,东方露出鱼肚白。
静燃的烛影晃了晃,偏倒半寸。
“可能好了,可能废了……”
苏合嘀咕道,被人眼刀剜过,闭嘴又张嘴,“殿下可以去看她了。”
床榻上,萧晏给沉沉合眼的人盖好锦被,落下帷帐。
然后扶出一只手给苏合。
苏合搭上脉,半晌松下一口气,“无碍了,没有毁筋伤脉。好好养着,补足元气便罢。”
“她什么时候能醒?”
“这一夜折腾,您总得让人补一日半晌吧。”苏合用玉笛敲着眉心,可怜自己还得去调方熬药。
一日半晌也捞不到。
*
这一日半晌,于萧晏格外漫长。
原本因明日便是前往骊山夏苗的日子,今日他便也未去上值,想同她一道整理衣物。
他盼了许久的。
携她同行共游,观山河、看日月。
出行前,便与她窗下闲话,看她收拾行装,看他煮茶添画。
谁曾想,闹成这幅模样。
清辉台中,林方白和钟如航过来向他汇报了一些事宜。
话便扯到了昨夜“问香楼”一事。
林方白道:“泊舟,真不是你下的手?”
钟如航道,“不是你吗?你的暗子营多来奇人异士。此等事比我城防禁军好用。”
林方白摇头,“三十江湖名剑手一个时辰死了一半,再看那荀茂死相,对方乃绝顶高手,当世无几。”
“绝顶高手,当世无几。”钟如航剜他一眼,“你又是这话。当年西域雪山一战,你归来便是这番说辞。说是当世无几,四年就让你碰上两个。”
林方白道,“我觉得是一个。”
“此话怎讲?”
论到功夫与高手,秦王殿下的两位武状元便起了兴致,聊起天来压根就当秦王不存在。
钟如航着急地问。
林方白答,“今早我去看了眼荀茂伤口,还有那十五江湖手的致命口,你猜我发现了什么?”
钟如航见对方不似玩笑,便也认真思索。
突然间,提了声响,“不会是这致命招式,同当年你那一战,是一样的?”
林方白颔首。
钟如航默声。
片刻道,“若当真同一人,要是能让她效命于殿下,那才妙哉!”
林方白重重点头,“我定拜他为师。”
钟如航亦点头称是。
“你两都武状元了,这么快就欲要叛了本王,另投他门?”上首,萧晏的声音凉凉传来。
两人对视一眼,尴尬干笑。
萧晏摇着折扇,押了口茶,“那人当真如此厉害?”
钟如航回道,“便是我与裕景兄联手,都未必是她对手。”
林方白亦道,“这般人物,昨夜杀了十五位江湖名客,在武林中已经一战成名。她若就此露出名号。便是两种结果。”
萧晏望着他二人,“被江湖人以报仇为名追杀,或被尊为盟主?”
两人拱手,“殿下英明。”
萧晏看一眼天色,已经傍晚时分,估摸着她该醒了。
遂合了扇子,起身去了苏合处。
“来得正好,药熬好了,拿去喂下吧。若还未醒,温着也无妨。”苏合还在床榻懒床,隔着屏风同萧晏说话。
萧晏转过屏风,纡尊降贵给他拿衣拣袍,甚至还摆正了他的云头靴。
苏合太阳穴突突直跳,“秦王殿下要做甚?”
萧晏就着一张紫檀圆凳坐下,“寻先生要一方药。”
“什么药?”苏合问。
“什么药,吃了能让人功夫没了?”萧晏亦问。
“让人武功尽失——”苏合松下一口气,“化功粉,现成的东西。你这是又碰到什么棘手的人物,下这么黑的手?”
“伤身吗?”
“不伤……”
伤身?
苏合突然回过味来。
“你不会是要?”苏合大惊,“习武之人,功夫便同他们的半条命,若是没了功夫……”
没了一身功夫,他护着她便是。
本来,他就想护她一生的。
再者,她没了功夫,也可避过陆晚意的那只袖筒,还有昨夜累下的江湖纷争,还有……还有他亦不必担心她会离开,而自己却拦不住她。
暮色四起,斜月沉沉。
叶照是在一个时辰前醒来的。
如苏合所言,她身子无大碍。左右是折腾了一夜,精神有些不济。但也不妨她此刻胃口尚好。
正一个人用着晚膳。
开膳前,廖掌事问,“可要候一候殿下,同他共用。”
叶照摇头拒绝了。
早就过了膳点,他若要来,定是早已派人传话。
昼夜过去。
叶照头脑清醒许多,神思亦清明了些。
但是昨夜疲弱,又事出突然,她少了计较多了冲动。
何必那般违拗刺激他呢?
左右一时半刻也是走不了的。
阿姐还在霍靖手中。
她欠他的,还未还清。
且慢慢来吧。
这样想着,她搁下已经用好的碗盏,吩咐道,“姑姑,一会着人将前两日备下的衣物抬来,我再翻检一边。且看看殿下还需什么,我们再添补上。”
“骊山地远,山中风又大,且备妥当。”
廖掌事颔首应是。
萧晏是这个时候进来的。
相较在外头,他眉眼便柔和了些,本就清俊的面容在烛光下,愈发丰神俊朗。
“既开膳,怎不叫人来唤我一声?”他拣个空碗,持箸夹菜。
“殿下”叶照拦下他,“这是妾身用过的碗筷……”
“无妨,等他们送来,我都饿死了。”
叶照还欲言语。
廖掌事先出了声,只笑着福身,带丫鬟们告安退下。
“本王”二字换成了“我”,同用一双碗筷又算得了什么。
叶照悟不到这个理。
只恭顺坐在一旁,由着他用膳,偶尔将他多夹了几筷的菜换到他面前。
萧晏便冲她淡淡一笑,夹菜的小拇指不甚碰到她指尖,还不忘磨一下。
叶照收回手,低眸敛目。
她不明白,萧晏的态度。
却听萧晏道,“昨夜累你差点走火入魔。苏合说,我再激你,你要筋脉尽毁了。我害你一次,你害我一次,扯平吧。”
叶照抬眸看他,愈觉荒唐。
萧晏继续道,“算我栽你手里了,成吗?我不计前嫌,我就喜欢你,成吗?”
叶照蹙眉。
“感动吗?”萧晏缓了缓,笑道,“是不是又感动又难过?更觉无颜面对本王?”
叶照已经不知道说什么,但确实这话才符合逻辑。
他昨晚便说了,留下她就是为了让她愧疚,无颜以对。
叶照起身福了福,“殿下用过膳,可要沐浴?妾身去备水。”
萧晏见她半天终于松了神色,遂道“不急,你把药先喝了。”
说着,外头侍者便端盏入内。
“妾身只是功法失调,不是伤病。无需用药的。”叶照看着面前一盏苦味缭绕的药,掩着鼻口道。
却还是忍不住又看了眼,凑近闻了闻。
“固本培元,补元气的。”萧晏看着她一张一夜间就缩了一圈的素白面庞,心道,好好养着,以后杀戮和血腥都和你没有关系。
心里这样想,话还是要反着说,“光看不喝 ,你该不会怕本王是要下毒了结你吧。”
叶照笑了笑,端起碗盏道,“妾身一条命,本就是殿下的。
她吹了吹盏壁,声色轻柔无波,“只是殿下现下要妾身的命,难免不划算。妾身一身武艺,可以为殿下效劳很多事的。”
“用不着。”萧晏骤然冷声,避身不看她。
他要的,是她留在身边。
刀剑和厮杀都与她无关。
叶照习惯了他的冷热无常,便也不再接话,只欲低头用药。
时值司寝和司制来回话。
“何事?”萧晏看着叶照放下碗盏,不耐烦道。
两掌事吓了一跳,叶照遂接过话来,“妾身穿她们来的。”
她的目光落在两人后面的箱子上,只轻声道,“殿下去看看,妾身给您收拾的衣物,可缺什么,再添进去……”
萧晏狐疑起身,低眸扫过。
大氅,披风,秋衣,护膝,丹药,手炉,皂靴……
这是她备下的要去骊山夏苗的衣物,里头还有秋季的、甚至还有初冬的。
“妾身自己的已经收拾妥当,殿下看着可齐全?”
“你的也收拾了?”萧晏问。
“殿下这话问的,可是不带妾身去?””
所以,她是要留下的。
也不一定,许是迷惑他的。
萧晏瞧着那盏药。
苏合说练武之人,功夫是他们半条命。她若安心留下,哪怕是暂且留下,是不是他不必这般铤而走险。
她没有家室背景,没有人际钱财,若他日在高门乃至皇室之中生活,是不是该让她留着功夫傍身?
可是万一,她偷偷走了呢,他去何处寻她?
喝了吧。
有他在,能护好她的。
“自然同去。”萧晏回身落座,笑道,“喝药吧。”
叶照端着药,重新闻过气味,也没说话,只伸手接过了勺子。
作者有话说:
本来计划三千字的,写脱了,万分抱歉。
推一下预收《永安》。
基友白鹭下时的《藏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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