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五所撷芳殿处,绿琉璃瓦揭山顶式,数十个四合院式的组成,前、中、后院正殿各三间,共用宫门一座,各有随墙琉璃门。
便是值房、膳房、净房等也各有二百多间。
弘景带了小德子赶来,一眼便瞧见了宝玉倔强地倚在屋口,面色微沉。
李公公则捻着酸腔嘲讽:“贾伴读,您真当您还是世家公子哥儿呀?入了宫,好听些说,您是咱们阿哥的伴读,难听点说您不过是阿哥身边得体些的奴才罢了,莫要耍什么脾气,惹了主子厌烦,您可要挨板子的。”
秋风送柔,面目清明的好时令,偏偏弘景瞧了贾宝玉的样子,心中微烦。
不可否认,宝玉生了幅好模样,白玉的皮子,唇若丹脂,鬓若刀裁,颈间戴了块流光溢彩的玉,通体气度确实不凡。
宝玉瞧见了不远处的弘景,更是双目发愣,嘴里微弱地喃喃道:“天底竟有如此容貌的人。”
弘景走近,宝玉却还呆着,惊讶于弘景好比檀郎的容貌。
小德子斥责:“大胆,什么东西,见了七阿哥还不行礼下跪。”
宝玉回神,看着弘景冷脸,环顾周围人严肃的脸,有些害怕,他悻悻地行了个不甚标准的礼:“请七阿哥安。”
弘景也不在意他的失神,有些厌烦地蹙眉,他看了眼宝玉身后的屋子,虽然简朴小了些,却干净明朗,哪里有什么不适于居住的说头。
弘景冷笑道:“我瞧着你倒是极不满意做我的伴读?包括这间屋子?”
宝玉整个人的弦绷紧了,临别前几晚,贾政狠狠地拿了荆条抽他,说不准他惹七阿哥厌烦。
只是七阿哥这样好看的人,气性竟会这般不好吗?
宝玉软了声:“这屋子太小,我怕是住不惯的,只要再大一些便好了。”
他自认为这便是极大的退步了,他生性不爱撒谎,说真话才是真性情之人,哪里要耍什么心眼,做了那读书人的派头。
弘景哼了一声,随即笑得璨然。
小德子看了弘景的笑,便知主子生气了,连忙上前指着宝玉骂道:“大胆,在阿哥面前称呼你啊我的,贾府便是这么教育子孙后代的!你该自称“奴才”才是!还敢摆了主子的派头提要求,不知“贾主子”可吃的下宫中的板子?”
宝玉面色慌白,晴雯从屋里出头,连忙软了膝跪地求饶:“阿哥饶命,我家爷,不是,他刚入宫被宫里的气派慌了神,怕是扰了阿哥的清净,奴婢过会就带他去洗把脸去。”
弘景摆手:“他是慌神,还是娇矜过了头,如同嚢虫痴儿一般,我心中有数。”
“李公公。”弘景轻唤。
李公公连忙应声:“奴才在。”
弘景抬指,指了指眺望来看最北端的屋子:“你看着安排吧,那儿想必他是最乐意不过的了。”
他本只是想着让这贾宝玉入宫,莫再打扰林妹妹,不愿多费心思教训这痴儿。可他无规矩、无分寸,便只能自讨苦吃了。
李公公顺着弘景所指的方向望去,唇角微勾道:“是,奴才立马给贾伴读安排过去,那儿可是极好的住处呢。”
那处虽宽敞堂皇的,可前朝却有个贝勒家的世子做伴读,在里头因风寒没了。
听闻本是个极好学的,贝勒府的嫡出,又是阿哥的伴读,前途无量。因而夜夜在廊下苦读,只是他虚弱寒风入体,几日苦读,奴才们又拗不过,这位勤学的爷撑不住,就在夜里悄然殁了。
本不过是前朝旧影,算不得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儿。不过听闻那处,偶尔会有路过的太监听到朗朗读书声。
可却见不到人影儿。
是夜,窗外幽静,略有鸦雀嘶哑地绵叫着,让人瘆得慌。
宝玉看着摇曳不定的烛火,心中微虚。明明儿屋里房门都关了,怎的烛火总是飘忽不定的。
屋子极大,绵软的床榻、配套的上好的黄花木桌椅、小榻、蚕丝玉质屏风,处处都好。
这也是弘景指的住处,宝玉随了晴雯换到了这儿,他倒是极满意的。
就是夜里总觉得冷嗖嗖的。
恰在此时,晴雯推开门,端了铜盆进来,里面是温热的水,她不满地皱眉,往日在贾府,这些活儿可是轮不到她干的,入了宫来,她竟成了半个老妈子。
不过想着日后万一宝玉有了出息,自个儿又是一路陪着他的,肯定是吃不了亏。
晴雯这才暖了脸,柔声唤道:“哥儿别愣神了,快些洗了脸睡吧。虽说阿哥尚未入上书房,但明儿您要和郡王府的阿哥伴读们一同晨读。若是醒迟了,怕是不好的。”
宝玉呆呆地点头,只觉得生无可恋。
突然,他看到窗外闪过一道黑影儿,他吓得浑身颤栗,瑟缩地躺到床里头:“晴雯......你同我一起睡吧。”
晴雯红了脸,她以为是宝玉突然晓了人事,害羞地低声道:“哥儿别闹了,等您回府着,我还能跑了不成,终归是你的人。”
宝玉却颤巍巍地抖着,只恨不得自戳双目,话本里的孤魂鬼影一同都钻了他的脑子里。
他只觉得屋子里处处都有“人”,飘荡着,阴白着脸,笑矜矜地看着自己。
***
林府,林如海入京述职,刚升了从一品的都察院总督,霎时间成了京城里的头号风光人物。
琳琅满目的贺礼如流水般送了林府来。林府没个主事儿的主母,唯有个芳姨娘在,是贾敏的丫鬟抬了妾,可惜好不容易怀了个哥儿,在贾敏死后也伤心过度掉了,自此也没了生育的可能。
芳姨娘瞧着黛玉正坐了正殿,小手儿执笔端正地记着贺礼,她心疼地拿了毯子上前:“姐儿盖层毯子在腿上,别凉了腿儿,未来对子嗣不好。”
芳姨娘因主子没了,耿耿于怀认为主子是因为子嗣之事才香消玉殒了,只盼着小主子好好儿,未来子嗣丰腴。
黛玉轻回握芳姨娘的手:“芳姨,黛玉没事,你去歇息吧,父亲最近忙夜里才回来,你正好趁着日头好多睡儿。”
府里实在冷清,满打满算,也只有林如海、黛玉、芳姨娘三个主子,难免外头的人起了算盘,想送了庶女过来给林如海做续弦。
幸亏林如海忙,黛玉推脱得还算顺利,只是这样终究不是个法子。
一想到未来或许会有年轻貌美的女子嫁了父亲,当了父亲的继室,黛玉难免心里有些酸涩。
府外跑了小厮过来,低头行礼:“小姐儿,贾府贾老太太说她不舒服,又想念去了的大奶奶,请您过去一趟。”
芳姨娘皱眉,她性子直白却不蠢钝,她战战兢兢在贾府待了那么多年,怎么会不知道老太太的心思。
不过是拿了夫人做引子,哄骗着玉姐儿过去罢了。还不是因为老爷升了官儿,觉得林家有用处了。
芳姨娘直言不讳:“姐儿莫去,哪有儿外祖母要求外孙女去侍疾的。贾府的大爷、二爷尚在,哪里劳烦你去。”
黛玉叹息,美目微冷,她如何不晓得这个道理。
但父亲刚升了官职,正是风口浪尖上,若是老太太起了歪心思,拿她不敬外祖一事告了御状,怕是会有损圣心,误了父亲的官途。
“罢了,我且去一趟,日头一过便回来。”
黛玉无奈地说道,带了雪雁和奶嬷嬷,命下人寻了库房里的玉佛、玛瑙珠串儿等带了马车上去。
临行前,黛玉低头,附耳芳姨娘:“姨娘待我走后,不若寻些人传话,不必太刻意。安排些下人只当采买时,路过茶馆、巷口,不自觉地说出口罢了。便说父亲尚还病着,贾府却要我去伺候老太太。”
芳姨娘点头:“姐儿去吧,这事儿我必定安排好了。”
黛玉随着马车行至贾府,绕了连廊缦回,见了老太太精神矍铄地端坐在高堂上,哪里有病弱的样儿。
黛玉心下微冷,却装了热泪盈眶的样子扑在老太太怀里:“老太太,玉儿来看您了。前些日子,玉儿自己闹了脾气回去,当真是罪过。那日丫鬟一说,玉儿想起了母亲若还在,哪里敢把玉儿看成贱客。难免悲从心来,失了心智,老太太莫气。”
本来贾母还为着黛玉私自离去暗气,如今听闻是因想起了贾敏,又有些悲从心来,不由地再次恼了袭人。
她搂了黛玉在怀里,抹了把泪,凤姐儿则在堂下劝道:“老祖宗莫哭,惹得咱们姑娘哭起来也是梨花带雨的,怜的我都心窝子疼,可不许哭了。”
贾母收了泪,笑骂:“你这嘴倒巧,直让我收了泪。”
黛玉起身,坐在了一旁,先发制人,握了贾母的手,“亲切”道:“不知老太太今日让玉儿来,可是哪里又不舒服了?父亲也是病重缠身,不知是怎的,玉儿边上竟没个好的,不知可是玉儿福薄?”
贾母迷信,听闻黛玉喃喃的不吉利的话,有些微惧,沉声:“莫要胡说,在咱们府上,你便是最有福气的。”
说完,她缓了缓神色。殿外,王夫人领了个貌美婉约的妇人进了门。
妇人挽髻,便是丧父独居的模样,身段绰约,却带了股莫名的风尘味儿。
黛玉微皱眉,此人前世未曾见过。
王夫人见了黛玉,反常地没有冷脸,唤了那妇人入座,笑着唤了黛玉一声也坐了下来。
贾母笑吟吟地看了那妇人一眼,握紧了黛玉的手,意味深长道:“玉儿,你父亲是个好的,可是敏儿没了,难免身边冷清。”
贾母未说完,黛玉却震惊地望向她,带了不解和直辣辣的愤怒。
便是她知道贾母偏疼宝玉,老眼昏花的,却不知,老太太竟能打起了自己的女婿的主意。
况且距离贾敏去世,尚不满一年岁。
天底下竟有这样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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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红楼梦》中曹老给林如海安排了个虚职“兰台寺大夫”。“兰台”或“兰台寺”是御史台(明代改都察院)的代称,同时“兰台”也被作为史官的代称。因此设定了林如海为从一品官职:都察院总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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