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益州地处西南,与南越和南昭国均有交界,除金平城和极有限的几座县城外,大部分地区山高林密、瘴气丛生、路途难行,民智难开,北昭官员私下里都称其为“冷板凳”,若被发配到这里,一生与黄芦苦竹作伴,升迁无望。
咴律律的勒马声传来,四人翻身下马,沿着山道往上走。
“起初便是这个村庄有人报案,道才下葬的尸体不翼而飞,我与厚之只当是有人盗尸倒卖,怎知失踪的尸体越来越多,后来发展至活人也开始一户一户消失,没有任何蛛丝马迹可查……”
“这铁网是——”容衍指着四面八方围住整个村庄的铁丝网问道。
裴瑜苦笑:“说来惭愧,百姓间谣言四起,人心惶惶。我与厚之无法,只好将此地村民迁出,围锁了起来。”
宁长风上前攥住那铁网,手下用力撕开一道豁口,可供一人钻入。
听身后容衍又问道:“还活着的村民现在何处?”
裴瑜:“迁至别处看管了,一则以防他们再出事,二来也是怕他们再胡说八道,节外生枝。”
容衍“唔”了一声,不再说话。
村落里空荡无声,成片的乌鸦聚集在屋顶,看到活人进村时发出一段凄厉的叫声,扑棱棱飞走了。
路上荒草丛生,夹在道路两旁的屋子静默地耸立着,在逐渐昏暗的天色下露出黑洞洞的门窗,仿佛张开巨口等着吞噬活物的怪兽。
宁长风走在最前,容衍落后他半步,与裴瑜和江山云交谈着。
整个村庄都只能听见他们的声音。
“此事最初发生在何时?”
“去年除夕过后,正月里。”
宁长风推开柴扉,趟过院子里几乎有半人高的野草,草叶与衣料摩擦的窸窣声在静寂的村庄中显得尤为刺耳。
江山云叫住了他。
他脸上闪过一抹扭曲挣扎的神色,却被夜色盖住无人得知,随即宁长风听到他的声音:“无事,小心有蛇。”
宁长风手掌抵在破旧的门板上,却迟迟没有推开。
他侧过头,看向黑暗中两人的模糊身影,突然问道:“三年前江大人与我比试那场刀使得很好,今日怎么没带?”
江山云沉默片刻,道:“两位大人在此,怎敢携兵器在身。”
“是吗?”宁长风意昧不明地笑了声,推开门。
“不要——”空寂的村庄上空传来一声高亢的尖叫,随即有人扑上来,带着门后的活尸一起撞倒在地,霎时烟尘四起。
宁长风面上闪过一丝愕然。
江山云倒在地上,身体死死压着不断挣扎的活尸,眉心正中没入一把黑铁匕首,面容不停地变换扭曲,显得狰狞可怖。
终于,残存的意识在与蛊虫的争斗中短暂地占据了上风。
他看向宁长风,笑了笑,依稀还是那个性情爽直的江守备:“我使得最好的——是枪。杀,杀死母蛊——”
一句话未完,血色纹路已经爬上他的脖颈,并蜿蜒着往脸上蔓延,江山云目光陡然呆滞,眼白翻出,他四肢着地,喉咙里发出鬣狗般的嘶吼,以一种不似人的速度朝宁长风扑来。
宁长风早有准备,他侧身躲过,见机拔出插在活尸化的江山云额间的短刃,转身蹬上房梁一跃而下,插.入他的头顶一绞一拧——
江山云轰然倒地。
自他后脑中钻出一条黑色线虫,被宁长风徒手捏成粉末。
在门外解决了同样蛊虫入脑的裴瑜,容衍抽出火折点燃抛掷在地。
被牛毛针钉在地上的蛊虫一被火靠近便卷起细长的身体,不到几息功夫僵化不动了。
火苗还在燃烧,直至将它的身体燎成灰烬。
宁长风负责杀,容衍负责烧,如此几回,屋里的活尸便被清理干净,散发出浓烈的恶臭味。
“至少死了两三个月,肉都腐了。”容衍踢了一脚尸体,上面附着的肉便哗啦哗啦往下掉,露出森森的白骨。
宁长风捡起掉落在地的能源珠碾碎,脸色不太好看。
这些被高级蛊虫操控的活尸比他想象中进化得更像人,更难以察觉……连江山云和裴瑜都着了它们的道,益州境内是不是早已千疮百孔?
那别的州呢?
盛京呢?
有多少行尸走肉顶着人的皮囊生活在阳光下,一旦黑夜来临就露出獠牙,吞食同在一个屋檐下的父母妻儿,人间炼狱不过如此。
宁长风扶墙而站,指腹在墙面留下五道深深的凹陷。
屋外笛声骤起,乐音清雅散入村庄中,容衍恍惚一瞬,他当即狠咬舌尖,剧痛令他清醒,随宁长风掠出屋门。
只见道路两旁矗立的村居里钻出无数活尸,男女老少皆有,他们无不双眼翻白,目光呆滞,随着笛声朝这边涌来。
挤挤簇簇,乌泱一片,生出的獠牙上滴着恶臭的涎水。
宁长风蓦然抬头望去。
只见一人白衣雪衫立于树梢,他手持横笛,背后映着上弦月,夜风吹起他用于遮掩的帷帽,看不清此人的脸。
“久违了。”
那人运起内力,细细一丝传音入耳,两人俱是神情一变,飞身而起,踩着活尸大军的头追去。
白衣人影一闪,不见了踪迹。
宁长风落在树梢,感受着残留在原地的强大能量波动。
这种程度的波动,他只在被实验基地改造而成的丧尸王身上感受到过。
不,甚至比前世更强。
“走,回金平城!”
两人对视一眼,各自在对方眼神中看到了凝重,异口同声道。
*
金平城作为益州的府城,城门把守本就严密,日头下去便关了城门,只余守卫值岗,身后城墙上挂着的火把将城门内外映得一片通明。
一名白衣人走近,立即被兵戈相对:“城门已落锁,明日卯时再来。”
那白衣人戴着帷帽,语气清雅,被长枪架着脖子却一点也不着急,慢条斯理道:“我有一物落在城中,烦请军爷行个方便,让我进城取一趟。”
守卫粗声粗气地呵斥:“城门重地,少在这胡搅蛮缠,走远点!”
说罢将那白衣人搡出老远,边转身往回走边嘀咕道:“哪来的土老鳖居然敢叫开城门,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德行……”
白衣人被推倒在地却不急不恼,自己站起来,姿势优雅地拍了拍衣摆沾上的泥土,对着那守卫的后背屈指一弹。
一条黑色线虫吸附在背甲上,往上攀沿直至钻进他后脖子里消失不见。
守卫身体蓦地僵直,话音像被硬生生掐断一般中止,目光变得呆滞。
同伴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你怎么了?”
只是瞬间,那守卫又恢复了正常,他搓了把脸,凝滞的眼珠开始灵活地转动:“嗨能有什么事,大半夜还怪冷的。”
白衣人的手收回袖中,悄无声息地离开。
半个时辰后,城门换防,两人两骑自远处奔来,容衍勒紧缰绳,骏马扬起前蹄,停在城门口。
“今晚可有异动?”他高踞马上,亮出腰牌,视线扫过城墙上下数十守卫,高声问道。
立即就有城门校尉走出来:“报首辅大人,今晚无异常!”
宁长风冲他轻轻摇了摇头,表示的确什么都没感觉到。
容衍掩下眼底忧色,以首辅的身份发布了第一道命令。
“即日起,金平城全城警戒,不出不进,任何人不得有违!”
……
这道命令来得太急太突兀,以至校尉愣了片刻,正想斗胆询问守备大人和知府大人为何没有一同回来,就见容衍手掌一翻,益州军备的虎符赫然出现在他掌心。
“调集府城内所有重炮,蓄势以待。”
虎符出手,校尉立即咽下心中疑问,当即照办。
金平城局势瞬间紧张起来。
守备官兵举着火把连夜敲开城中百姓家门查问行踪,可疑的一律带走集中看押……
一时城中灯火渐起,吵嚷得如同白昼。
宁长风站在星象台顶,整座城池的动静尽收眼底,跳动的火光在他眼瞳中闪耀。
“这个方法作用有限,有些人蛊虫入体时日尚短,连自己都不能察觉,盘问不出来什么的——”他低声自言自语,运起手中异能。
绿色光团亮起,尚未凝聚便被一只手打断,容衍握住他掌心,眼底溢出不赞同。
“金平城十几万人,你的异能能甄别多少,还要不要命了?”
宁长风顿了顿,掌心的能量熄下去,面上却闪过一抹肉眼可见的焦躁。
他甩开容衍的手,在星象台上踱来踱去:“那白衣人如此明目张胆,分明就是留有后手,你们根本不会有还手之力,城门口的重炮充其量只能抵过一波活尸冲击,若是城中再沦陷——”
他猛然闭嘴,坚硬的下颌线在月色下绷紧。
他不敢再想下去。
以前常听人说,人无所得便无所失,得到越多反而越害怕失去。
他不再是那个孤勇无畏的宁长风了。
高楼风声烈烈,吹得他耳膜鼓痛,那些跳跃的火光仿佛某种催命符,一下一下击打在他心脏上。
宁长风捂住胸口,泵动的心尖上有一处是灰白静止的,那里永远没有了血液。
他深深呼吸一口,满肺寒凉。
他说:“我不想——”
余下的话被他咽入喉间,无人得以听见。
第82章
火光与喧嚷声充斥了一整晚。
宣和捂着被子躲在床上瑟瑟发抖,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知府院内火烛通明,半夜突然来了一队官兵手持刀戟守在门外不许她进出,不时有厉斥声传来,铁甲摩擦声在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快到天亮时这些可怕的声音才消停点。
宣和从被子里小心翼翼地钻出个脑袋,顶着红肿的双眼打开门。
“铿”一声兵器交接声响,两道长戟架在面前,值守两侧的官兵目不斜视,一脸肃色。
宣和又是一抖,颤着声音道:“我……我想……”
话还未出口就被打断:“首辅大人吩咐全城戒严,所有人都必须待在家中不得外出,街道上但见活人走动立即射杀!”
宣和眼睛更红了:“连阿衍哥哥也不能见么?”
守兵并不知容衍名讳,只一板一眼道:“不能。”
宣和绞着手指,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双唇紧紧抿起,却没有像以往几次那般退回房内,脚像扎了根似的站在门口,彷徨无措地低着头。
她自幼被养在深宫,目之所及都是宫墙内窄窄一方天地,遇见容衍后更是被保护得滴水不漏,从未有人对她如此凶恶过。
宣和很想见一见容衍,告诉他自己很害怕。
她性格善良胆小,一个人会害怕,打雷下雨会害怕,见到虫子会害怕,连路边上跳出一只青蛙都能吓唬她半天,以往这种时候容衍总会沉默地出现在她身边,听她絮絮叨叨说些闲话,直到陪伴她睡过去。
那个阴郁少年像个保护神一般,有他在的地方永远不会有黑暗。
十年后的容衍却将她独自锁在房间内,任凭她哭肿双眼都不闻不问。
这十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正自胡乱猜想,就听得守兵齐声高喊:“侯爷好!”
宣和吓得又是一抖,抬眼望去,见宁长风已三步并作两步来至近前,叫守兵撤了戟枪,扣住她的手就往外走。
“你,你做什么!”宣和连忙挣扎,抓着门框不松手。
虽说宁长风是个哥儿,但身形高大冷峻,又是容衍的夫郎,宣和对他本就有几分怕意和抵触在身上,见他如此粗蛮不由哭得更厉害了。
宁长风无奈松手:“你不是要见容衍么,我带你去。”
宣和揉着被抓红的细白手腕,眼泪珠子还挂在脸上,闻言仰起头,眼中冒出希冀:“真的?”
问完又警惕地看着他,偷偷往后退了两步,又瞄他两眼。
一副想问又别扭着不问的样子。
宁长风失笑,这小姑娘性子软不说,还单纯得很,脸上藏不住事儿。
“现在城外到处都是活尸在游荡,容衍怕你着了暗算,特地叫你去跟他待在一块儿,你若不去我可走了?”
“等等!”
他转身便走,果不其然听到小姑娘着急的声音。
宣和提着裙摆追上来,眼神中流露出怕惧与疑惑:“可是阿衍哥哥为什么不亲自来呀?”
宁长风难得叹气:“把他惹毛了,不理我呢。”
宣和:“啊——”
……
她跟着宁长风穿过回廊,来到二人所在的居所。
才在门外站定,就听得里面传来某人阴阳怪气的声音:“你不是能么,走啊,我不管你了!”
宁长风站在门侧,颇为心虚地给小姑娘使了个眼色。
宣和眼皮一跳,心下觉得有些奇怪,却并未多想,抬手扣了扣门扉,轻轻软软地喊道:“阿衍哥哥,我是宣和。”
宁长风扭过头,努力将唇角拉平成一条直线。
屋内一静,没有了声音。
宣和惶然无措地看向身边的人,宁长风侧过身子,伸出一只手替她推开了房门。
容衍屈膝坐在几案旁,抬起眼皮撩了门口的宣和一眼,抿唇不语。
秀美绝伦的脸上残留怒气。
大有一种若站在门口的是宁长风他就要捞起砚台砸过去的架势。
宣和觑着他的脸色一步一步挪近,见容衍没有要砸她的意思,心中暗喜,蹭到几案旁趺坐而下,斟了一杯热茶递过去。
“消,消消气……”
容衍面色仍然冷厉,却在接过茶杯时一顿,道:“你不必做此等粗俗事。”
宣和先是一怔,随即眉眼舒展,圆圆的杏眼弯成了月牙:“宣和就知道阿衍哥哥心里是有我的!”
容衍并未喝茶,指尖转着杯沿,问:“他叫你来的?”
宣和犹豫了半会儿,点头,随后睨着他脸色,期期艾艾问道:“你们——怎么了呀?”
容衍从嗓子眼里发出一声冷笑:“他多厉害啊,仗着自己有异能便要孤身去挡千军万马,想没想过万一死了夫君怎么办?”
说到后面那句他声气拔高,显然是特意说给门外人听的。
宁长风撇过头,不听。
宣和一头雾水:“异能是何宝物?能对抗城外的活死人大军吗?”
一路她已听宁长风描述过了活尸吃人的事件,想想都觉得毛骨悚然,如此想来容衍关押自己自然是用心良苦了。
想通这层,宣和又开心了些。
阿衍哥哥虽说与她认识的那个戴着面具的阴郁少年大相径庭,但心里到底是在乎她的。
她扬起唇角,脸上的笑意压也压不住,依稀露出点及笄少女的娇憨来。
容衍转着杯沿,有一搭没一搭地听她诉说着近日的难过,间或低低“嗯”一声算是回应,寻常人都能看出他的敷衍。
于宣和而言却是他这段时日以来最好的脸色了。
她越说越委屈,有好多的话想问容衍,却始终没有开口,直到月上中天才咕哝着伏案睡去,意识模糊前的最后一句话问的是:“阿衍哥哥,我做错什么了吗?”
为何对她如此冷漠……
容衍自几案前站起身,居高临下地望着呼吸变得匀长的宣和,烛光跳跃在他脸上,叫人辨不清神情。
良久,他低声道:“错的是我,冒牌货。”
房门“吱呀”打开一条缝,门外伸出一只手,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将人拖了出去。
容衍任他拖着走,直到隐在房檐下的小角落里才拍开手的主人,不冷不热道:“账还没和你算完呢!”
宁长风抿了抿唇,哄道:“别生气了。我只是设想一番,不是被你否决了么……”
容衍冷哼:“若我不拦着,你便当真要单枪匹马去对抗那批活死人大军?”
宁长风梗住,想要反驳其实城外那些低级活死人压根对他造不成什么伤害,当前最重要的是要找出母蛊杀死,否则沦陷的地县只会越来越多,活人迟早将无立锥之地。
他朝紧闭的房门方向望了一眼,烛火未熄,窗上映出宣和熟睡的身影。
“白日我验过了,她体内一点蛊虫的痕迹都没有,是活人没错。”宁长风低声说。
容衍盯着他不语,唇角下拉,俨然对他的道歉并不满意。
宁长风顿住,随即走近一步,两人紧挨着身体,就见他侧头飞快在容衍唇上啄了一口,在他耳边轻声哄:“真的不会了,原谅我一次好不好,以后都听你的。”
尾指勾了勾他的。
学坏了。
容衍垂眸,心知这人的保证作不得数,积极道歉下次一有机会还敢,却不愿在此事上浪费时间,被勾住的尾指蜷了蜷,反手握住了他的。
这一遭算是过去了。
宁长风心里长舒口气。
两人走到今天,许多东西都演变出了默契——
此心同,不可言说。
他们静静站了一会儿,容衍才说:“蛊虫只能控制活人的言行,不能吞噬记忆,幕后之人不会傻到送一个假的宣和来糊弄我。”
宁长风疑道:“既不为真,也不为假,难道是——”
“催眠术。”容衍唇齿间吐出这三个字,语气发冷:“他定然极为了解宣和。”
以致连他与宣和之间发生的往事都一清二楚,仿造出的赝品竟到了他也难辨真假的地步。
寒凉月色顺着窗棂一格一格往上爬,到最上面一格时,城外不知何处响起了玉笛声,顺风声散入城中,全城守卫在一瞬间目光发直,失去了知觉。
窗户上映着的身影忽然动了。
宣和抬起头,茫然地四处张望,清雅玉笛声缭绕在她耳边,她嘴里喃喃念了一声:“厝郎。”
打开房门,循笛声而去。
往日繁华热闹的街道一片死寂,两侧商户二楼烛火俱是彻夜不熄,有那机灵的早在笛声响起时便堵了耳朵,透过窗户缝瞧着大街上一脸失魂落魄像的女子。
她无知无觉地前行,从城墙下打开的角门走出去,来到郊外一处山坡前。
白衣人静静坐在十里亭内,他放下玉笛横于腿上,朝宣和招了招手,语调温柔如春风。
“心肝,过来。”
宣和眼神迷离,白衣人的声音犹如最好的迷药,她不顾山坡上的石砾与荆棘,哪怕细嫩的脸上被刮出好几道血口也要往上爬去。
终于,她张开双臂,像蝴蝶一般落入白衣人怀中,一声声唤他:“厝郎,我好想你啊。”
白衣人抚着她脸颊渗血的口子,喉咙嘶哑了些,语气却更为温柔地引诱。
“嗯,厝郎爱你。”
宣和脸上的迷醉尤甚,两颊晕出不正常的红,衬着鲜红的血痕,秀色可餐。
那白衣人竭力压下喉间涌出的渴.望,刻意放柔的声音在夜空中飘忽不已。
“这次出去遇到什么好玩的了么?”
宣和自然听不出来,她眉间一蹙,娇嗔道:“碰上容衍了,真讨厌。”
白衣人附和:“对,他瞒着你杀人无数,是天下第一恶鬼头子,这样的人怎配做你的阿兄呢?”
宣和深以为然地点头。
白衣人又问道:“他身边与他形影不离的那人,是谁?”
宣和撇嘴:“是他夫郎呀,好凶。”
“哦?”白衣人语气中流露出盎然兴味:“他那般冷心冷血的怪物竟然会娶夫郎,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宣和点头应和:“怪物。”
她在白衣人怀里翻了个身,搂着脖子依恋地道:“厝郎何时来迎娶我呀,我的喜帕快绣好了。”
“快了,马上就娶你。”
白衣人温声软语,抚着她脸上血痕的手指缓缓来到雪白的脖颈前,收拢,“咔嚓”一声,头颅软软地垂下,布满飞霞的脸上还带着希冀的笑容。
白衣人撩开帷帽,对着她软垂的脖子咬下去,伸出的獠牙在月色下一闪。
“咕咚咕咚”吞咽的声音在夜空中显得尤为响亮,浓稠的血腥气弥漫,宣和的尸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干瘪。
直至吸干最后一滴血,白衣人才将怀里的干尸往下一抛,喉间发出畅快的呼噜声,伪装出的温柔声线霎时变得阴冷。
“赝品就是赝品,被跟踪了都不知道,没用的东西!”
随着他话音落下,林间簌簌响动,宁长风和容衍一左一右落下,挡住了他的去路。
“我早该猜到是你,姚厝。”容衍语气冰冷,纵然那只是一个赝品,当她顶着宣和的脸死在眼前时,仍然唤醒了他某些不太好的回忆。
“真是久远的名字啊。”姚厝站起身伸了个懒腰,语音讽刺:“久到这辈子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叫我。”
宁长风冷声:“你就是与我同归于尽的那个丧尸王?”
姚厝偏头,帷帽下的目光似乎看了他一会儿,道:“我记得你,一个勇敢——唔,还算强大的人类,多谢你让我回到这个原本的世界。”
宁长风薄唇绷紧,猜想得到证实并不是一件让人愉快的事,他掌心聚起异能,猛地朝十里亭击去。
姚厝飞身而起,落在一处山石上。
亭子被炸得粉碎,飞溅的碎木打散了他的帷帽,露出一张狰狞可怖的脸。
那脸上长满了瘤泡,像一只只得了黄疸的眼睛爬满了整张脸,脓水里头游动着长生蛊的幼年体,令人恶心欲吐。
姚厝立于山石之上,吹响了笛声。
四周丛林窸窣涌动,蛰伏的活尸开始聚集,从林间冒出身影,四面八方朝他们逼近。
饥饿的嘶吼与腥臭的涎水越来越近,宁长风与容衍肩背相抵,待包围圈离得近了,附近所有活尸都聚集在此时,两人对视一眼,携手自圈中飞出,踩着人头落在树梢上。
“放炮!”
山坡后突然出现无数尊重炮,黑洞洞的炮口对准乌黑攒动的活尸大军,随着一声令下,引线点燃,火炮从膛线内冲出,接二连三,瞬间将这处挤挤攘攘的平地轰出一个大坑!
聚集无数的活尸眨眼被炸成碎片,藏于其体内的长生蛊来不及逃窜便被火炮的高温烧成灰末。
笛声一停。
硝烟弥漫中,姚厝气极的声音传来:“好,好诡计!”
“既如此,那便送你们个大礼罢。”
姚厝翻身跃下山崖,与此同时相隔不远的府城内突然响起一声凄厉尖叫,穿透夜空直冲云霄。
金平城,沦陷了。
第83章
“别追!”容衍高声喝道。
两道身影如闪电掠过树梢,直朝金平城方向而去。
城内已乱成了一锅粥,被蛊虫控制的活尸纷纷闯出家门在大街上游荡,它们闻到躲藏在屋里的活人的气息,纷纷拍打着门板,青黑尖锐的指甲在木门上留下一道道深刻的痕迹。
它们越聚越多,挤挤簇簇,木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嘎声。
还有一些攀上二楼,抓着紧闭的窗户猛烈摇晃。
大人抱着孩子躲在屋里,每一阵摇晃都令他们胆战心惊,仿佛下一秒这些怪物就要破窗而入,饮血食肉,生吞活剥干净。
到处都是哭喊嘶吼声,门窗在活尸的攻击下岌岌可危。
终于,“咔”木头断裂声一响,窗外伸进一只青黑发乌的手,窗棂被绞得粉碎,一头活尸朝躲在衣柜后的母女俩扑来。
沉重的衣柜霎时被撞翻在地,千钧一发间,母亲翻身将女儿护在怀里,活尸的獠牙咬上她的肩膀,房间内霎时传出凄厉无比的哀鸣。
尝到血味,活尸变得更加兴奋。
就在这时,一道身影打破屋顶坠入,直直将匕首插进正在渴饮的活尸天灵盖里。
宁长风干净利落地解决了面前的活尸,一脚将其踹开。
孩子的母亲肩头豁了个大洞,最外面的皮肉已经开始乌青发黑,她自知命不久矣,将怀里尚在襁褓里的孩子放到宁长风脚边,伏下身体不停対他磕头。
“求求您救救我女儿,求求您!”
那小婴儿尚未足月,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咿咿呜呜冲着人笑,小手抓住了宁长风垂下的衣摆。
他即将离开的脚步一顿,目光扫过地上手舞足蹈的小婴儿和青紫已经染上嘴唇的女人,终是抬起手,掌心凝出绿色光团,拍进女人开始溃烂的肩膀。
女人肩上的腐肉开始刷刷往下掉落,能量修复着她的身躯,血肉重新黏连,不一会便恢复如初。
她来不及震惊,抱起孩子追着扑到破烂的窗口,瞳仁倒映出那道矫健的身影腾转跳跃在活尸之间,绿色能量源源不断自他掌心飘出,所及之处躁动的活尸如同被定格般,纷纷融化成黑水流入青石砖缝,被咬的人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光洁如新。
女人“扑通”一声跪下,深深伏拜于地,泪流满面地高喊:“神来救我们于世间水火了!”
起初只是一声,接着声浪越来越大,数万人跪伏在地,叩拜着他们认为的神。
随着最后一头活尸化作黑水流入地底,宁长风微不可察地向后趔趄了一步,眼角余光瞥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朝他飞来。
他提着的一口气骤然松开,安心地往后倒下,被容衍稳稳接在怀里。
昏迷前他看到容衍惊怒交加的脸,闪出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坏了,这下又不知该怎么哄了……
因为宁长风的出手,以一人之力挽狂澜四起,金平城险险渡过一劫。
次日,容衍连发十二道管制令,城中百姓的饮食起居俱被严加看管,包括不得外出、不得饮用自家井水、不得靠近他人交谈等,每三日官兵便会挨家挨户发放米面油水,仅够生存之用。
若有闹事者,就地正法。
飞鸽传书抵达皇宫,将金平城发生活尸吃人之事尽数陈述其上……容衍到底有私心,隐去了宁长风用异能救人一段。
消息一发,举朝震惊。
景泰蓝当即下拨军队驻扎益州边境,以随时等待增援,火炮枪矢乘着军船顺大运河一路南下,两三日便到达了金平城。
随军而来的,是李顺德和于南越巫蛊有所研究的一众顶尖人物,张生华听闻消息主动请缨,背着药箱前来帮忙。
即便如此,城内还是有许多人异化。
有些只是被活尸的指甲刮开一道口子,起初未注意;有些是早就被蛊虫入体,近几日才发作……
这些人一旦被发现就会被带走,送进城西临时开辟出来的疠所,铁甲武装到头发丝的官兵彻夜站岗巡逻,疠所的方向不时有冲天火光亮起,接着城中某户紧闭的窗户内便会传来哭嚎声,那是他们的亲人。
生死离别日复一日地在城中上演,刺鼻的硫磺烟仿佛将人腌入了味,人们从一开始的悲痛惶恐到逐渐麻木,也只过去了十余日而已。
宁长风昏迷了十日有余。
他是被一针扎醒的,疼痛酸软的感觉浸透了四肢百骸,他试图从床上爬起,却连抬起手指尖都废力。
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小腹内被压榨干净的能源核心干涩发疼。
他问张生华自己睡了多久,対方收起银针,语气难得有些阴阳怪气:“不久,今日再不醒我都准备吃你的席了!”
宁长风并未计较,哑着声线说了句:“多谢。”
张生华看了他几眼,神情复杂:“你该谢的是你肚子里的崽,替你把亏损的精血续上了,不然你还得多躺上几月。”
宁长风怔住,有些不敢置信:“又怀了?”
张生华斜眼瞅他:“昂,我理解你们两个浓情蜜意,干柴烈火,但是夫夫生活还是要节制,太频繁了対身体不好——”
宁长风:“……”
他现在没有多余的异能去感知肚子里到底是不是真的有一个,况且张生华没必要在此事上骗他,闻言放空了半晌,心道每次容衍都有做措施的啊,难道是——
温泉?
那次为了骗取容衍信任他铆足了劲玩花样,想着対方越意乱情迷越好行事,自然将避孕忘在了脑后……
就一次,怎么又中奖了!
宁长风仰面躺着,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帷帐,难得露出几分生无可恋的表情。
人都说三年抱俩,他可倒好,一年一个,猪都没这么能下崽儿!
张生华则想起了上次他生除夕时产房内的异象,不由暗自咋舌。
宁长风天赋异禀,自己一个普通人插不上手,便嘱咐道:“你好生休养,无事少出去。现下城中百姓都将你当成了下凡的神仙,家家户户立神牌供着你呢,保不齐就有那神智不清的求到你头上来——”
宁长风不解:“什么?”
话音未落就听到脚步声渐进,容衍推门走了进来。
宁长风“嘘”了一声,无声做了个口型:“先别告诉他。”
张生华一脸朽木不可雕也的表情看着他摇了摇头,背起药箱与容衍见过礼离开。
恢复了一些力气的宁长风默默抬起被子,将自己连头蒙住。
床褥微微一陷,容衍坐在床沿看了他半晌,抬手去扯蒙在他脸上的被子,没扯动,便酸道:“你这般将头脸一盖一蒙,倒像是我犯了什么罪大恶极的过错一般。”
宁长风的声音透过被子传来,有些飘忽:“不算……罪大恶极……吧?”
容衍只当他心虚,又好气又好笑道:“不说你。快把被子打开,闷不闷?”
宁长风这才露脸,默默让出一个位置,拍了拍:“躺会。”
容衍剩下的三分气也没了,笑吟吟地脱了靴子,挨着宁长风躺下,将人揽进怀里,捉住他的手把玩着。
宁长风体力尚未恢复,便随他摆弄,只问道:“城内如何了?”
容衍无奈一笑,颇有些怨言道:“你啊,总是有操不完的心。”
却拿他没办法。
他挑着能讲的部分讲了,宁长风静静听着,经历过末世的他怎会不知道要対抗这种东西有多难,他们尚有组织有经验,在这里却只有容衍一人殚精竭虑,摸着石头过河。
想到此,他心口酸胀,微微撑起身,堵住了那两片形状优美的唇。
容衍顺势而为,与他交换了一个绵长的吻。
“奖励你的。”直到双唇分开,宁长风亲了亲他红润的唇角,低声道。
容衍嗓音发渴,接连几日的困倦一扫而空,目光灼灼地盯着他,舔了舔唇瓣:“不够,可以再要一个吗?”
手掌抚上他强劲的侧腰。
宁长风翻身躺下,倒头就睡:“没了,困。”
容衍只好遗憾地将手从他衣摆里抽出,老老实实抱着夫郎睡了一个难得的午觉。
*
城中远没有容衍描述的那般太平。
不停有人查出来被感染强行带走,疠所里的大火从未熄灭过,一旦走入便不可能再回来。
渐渐有人开始说,那才是人间炼狱。
疠所外围的诊间内,李顺德快把古籍医书翻烂。
他已近七十高龄,原本花白相间的头发短短数日内竟已全白,稀疏地顶在脑门上,脸上的精气神被憔悴疲惫取代,有官兵押着今日发现的感染者路过,他也仅抬了抬眼皮,麻木地继续配药。
临时搭建的药房内一字排开数十个药炉,有些在咕嘟冒泡,有些才刚刚放入药材,不停有药童进出看火,将煎好的药汤端去疠所。
这样的药房有五个,包括李顺德在内的所有顶尖医者也好、巫蛊大师也罢——每天都有源源不断的方子被改造试验,至今仍没有哪一剂起过作用。
它们都不约而同缺少一味引子。
李顺德隐约知道有一样药引可能会起作用,但他只是将袖中的药瓶揣得更深了些。
那是早几年宁长风赠与他的一小瓶鲜血,被他制成了药丸随身携带,可解百毒。
如果世上有种药需要放干一个人的血才能拯救更多人,那他宁愿永远不配出那个药方。
在医者眼里,每条生命的重量等同。
被押着即将走入疠所的人突然崩溃,他挣脱官兵的钳制,边哭边往回跑:“我不要死,我没病,我没病——”
还未跑出几步就被射杀当场。
正值盛年的小伙子倒在灰扑扑的地面上,死不瞑目地望着某个方向,逐渐乌青发黑的嘴唇喃喃念道:“为何——神不救我们?”
疠所中渐渐有人围上来,静默无声地伫立。
人群中有低低的呜咽声响起,连绵不绝。
不知是在哀悼这早死的年轻人,还是哀悼未来某一天的自己。
为首的官兵取下头盔抹了把脸,嗓音粗硬道:“带走销毁!”
尸体被叉走投入熊熊燃烧的大火中,焦臭味飘散在整座城池上空,经久不绝。
这是一场比瘟疫还可怕的灾难。
人们在容衍的高压政策下被保护起来,尽管每天都有人被清理,但活着的人占多数。
他们被圈养得久了,眼里看到的只有亲人被带走时的绝望与哭嚎,久而久之便忘了活尸袭城那夜有多可怕,感激变了味,愤怒与怨怼逐渐占据上风,城中每日都要上演与官兵争抢夺人的戏码,最后都以血溅三尺收场。
容衍回来得越来越晚,面上的憔悴日甚。
所有人都在质问,为何宁长风不出来救他们,明明只是抬手便能做到的事,就像那夜一般——
为何要眼睁睁看着他们去死?
怨怒的情绪在城中蔓延,长期的恐慌压抑汹涌着寻找着出口,他们将供奉宁长风神位的牌子扔到地上用脚踩,用最恶毒的话诅咒谩骂他,每天都有人自戕身亡,容衍顶着莫大的压力,护卫将府内围成铁桶一般,就是不让宁长风露面。
自然,还在休养的宁长风也不知外面正在发生什么。
直到他恢复得差不多,能踏出院门时,落无心拦住了他的去路。
“主人吩咐属下好生照看您休息。”
宁长风盯着他,目光沉冷,语气发寒:“他软禁我?”
……
片刻后,落无心沉默地侧身,让开一条道路。
金平城最繁华宽阔的主街道上此时挤满了人,他们手无寸铁,却胜在人多,潮涌般推挤着官兵,高喊让宁长风出来救他们。
官兵也是血肉之躯,也有父母亲人消失在疠所,在连声的质问下拿刀的手并不那么坚定,被推着节节后退。
就在这时,数道黑衣身影翻上房顶,他们手持□□,领口和衣摆都绣有金色莲花纹的样式。
弩箭齐发,冲在最前面的一批人应声倒下,鲜血染红了青石板街。
暴动的人潮猝然一静,齐齐抬头朝房顶望去。
容衍出现在最高处,他语气森然,字字含冰带雪:“所有人退回去,否则格杀勿论。”
“咔嚓”一声,又一批弩.箭上弦,対准了他们。
静寂过后,有人萌生了退缩之心,却总有那不怕死的更进一步,一声质问尚未出口就被弩.箭穿过脖子,洞穿一个豁大的血口,鲜血飚溅在周围人脸上,还是热的。
那人喉中“嗬嗬”几声,倒地不起,新鲜粘稠的血液流动,黏在人们鞋底。
“看来是我対你们太仁慈了,别让我说第二遍。”
容衍阴沉的声音再次响起,所有人抬头仰望,在那一刻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惧怕。
仿佛在那个人眼里,他们与那些该死的活尸没什么区别。
人潮逐渐松动,被逼回各自屋内,绣衣史自房顶上跃下,训练有素地站开,确保方才暴动的每户人家都在视线范围内。
容衍脸色阴冷地转身,周身低气压在看到身后那人时骤然一凝。
宁长风站在屋脊北面,视线落在下方尚在清理的尸体和血迹上,抿唇久久不语。
……
“你不准去!”
容衍脸色铁青地拒绝:“南越是姚厝的老巢,他上辈子着过你的道,这一世不知还会用什么办法来対付你,你孤身潜入太危险了!”
宁长风疾行几步拦住他:“如今城中暴.动情绪日甚,靠高压能维持多久?姚厝一日不死则长生蛊一日不绝,我们迟早都要被拖死!”
容衍厉声:“那也不准!他们是死是活与我无关,我只要你活着!”
随着这句话抛出,回廊内霎时一静。
容衍转身背対宁长风,片刻后才开口,声线喑哑晦涩:“他们说得没错,我薄情自私狠辣唯己是图,金平城沦陷了就换个地方,大不了躲进深山与世隔绝,长生蛊対你无效……赖活着总比死了强。”
良久,宁长风艰涩开口:“那你呢?”
容衍张了张嘴,尚未出言就听他又问:“除夕呢?景泰蓝呢?”
在他的连声质问下,容衍死命掐着手心,不肯回头。
“——我肚子里的崽子呢?”
“你想让他一出生就没有阿父吗?”
容衍怔住,缓缓转身,目光落在他平坦的小腹上,呼吸深深,眼眸也深深。
宁长风顶着他难以置信的视线,语气略显无奈:“又揣了一个,你可真能干。”
“那更不行!”
容衍深深吸气,扭头就走,不给他商量的余地。
“要去也是我去,姚厝恨的是我和先帝,这个账理应我去找他算。”
宁长风只得又追上去,跟在他身后道:“你去了谁来守城?何况他炼长生蛊将自己炼成了个毒王,普通人沾上就死,没有人可以対抗他,除了我。”
容衍蓦地停住,转身狠狠吻上那双薄唇。
他的吻又急又凶,唇舌攻城略地,似要将他拆吃入腹,藏起来好叫谁都找不着。
宁长风也不遑多让,将他唇瓣咬出了血。
容衍舔净唇上涌出的鲜血,埋首在他颈边深深呼吸,心脏在胸膛内剧烈地鼓动,让他一阵阵目眩耳鸣。
他自谓一生无惧无畏,却在拥有了宁长风后开始患得患失,冷硬的胸腔里生出了敬畏与软肋,令他惧怕所有无常。
“别总是抹黑自己。”宁长风的声音响他在耳畔,沉稳得令人安心。
“我的阿衍就是天底下最好,最温柔的人。”
是夜,一骑自城墙角门而出,朝南越的方向飞驰而去。
容衍站在城楼上,目送那一人一骑穿过游荡在葭野平原的活尸群,直至完全融入夜色中。
与此同时,一只通体漆黑的乌鸦自南边飞来,落在他肩头,细长的脚爪上绑着一个纸筒。
上书:三日内撤城,速!
*
南越是一个神权国家,地处偏僻,多年不与外界来往,越地子民将大祭司的一言一行奉作神旨,因此祭司宫修建得相当豪华,雄伟巍峨立于最高峰,甫一入境便能瞻仰。
仿佛这般便真成了俯视众生的神。
宁长风避开耳目,一路潜行至祭司宫山脚,越往上爬越觉得奇怪。
因地理气候等缘故,南越百姓生得矮小强壮,多数野居山林,以打猎畜牧为生,可越往祭司宫的方向走,半山腰空置的茅屋就越多,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个类似猿猴的人,男女老少都有,他们脊柱弯曲,四肢着地疾行,灵活地攀援跳跃在山石间,见到宁长风便伏地呲牙咆哮,攻击性极强。
细观脸上光滑无毛,五官间距正常,的确是人没错。
宁长风心情已然沉到谷底。
这姚厝显然比他想象的更要丧心病狂,竟然将南越子民改造成了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用以守卫他的祭司宫。
在不知杀死第多少个这样的怪物后,剩下稍有些神智的终于夹着尾巴逃跑了。
宁长风收起短刃,依嘱绕到山腹一处隐蔽矮小的石门前,屈指叩了两下,又叩三下,如此往复三次,石门悄然打开。
一个全身罩着黑袍的身影站在门后,低声道:“跟我来。”
他下意识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像在哪里听过,那黑袍人已转身朝山洞内走去。
他跟在黑袍人身后,越走越觉得,这个布局怎么和先帝寝殿下的地穴如此相像?
区别是这里的规模更大,所见之景也更骇人!
黝黑的穴洞蜿蜒朝上,过道两侧是两个巨大的虿坑,无数毒虫蛇鼠在里面互相厮杀吞噬,不同的是,虿坑上方还有一道门,不时便有一两个人从门里坠入,掉进虿坑的一瞬间就被汹涌而上的虫潮包围,惨嚎声回荡在整座山穴,经久不绝。
不消片刻虫潮退去,露出白色的骨架。
也有零星几个未被毒虫吃掉的已不成人样,他们或坐或站的地方呈一片真空,肢体僵硬地抓过逃跑不及的虫蝎丢进嘴里咀嚼。
“他很喜欢这么做,似乎这样便能将自己受过的苦难加诸于他人身上,从被害者转为加害者,通过折磨别人使自己心里得到安慰。”
黑袍人领着他穿过虿坑,低声说道:“我曾经同情他,现在却憎恶他。”
穴洞内只有鞋底摩擦地面的声响,宁长风问:“你认识他?”
黑袍人领着他来到一扇门前,闻言沉默片刻,摘下了罩住头脸的帽子。
一张周正的脸出现在面前。
宁长风在记忆中搜索片刻,声调微扬:“你是——落十一?”
他记得此人,完全是因为这人曾经掳走了景泰蓝,并差点将他绑到南越去。
落十一点头,微微抿唇:“我也是姚家最小的孩子。”
姚家大火之后,容衍私自将他抱回抚养。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直到姚厝找上门来……
不等宁长风开口,他又道:“此门后便是祭司宫重地,他这几日都不在宫内,你要找便尽快,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他按下石壁上的开关,石门缓缓打开,从里面伸出无数只青黑发乌的手臂,混乱无序地朝外面抓来。
宁长风来不及道谢,身形瞬间闪入门中,按下墙上开关,将自己与活尸一并关在门内。
狰狞扑过来的活尸在嗅到他身上的气味后蓦然停住脚步,随即若无其事地散开,游荡在石窟四周。
宁长风顺着地下洞穴深入,经过狭窄黑暗的孔洞,眼前豁然一亮,来到一片开阔处。
一张巨大的圆台铺在中央,圆台上放置着无数水晶棺,棺中女子双手交叠于腹上,五官甜美,阖上的眼睛形状像一粒圆杏仁。
竟然都与宣和长得一模一样。
她们被浸泡在药水里,俱是十四五岁的模样,容颜栩栩如生,轻缓的呼吸在透明的水晶棺璧上晕出深深浅浅的白雾。
宁长风忍住心中惊骇,在水晶棺中间快速走动,一个一个找过去。
长生蛊寓意长生,制造活尸只是顺便而为,姚厝想要制造出一个活生生的宣和。
但是这些鲜活的尸体里都没有长生蛊的痕迹,活尸也只在外围游荡,没有爬上来攻击,也就意味着这里一定有能压制蛊虫的东西。
他会藏在哪里?
宁长风脑中高速运转,查探的速度越来越快,身形在无数水晶棺之间几乎快成虚影。
圆台上一览无余,除了水晶棺再无他物,他搜寻一遍无果,决意不再浪费时间。他当即站定,掌心聚起异能,无数绿色光点自他掌心逸出,飘落在水晶棺上。
片刻后他目光一凝,掠至其中一口水晶棺前,五指扣住棺材板下沿,用力一掀!
就在此际,棺中尸体骤然睁眼直立而起,瞬间生长出的青黑指甲泛着寒光朝宁长风脖颈抓去!
宁长风并未后退,反而迎面対抗,尖锐指甲在短刃上划出一阵刺耳的金石相击音。
他借势矮身避过女尸的攻击,掌心运力拍上她胸口,趁其弓腰的间隙卡住她脖颈一捏,女尸被迫张嘴,宁长风眼疾手快地从她嗓子眼里抠出一个透明的小瓶。
随着小瓶被取出,女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枯,萎缩成一副枯骨。
陈列在圆台上的无数水晶棺同时炸开,药液满地横流。
失去了药液的养护,这些鲜活如生人的尸体也如同宁长风脚边的一般迅速枯萎。
与此同时,远在数百里之外的姚厝忽地一皱眉,喃喃念了一句宣和,转身便要回去。
只是他身形才一动,空寂无人的金平城突然冒出无数弓箭手,城门口伪装的重炮被掀开帷布,黑洞洞的炮口齐齐対准了他。
容衍立于星象台顶,迅速下令,不给他任何机会:“放炮!”
第84章
箭矢如密雨疾下,数门火炮齐齐发射,刹时将姚厝所立之处轰出一个几人深的大坑,硝烟弥漫,周围的石板被震开飞溅,两侧波及的商铺纷纷崩毁垮塌,眨眼成了废墟。
“慢着。”烟尘四散间,容衍打了个手势阻止了落无心要过去查看的动作,目不转睛盯着那个焦黑的深坑。
如此威猛的火力,便是坚硬如青石板都被轰得粉碎,血肉凡躯怎能抵挡?
跟随他多年的落无心第一次觉得容衍在此事上过于谨慎了,但还是下意识地后退几步,站在容衍身后半臂的距离,同他一道盯着那道坑。
顷刻,烟尘散尽,露出狼藉的地面。
隐约窸窣声响起。
有什么东西自坑底钻出,飞快在泥土里游动,土屑被拱起又落下,密密麻麻犹如移动的大片虫卵。
容衍脸色骤变,即刻下令:“速撤!”
但还是晚了一步。
几乎只是瞬息就到了炮兵脚下的长生蛊自他们的鞋底钻入,顺经脉而上,直接占据了他们的脑腔。
“我乃不死之身,你杀不死我!”
数百士兵眼神呆滞,他们被蛊虫控制着张开嘴,发出同一道声音,笑声僵硬而诡谲,回荡在整座金平城上空,令人毛骨悚然。
“既然上赶着找死,那便先成全你。”
随着此话落地,被蛊虫控制的士兵立即眼白上翻,青黑指甲自手指尖疯长,它们四肢着地,以一种不似人的速度朝弓箭手和容衍的方向奔跑、攀援!
它们速度太快,一些近处的弓箭手来不及反应便已被扑咬倒地,哀嚎声凄厉不绝,再等活尸们散开时便只剩一具血淋淋的骨架。
混战中,一头活尸悄无声息接近落无心的后背,朝他张开大嘴扑来!
“噗——”
“主人!”
落无心嘶哑的声线蓦地拔高,就见挡在他身后的容衍一脚蹬开活尸,被咬住的小臂因此硬生生被撕下块血肉,往下淋淋漓漓淌着鲜血。
“走!”容衍白着脸吼道,自怀中拿出火弹往前方一扔,火光骤起的瞬间逐渐合围的活尸群惧怕地往旁边躲去,短暂分开一条生路。
趁此间隙他们突围而出,护卫着容衍往城外逃去。
黔南山脉横跨三州,山势陡峭复杂难辨,绵延千里不绝,从鹿鸣山进去有一密道可直通山腹,里面别有洞天,水源与猎物充足,可容数万人在此耕织生产,自给自足。
最初穿越到这里时,宁长风并不想插手这个世界的命运。于是他找到这处福地,若来日战乱四起,他便躲进去避世而居,落个清闲。
天道之下人如蝼蚁草芥,死完一批又长出新的一批,似乎都和他没什么关系。
就连容衍这个夫君,起初也只是见他美貌绝伦、临时起意带回来成个亲而已,从未想过他们之间会生出如此深刻的羁绊,以致为他入尘世,再生因果。
此刻山腹内住满了金平城和逃难而来的百姓。
“进去。”容衍扶着山壁,待所有人都进入后,推了推站在最后的落无心,语气虚弱。
落无心却头一次违抗他的命令,要去搀他,眼眶红得能滴血:“我不进去了,要死一起死,属下绝不会抛下主人苟活!”
他怎么也想不到,容衍会替他挡下活尸的攻击。
明明他只是一个护卫而已,连命都是主人给的。
容衍却笑了笑,逃亡途中他接连被咬出好几道伤口,几乎成了个血人,漆黑如墨的瞳仁微微扩散,是即将活尸化的征兆。
他看着这个追随了多年的忠心护卫,垂眸,语气低得几乎听不见:“挺好。”
哪怕只有一分回应,就能支撑他继续走下去。
随即运起掌劲,趁其不备将他拍了进去。
石门重重落下,隔绝了里外两个世界。
做完这些容衍再无力气,背抵着石壁缓缓滑落,他眼睫垂下,呼吸一深一浅,茂密丛林间的阳光稀疏地落在他白到近乎透明的脸上,仿佛下一秒就会死去。
“呵,心狠手辣、杀人如麻的恶鬼头子何时竟也演起了人间温情戏码,真恶心啊!”
姚厝追踪而至,他似乎换了个躯壳,顶着一张满是脓包的可怖嘴脸微微弯腰,快意地注视着面前狼狈至极的人,试图从他脸上找出愤怒、仇恨、不甘等种种情绪。
就像如今扭曲的自己一般。
然而他什么都没找到。
容衍微微颤了颤眼睫,抬眼看向他的目光里却只有平静。
他说:“宣和若还活着,一定对你很失望吧。”
姚厝得意的表情扭曲了一瞬,从他脸上爆裂出一条长生蛊甩在容衍脸上,顺着血脉往里钻进去。
“呃——”容衍痛苦地闭了闭眼,他已无力再抵抗。
“你有什么资格提宣和?她那么维护你,你却没有保护好她,生生让她坠楼而死!死的怎么不是你!”
姚厝指着他鼻子痛骂,脓包里的长生蛊幼虫疯狂扭动,似乎随时都要破裂而出。
“你嫉恨我与宣和情投意合,撺掇先帝给姚家安了个莫须有的罪名,又在满门抄斩前夜一把大火烧死阖府上下一百三十二口人,我父母兄弟尽皆葬于你手——嗬嗬容首领,容大人,你好大的威风哪!”
那年姚宅大火连烧了三天三夜,盛京巡逻的执金吾冷眼旁观,无一人上前灭火。
他侥幸未被大火烧死,醒来不顾烧伤的残躯,撑着一口气去找宣和,却被先帝撞见,怒极将他投入虿坑……
被万虫噬咬而死的他的灵魂因极度不甘而被另一个世界的一群疯狂科学家捕捉,将他投入一具正在进行生化改造的丧尸实验体身上。在经历了无数折磨与改造后,第一只具有神智的丧尸诞生了。
拿到身体主控权的那一刻,他将整个实验基地的人都变成了丧尸。
他操控丧尸大军踏过那个世界的每一寸土地,却始终没有找到宣和,直到宁长风翻山渡海来到他面前,用自爆能源核心换来了和他同归于尽……
姚厝失去了躯体,被改造过的灵魂却没有消散,而是飘荡在无数世界之外,直至找到原本的世界,满怀希望一头扎了进去——
附着在了一条丑陋又恶心的蛊虫身上。
他连人都做不了了。
它是母蛊本身。
“如果不是你,如果……哪怕……你拉我们一把……”他语无伦次地呢喃,脸上的脓包逐个破裂,无数长生蛊幼虫自脓包里掉落,钻进容衍体内。
“嗬……嗬嗬……被蛊虫噬咬的感觉怎么样?”姚厝再次弯腰凑近容衍,欣赏着他脸上痛苦的表情,声音充满了快意。
“你所受的痛苦不及我的万分之一!”
容衍牙关咬得咯咯作响,无数长生蛊幼虫在他血脉里疯狂啮咬,原本白到透明的脸色泛起红潮,即便如此,他的目光仍然是沉静的,甚至带着嘲讽与怜悯。
这让姚厝暴跳如雷。
明明都到了任人宰割的地步,为何他还能做到如此气定神闲?
反观自己像个跳梁小丑!
“嫉恨你的不是我,是先帝。”
容衍咬了下舌尖,语气因为痛意而不稳,砸在姚厝耳边却宛如惊雷。
“你说什么?”姚厝喋喋不休的嘴突然闭上,他转身掐住容衍脖颈,五指收力,语气怨毒:“你再说一遍!”
容衍却从他极力掩饰的语气中听出了一丝颤抖。
因为被扼住喉咙而接近窒息的容衍缓慢地挤出一句话:“你不是早就猜到了么?只是……只是找不到人恨……而已。”
先帝后宫豢养了那么多女人,她们或样貌、或神态、或脾气秉性都有那么一丝阿依木的影子,生下来后被册封成皇子或公主的却寥寥无几,连肖似先帝的景越都被扔在冷宫那么多年,唯独宣和一出生就获得了敕封,从小到大恩宠无上。
只因她长着一双和阿依木极其相似的眼睛。
先帝就像守在洞口等果子成熟后好狼吞虎咽的野兽,没曾想某天这颗果子竟起了叛逆之心,自己跳下枝头跟人跑了,怎不叫他狂怒?
姚家被灭门是必然。
他只是不该心软,挨不住宣和哭着求他,在姚家被满门抄斩前放了那把大火,趁乱救出姚氏兄弟,导致了后来的惨剧。
宣和因目睹心爱之人被投入虿坑而大受打击,于深夜坠楼而亡。
那时容衍因私放大火被先帝察觉关进铁笼受罚,被放出来时已经晚了……宣和的尸骨是他亲自收敛的。
自那以后,行走在深宫之中的容衍愈发阴沉寡言了。
姚厝掐着他的手指开始颤抖,容衍的话就像一把利剑直直插入他心脏,宣和每次提起先帝时那厌恶而欲言又止的神情反反复复闪现在他脑海。
是的。
他早该猜到了。
他只是不愿意接受而已。
不愿接受他心中圣洁温柔的公主,只是一个恶心老男人豢养出来的宠物罢了。
姚厝咬牙:“那又如何?凭什么你手上沾了那么多无辜之人的鲜血,说收手便能收手,而我什么错都没有,却要永生永世不人不鬼地活在这个没有宣和的世界里!”
“永生永世么……”容衍低声呢喃,涣散的瞳孔闪过一丝清明。
姚厝并未捕捉到这抹异常,他神情疯癫失常,将容衍狠狠掼到山壁上,狞笑道:“就这般轻松死去岂不是便宜了你,倒不如同我回去,做我的蛊如何?”
言罢他摊开手掌,自掌心钻出一条长生蛊成虫,扭动着往容衍胸口钻去。
容衍蹙眉,一滴鲜血浸透胸前的衣衫。
就见那蛊虫才钻了个头,突然开始剧烈挣扎扭动,返身躲回姚厝体内,任凭如何召唤都不出来了。
“这是——”
只有宁长风的血才会让蛊虫避之唯恐不及。
未及他想明白其中关窍,就见方才半死不活,任他欺凌羞辱都无动于衷的容衍突然极浅地勾了勾唇——
一把匕首贯穿了姚厝的小腹,刃尖在皮肉内绞了半圈,往上一提!
一道半臂长的血口瞬间被拉开,其肚腹内早已被吃得空空如也,一条如黄鳝般的漆黑蛊虫自活尸的腹腔内夺路而出,被飞来的匕首钉在地上。
失去母蛊的活尸僵直倒地,容衍撑着力气站起,摇晃了几步才勉强站稳,就见那被钉在地上的母蛊约三寸余长,全身漆黑黏滑,它扬起异常膨大的头部,开始无差别喷射毒液。
被毒液溅射到的地方无不枯萎腐化,就连牢牢钉住它的玄铁匕首也开始锈蚀,断裂。
容衍面色一变,疾步上前,却还是晚了一步。
那蛊虫带着被蚀断的半截匕首尖一摆尾,钻进泥土中消失了。
第85章
南越,祭司宫。
姚厝换了副躯壳,捂着胸口步履踉跄地奔入地底,一日之内被两次击中本体,对它而言是极大的消耗,亟需补充体力。
落十一迎上去:“二哥,怎这般早——”
话音未落脖颈陡然被掐住,脚尖逐渐离地,脆弱的喉骨发出“咯咯”的声音。
姚厝眼眸血红,獠牙逐渐伸长,从齿缝间挤出两个字:“叛徒!”
言毕朝他脖颈咬去。
只听风声忽响,由远及近,姚厝未及反应,一把匕首飞来,削断了他抵上落十一喉管的半截獠牙。
姚厝吃痛手下一松,被落十一抓住机会脱身,远远地落地,背抵着石壁惊魂未定地看着他。
宁长风自孔洞内走出,站在落十一身前。
没有及时得到补给的姚厝形容愈发狂躁,他抬起红得滴血的眼珠子盯着宁长风,神经质地大叫:“原液还我!”
宁长风从怀里掏出玉瓶在他面前晃了晃又收起,气定神闲道:“原来这就是你的原液,难怪那些女尸不仅不受活尸攻击,还能死而复活,原是给她们棺材里泡了这个。”
丧尸王的“原液”约等于觉醒出异能人类的能源核心,都是用以储存庞大的能量这一物质的载体。宁长风的木系能量与治疗和净化有关,姚厝的则不得而知。
宁长风一直以为丧尸王的“原液”定然是和毁灭相关,但从方才得到的讯息来看也许不是。
姚厝的脸色愈加狰狞。
连着一日被暗算、被偷家,培育了整整十几年的宣和被毁于一旦不说,连原液都被人偷走了,怎不叫他愤怒?
姚厝被削断的獠牙再次长出,青黑色的指甲伸长,朝宁长风扑来。
“走!”宁长风一脚将落十一踹下孔洞,独自迎上去。
坚硬且长的指甲划破风声撞上短刃,发出金石交击的声音,宁长风将异能灌注在刃锋上,每一击都在姚厝身上留下一道血口,不能愈合。
几十招过后,血口越来越多,姚厝新换的躯体已破烂不堪,身形速度大大放缓。
反观宁长风,身上虽被抓出几道口子,但很快就在异能的催动下恢复如初。
他不动声色地护住小腹,目光一错不错地盯着退出数丈之远的姚厝,以防他突然发出攻击。
姚厝立于虿坑上方,无数新鲜活尸伸长手臂聚集其下,被他随手抓过吸食里面仅剩的生气。随着他的动作,被异能划出的伤口逐渐合拢、消失,姚厝脸上的脓包开始鼓动、破裂。
蛊虫下雨似的从他脸上、身上唰唰掉落,钻进泥土向四面八方散去。
位于山体上方的祭司宫传来无数惨叫,宫内侍从全部被寄生,他们双眼翻白,身体僵直,齐刷刷来到后山,走进石洞,朝山腹的方向而来。
宁长风五指握着匕首,脊背抵靠山壁,却迟迟没有动手。
姚厝快意地笑起来,他隐在黑暗下,语气却带着恶意的探究:“人类,你变得懦弱了。”
这一次,宁长风没有选择如前世一般一见到它就自爆核心,反而缠斗如此之久,显而易见是不想死。
“是什么改变了你?那个巧言令色,自私自利的容衍么?”姚厝说。
活尸整齐划一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山腹内部传来嗡嗡的震颤,如此多的活尸大军,便是耗也能将他耗死在这。
宁长风右手撑着山壁,闻言冷道:“他是什么样的人轮不到你来定义。”
姚厝闻言大笑,笑声尖锐刺耳,回荡在整个山腹上空。
“容衍有什么好值得你们一个个如此惦念的,宣和是,你也是……明明我才是受害最深的那一个!”
明明他登科及第,才华无双,是盛京人人称羡的姚家二郎,前途光明似锦。
先帝倚重姚家,公主倾慕于他,满腹经纶的少年风姿窈窈,意气风发地走过高台金殿,群臣祝贺,百官侧目,明明他离幸福那么近……
活尸次第出现在孔洞尽头,朝山腹聚集。
姚厝脸上的愤意一收,朝宁长风摊开手掌:“原液给我,我便放你出去,咱俩这回扯平如何?”
宁长风却提了提唇角,身后豁然打开一道门洞,落十一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快撤!”
姚厝脸色骤变,疾行几步便要阻拦,却见人影一闪,宁长风已跳下门洞,不知所踪。
他停住脚步,冷笑道:“以为这样便能跑出去么,整个南越都是我的活死人大军。”
他就要指挥祭司宫外的活尸围住整座山峰,怎知话音刚落山体突然传来一阵震动,溶洞顶上的碎石纷纷坠落,又是接连几下地动山摇,伴随着震耳欲聋的炮轰声,一下一下砸在祭司宫顶。
“怎么回事?”姚厝被震得站立不稳,摇晃着扶住山壁大声喝问。
然而已无人回答。
整座祭司宫都成了活尸的坟墓。
……
“走。”
容衍带人在石门前守着,见到宁长风二人立即接走,趁乱撤离了南越。
数十门火炮架在葭野平原一字排开,将祭司宫夷为平地。
马蹄在平原上疾驰,身后炮火声震天,容衍一手勒着缰绳,一手扶着宁长风的侧腰,无声收紧。
最终遁入黔南山脉。
宁长风将拿到手的原液让李顺德取了点样去研究,玉瓶则另外保管起来,做好这一切后,他才拍拍手去找容衍。
这里是黔南山脉腹地,宁长风给它取了个名字,叫桃花源,原是给自己准备的养老之地。
“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
从口入,便是一条小溪,两岸绵延数百里俱为桃花林,四季如春,落英缤纷。
宁长风在桃林深处找到了容衍。
他挽起袖子,正在给新建的小屋打桩,身上的衣服被蹭得湿漉漉脏兮兮,脸上手上都是泥。
宁长风大步走过去,抬手揩去他颊边沾上的一点木屑,要接过他手中的锤头。
“坐着罢,快好了。”容衍笑着将他按坐在一旁的小凳上,接过他手中的水囊喝了口水,漆黑如墨的眼眸在阳光的映射下漾着水光。
二楼小屋已初具雏形,楼下做饭楼上住人,和在鹿鸣山上的竹楼一模一样。
宁长风打开带来的食盒,和容衍席地而坐,就像普通农家的夫夫一般在农忙时分享着饭菜。
菜是他借百姓的锅炒的。
他们早搬进来些时候,已适应了这里的生活,并且迅速安居下来,有些已经开始了圈养畜牧,种植农田。
人似乎就是这么个物种。
看似脆弱无比,风霜雷电任何灾难都能夺走他们的生命,但只要一息尚存,他们便如野草种子般迅速扎根,破土而出,来年依旧能长出郁郁葱葱一片草原。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一碗红烧野猪肉,一碗炒野鸡蛋,一碗不知从哪里挖来的炒野菜,粗糙得不能再粗糙,两人却吃得很香。
容衍将碗里的红烧肉和野鸡蛋都夹给了宁长风,自己默默将米饭拌进菜碗里,就着剩下的油星吃完。
初来乍到,物资匮乏,得省着点。
宁长风看了眼碗里堆得冒出尖的红烧肉,又夹了些回去,并按住了容衍的筷子:“纯瘦肉不好吃,梆硬,我就喜欢吃带肥的。”
望着被夹回碗里的满满堆堆的瘦肉块,容衍忍不住低头笑了笑。
宁长风也抿了抿唇,别过眼,唇角微微扬起。
他三下五除二吃完碗里的饭,拿起工具便开始敲敲打打。
容衍接过重活,加入其中。
山中无日月,日子仿佛过得飞快,又仿佛才过去一天。
唯一有变化的是二楼小屋在两人的合力下一天天建起来,他们用篱笆在屋前圈了个院子,有几株桃树被纳了进来,粉红花瓣如云似雪堆在树梢,纷纷扬扬落在草地上,人的身上。
容衍每日清晨都会早起,站在桃树下接花瓣上的露珠,就着桃花瓣装进酒坛一起埋入地下,说是要给宁长风酿桃花醉。
一日一坛,已埋了十八坛。
他还寻了织娘教他学做衣,歪歪扭扭缝坏了好几块布。所幸这人聪明,如此几次还真叫他琢磨透了,小衣服小鞋子被做出来,针脚细密严实,不比织娘做的差。
大些的给除夕穿,小些的给未出生的孩子准备着。
他没日没夜地熬,趁宁长风睡着偷偷起来做,每一件小衣服和小鞋子都绣上一个“衍”字,然后把它们压箱底收起来,油灯从晚亮到早,枯竭得只剩底座。
又是一个午夜。
桃花源静谧得如同世外仙境,月光如水洒落在小楼窗前,宁长风自梦中惊醒,摸到枕边一片冰凉。
他穿衣起身,推开门,凝视那亮起烛火的房间,良久。
白日里,李顺德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原液”的确可以清除活尸体内的蛊毒,但需要一个可以承载它的容器作为媒介,将其尽最大范围地散发出去。
换言之,普通人一旦吞服下原液,只会被里面蕴含的巨大能量反向吞噬,连渣都不剩。
“能承载它的容器呢,最后会如何?”宁长风问。
“不知道。”李顺德摇头:“也许生,也许死,也许不生不死。”
……
“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宁长风披着一身月色进门。
灯下容衍动作的手一顿,给线头打了个结,扯断,一件贴身小衣便做好了。
宁长风平素生活上粗糙,长年春寒冬冷都是一件单衫,得了风寒扛几日就好,也不在乎。容衍心疼他病了难受,在一起时总是要督促他穿上防寒的小衣。
小衣布料柔软,睡觉时无需脱下,可当里衣穿。
如此宁长风便不会忘记了。
容衍站起身,拿着小衣在他身上比了比,尺寸应当是合适的,不由满意地点了点头,叠起收在箱子里,这才转身握住宁长风的手,感受到上面的寒意后立时皱了皱眉:“怎么手这么冰,我去灌两个汤婆子。”
楼下便烧着热水,容衍说完就要下楼,被宁长风一把拉住。
“不要汤婆子,要你暖。”他难得说句情话,语气正经得要命,耳根却红了。
容衍好笑地扬起唇角,随即解开盘扣,将他双手贴肉揣在胸口捂着,微微飞起眼角看他:“这样够么?”
他本意是逗逗夫郎。
宁长风脸皮薄,真抓实干虽不含糊,这床第间调.情的把戏那是屡战屡败,从未占过上风。
每到这时,这人就该抽回手夺门而出了。
怎知宁长风忍着耳根红热,凑过去轻轻啄了啄他唇角,拉着他的手环上自己的腰:“别的地方也很凉。”
语声低而微颤,温热呼吸打在他耳廓,难为情得就像那夜温泉。
“要你暖一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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