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圆一共画了三张画。
她的想法很明确也很简单,但到底怎么能让人类理解,就是个麻烦的事了。
尤其是在经历和林正在梦中交锋的事情后。
虞圆开始有点担忧——
她担心自己表露的太过聪明,不像一只寻常的灵兽。
一只聪明幸运,又能寻宝的灵兽,价值不能估量,会不会引起人类的贪欲?
答案没人能告诉她。
即使虞圆看过他的记忆,可那并不能完全保证什么。
虞圆的视线悄悄转到身后。
庙宇间的阵法被她新放上去的绒毛激活,连凌厉的风声都几乎隔绝在外。
之前没想到的事,忽地在脑海中闪过。
……鬼火和阵法被破坏的事,真的就这么巧吗?
她向人类走近了几步。
不是怕现在的人类,而是怕未来会生出的变故。
福狸,这两个字的沉重,小说里可见一斑。如意罩不珍贵吗?林正丢下它也要困住虞圆。芋圆又为什么幼崽犯险,它的父母族亲呢?
如果不够珍贵,福狸一族也不会种族凋零了。
“滴滴答答……”
庙外的雨势渐渐变小了。
雨珠敲击墙体的声音也逐渐变得微不可查,庙内透过阵阵冷风,天空阴云渐消。
猫瞳里映出人类的倒影。
她又忽地想起他的手在她脖颈间摩挲的时候,林正的梦如果不是偶然,就是因为那根会伪装的细毛,才导致她频频做梦。
这么说,也是他帮了她呀。
虞圆看着人类长眉入鬓,下颌棱角分明,容貌如山中寒玉,双目皆闭更添几分清冷意味。
这样好看的人类,就是话少了点。
她下意识往人类身边靠过去,却又没贴太近。
她身上墨迹斑斑,像只花猫,所以只敢靠在边上隔着些距离,怕弄脏了他的衣袍。
虞圆嗅到人类身上淡淡的冷香。
她眼睛湿漉漉的,仰头轻轻地蹭了蹭他。
“喵,喵喵。”
对,就是这个。
人类皱起眉伸出了手,接住了小猫递过去的画纸,轻轻拿在手里。
动作间衣袖下露出一截雪白腕骨,瘦削而有力。
他看起来比之前好了许多。
衣服上大片的血迹消失了,变为纯色的白。
之前几乎把土面都染黑的那些血,也全都不见了,像是一场错觉。
没有服药没有治疗,那时候伤重到血都是冷的,沉沉地染红一片的人类,现在已经可以坐起身了。
她的那一份契约,真的有这么大的效果吗。
看他脸色还是十分白,身体也是凉的……但应该没性命之忧了吧?
虞圆有点担心。
人类给她的感觉,就像个装满黑色液体的水瓶。
里面的水满到几乎要溢出来,可又不知道因为什么而压抑住了,微妙的保持着那一点平衡。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虞圆当然更倾向于相信他是好人,也觉得自己的小猫心思有些对不住。
可除开这份叫她吃了大苦头的契约——
她竟没有保命的手段。
所以虞圆像个愚笨又警惕的小兽,寻常时不声不响,看起来像呆瓜,无论怎么都开开心心,可一旦嗅到危险的气息,就会立马躲起来。
密林就像是个巨大的,带着沉沉死气的棺材。
它没有盖子,安静又充满欺诈,长久地暗中蛰伏着。身处其中时,总会感觉十分静谧,可越是静,越是可怕。
芋圆被困了三年才出去。
如果是她,以一个人类的心智,她又怎么熬得过不能离开的囚笼。
所以林正的事是个可怕的前例。
虞圆会害怕。
哪怕她才是契约中该占据主导地位的人,也有心和人类交好,愿意救他,愿意花心思送礼物,相信他是好的,也都只是暂时的。
虞圆迟早要离开。
她没那么聪明,不可能事事都做到最好。
最安全的法子,莫过于躲进个深山修炼个万八千年,死也不出来。
她已经打定主意。
等人类稍好一点,她就启程,回芋圆待过的山头去。
那里常年苍翠,又有漫山遍野的花,记忆中总是一片暖色,在山脚,还有个隐秘的小窝,是她的居所。
她可以独自生活。
雨丝如万千银针,在天地间洋洋洒洒,风卷着枯叶,在雨中打着旋落地。
破落的庙宇内,难得安静。
或许正是因为这份静谧,此时此刻,叫虞圆反倒生出几分犹豫来。
小猫踟蹰,有些发愣地盯着人类衣袍上的绣纹,她一声不吭,呆呆的出神,像块不会动的乖巧玩偶。
人类和灵兽不一样,她终归是要离开的。
“给……我的?”
人类的声音低又轻,几缕碎发柔软地覆在额前,长发随俯首动作而垂落下去,轻轻晃荡。
他看起来很是意外。
虞圆回过神,她赶紧点了点头,视线慌乱的往四周扫了一圈。
不看不知道。
她送的眼罩在他身侧静静放着,果子团团堆着,连刻着小猫的树叶也在人类的袖子里收着。
她费劲扯来的桌布胡乱地扔在一边,但还算贴近人类,带来一丝暖意。
唯独断剑,孤零零地躺在好远的位置,被忽略了似的。
庙宇内被她搞得乱七八糟。
连他手上都还沾着她蹭上去的墨色痕迹,在雪白的指尖上十分碍眼。
虞圆心中难言的升起几分心虚。
或许是那一点奇妙的烙印联系,或者说有一点孤独的相依靠,她能感觉得出来,人类是不讨厌她的。
那如果自己离开——
对于他来说,会不会……不太好啊?
可随即,她又怀疑起自己的想法。
他们不过萍水相逢,拢共也没认识多久,她还强行压着人家结了契约,人类不讨厌她都算好的了,怎么会喜欢她呢?
根本不可能。
虞圆掩盖住自己的几分失落。
她是会有点伤心和孤单,也有点不舍,可……不能因为这个,就用契约逼迫人家和她一起吧?
这也太坏了。
她忽地没心思去想这些了。反正都是以后的事,就以后再考虑吧。
虞圆盯着人类的脸,紧张的看他的反应。
纸张被人类拿在手里,画面上黑乎乎的一团,几乎要渗透纸面,可见虞圆画的时候,没控制好力道。
人类的眉头皱了起来。
“喵喵!”虞圆看看他又看看纸的背面,拼命摇脑袋。
错了,错了,画纸反啦。
身体比脑子更快,虞圆轻巧地跳上人类膝头,尾巴卷住纸张一角,倏地将纸翻转一圈。
她满意地回头,喵了一声。
姬无妄的神识扫过整张画纸,好看的脸上现出几分茫然。
“……”
虞圆的眼睛亮闪闪的。
先前的时候,她接了雨水,把那小块的墨给化开,而后铺平纸,用尾巴卷着笔,磕磕绊绊好久才勉强画完。
人菜瘾大,她迫切的想要从人类嘴里听到几句夸赞。
可他却拿着纸,许久都没有说话。
雨声淅沥,沿屋檐滴落而下。
虞圆等的急了,她胡须抖啊抖,挤进人类臂弯里,顾不上他听不听得懂,白白的爪子往前一伸,指着画纸叽里咕噜讲解。
纸面上左边,更黑的一团是他,身形颀长,另一团小小的,又画了耳朵,就是她嘛,他们一起手拉手,象征友好的意思呀。
“喵喵喵喵!喵!”
这是你,这是我呀,这不就是画的我们两个嘛!
她失落起来,还以为这招行得通,就能和人类起码多说上几句话,哪怕稍微明白也可以。
可结果还是她剃头担子一头热。
虞圆有点伤心,她抬眼望着庙外阴霾的天,雨丝不绝,对第二张画更不抱期待了。
那一张她画的更丑。
虞圆鼻尖一抽一抽,小猫低下头,连耳朵也耷下去了。
怎么会看不明白呢?
庙内空气骤地冷了下来。
人类迟疑了下,冰冷苍白的手忽地点了下纸面,在虞圆抬头间,她听见他低声问:
“画的是……你与我?”
他似乎很少说话,尾音是喑哑的,又低又沉。
虞圆忽地仰起脸,她哇哦一声,飞快地从他臂弯那点缝隙里钻出去。
她轻巧地跳下,连毛乱了也浑不在意,几步就冲了出去,小猫的脸上表情几乎是凶恶的,她像一团蓬松的球,飞快地跑到庙宇另一边。
人类长睫倾覆,指尖在画纸上摩挲了下。
天气阴沉,连光也是忽明忽暗,衬的他的脸色愈发苍白。
虞圆高高兴兴地叼起剩下两张画,几个踏步,又急速地带着画纸奔回来。
她喘着气,把画推到人类面前,示意他去看。
“喵,喵喵。”
这两张画的比第一张糟糕的多,虞圆犹犹豫豫,下不定主意。最后画的左一块右一块,还涂涂改改了。
所以她先前才只拿第一张。
姬无妄:“……”
虞喵画家此刻自信心爆棚。
一张画纸中央,有一大团黑色的墨,隐约透出个不规则的形状,看起来有点像……
像是画的不满意又被涂掉一样。
旁边还画了个圆球,几点墨渍。
另一张,奇怪的四肢动物站在纸张左上角,右下角还有个细长的人形,中间除开有些奇怪的墨迹,再无旁的。
虞圆为这三幅取名为——
《人类与灵兽友好相处》
《中式料理虞师傅特制水果大盛宴之华丽丽超好吃火光冲天饭》
《友好告别,有缘再见》
雪白的袖口绣着银色纹样,骨节修长的手抚在纸面上。
雨声淅沥下,是长久的沉默。
但虞圆已心满意足,她倒不是真的需要听到什么肯定的夸赞,能听到人类理解她的想法,虞圆雨过天晴,总算开心起来。
她窝在人类身边,发出一声感慨:
“要是能有人说说话,聊聊天就好了。”
细雨丝丝缕缕,像是少女的心事。
庙内太安静,安静的受不住,虞圆自己先聊起来,她心神懈怠,又以为人类听不懂,糊里糊涂倒起了豆子。
她喵喵叫着,声音在寂静的庙宇内游荡。
“早知道会穿越,就先把全文背下来了。”
“要是不下雨就好了,下雨搞得我毛毛都黏糊糊的,不喜欢这种感觉。”
“修真界的人也打伞吗,是不是油纸伞啊?”
“烤果子好难,我生不起火。”
“想吃妈妈做的包子了,可是我已经很久,很久没见过她了,连梦都梦不到她。”
她抱紧了自己的尾巴:
“要是我能变成人就好了……”
她身上的毛乱糟糟的,却被冰冷苍白的手抚平,他轻轻理顺她歪乱的绒毛,手却始终没有切实落下。
冷与暖,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静默地捏紧了手里的画纸,眼睫颤了颤,显出几分晦暗。
下雨时空气总是带着几分潮湿,可这不影响玩闹了一上午的小猫糊涂地睡着,她蜷缩成一团,乖巧地酣眠。
姬无妄摸向心口处,那里也是冰冷的,他隔着肌肤,探视到内里。
他的身体和别人不一样。
他是人胎生魔,血液附毒,其骨坚硬无比,如果取出,便可人为铸造一副灵骨,他也不会死,血脉给予的力量,足够他再生骨肉。
所以哪怕现在,身体剧痛,魔气在体内汹涌不安,他却依然撑住了。
谢究收他,每年一次取骨,也不过是另有所图。
不过很可惜——
人类抚摸着绒毛的力道堪称温柔,他衣襟内掩着的圆珠微微亮起,里面的灵力被抽出一丝,用作了清洁术。
他将圆珠拿出来,里面浓郁洁白的灵气已然蓄满。
他扯下一缕白发,转瞬化为一段细绳,他轻轻地将珠子串上,系在了小猫脖颈间。
绒毛软的像是没化开的雪。
可雪怎么会是暖的呢?
姬无妄面无表情。
在他知道后,那些骨头,已经在离开前全被他毁了。
……
抚摸到冰冷的血肉,骨节修长的手放下了,姬无妄面露一丝失望,他缓慢地拢紧了衣襟。
还没有长好。
距离他离开庆云仙门的时间太短,他的骨头还没到可以再取出来一次的地步——
也就不能给她化作人身。
姬无妄侧头去看掌下安眠的小猫,将喉间涌上的腥甜压下。
他漠然地将嘴角的血渍擦净。
没关系,不过是骨头而已,他所拥有的只有这一身血肉,能用得到,是最好。
神识用的太多,脑内一片嗡鸣。
他一手摁住太阳穴,一手抬起,魔气涌出,却独独绕过那团软毛,直朝苍天阴云而去。
庙内阵法重铸,被魔气震荡一圈,怀中的小猫颤动了一下,似乎就要醒来。
她软绵而含糊的嘟囔:
“果子,果子还没吃呢,要把大的给人类……”
姬无妄低低应了一声:“嗯。”
她这才安心睡去,身下压着一截白色衣袍,呼吸和缓。
久违的光穿透云层,将乌云驱散,潮湿的空气终于得以喘息,水珠间隔好久,最终从檐角轻轻落下。
庙内升起了一把火,温暖的火光红彤彤的,烧的柴火劈啪作响。
“滴答。”
姬无妄也撑到了极点,他咬下一口果子,没有神识,漆黑的冰冷便侵蚀而来。
他不再抵抗,放任自己沉进黑暗中。
好甜啊。
漆黑一片的焦土里,似乎蒙蒙亮起一束柔光。
这场雨,终于要停了。
—
月色萧条,灯火阑珊,树梢上挂着的红绿绸带随风飘然,像是枝头盛开的花。
少年走在漆黑的小路上。
墨发随风浮动,他面色冷然,脚步迅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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