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景甫一见到黛玉,全然没了平日里的机灵劲。
他的瞳仁里迸发出了奇异的光彩,直勾勾地瞧着黛玉,喃喃道:"林妹妹?"
他,竟见到了林妹妹?
不是从《石头记》1看到的,不是从现世的影片里,而是实打实的人物。
小姑娘闲静,如娇花照水,却又清瘦得可怜。
黛玉不知他嘟囔着什么,只听了"妹妹"二字,心里顿时生了反感之意。
回想起前世宝玉也是,见面便泼浪得很,只亲昵地称早先就曾见过她,当真是孟浪。
黛玉略退一步,秀目疏离:"这位哥儿,你怕是认错了人。"
说完黛玉扭头便想走,可弘景却回神,挥手轻唤:"林妹妹,等等。"
此时弘景嘴边的"林妹妹"倒极清楚,顺着过堂风,一溜烟儿地传入了黛玉的耳朵里。
黛玉目色由疏离转而疑惑,她回眸,垂了鸦睫:"你怎知我的名讳?"
此时,过道另一头的软轿掀了车帘,探出个穿着大红如意绦大衫的丫鬟,生得还算平头整脸,声音尖得滴醋似的。
"姐儿,日头正晒,快些进来吧。"
鹦哥唤着,她是贾府派给黛玉的二等丫鬟,明面上是伺候黛玉的,实则是王夫人盯梢,瞧瞧林如海和贾敏到底给独女黛玉留了多少家底。
黛玉冷哼,瞧着鹦哥,唇虽勾着却是冷的:"我竟不知,主子下轿采买,还有丫鬟凉快儿地呆着,还要催促的道理。赶明儿我禀了老太太,看把你提做小姐儿罢了。"
鹦哥傻眼,眼里闪过局促不甘的意味,下了轿子,瘪嘴,立在一侧等着。
黛玉不再探究弘景为何知晓她的姓儿,只想乘轿离去。
弘景大步流星地走到她面前,男童眉如墨画,鬓若刀裁,便是黛玉认了他是登徒子,也不免暗叹他的泠然风姿。
弘景不多言,塞了荷花酥进她的手里。温热的油纸似乎也带了他炙热的温度传到了她的掌心。
"我并非极想吃这酥点,你且拿去吧。"
还未等黛玉反应,弘景便上了轿子合了车帘。
德子疑惑:"七爷,您就这么把糕点给那位小姐了?"
弘景"嘘"地一声,让小德子乖乖地闭嘴。
他倚着车壁,晃晃悠悠的车轮动着,他的心并不似面儿上无波无澜。
实则早就泛起了巨大的涟漪。
任谁见了梦中之人,也得慌张到失了分寸。
想起黛玉伶俐的口齿,弘景不由地一笑,转而眸里又染了懊悔之意,自己当时怎么就这样孟浪不矜持呢?
这般,同那溺在脂粉堆里的宝玉有何区别?
黛玉吃惊地望向手中的荷花酥,还有远去的精巧马车,有些迷惘。
雪雁在一旁凑着嘟囔:"姐儿,这位小爷,倒是个善心的,把最后的糕点留给了咱们呢。"
黛玉神色愕然,后叹了口气:"罢了,走吧。"
路上,她摩挲着手中的荷花酥,不知在思忖些什么。
***
马车绕到前海西街儿上,门口梅绿已经牵着永璋迎着了。
"奴婢请七阿哥安。"
梅绿笑着福身,永璋则开心地扑上来:"七叔,想你。"
弘景摸了摸永璋柔滑的小脸儿,命德子和侍卫抱了猫儿房和提了猫笼进府。
牵着永璋至了乐福堂,琅华大了肚子,穿着藻绿的夏衫,任丫鬟们拉着风轮鼓吹着。
尔雅则在侧的桌上绘画,一派景和光景。
眼见着弘景来,琅华笑着命丫鬟把准备好的梅子刨冰端了上来,点缀着几颗色泽欲滴的梅子。
琅华笑着:"知道你来时热,一早就给你备下了。"
弘景咧嘴:"就知道皇嫂疼我。"
吃了几口刨冰,随即,他看向尔雅:"瞧,给你带了什么来?"
尔雅顿笔,看向弘景身后侍卫提进的猫笼,惊喜地笑道:"是狸奴。"
小猫儿通体是灰褚色的纹路,眸子圆圆的,叫声娇软亲人,隔了笼子开始蹭头,全然不似翻雪狸高冷、挑剔。(翻雪狸:我怀疑有人内涵我。)
弘景把笼儿打开,任由小狸猫试探地露出小脑袋。
尔雅蹲下,伸出纤纤玉指招呼着小猫儿。果然,狸猫立刻歪着小脑袋贴着尔雅的手撒娇。
倒下,露出肚皮,绵绵地叫着,一气呵成。
尔雅开心地抱起猫儿坐在一侧,弘景又耐心地给她介绍了下猫儿房的用处,更惹得尔雅崇拜地看向小皇叔。
近黄昏,光线暗淡了下来,天热呈了鲜亮的橘黄色。
莹莹烛火燃起,几人一齐坐着,等待弘晖归来一同用饭。
门外传来脚步声,琅华温婉地笑着转头,以为是弘晖归来,可随即笑容顿在面儿上。
来人不是弘晖,而是前半年成家了的永璇。
身为庶子,成家后是要搬出太子府的。一开始念在永璇是独子的份上,大抵是要当了嫡子教养。
可如今有了永璋,这纨绔不堪的庶子便显得有些尴尬了。
永璇瞧见了琅华的面色不虞,尴尬地携了福晋索绰罗氏一同行礼:"请额娘安。"
索绰罗氏却不乐意,好歹她也算是未来的大皇子妃,便是琅华是未来的大清国母,可永璇是长子,二弟还小,日后那个位子是谁的,还说不准呢?永璇何必这般卑微。
然而在荒凉的西苑住了许久,在阿玛几近放弃他的经历下,永璇怎么敢再造次,他怕极了再回到过去从高空跌落的感觉了。
他拉了拉索绰罗氏的衣袖,对方艳丽的容颜却更是不屑和不甘心。
琅华只觉得索然无味,刚要开口让他们去西苑看钟氏,可谁知弘景似笑非笑地咳嗽了声。
他年龄虽小,却有了股逼人威严的气度。
弘景俊秀无俦的面上闪过倨傲,看向索绰罗氏,轻声道:"你好歹也是满洲大户出来的格格,正经的皇室福晋,不知哪个嬷嬷教你,见太子妃和阿哥不行礼。莫非,你自认为未来是天下人之母,只需跪一人?"
弘景此话说得极狠,几乎给索绰罗氏扣了顶高帽子,若是她不辩解,几乎就默认了庶子出身的永璇属意龙位。
果然,永璇听后白了脸,狠狠地压了索绰罗的头颅,逼她行礼,低声说道:"七叔——您息怒。容我回去好好教训她,永璇绝无此意。"
索绰罗氏瞪了眼懦弱的永璇,不甘心地行礼。
琅华索然无味,挥了挥手:"日后无事,不必辛苦地赶来乐福堂请安。去看看你娘吧。"
永璇垂睫:"是。"
弘景冷哼一声:“站住,在门外跪足了两个时辰再走,永璇你不必陪她。”
索绰罗氏被侍卫押着按在殿外,目色委屈地看着永璇头也不回地离去,和奴才一样匍匐跪地。
琅华溺爱地摸了摸他的脑袋,欣慰:"倒是咱们弘景替皇嫂撑腰,竟成大丈夫了。"
弘景笑道:“弘景大了,自然是要替皇嫂做主。”
过了半刻钟,弘晖归来,可他身后,还跟了个瘦削清隽的中年男子,走时气度不凡,颇有魏晋之风姿。
红枣木的圆桌上摆了数十道菜,有广肚乳鸽、凤眼腰、京都酥球等菜品。
男子沉稳行礼:"微臣林如海给太子妃请安。"
随即,他看向一侧穿了马蹄袖端薰貂袍子的弘景。
袍有行龙,皇室人也。
他又福了福身子:"请七阿哥安。"
弘景惊住,今日这是怎么了,先是见了梦中仙姝林妹妹,又见了仙子的爹林如海。一日之间,冲击颇多。
他回神,好奇道:"大人怎么知是我?"
林如海微微一笑,略短的白须儒雅温和:"见阿哥气度不凡,在太子府邸又自在沉稳,想必您必是太子殿下的胞弟了。"
弘景笑着颔首。
宴上,弘晖举杯:"河南至湖北一带突发灾情,若无林大人英智劝诫百姓存粮之举,怕是事态发展便不可想象了。我敬大人一杯。"
林如还身任巡盐御史兼掌管湖北粮道,身任求职,看似远离京城,位卑微弱,实则权高位重,掌了当地的经济脉案。
他举杯:"微臣不敢当,若无太子殿外支持,怕是微臣的想法也无法付诸实践罢了。明日入宫觐见圣上,微臣不敢邀功,唯有能留在京城便是最好的奢求了。"
弘晖了然。他熟知林家之事,所谓官场得意,情场失意。
这位祖籍姑苏的林大人先丧子,又丧妻,孤苦伶仃地留了个女儿,当真是福薄。
他拍了拍林如海的肩膀,安慰着。
林如海此番回紫荆城,只为能卸职,有一闲官半职,能留在京中陪伴女儿罢了。
弘景酝酿后开口:"不知林夫人的母家可是荣国公府?"
林如海点头,不明所以。
弘景笑着应声:"那便对了。说来也巧,贵夫人的嫡亲侄女恰在皇额娘宫中任职,倒是一段缘分。"
林如海听闻贾府二字,不自觉地蹙眉。
弘景想起今日午头所见的鹦哥脾气跋扈,分明不把黛玉看在眼里,心里生出一股戾气。
还有什么劳什子宝玉,一想起林妹妹此刻在贾府,同书本里一般受了委屈,他便有些食不知味了。
他摩挲着茶盏,状似无意道:"早就听闻贾府有一衔通灵宝玉而生的宝哥儿,极秀灵聪敏,便是府里的丫鬟姐儿的都凑着亲近,日日腻在一个屋中,想来也是极讨人喜欢的。林大人这外甥,倒是极有趣。"
弘景说者"无意",可听者有心。
林如海勉强笑了笑,想起前些日子带了黛玉去贾府,仆人的不待见和同宝玉在帐里亲昵无人厮磨的丫鬟们,青筋微跳。
想起女儿尚在豺狼虎豹环绕的贾府,他突然后悔同意了贾母让黛玉留着吃饭的恳求。
如坐针毡。
偏偏弘景还火上浇油,盈盈笑着,眸里却晦暗不明:"林大人的千金想必与这位宝哥儿关系也是极好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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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红楼梦》别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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