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胆大包天
当种苏看向李妄时, 并不知自己的眼神与举止已然出现异常,李妄蓦然眯眼, 然则还来不及细想, 他的身体也变得不对劲。
那是曾经经历过的不寻常的热度。
虽已过去数月,却仍记得,此次强度不如上次那么猛烈, 却异曲同工,李妄马上意识到怎么回事。
李和!
李和!!
他居然还敢故技重施!!!
李妄双眼顿时突现暴戾,怒气横生,猛的摔了手中茶杯,茶杯落在铺着毯子的地面上,滴溜溜打转, 李妄满面寒霜, 就要起身去寻李和,却见种苏已站起, 身形不稳,接着软倒下去。
在这瞬间,李妄未及多想,立刻扑过去,及时接住种苏。
种苏倒在李妄臂弯里。
李妄身上隐隐发热,种苏的温度却要高出更多,如同冬日里红炉上即将烧开的茶水,两人躯体相碰,不知谁影响了谁, 瞬间各自体温更上一层楼。
李妄臂膀略显僵硬, 人生二十载, 头回如此“拥人在怀”, 与人这般“亲密”,明显不适,却不算排斥,没有推开。
“种卿。”
李妄沉声道。
种苏眼皮轻颤,似极力想要睁开,却徒劳无功,四肢乏力,浑身软绵绵,靠在李妄胸|前,不住往下滑。
李妄手臂发紧,极力扶住种苏。
“来人!”
李妄提高声音,喝道。
外头传来楼下的丝竹乐声,一片热闹,楼上这层却寂静无声,不见人影。
李妄眼眸暗沉,双眼危险的眯起,从厅内到门口约有二三十来步,在平日来说,这点距离当然不算什么,然而以如今状况,却远如千里——李妄身上药|性亦开始发作,手脚渐渐发软,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一种即将沸腾的东西。
李妄低头看种苏,她茶喝的比他多,情况似乎更为严重。
“李和!”
外头仍无应答。
李妄蹙眉,略一沉吟,只得搂着种苏,先走向里头的榻上。
种苏已然站不稳,李妄将她放至榻上,平平躺着,榻上稍带凉意的软席令种苏感到一阵舒适,不由自主的舒爽叹息一声。
李妄微微一顿,安置好种苏,正要转身,却忽的衣袖被扯住。
李妄回头,眼眸低垂,落在手腕处,种苏细白的手指软绵而竭力抓着他,李妄眼波微闪,目光停顿一瞬,继而转向种苏面上。
“放手,我去叫人。”李妄稳住气息,低声说。
种苏浑身火烫一般,神智已近乎溃散,偶尔得一瞬残留的清明,这一缕清明不足以使她脱离险境,却令她能够保持最后一点认知。今日下值后她便被李和的马车接到春风顾,桑桑与陆清纯都不在身边。
此际唯有李妄在。
“……燕兄,”种苏昏昏然,艰难吐字,“……别走。”
种苏的手脱力垂下,即将磕到榻沿时,被李妄一把捞住。
李妄站在榻边,手掌发热,掌心的手腕则发烫,简直灼人,似要将他掌心灼出洞来,李妄想要将那手腕放下,种苏却努力的蜷了蜷手指,似是挽留。
李妄一时间没有动,如同静止般。
楼下的乐曲远远近近的传来,夹杂着欢声笑语,一切的声音都仿佛带着缠绵之意。
厢房中芳香飘散,似愈发浓郁,在这芳香之中,这方天地既静谧无声,又如百马奔腾,千军万马踏过——那是无法抑制的剧烈心跳,和炽|热呼吸。
李妄站在榻前,暗暗咬了咬后牙,这回李和不知用了什么药,不如上次那般凶|猛,却也足够强烈,或许每个人体质不一样以及所喝多少不同,令其发作的程度和形式亦不一样。
种苏显然已昏昏然,李妄尚能勉强保持理智。
只是这理智已近崩塌边缘。
上回哪怕药|性再猛,李妄都可忍受,最终夺窗而逃,这一回,却有种苏在旁,他断不能丢下她不顾,而两人这样的状况下同处一室,但凡一方对另一方有一点心思,势必煎熬加倍。
李妄掌中握着种苏的手腕,肌肤似雪,却火一样烫人,这手腕太过纤细,简直不像个男子。
“种卿,”李妄气息微促,仍站在榻边,声音勉强维持着冷静,说,“你最好把|持住,不要再火上浇油,否则……”
李妄停顿,面具后的双眼黑沉沉的,落在种苏面容上,眸中闪过犹豫不定,似在忍耐和克服着什么,情绪分外复杂。
种苏躺在榻上,软榻上最初的凉意已被体温熨热,十分不舒服,忍不住翻身,侧躺,腰腹微微蜷缩起来。
只是片刻,复又躺平,嘴唇微张,吐出火热的气息。
李妄捏了捏手中细腕,轻轻放下,盯着种苏看了一会儿,终缓缓伸手,捏住种苏下巴。
他的手指与种苏的肌肤一样火热,相触的刹那,恍若两簇小火苗。
李妄眼眸微沉,这是明确心意后,与种苏第二次这般“不寻常”的独处。
上回在种家小院乃他刻意为之,从头至尾他清醒无比,这一回则两人被迫,一起陷入同样的境况,不同的是,他仍旧清醒,这清醒却十分要命。
李妄的手指细长,骨节分明,缓缓上移,拇指停在种苏的唇畔。
种苏嘴唇鲜红,仿若不小心被冲上岸的鱼儿,无知无觉的一张一合。
体内的火在继续燃烧,李妄站在榻前,眼眸低垂,注视着满面红|晕的种苏,不得不说,这很折磨人,李妄的手指极慢的来到种苏的唇上,唇|瓣火热而柔软……
李妄倏然收回手。
他眼中的忍耐与克制变成隐约的无奈,面具后眉头微微拧起,他说服自己接受了种苏是男子的事实,然而两个男人之间更进一步的亲密却暂时还无法做到。
即便能做到,也不是眼下这种境况……
李妄捻了捻手指,吐出胸中一口热气,知道此时不能耽搁,正要转身去寻人,榻上的种苏却难|耐的动起来。
种苏实在太热了,脑中迷迷糊糊的,只觉犹如被架在火上炙烤,又似被放在锅中蒸煮,浑身滚|烫又湿|腻腻的,相当不舒服。
她无意识的翻来覆去,喉咙干渴,像要烧起来,便伸手去抓。
“不要乱动。”李妄仍极力忍着,语气略严,朝种苏说道。
种苏却已听不见,身上出了很多汗,脖上亦汗津津,她的手无意识的在脖上胡乱抓挠。
李妄正要再说,目光却蓦然顿住,停在种苏脖上。
只见种苏喉咙间忽然翘起一处,好似被汗湿后剥落一般,在种苏无意识的抓挠下,慢慢剥离皮肤,最终完全脱落下来。
李妄伸出手,从种苏脖颈旁拾起那薄片,拿至眼前,细细端详。
烛火照耀下,那薄片薄如蝉翼,与肌肤同色,若不细看很难察觉,薄片中心处微微突起,形成一个结。
李妄双眼眯起,紧接着,目光下移,落在种苏喉间,那里本应凸起的喉结却不见踪影,光滑平缓。
李妄捏着那薄片,表情隐在面具后,目中露出鲜有的震惊之色,十足的不可置信。
他伸出手,触上种苏脖颈,亲自再次确认一遍。
那里的确什么都没有了。
李妄的目光继续缓缓下移,种苏辗转反侧,翻来覆去的,衣衫已凌乱褶皱,衣领微微散开,隐约露出一小片雪白肌|肤和里衣,她平躺着,身体的轮廓一览无遗,李妄的目光缓缓滑过她的心口。
平日里不会细察,不曾细看的东西,在这一刻变的格外分明——任何东西,一旦出现破绽,再顺藤摸瓜,发现真相便是很容易的事。
种苏的胸口微微起伏。
李妄忽然间口干舌燥起来,先前尚能压|抑的呼吸瞬间变的浓重。
他从未如此震惊过,巨大的震惊之下,甚至不由自主往后退了半步。
李妄简直不敢相信。
然而真相就在眼前,由不得他不信。
楼下仍热闹喧哗,然则所有的声音这一刻似乎都已远去,李妄生平头一回,听见自己的心跳,仿若鼓槌,仿若雷鸣,似要跃出胸膛。
种苏浑然不觉,只难|耐的动来动去。
李妄伸出手,以食指指腹再次触碰种苏喉间,接着顺着下颌线条慢慢上移,触上她的脸颊。
“种卿……”
“你好大的胆子……”
李妄沉声道,声音很轻,略带沙哑,本是威严质问的话语却若喃喃低语。
他的手指仍停在种苏颊边,种苏下意识的歪头,胡乱蹭了蹭。
李妄的呼吸陡然深重,一直极力克制压抑的药|性这一刻仿佛无法再抑|制,即将爆|发喷|薄,而种苏明显情况更加糟糕,面红似火,额上布满汗水,已近乎昏迷。
得马上找人。
李妄心里这么想着,脚下却迈不动步。震惊还未完全褪去,但事实却几乎毋庸置疑,眼下无法分辨心中其他翻涌而起的情绪,但就这么离开,却太难。
李妄缓缓俯身,上半身俯下,靠近种苏。
在距离大约二指的地方停下,李妄的面孔与种苏的面孔相对。
同样的药物作用下,两人的呼吸都灼|热滚烫,一呼一吸间,落在彼此的面孔上。
李妄注视着种苏,面具后的双眸中微现红色,亦忍|耐到极限。
“真是胆大包天。”
“你自己说,该如何罚你?”
种苏毫无知觉,红唇微张,不住喘|息。
李妄的眸色愈发深了,重重闭了闭眼,克制的喘了口气,这感觉实在要命,便是上回那么猛的剂量,也不如今日这般煎熬折磨。
只因那时心中充满愤怒与杀意,因而能够抵制情|欲,这一回,心中充满的却是截然不同的东西,变本加厉的蛊|惑引|诱着内心的冲动……
与片刻前的忍耐与克服不同,发现真相后,反而只想靠近,更想靠近。
李妄胸膛起伏,气息不稳,喉结微滚,顿了顿,伸手,隐忍而克制的轻抚了下种苏的面颊,流连须臾,而后快速替种苏整理好衣物。
隔壁房中,李和正贴在墙壁上,侧耳倾听。
算算时间,药性应该已发挥的差不多了。
上苍保佑,但愿这回能够成功,否则小王我就真完了……
轰——
房门猛的被撞开,李和侧首一看,差点魂飞魄散。
“解药!”
李妄站在门口,虽戴着面具看不见表情,周身的肃杀之气却一看便知。
李和心中唯有一个念头,完了这回真完了,却不敢不给解药,李妄猜的很准,他正在隔壁暗中等候,身上也确实备着解药,毕竟此次跟上回不一样,这次有种苏在,且主要为行试探之意。
李和立刻哆嗦着奉上解药,见李妄眸中已现红丝,知道耽搁不得,便跟在李妄身后,来到先前房门,殷勤道:“兄长,我给你倒水,你先服用……”
“滚!”李妄冷冷道,“不准进来。”
李和只好站在门外,不敢踏进房中。
李妄疾步进入房内,走到榻边,扶起种苏,先喂她吃下解药,待种苏吃过,方自己服下。
李和站在门口不敢动,过得片刻,房中传来声响,李和抬头,便见李妄怀中抱着人走出来。
种苏被薄被包裹着,罩的严严实实,被李妄抱着,未露半分此刻狼狈模样。
“……兄长,我,我来吧……”或者我叫人来,李和话音未完,便被狠狠踢了一脚。
这一脚踢的极狠,李和被踢飞,撞在二楼廊柱上,又被弹回,重重跌倒在,捂着肚子,半天未爬起来。
李和充分感受到了李妄的怒意,当真怒火滔天,雷霆万钧,比上回更甚。
作者有话说:
掐指一算,该掉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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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今日一更
这一夜, 长鸾殿灯火通明,几位太医匆匆而至, 进入李妄寝殿, 为李妄把脉开药,肃清体内药物。
此情此景,与几月前的某夜情景如出一辙。
“疯了疯了, 小王爷真是疯了,他怎么还敢?!”
谭德德万万没想到李和竟敢故技重施,胆大到再次对李妄下|药,让几月前的情形再次上演,不过今日情况却又有些微不同。
“种大人也被……种大人人呢?”谭德德低声问询。
谭笑笑答道:“已被陛下送回去了。”
种苏没办法带进宫来,从春风顾出来后, 李妄便先送种苏回家, 一直送到种家小院门口,亲眼看着人被平安接进去方让马车转向, 驶回宫中。
“小王爷究竟要干什么?当真是胡闹。”谭德德实在想不通李和脑袋里究竟在想什么,难道嫌命太长了吗?上次陛下饶了他,这次还能放过?
“……师父,小王爷此举,可能与种大人有关……”谭笑笑犹豫再三,说道。
“什么意思?”
“徒儿一直有个想法,不知当讲不当讲。”
啪!
谭笑笑头上挨了一掌。
“都什么时候了,还当讲不当讲!”谭德德低斥道:“讲!”
“……师父不觉得陛下对种大人有点那个吗?”谭笑笑期期艾艾的,不敢明说。
“哪个?”谭德德一头雾水。
“就那个啊。”
谭笑笑看看四周无人, 靠近谭德德, 手拢在嘴边, 在谭德德耳边说了一句话。
谭德德的眼睛几乎噌的一下瞪圆了, 衬着白胖的面颊十分滑稽,眼中尽是不可置信。
“你休得……”谭德德本能的驳斥,殿中却跑来个小侍从,远远朝他示意。
谭德德只得住口,狠狠瞪了谭笑笑一眼,匆忙走进寝殿內。
里头太医们已结束诊治,李妄先前喝过解药,已然无事,不过开些静心安神之药便可。
谭德德进去时,正逢太医们告退之时,唯有一位太医还留在最后,正躬身听吩咐。
“谭德德。”
“老奴在。”
李妄半靠在床头,这回情况不若上次那么严重,人十分清醒,只是声音略哑,说:“派人送黄太医去种大人家里,不可声张。”
谭德德忙说是,立刻将黄太医请出,按吩咐将黄太医秘密送出宫外。待他再度回到长鸾殿时,李妄已进了浴室,正在洗浴。
宫人们守在殿里,俱不敢发出声响,莫不忐忑。毕竟上回发生这种事后李妄的怒意还历历在目,这回再来一次,还不知会如何怒气冲天。
谭德德亦不敢多言,小心翼翼站在门外,倾听里头动静,心中盘算这回小王爷不知会不会被打死,若老王爷和杨丞相来求情不知有无作用……但愿不要殃及他们这些宫人……
水声停。
所有人顿时一凛,殿內愈发静寂,内侍进去伺候李妄穿衣,一时间只听得见穿衣时的细微悉索声,众人俱屏声静气,等候李妄怒火爆发的一刻。
然而情况出乎所有人预料。
李妄走出来,面上不见怒容,一切竟风平浪静。
“陛下,可要用些晚膳?”谭德德试探性问道。
“嗯。”李妄点点头。
谭德德忙让人上膳,心中诧异无比,陛下居然还有心情吃晚饭?
晚膳来了,摆在膳桌上,李妄来到桌前坐下,拿起筷著,姿态从容,神情平静的吃了起来。
谭德德悄悄打量李妄神色,愈发诧异疑惑,李妄从来不是需要在这种事上压抑情绪,收敛脾性的人,犯不着假装,这是真的没有生气了?
“叫蒋寻过来。”李妄忽然开口说道。
谭德德一惊,忙亲自出去低声安排人去传蒋寻。
蒋寻何许人也?
他乃影阁首领。影阁又是什么东西?它是李妄一手设立的暗卫组织,在早期的宫廷政变以及与王家周旋时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主要负责收集情报,直接听命于李妄。
如今局势已日益明朗,影阁便隐于禁卫军中,平日里主要护卫皇宫与天子安全,已鲜少再被李妄主动动用。
蒋寻三十出头,一身黑色武袍,悄无声息进入殿中。
他一来,谭德德等人自动规避,纷纷退下。
“去录州走一趟,”李妄喝了口茶,朝蒋寻说出一个人名,“录州种家,事无巨细,不可遗漏,朕要所有信息。也不可泄露半分消息。”
李妄顿了顿,说:“更不要惊扰种家,另外还有一事……”
烛光无声闪烁,蒋寻听完指令,抱拳行礼,领命而去,疾步走出殿外,很快消失不见。
待蒋寻走后,谭德德方重新入殿伺候,李妄已吃完饭,起身。谭德德回忆上回李妄洗过澡平复下来后,便召来李和好一顿杖打,等下不知会不会叫李和……
李妄却起身,缓缓走出殿外。
殿外廊下园中亦挂着盏盏宫灯,今日一番折腾,眼下已近深夜,长安城內已入睡梦,天地间万籁俱寂,静谧无声。
李妄沐浴过后头发用布巾擦过,还未全部干透,虚虚拢在脑后,一身雪白单衣,披着件薄袍,站在廊下。
“陛下,今夜有风,还是回殿內吧,以免受寒。”谭德德劝道。
“无妨。”李妄摆摆手,站在廊下遥望天际,说,“取梯子来。”
这是又要上房吗?这时候不是该算账问罪么,竟有心情赏月?今夜天气有变,起风了,月亮不时被暗云遮蔽,月色并不如何。
梯子来了,李妄上得屋顶,在屋脊上坐下,面朝高阔夜空。
夜色如水,李妄身上的药|性已尽数褪尽,体温恢复如常,然而内里心口之处,仍有一簇火苗未熄,令他处于少见的温暖,暖融融的状态之中。
李妄懒散的坐着,一手随意搭在膝上,月亮在夜幕中悄然漫步,一会儿钻入云层中,一会儿又自云后探出,洒下清辉。
风吹来,吹起李妄衣袍,袍角飘动,李妄眼中倒映着天际弯月,勾起唇角,于静夜中无声地笑了起来。
“今晚月色不错。”
李妄坐了近半个时辰,从房顶下来,施施然说了这么一句。
月色不错么?谭德德回头看看隐在暗云后近乎消失不见的月亮,再看向李妄,再次心惊——
心惊的不是月亮,而是李妄唇畔的笑意。
谭德德与徒弟谭笑笑飞快对视。
不说谭笑笑,谭德德跟随李妄多年,从李妄幼年至今,尚是第一次看见李妄露出这般笑容。
这个瞬间,他忽然真切明白了之前谭笑笑所说的关于李妄生气时的真正含义:那是无关朝政,无关手段,仅发自内心,完全为他自己而怒而气的一种情绪。
眼前李妄的这个笑容亦如此,发乎内心真正的喜悦与欢喜。
谭德德无法不惊讶,惊讶之余,却又感到一股心酸之意……
“谭笑笑。”
李妄的声音打破寂静。
“陛下。”谭笑笑忙应道。
李妄朝寝殿内徐徐走去,站住,侧首看向谭笑笑,黑沉沉的眸子自上至下打量谭笑笑。
谭笑笑一动不敢动,全身紧绷。
“即日起,你负责宫中种大人的一应事宜,好好伺候,不得有误。”李妄说。
“是!”
李妄不再多说,转入寝殿内。
一语激起千层浪,谭德德与谭笑笑回到他们的住处后,师徒二人面面相觑良久。
“陛下是那个意思吗?”谭德德不敢相信的问道。
谭笑笑沉重点头:“……师父,我先前就说过。”
谭德德眼前一黑,差点晕厥过去。
谭笑笑虽还不堪大用,却是谭德德精挑细选,作为自己的接任人培养的,换而言之,将来谭德德老后,不出意外,便将由谭笑笑来伺候李妄。
如今李妄却让他去伺候种苏?
虽之前李妄与种苏间的来往,大多本来也是由谭笑笑接洽处理,然则这般正式的授意,其意义却截然不同。
结合谭笑笑先前所言,以及回忆李妄与种苏间认识以来的种种,尤其今晚李妄亲自抱着种苏出春风顾,送回家等等诸多事宜,谭德德不得不承认一个可怕的事实——
我们的圣上终于铁树开花,春心浮动,然而偏偏喜欢上的是个男子……
换而言之,陛下竟是个断袖……
天啊,这日后可怎么办呐。
种家小院。
桑桑与陆清纯一夜未睡,一直守在种苏床前。
种苏足足喝了两杯茶水,被李妄喂过解药后身体的困境慢慢解除,却一直陷在昏睡中,回家后宫中太医悄悄来过,又开过安神的药,桑桑煎了喂种苏喝下,种苏便一夜睡到天明。
直至第二日天光大亮方醒来。
黏。软。
这是种苏醒来后的两个最大感受,浑身汗湿过黏糊糊的,全身像徒步跋涉千里后的那种酸软,十分不舒服。
“公子,呜呜呜呜,你吓死我了。”
桑桑抱着种苏呜呜大哭,种苏慢慢清醒过来,记忆逐渐浮现,登时脸色大变。
“等等,先别哭,快告诉我昨晚我如何回来的?”
种苏的记忆只到春风顾里自己倒下,被李妄接住的那一幕,此后俱是一片空白。昨晚软倒时便已意识到中招了,然则后面的事却全然不知,唯有些模糊短暂的片段。
种苏极力冷静下来,细细询问桑桑,从桑桑口中了解到一部分后续。
“……你确定当时我安然无恙?”
“……公子当时尚昏睡着,但公子被薄被裹着,并无旁人看见公子状况,”不过昨晚的事,桑桑自然记得相当清楚,回答种苏的问题,“进屋后,陆木头守在院里,我替公子仔细检查过。”
“公子衣衫完整,略显狼狈……但身上并无异样,我可以确定,公子没有事。”桑桑早已让陆清纯出去,房中只余他们二人,小声朝种苏说道。
这点种苏并无质疑,她动了动身体,哪怕是黄花闺女,但基本的常识还是清楚的,有没有事自然能够分辨得出。
除去这一点外,还有另外一件至关重要的事——
“我也检查过公子的妆容与其他,都未发现纰漏。”桑桑说。
种苏拿过镜子,端详面容,她的五官被那江湖神医修过细微末节处,非常自然,根本不用化妆再做装扮,也就不必担心面容上露馅。
而她衣衫完整,也就意味着身体上的掩饰不曾被发现。
而唯一露在外头的,就只有喉结。
种苏伸手一摸,摸了个空,顿时悚然一惊。
“公子别慌,是昨晚我取下来的。”桑桑解释道。
昨晚所有人离开后,桑桑替种苏擦身时,见种苏那喉结似被汗水浸过的原因,不如平日那般服帖,未见其他异常,怕种苏不舒服,便替她取了下来。
“你再说说,昨日我什么时辰到家?”
桑桑说了个时间。
种苏再度估算了遍时间,从到春风顾,晕倒,回家的时间点,以及春风顾距离家中的路程,通通算过,算来算去,她与李妄喝过茶晕了之后,两人待在房中的时间并不长。
这么短的时间,按说不会发生什么,但万一呢?
万一就是被发现了端倪呢?
所以李妄到底有没有发现什么?
种苏按压着额头,这种完全人事不知的情况实在令人恼火,压根不知道那段时间內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是种苏长这么大以来遇到的最大危机,虽然前几次也危机重重,但唯独这次,叫人无法捉摸,只能靠推断与猜测,这令她感到有些焦虑。
实在是大意了。但昨晚这种情况实在非常人能够避开,毕竟谁也无法想到李和竟会,竟敢再次对李妄使用这种手段。
不是,就算李和胆大包天,故技重施,为何会连她也算计在内?难道他也在看春君传?一天天的脑袋里到底在想什么呢!
种苏深吸一口气,李和的动机与目的目前不重要,最重要的还是李妄那里。
试想如果他发现了真相,哪怕不斩立决,也势必不会这般平静,还送她回家……
已经一夜过去,没有任何传召,一切风平浪静,一如平常。
会不会发现了却装作不知……种苏心中闪过一个念头,又立刻推翻。不,不太可能,李妄为何要装作不知,他并不需要这般,况且,他似乎也不是这样的脾性。
更大的可能是,的确未被发现。试想,李妄也中了招,却比她清醒,那种情况下他更趋向于怒火冲天,立刻解决问题——找到罪魁祸首李和弄来解药,再送她回家,继而回到宫中。
这是最合理的情况。
他应该不至于对她动任何手脚,就算真有断袖之癖,也应不会因为药物而怎样,毕竟上回小巷中那么猛烈的药|性都能够坚守的住。
“太可怕了,呜呜呜呜,我昨晚吓到四肢发软,万一公子要出点事,可怎么办呢。”桑桑惊魂未定,忍不住又哭了起来。
“没事了没事了,这不好好的吗?”种苏何尝不心有余悸,却拍拍桑桑的肩膀,先安抚她。
“要么,使用绝招吧,然后咱们回录州去,长安实在太可怕了,防不胜防,太吓人了。”桑桑并非胆小之人,这回实属被吓着了。
她所说的绝招,乃是死遁。
种父从那江湖神医鬼手大师手中买了颗药,服之可令人假死。这方法不能轻易使用,毕竟猝死很容易令人生疑,会引来查证。
原本的计划中,是到时万一无法脱身,先慢慢铺垫譬如生病等这种环节之后,再服用之,令其死的自然,死的顺理成章。
只是这样一来,从此真正的种瑞便将无法再现于世,一辈子只能与家人分散,远走他乡,隐姓埋名的生活。
而此方法也极为冒险,过程中和后续都存在一定的风险性,因而不到万不得已时,不得启用。
如今情势,种苏若忽然“暴毙”,显然太令人生疑,万不可用。
还是先这么着吧,如今风平浪静,或许根本没什么事,纯粹自己吓自己……种苏总算体会到了何为“做贼心虚”,她平日里再如何洒脱,毕竟“心中有鬼”,遇到这种事,难免多少有些忐忑与不安。
暂且稳住,不要慌,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有办法的,大不了死路一条……
“现在什么时辰了?!”种苏猛然回神,外头天已大亮,还得去宫里!
“公子别急,”桑桑说,“宫里谭公公天亮便来过,说公子今日不必当值,已替公子告假,今日在家中好好休息便可。”
谭公公?种苏眼前浮现谭笑笑笑眯眯的面孔。
以他身份,断不能自行擅作主张替她告假,奉谁的指令不言而喻。
今日好歹不必去宫中了,种苏松了口气。
但逃得过今日,逃不过明日,明日,便能见到李妄,一探虚实。
第73章 今日二更
翌日, 种苏如常来到端文院,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宫中一片平静, 李妄离宫之事向来保密得当, 并无多少人知道,只在闲暇之际,有人议了几句那小王爷李和, 听闻李和今日朝会一结束便被陛下传召,李和面色如土,不知又犯了何事。
小王爷向来纨绔成性,不时被弹劾一番,继而被陛下叫去责骂两句,众人已见怪不怪, 议论调笑几句, 便不再当回事。
唯有种苏知道所谓何事,这回不知李妄会如何处置李和, 可别轻饶……想起李和,便觉头疼,竟胆大妄为至此,难道吃定李妄不会杀了他?
今日还要去长鸾殿吗?
种苏想了想,早晚要面对的,还是自己主动过去吧,不然被传召,反而会陷入被动。
日光移照,中午时分, 种苏起身, 预备往长鸾殿而去, 却在门口碰见个意外的人。
“谭公公?”
谭笑笑正站在门外, 未入内惊动旁人,显然并非来传召的,只是规规矩矩候在门外,等候种苏出来。
谭笑笑自李妄出宫与种苏相识以来,便识得种苏,可以说从头至尾见证了种苏与李妄之间的种种,比起他的师父内侍总管谭德德,种苏反而与他更相熟。
昨日之事谭笑笑显然是知道的,如今面上却丝毫不显,种苏便也装作没事一般。
种苏并不意外见到谭笑笑,意外的是他为何会在这个时候出现。
“奴来接种大人。”谭笑笑恭恭敬敬道。
“……有劳谭公公,下回不必了,我识得路。”种苏本就不是对仆役颐指气使的人,何况谭笑笑还是皇宫中人,又是李妄近侍,便颇为客气。
“种大人不必客气。,谭笑笑在前头引路,带着种苏往长鸾殿走去,说,“这是陛下的意思。日后种大人有任何事,尽管吩咐奴。”
种苏微微一顿。这是何意?
“昨日之事,陛下大怒,”谭笑笑引着种苏前行,极低声说道,“宫中虽不至于有什么危险,但种大人常常出入陛下身边,为谨慎起见,有个人在身边还是妥当些。”
种苏明白到此举并不仅仅针对昨日之事,她不参与朝廷党争,但以她如今在李妄身边的地位,不排除会被有心之人盯上,虽然这种可能性不太大,但一旦牵扯,势必麻烦。或许昨日的事提醒了李妄,所以方有此举。
这对种苏来说没有太大影响,便不再多想。
“听闻今日小王爷被传召,眼下可走了吗?”种苏问道。
“还没呢。”
竟还没放人?
“小王爷这回有点惨。”谭笑笑低声说,“种大人待会儿就知道了。”
种苏还以为李和定是被打的有点惨,待到了长鸾殿,方知这“惨”到底何意。
种苏到时,李和刚被人从偏殿中搀扶出来。
只见李和全身湿淋淋的,更满头大汗,犹如从水中捞起一般,整个人脚步虚浮,浑身乏力,仿佛还在发抖,却又面色潮|红,双眼亦泛红。
种苏正要行礼,李妄却一抬手,指了指旁边,示意不必行礼,到边上等等。
种苏便站到一旁。
“可知错了?”李妄朝李和说道,声音不大,却语气冷厉而充满威严。
侍从松开手,李和噗通跪下。
“皇兄,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再也不敢了,真的再也不敢了。”李和的声音发颤,诠释了内心深处的恐惧与深切的忏悔。
“仗着你乃皇室子弟,便无法无天胆大妄为。”李妄冷冷看着李和,说,“朕的确不会轻易杀了你,但要惩戒你,朕有的是办法。喜欢药是吗?今日可尝够了?”
“够了够了,臣弟再也不敢了!”
“再敢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便不是今日这么几个时辰。可记住了?”
李和砰的磕头,额上汗水洒落下来,口中连声道:“记住了!记住了!”显然真怕了。
“滚出去,太阳底下跪着,反省够了再起来。”李和冷冷道。
李和爬起来,一句话不敢说,踉踉跄跄,慌张的几乎是逃离的姿态出去了。
种苏站在一旁,不禁愕然,如果她未推断出错,李妄与李和的对话中所透露出来的信息,竟是李和被下|药了?
思及李和方才的神态,显然就是这么回事,不仅被下|药,还被扔在偏殿几个时辰,大抵直到方才才给予解药,将人提了出来。
这,这实在是……
不过以李和所作所为,便是更重的责罚也属应得的,碰上个完全不顾皇室亲情的,直接杀头都可能。只是万万没想到李妄竟会这样惩戒他,然而以李妄的性格,的确是他能做出来的事。
也不得不说,这招“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更为解恨,也更能达到震慑与惩戒效果。
看李和模样,想必这几个时辰将永生难忘,再不敢用这种手段了。
“来了。”
李和离开,李妄目光转向种苏,从宽大的龙案后起身,朝种苏说道。
此时李妄面上方才面对李和时的那种冷厉已消失不见,语气也平和下来,俨然换了个人般。
“陛下。”
“没有外人时,不必多礼。”李妄淡淡说道,“成日拜来拜去的,看着烦。”
“……是。”
大康并没有见皇帝必行跪礼的规定,朝堂外的场合,多两手相交行拜礼,如今李妄连这项也免了,种苏便依言行事,更省事了些。
种苏随李妄来到偏殿,那里膳桌已置好,宫人捧来水盆与布巾,供二人净手。
清澈的水中浮动着几片花瓣,这在以前是没有的,种苏暼去李妄盆中,亦是一样,便简单的洗了洗,用布巾擦干手,在桌前坐下。
“吃吧。”李妄淡声说。
一切似乎都跟之前一样,种苏暗暗打量李妄,却完全看不出什么来,他的神色不见半分异常。
“看什么?”李妄忽然抬眸,朝种苏看来。
“没什么。”种苏忙喝了口水,掩饰过去。
尽管种苏已做足一日一夜的心理建设,但真到了面对面的这一刻,想起昨日两人情形,虽然她人事不知,然则当时那种状况哪怕是真正的两个男子间也多有尴尬,更何况她实际还是个女孩儿。
种苏在心中不断自我催眠,我是男子我是男子……
看李妄的样子,似乎没有主动提起昨日之事的打算,但又当着她的面处罚了李和,显然也不能当做从未发生过。
种苏抿了抿唇,正要说话,李妄却先一步开口了。
“朕已罚过李和,你若觉得不解气,他就在外面,你随意。”李妄朝种苏说。
不知是不是种苏的错觉,总觉李妄的语气要比平日更温和。
“有陛下在,自轮不到微臣操心。”种苏忙道,李妄的惩戒手段出乎意料,比打或骂更有力度,她还能怎样。
李妄点点头,没再说话。
这便是过去了?看来此事就此揭过,这样也好。如此看来,昨夜理应是平安无事的。
想到这里,种苏轻咳一下,道:“昨晚多谢陛下送微臣回家。”
李妄看了种苏一眼,像是想到什么,眉头轻蹙,说:“日后没什么非见不可的事,少见李和。”
种苏忙道是。
她跟李和之间能有什么非见不可的事?李妄不说,种苏也决定要跟李和避免再有所牵扯了。李和此人虽仗义亲和,却也是个行事不羁的,然则与李妄的行事不羁又有所不同,一肚子“奇思妙想”,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着了他的道儿。
“还有他人也一样,”只听李妄继续道,“朕非限制你与人来往,只是京城鱼龙混杂,不要什么人都随便跟着出去,再说一次,不要在外头喝酒。”李妄顿了顿,修正说法,“不要在外头随便吃喝。”
这话稍有点教训的意味,虽有点“矫枉过正”,但基于昨晚之事,种苏便忙点头,说记住了。
虽是教训,却是李妄第一次废这么多口舌说这样的话,种苏朝李妄脸上看,他面上倒无任何严厉之色,显得十分平和。
之后两人继续吃饭,一如平常。
经过今日一探,种苏基本可以确定李妄并未发现她的身份,于是略略放下心来,饭毕,种苏又坐了会儿,便告退离开。
“嗯,去吧。”李妄说。
李妄坐在殿中,望着种苏徐徐离开的背影,眸光深远。
种苏出得殿门,便见李和跪在长鸾殿外。
李和一张娃娃脸,平日里锦衣玉袍,鲜衣怒马的,也乃一翩翩美男子,今日却十分狼狈,艰难跪在坚硬的石板上,委顿不堪。
这大抵是他被惩戒的最惨的一次,小王爷的脸面与威风,全都没了。
种苏瞥了李和一眼,脚下未停,欲饶道而行。
“景明。”李和却已看见她。
种苏只好停下,客客气气的行了个礼:“小王爷。”
“景明想必心中恨我吧。”李和说。
“小王爷言重了,下官岂敢。”种苏仍旧客客气气的。
“唉,景明这是要与我生疏了么?”李和道。
种苏站在李和侧旁,避开他正面相跪,听了这话,扬扬眉,想了想,说:“我曾以为与小王爷算是朋友。”
我把你当朋友,你却算计我。种苏已经懒得去追究李和此番下|药的动机了,归根结底多半与自身利益相关。换做以前在录州老家,定要将他好好教训一顿,如今却是在京城,难不成还能将这小王爷拖去打一顿?
况且李妄已给过最厉害的惩戒了,种苏此时面对李和,倒能够心平气和。
“唉,我也是情非得已,迫不得已。我明日还得进宫内自领三十大板。”李和沉痛道,“待过些时日,我在府上布桌酒水,给景明赔罪可好。”
“那倒不必。”种苏道,顿了顿,又道,“陛下让我不要再跟小王爷玩了,圣命难违,下官先走一步。”
种苏转身离去。
李和惆怅的看着种苏背影,喃喃道:“景明,对不起。可是比起我,你更要小心皇兄啊,你可知道,皇兄昨晚看你的眼神……”
昨日房中那短短时刻发生的事谁也不知,但李和亲眼见到李妄抱着种苏出来时那神情,是他从未见过的。
李和既为自己的未来担忧,亦为种苏担忧。
“你逃得过我,可能逃得过皇兄?”
种苏回到端文院,之后的日子一切如常,种苏照样每日去长鸾殿一趟。那晚的事似乎彻底过去,仿佛不曾发生过。
但某些微妙的改变却在发生着。
作者有话说:
女主的名字现在不会还有人念错吧。
种:念chong 第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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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天姨妈光临,身体和情绪状态都不太能跟得上,能多更会尽量多更的。
最近天气太热,大家注意防暑,多喝水,保持好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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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天的营养液和投雷明天再集中一起感谢,鞠躬~
第74章 小名阿苏
但某些微妙的改变却在发生着。
“种大人小心脚下。”
自那日起, 谭笑笑便负责起种苏在宫中除公务外的大小事宜,每日接送种苏来回长鸾殿。
“……倒也不必这样……”种苏抬头, 颇为无奈的看看头顶的伞。
从端文院至长鸾殿颇有一段距离, 天气渐热,中午又正是日头正烈之时,谭笑笑撑起一把伞, 紧紧跟在种苏身侧,为她遮去炎炎日光。
种苏要自己来,均被拒绝。虽知谭笑笑这种宫人办事向来滴水不漏,对她一直以来也十分有礼,但如今的殷勤程度却不可同日而语。
连他的师父谭德德,如今见了她, 亦是分外热情。
这是怎么了?
种苏忽然想到, 他们是不是已经知道了李妄的断袖之癖?毕竟身为李妄近身内侍,所见所闻都更多, 结合最近的一些事,很有可能联想到,进而进一步想到,李和算计她与李妄,是不是也正基于这一点?
这都什么跟什么……
假如他们都知道了,那如今在他们眼中,她与李妄算什么?种苏深吸一口气,只要女子身份未暴露,其他都还可以应付。
……不, 其实也不好应付。
“种大人先请, 陛下一会儿便来。”
这一日, 种苏陪李妄吃过饭, 正要外出走走,忽然外头来人,于是李妄便让种苏先行过去。
种苏离开长鸾殿,见门外廊下站着名男人,一身黑色武袍,不似朝臣装扮,仿佛长途跋涉,风尘仆仆,见种苏出来亦目不斜视,只低头静候。
里头传来声音,男人便走进殿中。
种苏由谭笑笑领着,来到御花园內一小型宫殿前。
此处名唤流云殿,乃李妄的另外一处起居别殿,此殿虽面积不大,却风景绮丽独特,构造精巧。整个别殿只有两层,背依园中山峰而建,山上自湖中引来活水,流水淙淙,至夏日时,再接管引|流,令清澈水流自殿顶倾洒而下,水花四溅,沿屋檐而出,犹如小瀑布。
又可根据天气调节水流大小,即便晴空朗照,此处却独有“雨水”落在瓦上,叮咚作响。夏日炎炎,再热些时候,那管中放置些冰块,水流便自带凉意,笼罩整殿,凉意沁沁。
李妄夏日时常来此殿避暑。
夏日总易使人焦躁,李妄每回来此,都是独自一人,众人皆知他脾气,也不敢那时去打扰,久而久之,这里倒成了李妄完完全全的私属领地。
此时还不到夏日避暑之时,李妄却忽然来了兴致,想起这里。
谭笑笑领着种苏上二楼,二楼前面为一宽敞平台,头上有屋顶,正面向御花园內的湖泊,较之之前在凉亭中,这里视野更开阔,大半个花园与湖面尽收眼底,景色一览无遗,视之心旷神怡。
“种大人稍坐片刻。”
谭笑笑安置好一切,便带着宫人们退下,将空间留给种苏。
平台上置有地榻,上铺软席与地毯,更置有小胡床,案几,茶水糕点,种苏脱了靴,在榻上坐下,自斟自饮了杯茶水,又吃了些瓜果,李妄还没有来,她便看着远处湖面,边赏景边等他。
不得不说,李妄虽不刻意求奢,但天子自有天子的排场,所用之物着实十分享受。
种苏坐在高台之上,微风不时吹来,湖面点点碎金,园中百花摇曳,耳边又有流水潺潺,当真说不出的惬意放松。
饭后易倦,四周寂静,种苏在这宜人的风景里呆坐着,眼皮愈来愈沉重……
嗡……
一只蜜蜂飞过,发出嗡嗡声。
种苏倏然醒来,还未完全清醒过来,又是一惊。
李妄不知何时来了,正坐于种苏侧旁,见她醒来,便抬眸朝她看来。
“醒了?”
种苏赶忙坐好,本能的用手背抹过嘴角,还好,不曾流口水。
李妄眼角余光暼到这一幕,眼底掠过一抹浅笑,转瞬即逝。
“陛下何时来的,怎也不叫臣一声?”种苏说,“微臣失仪了。”
李妄也脱了靴子,盘膝坐在榻上,一腿弯起,明显坐了有一会儿,没有说话。
种苏刚醒,还有点迷蒙,看看日头,睡的不算太久,还好,不会耽误上值。
她揉揉脸颊,喝过一杯温水,清醒过来。
“陛下在看什么?”
种苏见李妄手中拿着一卷文册,不是奏折,亦不像什么书籍,只以为又是什么杂书孤本,故而随口一问。
李妄扫了种苏一眼,仍没说话。
种苏暗道僭越了,便不再问。
李妄目光落在文册上,那是方才从录州归来的蒋寻带回的,上头详细书写了种家相关的具体事宜,从祖籍族谱,至如今家中几个下人,事无巨细,一应俱全。
种苏。
原来她真名叫种苏。
小名唤阿苏。
阿苏。
“一些杂文趣事。”李妄说道。
种苏反应过来李妄这是回答她方才的问题,不过李妄说完便没再继续说,种苏也就识趣的没再继续追问。
“咦……”
种苏忽又注意到一件事,刚刚初醒不曾细看,此时才发现李妄换了身衣裳,方才吃饭时还是玄色朝服,眼下身上却是一袭水青色锦袍。
这是李妄第一次穿这么亮丽,不,不算特别亮丽,只是他平日里着装多是几种常规的帝王服饰,以玄,暗青,黑,赤色等为主,哪怕微服宫外,也不过是月白这种素色衣袍。
陡然换了这么一身,不由令人眼前一亮。
种苏不禁多看了几眼。
不得不说,人靠衣裳马靠鞍,李妄从前给人的印象多持重沉稳,即便在宫外已算平和,却依旧予人一种不苟言笑肃严板正之感,更别说在皇宫中穿着帝服时,更充满威严,令人完全不敢靠近。
这一身亮色锦袍,登时犹如换了个人般。
虽仍是冷峻的,仍如高岭之花,高高在上,不易接近,却削弱了沉闷与威严感,整个人似乎都亮了起来。
如同一棵树,摒弃它的强大与身周荆棘,转而呈现出纯粹的自身之美。
种苏犹记得初见李妄时的惊为天人,李妄的容颜未有丝毫褪色,只是帝王身份,以及他的性格使然,让人忽视,或者说不敢注意这点,而种苏与他日日相见,日常相处下来,也渐渐习以为常,不再有当初的惊艳。
眼下,李妄再度令她体会到那种惊艳,甚至比那时更甚。
李妄脸部线条轮廓分明,肤色因心疾而略显苍白,然则五官出众,剑眉浓眼,眼窝深邃,鼻梁高挺如刀削,唇色不点而红,所谓唇红齿白当如是也,却又不是少年人的唇红齿白,而是二十来岁的青年恰如其分的一种美感。
不娇不弱,亦不张扬。出众而内敛,自然克制又不动声色的霸道。
亮色衣衫将李妄的面孔,身上的种种特质进一步,可以说是完美的呈现了出来。
他定是有史以来最好看的皇帝。
没有人不喜爱美丽的东西,种苏忍不住悄悄打量李妄,如此人物,要在民间,不知会引来多少惊叹,可惜却身居高位,藏于宫中,无人敢赏,当真好生可惜……
真是好看……
额!
种苏登时定住,她看的入迷,一时不察,竟被捉了个正着。
李妄仍拿着那文册,册子挡住了半边面孔,只从上方露出他的眉眼,此际黑色的眼睛正注视着种苏,也不知看了多久。
“种卿的胆子越来越大了。”李妄的声音从册子后闲闲传来。
这话似乎他以前也说过,如今却仿佛又有别样的意味。
种苏还有点窘,未察,摸摸鼻子,正要道失礼,却听李妄又道:“看什么。”
种苏只好老实道:“从未见陛下穿过这种衣裳。”
“唔。”李妄仿佛随口一问,“如何?”
这话问的不甚明白,不知其意是这衣裳如何,还是问他穿着如何,种苏顿了一顿,回答道:“很是好看。”
“哦?比之天音阁那位如何?”李妄淡淡问道,仿佛也是随口一问。
他仍从册子上方闲闲看着种苏,深邃的目光令人无法躲闪。
种苏一怔,继而反应过来李妄说的是谁。
“那位岂可与陛下相比……”种苏想起那时观赏春君传,那位文君衣着华丽,几套装扮均是颜色鲜艳的服饰,曾的确夸赞过一番。
若有人将二者相比,只怕大不敬,但这是李妄自己说的,倒也无妨,而李妄大抵也并无他意,只是就事论事,在说衣裳而已罢。
种苏笑起来,诚实答道:“自然是陛下更胜。”想了想,又道,“老实说,陛下天颜,迄今为止,微臣还未见过能胜于陛下的。”
这无疑是奉承话,毕竟身为臣子,还是要有眼色的,却也发自种苏真心。
李妄注视着种苏双眼,继而垂下眸光,文册后的嘴唇微微勾了起来。
种苏以为李妄不过一时兴起,换了这么身,谁知,此事远未结束,一切才刚刚开始。
第二日,李妄穿了身淡绿,如春日里新叶初生的树,郁郁葱葱。
再一日,则是玉白锦衣,衣裳雪白,边襟滚金线,绣祥云飞鹤暗纹,衬的李妄面如冠玉,身姿绝绝。
更再一日,竟穿起一身藕粉……
这是寻常少女都难以驾驭的颜色,李妄穿来却毫无违和感,他五官立体,皮肤白皙,却神情冷淡,反而形成一种极致的反差,令人无法移开目光。
种苏心跳有些乱。
他这是怎么了?要做什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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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5章 今日一更
“引诱你, 我觉得皇兄像在引诱你。”
李琬朝种苏说道。
李琬如今与李妄间的连系稍稍多了些,一个月会至少去见李妄两次, 因为种苏的关系, 偶尔还会一起吃顿饭,或者在一起稍坐片刻,虽然李妄看起来并不太欢迎, 却也没有不耐,总体来说,这对皇兄妹的关系还是比从前亲近许多。
而李琬这几日也正见到了李妄的换装。
事实上,因为李妄着装风格的突然改变,李琬也受到了影响——司衣局的人准备了数种艳丽的颜色,供李琬挑选, 以免日后突然变动, 来不及做准备。
“你不觉得吗?我觉得就是引诱。”
这个词叫种苏心中一跳。
李和第二次下药被惩戒的事依旧被其他罪名目给遮掩过去了,没有多少人知道真相, 李琬却是知道的,毕竟李和不会瞒着她,李妄也未对她刻意隐瞒。
“你说,有没有可能皇兄发现了你的秘密呀?”
当李琬听过春风顾里的事后,曾发出过这样的疑问。
李琬始终有种戏剧式的小女孩般的浪漫期待,希冀能够有个她期望中的转折与结局,但毕竟还有几分理智,经过之前的剖析,知道这种可能性极小, 而秘密暴露对种苏来说, 危险性大于其他, 因而很快又自己推翻了这个念头。
于是转来转去, 问题又回到了最初。
“如果皇兄真是此意,只能说皇兄还很会嘛。”李琬说,“阿苏,你有没有觉得皇兄真乃绝色?”
种苏的目光落在李妄身上。
彼时,流云殿中暗香浮动,李妄身着一袭暗红色文袍,坐在高台软榻上,衣摆铺散开来,李妄头戴玉冠,乌发如墨,单手撑头,正依在小胡床上闭眼假寐。
李妄虽有心疾,身体不若武将那般强壮,却高大匀称,肩宽背薄,腰窄腿长,天生的衣服架子,兼因皮肤白皙,五官浓重,无论什么颜色与款式都能驾驭。
他似乎睡着了。
呼吸轻浅,黑睫如鸦羽,安安静静,睡着的李妄依旧有股不容侵犯的气势,唇角线条却柔和些许,几片花瓣被风吹动,从高高的枝头离开,打着旋儿悠悠飘进殿內,落于李妄的肩头与袍角。
四周一片寂静,万籁俱寂。
唯有殿外灿烂的阳光,徐徐吹过的风,翩飞的蝴蝶,沉睡的李妄。
陌上人如玉,君子世无双。
绝色。
种苏不得不承认,李妄当得起这两个字。
“看什么?”
李妄不知何时醒来,睁开双眼,仍旧保持原来的姿势,一手撑着头,看向种苏。
种苏小小的一吓,心头一跳。
“陛下醒了?”种苏佯装镇定的移开目光。
“种卿还未回答,”李妄刚醒,眼神犹带几分慵懒,似漫不经心问道,“在看什么?”
李妄有双深邃漂亮的眼睛,却又足够犀利,鲜少有人能够坦然在这双眼睛面前撒谎。
种苏只好回答道:“陛下这身衣服也挺好看。”
“唔。”李妄坐起来,眉头微扬,说,“司衣局该赏。”
午睡过后,李妄还有些懒洋洋的,懒懒坐着,像在放空,种苏知道他的习惯,便不出声打扰,也出神的看着远处。
“在想什么?”
李妄的声音再度将种苏的思绪拉回现实,李妄似乎越来越喜欢问她在看什么,想什么。
这是何时开始的习惯?
从前李妄偶尔会问起,但两人在一起时,更多时候他并不太关注种苏在看什么,又在想什么,好似她这个人在那里就行了。
如今却变得不一样,李妄仿佛很在意,或者说很关注很好奇种苏的一举一动,以及内心所思所想。
“没想什么。”种苏老实道。
李妄只是看着她,明显不太相信。
“不可欺君。”李妄说。
种苏如今最怕听到的便是这两个字,暗中深吸一口气,无比真诚道:“真的,陛下,只是在发呆而已。”
“唔。”李妄移开目光,放过种苏,“知道了。”
“假如哦,我是说假如,皇兄没有断袖之癖,喜欢的是女子,你有没有可能,愿意喜欢我皇兄啊。”
种苏并没有真的发呆,脑海中响起李琬对她说的话。
当时种苏以“不要闹”将李琬应付过去。
“你见过皇兄这等人物,以后还能看得上别人呀——哎,不是我帮护自家人,皇兄是真不错嘛。”李琬说这话的时候,眼中充满期待。
“阿苏,你以后想嫁个什么样的人呢?”李琬后来又问。
少女情怀总是诗,种苏从前也不是未想过这个问题,事实上,自她及笄,家中便不时有媒人上门。
然则种父种母只有一子一女,又家境富裕,并不舍得女儿早早出嫁,只想多留她几年在身边。种父种母乃一见钟情,彼此心意相通,成婚相互扶持多年,一直相敬如宾,因此对子女的婚事,在尽可能的情况下,遵循以他们自己的心意为先。
因而种苏对自己的婚事并不太担心,亦不太着急。
关于未来相伴一生之人,她不曾有过太具体的设想,这些年也不曾遇到心动之人。
“姻缘之事不必急,该来时它便来了。而那个人,当你有一日遇到,你的心自然会告诉你。”种母说。
这少女情怀在替兄上京后,便暂时收敛起来。至少在这两年内,种苏无暇再去思量这种事。
“不要招惹桃花债。”此话既是叮嘱,亦是告诫。
一切的一切,待得性命保全,尘埃落定后方可再做打算。
是以这之前,种苏从未往这个方向想过,哪怕与李琬猜测,讨论了一些与之相关话题,种苏也多是玩笑,旁观的态度,没有真切的去想过这个问题。
没有想到,会在这样一个午后,在流云殿里,思绪翻飞,开始认真思量它。
以后想嫁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种苏又想起李琬的问话,以及李琬的另外一句。
“见过我皇兄,你还能看得上其他人吗?”
以貌取人是不对的,但不得不承认,见过最好的东西之后,其他东西便只怕很难再入眼。
但最重要是,李妄不仅仅是貌,事实上,种苏与他的相处十分舒服,也不知为何,似乎从一开始,两人间就十分自然和谐。
种苏性格洒脱疏朗,跟谁都处的不错,然而那感觉是不一样的。人人都怕李妄,她也怕,因为自身的秘密,有时候甚至就要魂飞魄散,在他面前提心吊胆,但认真想起来,大多数时候,却是最为轻松自在的,这是与别人,与别的男子一起时不一样的感觉。
这种不一样很微妙,差异似乎不大,却存在着,种苏说不清道不明。
假若种苏真是个男子,能得李妄青睐,也未尝不是种荣幸。
只可惜,她是个女子。
假若李妄并非断袖,实际喜欢的是女子呢……
种苏心口重重一跳,第一次真正的认真思索,正视这个问题。
她并非自作多情,或像李琬那样充满天真幻想,只是客观的,实事求是的想一想,假如李妄喜好正常,假如他们如常人那般认识,假如摒弃身份,李妄的确很令人心动,他们之间,或许会是个好故事。
两情相悦,心意相通,久处不厌,如果能再好看点,就更完美了。种苏如果要嫁,大概想嫁的就是这样一个人。
当然,这只是在基于假设的情况下想想,种苏不会去冒这个险。
啊啪。种苏心中给了自己一小巴掌,所以近墨者黑,以后还是少听李琬说这些了。
“又在想什么?”
“啊,没什么。”
李妄看着种苏,种苏一本正经坐好,真诚道。
李妄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
比起身份暴露,李妄的断袖之癖还暂时勉强能够招架的住,种苏心智还是很强大的,努力周旋着。
经历过前期的种种出乎意料,跌宕起伏后,如今她已经能够镇定自若,心如止水的应付各种情况了。真到了无法周旋的那一步便再说吧。
“种大人,别忘记今日你宿值。”
这日,端文院的同僚提醒道。种苏点点头,谢过同僚提醒。
所谓宿值,便是夜晚当值的意思。宫外的重要官署衙门,譬如大理寺之类的,都有安排夜晚值守人员,以防夜间发生急事或突然事故。
而位于宫中的官署,大多都是大康的核心高层区,直接效命或服务于天子,很多时候办理公务并无特定时间,有时需要紧急或临时查证某事某物,总要有人待命,不能找不到人。
端文院隶属秘书省,虽基本不太会有需要半夜处理的事务,但依旧得遵循这个规矩。
种苏之前入端文院还未满三个月,且又因与陛下的关系不同,一直还未曾安排她宿值,如今终于轮到她了。
于是这晚下值后,其他人陆续离宫,种苏依旧留在宫内。先前便已告知过桑桑与陆清纯,免去担心。
“晚上不会有什么事,”与种苏一起的同僚已有经验,朝种苏说道,“种大人第一次当值,便守上半夜吧,我们轮换休息,下半夜便由我来。”
上半夜自然更轻松些,种苏忙拱手,多谢。
偏厅里头有榻,专供宿值者休息睡觉的,每日有仆役清扫擦洗榻面,被褥俱每人一床专用,平日里收在柜中,待那人当值时方取出,颇为妥帖细致。
种苏进去看了看,各处倒都十分干净,但她不打算真的睡,最多小眯一会,心中思量着找本什么书,晚上打发时间。
种苏与同僚吃过晚饭,宫门关闭,官员们都已离开,宫中渐渐静了下来。
那同僚坐了片刻,便先行到里头躺着去睡了。种苏在正厅内端坐,过了会儿起身,到书架上翻找书籍。
厅中十分安静,只有书页翻动的细微声响。
门口忽然传来一点声音。
种苏霍然回头,却是谭笑笑,谭笑笑站在门口,提着盏宫灯,笑眯眯的看着种苏,见种苏要说话,忙比了个嘘的手势。
种苏张了张唇,又闭上。
受这个手势的影响,种苏不由自主轻手轻脚走到门口。
“谭公公,什么事?”种苏低声道。
“种大人,陛下请您过去。”谭笑笑的声音更低。
两人的声音都极低,种苏眉头轻扬,蓦然有种在偷摸不能见人的感觉。
第76章 今日二更
蓦然有种在偷摸不能见人的感觉。
种苏登时哭笑不得。
转念一想, 却又明白到,白日里她出入长鸾殿便罢了, 晚上夜深人静之时再与李妄在一起, 难免引人非议,李妄毕竟是天子,虽说有断袖之嫌, 却不宜声张,种苏自然也不想日后面对旁人的猜忌,于是配合的低声。
“我得宿值。”天子传召,她不能不去,种苏指指里头,示意怎么办。
谭笑笑早已安排妥当, 身后跟着个小厮, 轻手轻脚进入厅中,代替种苏守着。
种苏:……
这是种苏第一次见到夜晚的皇宫, 一路走来,路边蜿蜒着照明的宫灯,如同一条银河,引领着种苏来到目的地。
远处偶尔走过值夜的侍卫,长鸾殿里一片寂静,少许宫人安静守候在殿中。
“来了,种大人。”谭德德道。
“是。陛下呢?”种苏回答道,只以为李妄在殿内,正要往里走, 谭德德却道, “种大人请跟我来。”
种苏便跟着谭德德走过前殿, 继而来到侧旁偏殿处, 谭德德停下脚步,种苏见所停之处并非偏殿正门入口,而是门外院中,不禁疑惑。
“上来。”
头顶上方陡然传来李妄的声音。
种苏闻声抬头,眼睛不由睁大:“陛下!”
李妄竟身在屋顶之上,长身玉立,居高临下的俯视着种苏,朝她说道。
这不危险吗?种苏心道,转眼看四周宫人,见谭德德等人都神色如常,显然李妄此举并非初次。
接着种苏方注意到,在屋檐一角置着一木梯,其用处不用多说。
种苏移步过去,微微撩起衣袍下摆,踏上阶梯。她幼时在乡野爬房上树,虽多年未再施展身手,这点难度却难不倒她。况且这木梯似是新制,经过特别改装,每阶木板足比寻常木梯宽出数寸,踩上去稳稳当当,如履平地般。
不过十数阶,种苏很快到达屋顶处。
李妄不知何时来到木梯所置之处,朝种苏伸出手。
种苏说:“我自己可以。”
李妄稳稳站着,眼眸微垂,淡淡睨着种苏,并不说话。
种苏只好伸出手,李妄却未握她手心,手掌只落在她隔着衣袍的手腕上,不曾触及肌肤,微一用力,将她拉了上来。
待种苏站定,李妄旋即松开手,他的指尖微凉,掌心却十分温暖。
李妄带着种苏轻轻踩着瓦片,来到正中屋脊处,只见能供人坐下的脊背上放了两个软垫,准备的相当充分与周到。
李妄率先坐下,种苏随后坐在他身旁。
“陛下好雅兴。”种苏笑道。
“今晚有月。”李妄淡淡道。
爬上屋顶看月亮,还是种苏小时候做过的事,搬去录州后,每年中秋,则会与家人一起聚在院中赏月,这般与人单独赏月,倒不曾有过。
一轮弯月挂在天际,这个时节的月亮不若七八月那般明朗耀眼,却也温润光亮,清辉洒向广袤天地。
起初李妄只是坐着,并没有说话。
他在想什么?叫自己过来又要做什么?种苏心中略有忐忑,却有种感觉,李妄叫她来,或许就只是因为今晚有月。
种苏亦未开口,此处只是偏殿房顶,不算太高,视野却很好,面朝高阔天空,月亮仿若就在眼前。
下头谭德德已带着宫人们自觉避到檐下或远点的地方,整个宫殿静谧无声,宫灯静静照着。
园中花丛里偶有虫鸣,种苏甚至能听到静夜里不知名鸟儿飞过的翅膀煽动声。
白日里官员们出入宫中,来来去去,种苏并不觉得有什么,到了夜晚,方知宫中竟然这般安静。
偌大的皇宫宫殿,却犹如一座孤城。
从前一直都这般安静的么?
种苏忍不住侧首,看一眼李妄。
“从六岁起,朕便养成了这个习惯。”李妄忽然开口。
他今日穿着身月白常服,袖袍宽大,那颜色仿佛要溶于月色之中。
六岁么?种苏想起李琬说过,正是在李妄六岁之时,被先帝踢出心疾,那时究竟发生何事,会令先帝对一个六岁的,还是自己血缘的孩子痛下毒手?
是不是正因如此,小小年纪的李妄彻底看清了先帝先后对他的感情,转而不再奢求。
“陛下那时便敢上房顶了么?”种苏轻声道。
“按例,每年中秋,会与先帝先后一起设宴,与众臣一同赏月,若不设群宴,也该有个一家三口的家宴,”李妄说,“这两种朕都不喜欢,还不如一个人赏月自在。”
涉及先帝先后,种苏不宜接口,便没有说话。
而李妄的口吻很淡漠,面色沉静,说起先帝先后时,甚至不称父皇母后,仿佛只是在谈论两个不相干之人,亦仿佛只是在说别人的事。
李妄也并未多谈及,转而问道:“种卿素来爱热闹,想来更喜欢白天的旭日。”
种苏坦诚道:“日月星辰,天下万物,各有各的好,臣倒没有特别的偏爱。”
这是种苏的真心话,所谓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种苏有一双能够发现万事万物之美的眼睛,以及一颗开阔能够感受各种美的心灵,与其说偏爱,更不如说物尽其赏。
“不过臣小时候也爬上屋顶这般赏过月。”种苏说。
“种卿想来不是独自一人。”李妄随意的坐着,双腿向前,一腿自然曲起。
种苏想了想,如实答道:“大多时候是与家人,不过偶尔也有独自一人的时候。一个人也有一个人的乐趣。”
“唔。”李妄说,“世事变迁,沧海桑田,唯有这月恒古如一,不悲不喜,始终不变。”
今日李妄的话不少,比起平日的闲谈,仿佛更多了些感慨。
种苏坐在李妄身边,知道这种时候不用多说,安静听着便是。
李妄面上并不见悲喜,十分平静,是以气氛并不沉重,如同这夜色一般,宁静祥和。
“不过独自赏月久了,也颇无趣。”李妄忽然又道。
李妄接着道:“种卿是第一个陪朕赏月之人。”
天底下想要陪李妄赏月的人多的是,只看李妄愿不愿意。所以这话乍听无异,实际却有些……
种苏微微一怔,继而道:“臣不胜荣幸……”
李妄侧首,眼角微挑,不言不语的睨了种苏一眼。
种苏:……
月光之下,李妄眉目仿佛浸染了月光,面孔如玉,目光深邃,轻轻一睨,如同月光从他眼中流泻而出,钻进人心中。
种苏平日里不少接触到李妄目光,他对她的注视多是平和的,然而近来种苏总觉与从前不太一样,却又说不清楚,今日却忽然似乎有所感:较之平日的平和,如今似乎更温和,甚至近乎温柔了。
天,不要这样啊。
若说方才李妄那话种苏还可以装作不知,如今这眼神却无法当做看不见。种苏清楚听见自己心中噗通一下。
不要这样啊……快要招架不住了。
种苏不敢与那目光相接,这样下去可怎么得了?虽种苏早已做好应对的准备,奈何李妄却又未说破,一时反倒弄的她不知如何是好。
要么干脆主动提出外放吧,这样下去,似乎整个人都不太对了。种苏感觉到一种危险。
“陛下……”种苏不管了,开口道。
“嘘,别说话。”李妄却道,“安静会儿。”
种苏:……
两人并肩坐在屋脊上,盈盈月光笼罩在他们身上。
万籁俱寂,两人都没再说话,一起遥望夜幕下的天际。
眼前是朗朗星空,皎皎明月,耳旁唯有静,偶尔风过树梢的声音。种苏慢慢心绪平复,与李妄这般沉默坐着,也并不尴尬,十分自然,就好像他们一直以来如此。
在这一时刻,种苏忽然明白了为何与李妄能够相交,且哪怕背负着秘密,哪怕提心吊胆,但与他相处仍舒服自如了。
除却她本身脾气好外,更因他们脾性相投,最重要是,李妄在种苏面前所呈现的,是朝堂之外的另一面,那是他人无法看见,永远无法窥探到的另一面。
这一面无论是否违和,是否难以捉摸,李妄都只展现在了种苏面前。
种苏曾经设想过,假若李妄非生于帝王家,或者说仍是太子,却不是先帝先后那样的双亲,他又会什么模样。
如今似乎有了答案。
或许是如李和,龙格次那样意气风华,芝兰玉树,有着开朗的个性,更有可能就是眼前这样的李妄,仍旧冷淡疏离,不可接近,却惊艳才绝,翩翩如玉般。
答案已经不重要,哪样的李妄都是很好很好的。
当一个人在另一个人眼中仿佛完美无瑕,哪儿哪儿都好,与别人不同时,这其实是件很危险的事。
种苏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却只任它一闪而过,没有做任何阻止措施。
怪就怪,眼下的氛围太好了,她不忍破坏。
月光如水,静静照着并肩的二人,有那么一瞬,种苏觉得,就这么一直坐下去,似乎也是可以的。
当然,他们没有一直这样坐下去,许久之后,风吹来,种苏微微打了个冷颤,李妄注意到,便站起来,带着种苏下了屋顶。
时间倏忽而过,不知不觉间,竟已夜深,李妄着谭笑笑送种苏回端文院去。
种苏走后,李妄仍站在院中,看着种苏背影逐渐走出长鸾殿,消失于夜幕之中,方收回目光,重新抬头看月。
月儿慢慢溜进云层之中,天空暗下来。
李妄宽大的袖袍中,微微捻了捻手指,低头,唇角压了压,仍旧忍不住轻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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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可曾婚配
“种大人, 假日准备去哪里玩?”
这一日,同僚问种苏。
“随便逛逛吧。”种苏说。
“种大人尚是第一次在长安庆祝陛下生辰吧, 城内就够热闹了, 倒可以好好逛逛。”同僚笑着道,继而朝种苏推介了几处值得一去的地方。
种苏笑着点头,表示记住了。
端文院上上下下弥漫着一股轻松之意, 早早处理好公务,只待一到时间,便下值回家,享受接下来的假期。
这假期乃休沐之外另外的假日,当然人人欢喜。
七月,乃李妄的生辰, 但李妄自登基后从不过生辰, 连官员们的生辰贺牒都一律免了,更别说生辰贺宴, 取而代之的,是放两日假。
于是这两日便变成民间盛会,民众普天同庆,遥祝天子生辰。种苏从前在录州时也曾过过这一节日,到长安却是第一次。
“这两日宫中如何过?”
漫长的假前午后终于过去,所有人欢欢喜喜下了值,离开皇宫,种苏去华音殿接猫儿时,随口问起李琬。
“就那样过呀。”李琬说, “跟平时没有什么区别, 皇兄那人, 你知道的。”
李琬原本想要今年热闹一点, 叫上李和,一起陪李妄吃顿饭,或者与李妄出去宫外走走,却俱遭到了否决。
“没必要。朕很忙。”李妄头也不抬的回绝。
李妄一旦决定的事无人能撼,李琬只好放弃。
“要么,我偷偷溜出去,阿苏你带我去玩吧。”李琬叹气道,“宫中太无聊了。”
种苏犹豫片刻,最近自己有事也没怎么陪李琬,李琬便又变成孤零零一人,然而想了想,还是狠心拒绝了,她如今身在“悬崖”,自身难保,可不敢再节外生枝。
“到时给你带好吃好玩的。”种苏安抚李琬。
种苏抱着猫儿离宫,沿路走来,宫中什么特别的装扮都没有,的确跟平常毫无二致。
她回头遥望长鸾殿的方向,巍峨的宫殿屹立在夕阳中,一如往昔。
宫中平静无波,宫外却迥然不同,翌日种苏起来吃过饭出得门去,只见街头到处张灯结彩,白日里灯未点亮,却也足见盛况。
较之种苏初上京那日见到的杨相寿辰的光景,又自不同,是真正的普天同庆。
在录州时,这两日便像节日一般,而京城毕竟在天子脚下,那庆生的氛围便更浓烈一些。
种苏沿街漫步,到处可见什么天子祈福会,吟诗会,各酒楼茶楼也有相应的菜式与折扣,街边的商家门口皆挂着红色的灯笼,或贴上祝福贺词。
李妄不过生辰,他的子民却自发为他庆祝。
“陛下还是很得人心的呐。”桑桑说。
这点说起来倒也颇为神奇,李妄几乎未在民间露面,民间至今连他长什么样子都不清楚,他也从未刻意笼络民心,民间更有种种传言,尤其对他继位之事颇有微词,更传他弑父害母,暴戾凶残,但总体来说,却仍拥护者众多,尤其近几年来,他在百姓口中威望与名望日甚。
种苏从前并不关心这种事,如今稍稍一想,便心中明然。
更何况,她是亲眼见到李妄所作所为的。
李妄似乎对什么都无甚兴趣,也并不怎么关怀天下万民,然则却未曾置天下于不顾,哪怕只是因身在帝王座依着本分的缘故,哪怕与王党周旋,却也确实每日忙于政务,甚至称得上兢兢业业,勤勤恳恳。
而天下渐趋太平,国力逐步恢复,日益繁荣昌盛,百姓的日子越来越好,俱是一代君王最好的展现与证明。
公道自在人心,百姓又岂能心中没数?
种苏走在热闹的街道上,身周俱是笑脸,阳光普照,充满着欣欣向荣的气息。
她能感受到百姓们的心境,且与他们一样,对大康的未来充满信心与憧憬。相信假以时日,在李妄这位帝君的统领之下,大康必将愈发繁盛强大,将再度迎来盛世天下。
种苏逛了足足大半日,于傍晚时分,陆清纯长剑两头挂满大袋小袋,如扁担一样挑着,跟在种苏身后,回到家中。
天色渐暗,种苏简单洗了洗,瘫坐在榻上,看桑桑整理今日所买的各种物什。
“公子怎么了?”桑桑忽然问。
“什么?”种苏道。
桑桑察言观色,打量种苏神色:“今日逛的不满意么?感觉公子闷闷的。”
“是么?”种苏拿着面小陀螺鼓,心不在焉道。
“是不是累了?要么早点歇下。”桑桑说,
“太早了。”种苏道,“你别管我了,我坐会儿。”
也不知为何,种苏今日逛的也挺开心,却不若从前那样尽兴,心里始终有点闷闷的,仿佛哪里不太对劲一样。
种苏在房中百无聊赖的坐了一会儿,起身来到院外,在院中驻足片刻,街上的灯都点了起来,火树银花,如天上璀璨繁星。
外头的欢声笑语隐隐传来,夜幕来临,夜晚的盛会即将上演。
种苏听着那喧闹之声,心中却想起巍峨华丽,而又寂静空旷的长鸾殿。
李妄此时在做什么?
种苏抬头,一弯明月遥遥挂在天际。
“走,跟我出去一趟。”
“现在?不是说歇会儿晚点再去吗?哎,公子你不累啊。”
种苏已进屋,迅速换了身衣裳,再度出得门去。今日街上行人如织,马车多有不便,种苏便租了马,打马前行,从近道来到东市门外。
此地马也不宜再行,种苏将马匹交给陆清纯到附近人少处等候,接着步行至熟悉的地方——
君缘阁。
除却平日上值外,无召无奏不得随意进宫,种苏想着,不能进宫,书信一封,呈上祝语总是可以的吧。
不关君臣,只是友人间纯粹的祝福而已。
君缘阁这样的日子里客人居然还不少,门口便摆放着纸笔,还有各色信笺,以及一位先生,替人代笔书写信件。
今日所写,多为祷祝天子诞辰之词,写好之后,付一点钱,便由君缘阁统一收起,日后一起送往礼部官署,要么呈至宫中,要么送往各寺庙,或供奉,或做点灯烧烛之用,乃另一种形式的心意达成。
种苏与李妄的通信,自有专人送至,很快便能到达对方手中。
写祝词的人不少,种苏缓步过去,然则未走几步,却忽然感觉到一股视线。
种苏蓦然转头,登时睁大眼眸。
李妄?!
只见几十步开外,在那熟悉的地方,一道熟悉的身影,不是李妄是谁?
几乎是在同一瞬,于穿梭不息,来来往往的人潮中,他们发现了彼此,隔着树下悬挂的盏盏灯笼,隔着重重人群,一眼看到对方。
两人迈步,朝对方走去。
“燕兄,你怎么会在这里?”
于中间处,两人顺利汇合,种苏惊讶问道。
李妄不答反问:“你又怎么会在这里?”
种苏笑起来,指指君缘阁,说:“本想来这里给燕兄送封信,以祝燕兄生辰。”
种苏打量李妄神情,未见不愉,显然李妄虽不专门过生辰,却也并不避讳提起生辰之事。正因如此,民间方敢大肆庆祝。
李妄伸出手,意思是信呢。
种苏小扇子抵了抵鼻尖,笑道:“这不还未来得及写嘛。既碰上燕兄,便不用写了,当面庆贺岂不更好。”
李妄今日出宫来实在出人意料,种苏心口发闷的感觉却陡然消散,如此甚好,出来走走,好过一个人待在清冷的宫里,她也不必再写信。
不过方才那庆贺之话顺口便出,似乎有点冒犯,毕竟李妄是不过生辰的。
却听李妄道:“你要如何庆贺?”
种苏放下心来,便一拱手,口中道:“祝燕兄……”
却被李妄抬手截断,淡淡道:“这些虚词就不必了。”
种苏只得打住,倒不觉尴尬,李妄向来是这样的脾性,种苏还是了解李妄的,想了想,便道:“燕兄原是打算去做什么?”
种苏与李妄站到街边,以防挡着行人,李妄说:“随便走走。顿了顿,又面无表情道:“太吵了。””
既然已经出来,两人又碰上了,自然不好就这么走掉,但李妄似乎又对今晚的长安盛夜无甚兴趣,种苏一时间倒不知要带他去哪儿。
“我还未吃饭。”李妄看了种苏一眼,说。
“那我陪燕兄去吃饭罢。”种苏忙道。
李妄却道:“外头太吵。”
种苏一想也是,今日各大酒楼大抵都人满为患,怕是没有清静之地。种苏一时有些犯难。
种苏正要说让陆清纯去找找有无清静些的酒肆,或去离正街远一点的僻静街道看看,却听李妄开口说道:“去你那里。”
种苏微微一怔,只见李妄捏了捏眉心,仿佛有些疲倦。
好吧,寿星为大,今日便由着他吧。
于是乎,半个时辰后,种家小院中灯火亮起,李妄摘掉面具,无比自然,自如的坐到正厅榻上。
“要命啊,公子,让我伺候你还行,这……这燕公子我可伺候不来。”桑桑简直要哭了,这可是皇帝,一个不好,可是要掉脑袋的。
种苏也有点发愁,没想到李妄会直接来到家中,今日几乎整天都在外头,屋里什么吃食也未准备,若换做平日,倒可去附近酒肆饭馆定桌饭菜,端来家中便可,今日各大店中只怕没这个闲功夫。
而今日好歹是李妄生辰,总不能像上回那样,太过随便。
“无妨。”种苏想了想,在桑桑耳边吩咐了几句,说,“按你平日那样做便是,没问题的。”
她常与李妄一道吃饭,知道他的喜好,旋即又交待了几句李妄的口味与忌口,言毕,又让谭笑笑在旁帮着点桑桑。
家中统共就桑桑一个女仆,她不做没人能做,只能硬着头皮上阵。
这边厢,种苏便洗了手,煮茶与李妄喝。
“家中委实简陋,今日又未备什么菜,眼下去买也来不及,只能做点简单的吃食,待会儿还请燕兄不要嫌弃。”
种苏替李妄斟茶,笑着道。
虽然李妄的到来有点猝不及防,却非第一次上门,种苏知道李妄断然不会有嫌弃之意。
李妄进门后摘了面具,搁在一旁,人在榻上他之前来时坐过的位置坐上,整个人明显的松弛下来,慢慢的喝着茶,并不着急。
片刻后,桑桑与谭笑笑端着食盘进来。
桑桑将家中搜罗一番,能做的全做了,竟也捯饬出几道菜,主食则是面。
那面汤水乳白,用平日便吊在灶间的鸡汤煮制,整碗面由一根面条组成,呈螺旋状盘在碗中,似绵绵不绝。汤面一点油花,香味扑鼻却不腻。
种苏与李妄面前各置一碗。
“今日燕兄生辰,便陪燕兄吃碗长寿面吧。”
桑桑与谭笑笑置好吃食已安静退下,房中仅余种苏与李妄二人,种苏笑着道:“祝燕兄平安顺遂,从今往后万事胜意,再无烦忧。”
李妄看着种苏,种苏的面庞在灯下熠熠生辉,目光澄澈而灵动,眉目盈盈间俱是笑意。
“有心了。”李妄目光微闪,说。
接下来的时间里,两人便开始吃面。
两人晚上都未吃饭,此时方觉得饿了,就着几道简单的吃食,竟就这么一言不发的埋头吃起来。
一盏灯,一弯月,一碗面,两个人。
普通的一间房,如同一方小小天地,宁静,祥和,温馨。
“饱了。”种苏连汤都喝了个干净,差点打个饱嗝,“燕兄可饱了?”
李妄点点头,嗯了一声,一碗面也吃的一干二净,显然十分满意。
“这可是桑桑的绝活,我家每年生辰必吃,这么多年,总吃不腻。”种苏笑道。
“手艺甚好,”李妄说,“该赏。”
说毕,便从腰间摘了枚玉佩,叫来谭笑笑,让他赏给桑桑,无须来谢恩。
“桑桑这可赚了。”种苏笑起来,说,“我替桑桑谢过燕兄。”
李妄不以为意,两人俱已吃好,便用清水漱过口,重新煮茶。
谭笑笑过来收拾好案桌,打开门与窗,令气味飘散,过会再关上,房中便只余茶水清香。
“你们家中年年这般过生辰?”李妄闲闲道。
“差不多吧,”种苏拨了拨烛芯,烛光跳跃,亮了些,说,“长寿面总少不了的。”
李妄继续问道:“具体如何过法?”
种苏抬眸,看向李妄。
虽说与李妄过了这个生辰,但要说起家事,一则怕触及李妄伤痛,二则多少有点心虚,因而种苏心中有点打鼓,警惕着不敢多说。
李妄一手搁在案上,食指有一搭没一搭的敲击着桌面,一副饭后闲谈模样。
“不过闲聊,不必诸多顾忌。”
一语提醒了种苏,的确太过顾忌反而显得欲盖弥彰,李妄此话也表明他并不介意聊起这种家庭琐事,自身的陈年旧事并无影响。
像平日里一般交谈便好了,种苏想了想,便笑道:“也没什么特别的,就大家坐在一起吃顿饭,席间便总有这碗长寿面。”
“小时候,除了面以外,小孩还能得一个红包。”种苏说道这里,忽然想起什么,一抚掌,“啊,忘了。”
李妄扬眉,等候下文。
“忘了许愿。”种苏道,“我们家吃面时会许愿。”
种苏小时候还以为家家户户都如此,后来才知,别人大多对着星星许愿,只有他们家是雷打不动,对着长寿面许愿。
“是母亲养成的习惯。”种苏笑道。
缘因小时候有两年比较穷,平日里便颇为拮据节省,唯有生辰那日,母亲会亲手做上碗长寿面,让当日寿星许愿,所谓许愿,不过是说出自己想要的东西,抑或想要做的事,而后双亲会想办法尽可能满足他们。
小孩子的愿望往往都十分简单,一般都能轻易实现。
当然,像“把我妹送人吧”“请打死我哥”这种愿望则是无法被允许的。
后来家中富裕,搬去录州,这个习惯仍旧被保留下来,只不过母亲实际做饭手艺欠缺,桑桑来后,每年的长寿面便改由她来做。
种苏大概向李妄述说了些,说起家中之事,她的神情不由自主愈发明朗起来,更带着些许天然的温柔。
一晃离家数月,甚是想念。
李妄闲散坐着,目光始终在种苏身上,说:“你双亲感情甚好。”
种苏看着李妄,一时未说话。
“但说无妨。”李妄说,“我偶尔也想听听这种事。”
“是还不错。”种苏道,“不过天底下没有不吵架的夫妻,我父亲母亲也常常争的面红耳赤。”
说起父亲母亲,种苏忍不住笑起来,种父乃一介商人,平日里与人打交道自是口若悬河,能以一敌十,却说不过母亲,往往母亲一句话便能叫父亲哑口无言或面色涨红。
“不过这么多年来,每年父亲生辰时,都只吃母亲亲手做的长寿面,哪怕味道完全不如桑桑做的。”
种苏与种瑞,包括母亲本人的长寿面都由桑桑所做,唯独父亲那碗,一定是母亲亲手所做,否则父亲便闹着不吃。
父亲平日里是长袖善舞的商人,伙计眼中精明强干的主家,旁人眼中厉害的种老板,然则有时候在母亲面前却像个小孩儿般。他与母亲各自生辰这日,吃过长寿面后,一定要带着母亲单独出去走走。
也不做什么,就随意去走走,如同年轻时那些相会的情侣或小夫妻般。
这时候种苏与种瑞便被充分嫌弃,坚决不准他们打扰。
“我那时尚不懂事,只觉父亲怎的如此霸道,一个人占着母亲,于是偏要跟着。”种苏想起童年囧事,忍不住好笑,“结果燕兄能想到吧。”
李妄眉头轻扬,“被打了?”
“非常惨。”种苏重重点头,“尤其是……”
话已到舌尖,种苏蓦地反应过来,迅速停顿,继而不动声色继续道:“……我,被打的那叫一个惨,手心疼了足足好几日,从此再不敢了。”
实际被打惨的是种瑞,她是女孩子,种父终究下手不重。方才一不小心脱口而出“尤其是我哥”,脊背都吓出一身冷汗。
尽管种苏已万般注意,然则多年习惯已深入骨髓,眼下氛围过分轻松慵懒,不经意间差点暴露这习惯,当真就要祸从口出了。
好在李妄神色未动,并未注意到那短暂的停顿。
“如果我没记错,你们也只兄妹二人。”李妄说。
“是。”种苏答道。官员们的籍册朝中都有记录,李妄知道这点并不奇怪。
“你们乃是双生子?”
“……是。”
倘若心中无鬼,这样的问话实际非常寻常,毕竟正聊着家中之事,顺着话题问上这一句很正常,然则种苏却不由心中一咯噔,不得不小心起来。
但越是这种时候,越要冷静,稳住,不可乱了阵脚。
“想必你与其妹长的很像。”李妄的目光在种苏面上打量几眼,不咸不淡道。
种苏镇定的点点头,说:“颇为相像。”
“你叫种瑞,你妹名唤种……”李妄微微拧眉,似在思索。
“名唤种苏。”种苏不得不答。
“种苏。”李妄薄唇轻动,重复了一遍。
种苏心中微微一跳,不知为何,这名字自李妄口中念出,有股莫名说不清的意味,又仿佛有着另一种危险。
“想必与你感情甚笃。”
种苏不敢多说,只笑着点点头,说尚可。
这个话题似乎有点危险,多说多错,还是谨慎为好,种苏正想岔开话题,却听李妄接着问了一句令她大为七上八下的话。
“可曾婚配?”李妄喝了口茶,问道。
这是一个正常的问题,种苏的理智告诉自己,只是聊到了这里,顺口问问而已,然而李妄终究是男子,又未曾婚娶,如此一问难免令人心生联想。
同时,他是皇帝,君关心臣中家事,一方面似乎很合理,一方面却又仿佛蕴含着其他意味。
他要做什么?
难道要赐婚?抑或有其他想法……
种苏脑中倾刻间冒出从前看过的戏本与茶馆里听来的故事,无数念头铺天盖地,倏忽飞过。
……假若他对“种瑞”的所谓“其妹”有想法的话,是不是意味着他并非断袖,那自己就不用担心了……啊不,那她就更危险了……
种苏乱七八糟的想着,这不能怪她,实在是因为那秘密一直压在心头,一点风吹草动便令人变色,不得不多想几分。
“还未曾婚配。”种苏心里波涛汹涌,表面却仍维持着镇静,如实答道。
李妄眼角不动声色而克制的微微一挑,闻言点点头。
种苏生怕李妄会冒出诸如“可要朕帮忙赐婚”“你看朕如何”这种听起来虽荒唐却不是不可能的话,一颗心高高悬起,孰料李妄却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了点头。
高悬的心放下,但不知是不是看错,种苏看见李妄似乎笑了一下,那笑意迅速而短暂,转瞬即逝。
李妄什么不清楚?只是亲耳听见,又是别样感受。
“你呢,”李妄未再问“其妹”,转而问起种苏,“也还不曾婚配?”
“……是。”种苏答道。
“为何?”李妄说,“你这个年纪,正是好时候,为何还不曾婚配?”
此言疑之有理,的确,对男子来说,若无特殊原因,按种苏的年纪,即便未正式成亲,家中多半也已有婚配,定好中意的人家。
只是……
还说我呢,你自己呐,种苏心道,反正是在宫外,便略带调侃道:“燕兄还不是一样?哎,正所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李妄眉头微挑,道:“你与我又如何一样……未婚配,心中可有数?或者说,中意什么样的人选?”
种苏一颗心又悬起来,抬眸看李妄,李妄拈着茶杯,不紧不慢的微微晃动杯子,杯中一片茶叶上下浮沉。
“这个,我倒没细想过,”种苏保持着笑容,也喝了口茶,说,“温柔贤淑,知书达礼这种吧——这样的女子大抵无人不喜吧。”
种苏做了从男子角度来说最保守最大众的回答。
“温柔贤淑,知书达礼。”李妄无甚表情的重复道。
“当然,也不绝对,”种苏想了想,接着道,“其实中意什么类型并不重要,最重要在于两情相悦,互相欢喜,强扭的瓜儿不会甜,否则一生大概也不会幸福。”
这是种苏关于感情的真实看法,此际大胆言明,一则表明自己的态度,二则也做隐晦的提醒。而这一点先帝先后是再好不过的前车之鉴,说不定能对李妄更有所触动。
李妄始终不曾有太多神情波动,话语都在那双好看的眼睛里,却又目光深邃难窥。
他的声音亦平静无波,“先帝先后关系交恶,至死未曾和解,因他们之故,我对成婚无感,曾以为会终生不娶。”
这是李妄第一次如此明确的提起先帝先后,亦是第一次如此直白的谈起先帝先后留下的阴影,虽只寥寥几语,却显然是内心深处不曾与他人言说,不为人知的最真实想法。
而这寥寥几语,云淡风轻的背后,又曾铭刻了多少黑暗与孤独,唯有当事人自己知道。
“陛下。”种苏轻轻道。
“如今想法却有所改变,”李妄眼眸微垂,又抬起,望着种苏,接着道,“但如果成婚,正如你所言,两情相悦最重要。除却两情相悦,朕心中所想的,还有从一而终。”
李妄与种苏对坐,彼此眼中倒映出对方身影,在那灯火闪烁间,模糊又清晰。
两情相悦与从一而终,换而言之,便如一生一世一双人。这对普通人来说都不容易,不见得能有几人遇见,做到。对于一个帝君来说,更可想而知。
而自古以来,能够轻易而理所当然拥有三千佳丽后宫的皇帝,又有几人能够生出一生一世一双人这种念头。
烛火之下,李妄的声音并不大,却清晰,沉稳,从容,如磐石一般。
种苏一时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听见寂静中,不知谁的心跳,噗通,噗通,似江河海流汇集一处,卷起漫天浪花,又似千军万马翻山越岭奔腾而来。
“想说什么?”李妄看着种苏双眼,问。
种苏轻声道:“燕兄定能得遇佳人,如愿以偿。”
李妄注视着种苏,缓缓点头,嗯了声,“借种卿吉言。”
作者有话说:
今天有七千多字哦,相当于双更了哈~
周末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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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不眠之夜
月儿慢慢移到窗前, 照着房中两人,今日李妄说的不少, 比之他们相识以来, 愈发聊的随性,深入。种苏相信李妄不会与其他人这般聊天,不会对其他人说起这些。而她也从未与任何一个男子这般过。
无论是所谈内容, 还是其中感受,都不曾有过。
他们并未喝酒,却有种把酒言欢的微醺。
“要去院中转转吗?”种苏说。
虽然氛围极好,种苏却不敢再继续这样的话题,于是提议道。李妄自进屋后人便松弛下来,吃过饭更精神见好, 先前那点疲倦已消失殆尽。
李妄略一沉吟, 却道:“出去走走吧。”
“好。”种苏没有异议,倘若李妄不来, 本来晚上她也要出去逛逛的。
这两日宵禁取消,街头灯火通明,璀璨繁华,许多商家酒楼通宵不打烊,将欢闹营业至第二日。
种苏与李妄出得门来,主街上锣鼓喧天,载歌载舞,不时爆发出阵阵喊叫与欢呼声,热闹是热闹, 只是种苏有过鞋子被挤掉的惨痛经历, 对长安的人|潮实在心有余悸, 今日又还有李妄在, 更需小心,于是两人选了条相对不那么喧哗拥挤的街道。
因是夜晚,李妄没有再戴面具,与种苏并肩缓缓步行。
月亮已移至高空,满天繁星点点,与人间的灯火交相辉映。
虽说种苏刻意选了相对不那么喧闹的地方,但人仍然不少,街边的商铺与摊位交错摆开,人们来来往往,也是一派热闹景象。
“哥哥哥哥,买点花吧。”
“哥哥哥哥,买点糖吧。”
稚嫩的童音此起彼伏,种苏与李妄被小孩儿们围住,甜甜的口呼哥哥。
“哟,都卖什么呢?”
小孩儿们一看便是附近百姓家的,穿的干干净净,提着个小篮子,在这样的日子里卖点小玩意儿,赚点零用。
种苏与李妄停下脚步,笑着被小孩们簇拥起来。
“我这里有花!又大又香的花儿!”
“小豆子那里有糖,比蜜还甜的糖!”
“云朵那里有风车,风一吹,呼啦啦!”
大一点的孩子见种苏有意,立刻热络的介绍起来。
“我看看哦。”种苏说。
“买我的买我的买我的。”
一时间小孩儿们都叫起来,纷纷将小篮子抱到身前,热切的展示,深怕种苏看不见。
“嘘嘘,别挤,小心摔倒了!”种苏笑吟吟的,耐心道,“再挤我们可就一个都不买了。”
小孩儿们立马乖了。
“燕兄,买点儿么?”种苏侧首,问李妄。
李妄可有可无的点点头,见种苏有兴趣,便也低头,同她一起挑起来。
小孩儿们的东西无非都是些简单的小玩意儿,其中的糖做的颇有创意,制成葡萄大小的圆粒,裹了芝麻与粉面,用细线像珍珠般串起来,装进小小瓷瓶中,吃的时候拉动细线,吃一颗取一颗。
“哥哥,买糖吧,吃了心里甜甜蜜蜜,以后生活也甜甜蜜蜜。”卖糖的是个五六岁的男孩,有双机灵的眼睛。
种苏笑起来,“行,便它吧。”
那男孩便让种苏蹲下来,自己挑糖串,而后帮她装瓶,另有几个小孩也围到种苏身边,叽叽喳喳帮她挑选。
李妄目光在孩子们中间逡巡,离他最近的是个小女孩儿,年纪似乎最小,头上扎着两个小揪揪,大抵挎不动篮子,手中只拿了根竹竿,竹竿上挂着几个挂坠。
挂坠乃瓷制,做成虎狗猫各种样式,又染成各种颜色,活灵活现,十分可爱,常用于钥匙或荷包等配饰。
“哥哥,买猫猫吧,猫猫好可爱的。”
小女孩儿仰起脸,眼巴巴的看着李妄,试图推售自己的货品。
“你这个是女孩子家家才会喜欢的,哥哥用不上。哥哥买我的弹弓吧。”旁边另一个孩子道。
小女孩却道:“哥哥可以送给家里的姐姐妹妹啊,也可以送给喜欢的女孩子。”
“哦也是。”另个孩子道。
种苏还被小孩围着,正与小孩儿们说话,李妄蹲下来,看着小女孩竹竿上的挂坠。
“哥哥你要哪个呀。”小女孩儿问。
李妄目光一一掠过那些挂坠。
“这个猫猫最可爱。”小女孩儿又说。
“我不喜欢猫。”李妄淡淡道。
小女孩儿大感惊讶,眼睛瞪的溜圆,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这世上竟还有人不喜欢猫猫?!”
卖弹弓的小孩扯扯小女孩儿,意思是别这么说,小心生意跑了。
小女孩儿看看卖弹弓的小孩,又看看李妄,眼中仍是不可思议,为了零用,只得道:“那哥哥买老虎吧,嗷呜……”小女孩儿又低声嘀咕了句,“反正我们女孩子都喜欢猫猫。”
“燕兄选好了吗?”种苏终于从孩子们中间脱身,朝李妄问道。
李妄站起身,手中握着只挂坠,种苏见他选好,便要掏钱袋付钱,却被李妄拦住。
“我来。”李妄说。
“还是我来吧,今日……”种苏笑着看李妄,未说完的话不言而喻,今日乃李妄生辰,岂能让他掏钱,况且往日两人在宫外时虽李妄并不占便宜,但毕竟在宫外种苏更像东道主,再则在宫中种苏吃了那么多顿御膳,从知道李妄身份后,就多是种苏付钱。
以前李妄倒也未曾多说什么,今日却较为坚持。
“我来。”李妄伸手虚虚一拦,语气不容置喙。
种苏只好作罢,看着李妄付过两人的钱,小孩儿们道过谢,围向其他行人,两人便继续向前迈步。
“燕兄,这个你拿去吧。”
种苏将手中的糖瓶递给李妄,说:“我不喜欢吃糖。”
“不喜欢为何要买?”李妄道,“可以买别的。”
“也不是不喜欢,”种苏解释道:“相反,是非常喜欢。只可惜小时候有段时间吃糖太多,有颗牙坏掉了,平日里吃点小甜点和水果没问题,这种纯糖却不能再碰。”
种苏不无遗憾道:“所以这种糖就只能买来看看。今日这个便送给燕兄吧。”
种苏把糖瓶递给李妄,李妄看了她一眼,伸手拿过,种苏正要收回手,却听李妄道:“别动。”
种苏的手停在半空,李妄手心朝下,往种苏手中放了个东西,未碰到她肌肤。
“什么?”种苏看清楚了,“刚刚燕兄买的就是这个?咦,很可爱。”
种苏的掌心里,躺着只猫猫挂坠。
“作为交换么?”种苏笑道,“那便却之不恭了。”
李妄没有说话,余光里看见种苏将它收进袖中,唇角便弯了弯。
两人闲庭漫步般,走走看看,如今情况虽然不容乐观,但至少这一刻是可以放松的,种苏也难得放松身心,享受这片刻的逍遥自在。
对面忽然走来几个盛装伶人,想必刚从主街那边表演完,脸上仍浓墨重彩,说说笑笑的穿过人群。
种苏往旁边让了让,这一耽搁,顿时落后几步,李妄尚未察觉,兀自朝前走。
“燕……”
种苏忽然住了口,看着李妄背影,脑海中蓦地浮现出一帧熟悉的画面——
那正是从前父亲母亲生辰时,二人吃过面,撇下她与种瑞,两人单独外出,便也是这样,父亲母亲会去街头闲逛。
种苏跟种瑞曾偷偷尾随他们,见过他们这幅模样,与今日眼前这一幕竟奇异的相似……
种苏站在原地,望着前方人群中的李妄,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只是那时的她已长大。
她还记得,母亲也会走着走着便落后,父亲走出好远,发现人丢了,便将母亲数落一通,责怪她这么大个人还会丢,母亲有时不理会,有时则狠狠骂回去,于是两人便吵起来……
李妄很快发现了人没跟上,于是停下脚步,回头寻找种苏,一眼看到种苏,而后耐心的等待她。
种苏回过神来,笑了笑,向李妄走去。
环城河畔,流水桥下,河面上停泊着数不清的小船,小船首尾相接,船上挂满灯笼,连成长长的一条线,犹如天上星河落在人间。
船上传来阵阵歌声,那曲调古朴,歌声悠扬,乃古时的一种传统祈福歌。
不少人坐在河畔欣赏这星河夜景,在那歌声里有人闭上眼睛,许下心中愿望。
种苏与李妄站在桥上,并肩遥望河畔。
“燕兄可要在此许个愿?”种苏笑道,“地上灯是天上星,可能许愿更灵验呢。”
其实管它灵不灵,凡事重在参与,种苏当然也只是说着玩的。
“燕兄应该不信这些吧。”种苏笑着道,李妄乃九五至尊,坐拥天下,大抵没有什么需要许愿才能得到的。
却听李妄道:“偶尔也信。”
李妄站在桥上,静看了会儿,接着闭上眼睛,微微低头。
种苏没想到李妄居然会真的许愿,只觉有些好笑,便站在一旁看着他,没有出声打扰。李妄闭着双眼,鸦羽般的长睫在眼睛下方投下一抹暗影,他许愿的样子并不突兀,有种云淡风轻的虔诚认真。
灯火照在李妄的眉眼上,勾勒出他英俊的轮廓,种苏静静的看着他,小桥流水,星河璀璨,月光动人,比不过眼前人。
李妄眼皮微动,睁开眼睛,种苏在他看过来之前移开目光。
“许好了?”种苏说。
李妄点点头。
种苏打量李妄面孔,眯起双眼,李妄看过来,扬了扬眉,眼中含了点笑意:“以后告诉你。”
种苏便笑起来。
祈福歌结束,换了一首欢快的乐曲,船上出现舞者身影,岸畔的人们便欢呼起来,紧接着,河边也出现些舞者,在人群里穿梭,载歌载舞。
种苏不由看的笑起来。
从前在录州,在来的路上,种苏也曾看过这般逍遥热闹的景象,但都不及长安的盛景,长安不愧是大康都城,所有的一切在这里体现的更加分明,更加淋漓尽致。
“觉得如何?”在那歌声里,李妄忽然开口道。
“再好不过。”种苏望着眼前欢欣的人们,还有身边不时传来的欢声笑语,笑着道,“长安之名,名如其实。”
长安的恢宏壮阔,繁华奢靡,包罗万象……令它充满勃勃生机,长安盛,则天下盛,它犹如一位领路者,先行者,它的歌舞升平正是大康王朝盛世天下的缩影与序幕。
种苏每每看到这样的景象,便有种来自内心深处的自豪,对大康的未来充满强烈的信心。
“长安以后会更好,”李妄说,“你若留在长安,便能亲眼见证。”
种苏侧首,看向李妄,李妄并没有看她,仍望着桥下。灯火照在李妄的面孔上,如星光闪耀。
种苏没有说话,短短一瞥,继而飞快移开目光,转头,重新看着桥下。
桥下又换了首曲子,歌女抱着琵琶,坐在船上,唱起一首悠扬小调。
李妄始终没有再看种苏,两人一起遥望着河畔,都没有再说话。
李妄今日穿着身暗红锦袍,与这日的热闹欢欣倒相得益彰,种苏则是一身天蓝,头上是同色系的发带,河风吹起时,发带轻扬。
两人并肩站在桥上石栏前,种苏右手搭在栏杆上,左手随意垂在身侧,过了一会儿,李妄慢慢放下右手,也垂在身侧,两人袖袍不可避免的挨在一起。
李妄袖中修长的手指蜷了蜷。
这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
这晚种苏与李妄分别后,各自回去。夜渐渐的深了,这两日取消宵禁,无数人通宵狂欢,乐曲将会响足一夜。
种苏回去后洗过倒是上了床,然而却辗转反侧,无法入眠。
她躺在床上,看着黑色的夜,翻来覆去,终于忍不住坐起,披上外衣下床,出了卧房。桑桑睡在外间,手里握着李妄赏的玉佩,睡的正酣。种苏替她拉了拉被子,再轻手轻脚走出去。
外头隐隐传来乐声与人声,小院中月色朦胧,照着这方天地,也照着种苏面上的茫然。
种苏在檐下站了会儿,四下看看,向院中走去。
“你干什么?”
陆清纯的声音突然响起,吓了种苏一跳。桑桑睡的人事不知,陆清纯听力却极好,种苏甫一开门,便被他察觉。
“我睡不着,起来走走。”种苏小声说,“你睡吧,不必管我。”
陆清纯忠厚的脸上露出不解,看了看种苏,转身回房。
种苏背着手,耷拉着脑袋,在院中漫无目的的走动,恍若孤魂野鬼,走过一圈,不经意一抬头,吓的差点跳起来!
“你干什么?!”种苏捂着心口,极力忍住没有叫出声来。
“你生病了?”陆清纯不知何时又出现,抱臂打量着种苏,说,“你看上去……不太正常。”
“没病。”种苏面无表情道,“你回去睡觉,不要管我。否则扣你月钱。”
陆清纯马上走了。
种苏继续在院中转圈,连老实的木头人陆清纯都看出她不正常,她大抵真有些不正常了。
种苏从小到大几乎无忧无虑,最大的烦恼莫过于如何压制种瑞,生平头一次为旁人失眠。
她也向来洒脱,并非毫无主张之人,几乎所有事都能够处理得当,不失分寸,哪怕中间波折起伏,也能最终解决好,头一回这般心神混乱。
“皇兄对你真的不一样。”
“你说,皇兄有没有可能是因为你而断袖?”
“假若皇兄其实喜欢的本是女子呢?”
“你将来想嫁一个什么样的人?”
“……你有没有可能喜欢皇兄啊……”
“喜欢的是男是女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个人。”
“……正如你所言,两情相悦最重要。除却两情相悦,朕心中所想的,还有从一而终。”
“长安以后会更好,你若留在长安,便能亲眼见证。”
…………
种苏摇了摇头,仿佛想要将脑中的杂念那样摇出去。
她一圈又一圈的转着,院子太小了,直转的人头晕,于是便来到池塘边,搅起一池春水,惊的鱼儿们魂飞魄散,以为半夜天降灾祸,疯狂游动起来。
种苏撒了把鱼食,从池塘离开。
紧接着来到柴房,今日因李妄来,猫儿便被关进了柴房,此时猫儿躺在它的窝里,蜷成一团,睡的正香。
种苏上去撸了两把,猫儿醒来,跳进它怀里,种苏便抱着猫儿出来,继续在院中转悠,猫儿在她怀里昏昏欲睡。
一圈,一圈,又一圈……
“娘呀!”
种苏当真要蹦起来了,吓的一个激灵,连猫儿都蓦然睁大了眼睛。
陆清纯又神不知鬼不觉的出现了。
“你没病,那是不是……疯了?”陆清纯迟疑道,毕竟他跟随种苏多年,还从未见过她夜半披头散发这般过。
“……谢谢清纯关心,我没病,也没疯。”种苏惊魂未定,咬牙道。
“那你……”
“你再敢出来,我便喊桑桑了。”
陆清纯一听,脸色大变,再不敢吭声,飞一般关门,锁上门拴。
种苏在院中站着,抬头看看天上,月亮已移至另外一边,她很疲惫,却仍无睡意。
心中仍旧一团乱麻,被陆清纯这么一搅和,却也再无兴致待在院里,只得悻悻回房。
长鸾殿。
李妄回宫后沐浴更衣,已是深夜,却了无睡意。
“你们去歇着吧,不必管朕。”
话是如此说,他不睡,其他人倒罢了,谭德德与谭笑笑谁敢先去歇着。
李妄先看了会书,却看不太进,便在大半夜再次上了屋顶,看了会儿月亮,而后下来,在园中漫无目的的散步。
从长鸾殿到御花园,再到端文院,流云殿,都留下了他修长的身影。
谭德德与谭笑笑远远的跟着,不敢打扰。
月影斜斜,谭德德直走的腰酸腿疼,快要撑不住时,李妄终于返回长鸾殿。
却仍未睡下,又到殿外坐着,一言不发的遥望天际明月。他大多时候面无表情的看着,偶尔忽然间唇畔流露出一抹莫名的笑意,也不知想到了什么。
有时又会目光突然沉下来。
目睹了这一切的谭笑笑与谭德德:……
谭笑笑:“师父,陛下是不是疯了?”
“你找死是不是?!”
谭笑笑笑的意味深长,“我知道陛下怎么了,只是没想到陛下也会这样而已。当真……有趣。”
谭德德已从谭笑笑那里得知了李妄晚上的行踪和具体动向,看着李妄如今这般,一时间百感交集。
他跟随李妄多年,李妄不知何时起,或许是从六岁开始,或许是从登基以后,他便开始像个大人般,仿佛忽然之间就变成了如今的青年模样。
而眼前的李妄,则让谭德德仿佛看见了曾被李妄跳过的少年时光。
谭德德竟有些心酸,这样的李妄仿佛从那帝尊之位上走下,更加鲜活,有了人气。有生之年能够看到李妄这一面,理应感到欣慰而开心的。
为何偏偏喜欢的是男子呢?哎。
如今文武百官还不知的他们陛下的喜好,真不敢想象以后得知真相会是何种局面……
谭德德又喜又愁,也失眠了……
这一夜,李妄彻夜未眠,在书房批阅了一整晚政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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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炎炎,大家务必注意防暑,以及保持好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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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不速之客
失眠乃这世上最痛苦之事。
这是第二日种苏最大的体会, 以前从不失眠,如今才知它的力量, 相当令人崩溃。
最终导致的结果便是白日里种苏根本起不来, 直接睡过去大半日,白白浪费了一个假日。
日影西斜之时,种苏终于勉强睡好, 悠悠醒来。
一睁眼便被吓了一跳,桑桑正坐趴在床边,脑袋搁在手臂上,眼睛瞪的溜圆,炯炯有神的盯着她。
“做什么?!”种苏捂住心口,“迟早被你们一个个的吓死。”
桑桑仍然盯着种苏:“听大木头说公子昨晚半夜在院子里发疯。公子解释一下?”
种苏抚额, 不说话。
“是因为……那位燕公子么?”桑桑却不依不饶。
种苏刚醒就听到昨晚在脑中折磨了她一宿的人, 当真十分无奈。
“真的是?我早觉得不太,还以为自己多想。”桑桑瞪大眼睛, “直到看你们昨日相处情形……”
昨日桑桑与陆清纯也一直与谭笑笑等人一起远远跟着种苏和李妄,桑桑不笨,又是女孩子,稍稍细心点,便能感觉的到。有时候往往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陛……燕公子对你有意,是不是?”桑桑也终于看出来了,不可思议道,“可你现在是男的啊。”
“他知道你身份了?不不不, 不可能, 要是知道, 我们早没命了……他是断袖?天呐。”
“你早就知道?那你什么想法?”
“你该不会……”桑桑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古怪的审视种苏。
“我没有!”种苏断然道。
“我还什么都没说呢。”桑桑撇嘴道。
种苏:……
“那你昨晚半夜为何发疯?”桑桑明白到什么,登时焦急起来,“不行!公子,那可绝对不行!不管燕公子喜欢男的还是女的,你都不行,明白吗?”
“先不说欺君之罪,燕公子若喜欢男子,知道你是女子,你也必死无疑。”
“假若燕公子也喜欢女子,这喜欢足以免除你的欺君之罪么?”
“就算可以,你当真要嫁入皇宫,成为后宫三千佳丽一员?”
“还有,你舍得离开录州,离开老爷夫人?当初可说好日后嫁在录州越近越好的。你舍得,老爷夫人还舍不得呢,他们都想招个入赘的姑爷呢。你要是有了别的心思,可叫他们怎么办……”
“还有还有……”
“停!”
眼看桑桑语无伦次,愈说愈远,种苏果断出声制止。
然而又不得不说,桑桑简直精准而全面的抓住了中心点,所说皆是如今面临的问题。
种苏一个头两个大,只希望根本没有醒来。
心中的困扰在睡过一觉后并没有消失,种苏渐渐清醒,知道必须得去面对了。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种苏意识到,越往后可能问题越大,索性挑明态度,无论李妄是否会同意将她外放,只要她态度明确,李妄应当也会及时改变他的想法与态度。
或许从一开始便该这样做。
昨晚李妄两情相悦的言论进一步证明种苏之前关于李妄不会在感情上强求的想法是对的,所以挑明态度后,哪怕可能会惹怒李妄,但应当不至于有性命之虞。
“除却两情相悦,朕心中所想的,还有从一而终。”
想起昨晚两人的交谈,便不可避免的想到李妄这句话,已过去数个时辰,却犹如在耳边,令耳尖一麻。
万一的万一,李妄并非断袖,知道了她女子身份,或者已知她女子身份,又会如何?有时候种苏真恨不得破罐破摔,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不如让结局早日到来,掀开那层令人混乱的面纱,求个痛快!
“我心中有数。”种苏说,“你不要再说了。”
桑桑知道种苏脾气,只好闭嘴,神情间很是忧虑,想了想,说:“公子,我从小跟着你,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会一直陪着你。只是,我昨天才得了赏。”
种苏想起李妄昨晚打赏给桑桑的那枚玉佩,此际正躺在桑桑手心。
“这算御赐之物了吧,”桑桑说,“我还想着日后回了录州,将它供起来,做我家的传家之宝。公子,我……能活着回去,实现这个愿望的吧。”
种苏:……
种苏起来洗漱过,吃过晚饭天便黑了下来。这是假期后一日,经过昨日的狂欢,今日外头平静了不少。
种苏睡了近一天,眼下毫无困意,待在家中无所事事,决定出去逛一圈再回来。
正要出门,家里却来了几位不速之客。
为何总有人喜欢夜晚猝不及防上门?李妄如是,眼前堂堂的右丞相王道济也是。
若说李妄带来的是惊讶与惊喜,王道济所带来的则是疑惑不解。
他来做什么?
“下官种瑞见过王相。”种苏施礼。
王道济着一身便服,身后跟着几个仆役,他体型偏胖,上唇留有花白胡须,背着手,面容看上去甚为和蔼。
种苏却知道王道济并非和蔼之辈,毕竟是与杨万顷争锋相对,与李妄周旋多年的人。
“不必多礼。”王道济四下看了眼,未有太多客套,径直进门,在厅中坐下,直奔主题,“不用上茶,我来,是有事请种大人相帮。”
王道济带来的仆役一个守在门口,一个守在房中,桑桑与陆清纯跟在种苏身后,行礼过后便站到一旁。
“下官惶恐,有事王相着人吩咐声便是,何须劳烦王相亲自上门?”种苏道。
猛然见到王道济出现时种苏不由有些惊慌,毕竟他的身份敏感,种苏直觉来者不善,王道济忽然上门定不会有什么好事。然而也来不及多想,答案马上就会揭晓,种苏反而镇定下来,面上恭恭敬敬,看他究竟所为何事。
“你乃王忠名下捐官。”王道济用的是肯定句。
“正是。”种苏答道。王忠便是录州负责捐官事宜官员,种父正是从他手里拿到名额。
而捐官制如今由王家管理把控,所有捐官从某种意义上说,最起码名义上都属于王家门下。
“下官上京时已上相府递过帖子。”种苏道。
王道济点点头,“我看过,没承想,一个小小的九品捐官,竟能如此得圣上欢心_这么多年来,你是第一个。”
种苏微微躬身,做惶恐模样。
“只不过再得圣心,陛下对捐官制的态度你想必也清楚。”王道济缓缓说,“陛下迟早有一天,会彻底废除它,届时,你们这些人一个都跑不掉。”
王道济顿了顿,接着道:“哪怕你圣眷正浓,但毕竟身份微妙,万一有人从中散布些谣言,拿你与王家这点关系说事,让陛下怀疑你的居心,便得不偿失了——我听说你是偶然与陛下在面馆中相遇,而后又机缘巧合与陛下一同被绑架?”
这虽是未曾公开之事,但当时朝廷命官被绑之事是记录在案的,以王道济的能耐,自然早清楚这事。
“是。”种苏只得答道。
王道济笑了笑,“这可真够“机缘巧合”的。”,他也有张圆脸,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却不同于谭德弥勒佛般的喜庆,反而带着一股阴测测的感觉,仿佛每句话每个笑容后面都有意有所指,有意图一般。
“不过你既是我王家门下捐官,自然不会让人拿这种事大做文章。”王道济语气甚为和蔼,“王家自会保你无事。”
鬼才信你,种苏心道,真到了那时候,不说你能不能自保,没有好处,你又怎会平白保护一个无名小卒。
种苏也听明白了,这王道济话里有话,意思很显然,倘若陛下废除捐官制,所有捐官必将得到清理,种苏虽得圣宠,但若有人蓄意挑拨离间,诬她居心叵测,令陛下生疑,其后果必定更加严重。
这是一种相当卑鄙,被滥用,且不高明的手段,然而却常常十分有效。
王道济先小小“提点”一下,再给出一颗糖,接下来要说的,才是真正重要的。
“多谢王相。”种苏忙感激道。
王道济抬抬手,慢慢道:“我不宜久留,既都是王家人,便直说了。”
种苏恭敬静听着。
“如今朝堂局势你大抵也清楚,王家与皇家关系已如履薄冰,我们王家只想平安活下去,谋求一条生路。如今你与陛下亲近,是以需要你的帮助。”
种苏没有想到王道济会直接说出朝堂局势这番话,心中虽有猜测,却仍旧心中一震。
“先不必问如何相帮,你愿还是不愿?”王道济苍老而锐利的眼睛盯着种苏。
种苏面上现出惊讶惶恐之意,默了默,艰难道:“多谢王相赏识,只是下官虽捐了个官儿,却是为了双亲一个心愿,实际上胸无大志,对仕途并无野心,实不相瞒,下官早已做好打算,只待两年期满,便将辞官归乡而去。这两年间,下官也只想做个无名小官,朝堂之事,下官也委实能力有限,怕是要辜负王相错爱了。”
朝堂派系固然存在,但也有不少纯臣,并不参与党派之争,种苏这番话俱在情理之中。
“有句话叫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却听王道济说道,“身在庙堂也是一样,很多事都由不得自己。景明啊,老夫这把年纪,可很少亲自上门向人开口。”
种苏自然明白,王道济并不是来征询她的意见的,不管种苏愿不愿意,都会被他拉下水,但他既然说“有求”于她,便意味着需要她的配合,因而态度表面上还是十分客气。
“你老家录州,”王道济徐徐开口,说,“家有双亲,还有个妹妹,一家四口,甚为和睦,对吧。”
种苏心中一凛,脸色变了:“王相……”
“不要紧张,”王道济和和气气,一副慈眉善目模样,“老夫不会伤害他们,反而这些日子会派人暗中保护他们,毕竟世道险恶,你如今是陛下近臣,难免惹人嫉妒,一不小心伤了你家人。有王家在,你在京城好好做官便是。”
当王道济登门,并提起种苏老家时,种苏便知他一定已经暗中仔细查过她家世,第一个念头是自己的女子身份是不是暴露了,然而接下来王道济的态度与话语明显表明并未发现她这个最大的秘密,否则不可能不利用这个秘密。
这一点上,种苏家做的相当周全且守口如瓶,“种瑞”上京后,“种苏”则去了远方老家,回老家祠堂为“种瑞”祈福。如果不是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任谁也无法想到他们竟敢冒名顶替,是以即便王道济去查,也只能查到她的家世相关。
而听王道济话音,在此之前并未派人前去录州,只是通过宗卷得知其家室情形,是以更不可能知道这个秘密了。
种苏稍稍松口气,然而情况却也不乐观。
王道济这是明显以种苏家人性命做要挟。
王道济说完未再多说,刻意停顿,一双老眼气定神闲的看着种苏。
种苏与他对视,此时此刻,她没有拒绝的余地,片刻后,低下头来:“王相需要下官做什么?”
“我喜欢与聪明人打交道。”王道济笑起来,“景明是个聪明人。”
接着,王道济话锋一转,“但不要耍小聪明,不要带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即便你将今日与我谈话告知陛下,陛下信不信你另论,只怕也赶不及我的人,他们恐怕已抵达录州。”
种苏清楚这是告诫她不要反水,王道济在朝堂上与杨万顷相对时总一副道貌岸然模样,私下里却言辞相当直接,不遮不掩。
种苏低头道:“下官不敢。”
王道济点点头,仿佛很满意:“日后必不会亏待你与你的家人——暂且不需要你做什么,继续保持与陛下亲近关系即可。你只要记住你的选择。”
“是。”种苏应道。
“日后要做什么,时机到了自会告诉你,届时也会有人与你配合。”
种苏不敢贸然问王道济的计划,知道此际问了也不可能得到回答,只低头应是。
“老夫来找你,也是棋走险着,不过到了老夫这个年纪,偶尔冒冒险也很有趣。”王道济拇指左右各抚了抚上唇的胡须,双眼眯起,笑起来,“陛下雄才大略,有治国之才,却终究年轻,对自己身边人,所用之人太过自信,太过放心。”
种苏垂着头,未有接话。
“老夫这便走了。”王道济站起来,说,“哦,有个人也跟老夫来了,他说想和你聊聊。老夫想了想,你们聊聊也好,说不定聊过之后,你会更放心。”
王道济走了,他走之后,门外走进来一个人。
外面天色已全黑,今日院子里还没来得及点灯,那人的身影从黑暗中走进来,面容逐渐显现在室内的灯火之下。
是他?!
这是种苏绝没有想到的一个人。
作者有话说:
要开始跑剧情了,会尽快跑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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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在担心朕
“景明兄, 许久未见。”
灯火摇曳,照在许子归的面孔上, 清晰无比。
饶是种苏向来镇定, 在看清来人这一刻,也不由自主睁大双眼。
“子归?是你……”
“景明兄没有看错,正是我。”许子归站在厅中, 面朝种苏,微微颔首。
种苏万万没有想到,王道济口中的那人居然会是许子归。
他是什么时候叛变的?难道也是与她一样,受王道济要挟……
王道济居然连许子归这个堂堂状元都敢收买……等等,种苏蓦然想到一个问题。
“你从一开始就是王家的人?”种苏眯起眼睛,望向许子归, 不放过他面上的任何一丝变化。
许子归却没有任何隐瞒, 点点头,给出了确定回答, “王家算于我有恩。”
难怪。
难怪许子归初上京城便得龙格次交好,龙格次想要求见李妄,提出丝绸之路之事,正是走的贿赂王家派系的路子,让王家在议事时没有出言反对,达成了他的目的,而同时王家也让龙格次与许子归交好,为许子归在京城“抛头露面”,为其日后官途铺路。
李妄近些年大肆提倡科举, 多任用和擢升科举人才, 没有想到, 王家却送了个科举状元过去。
种苏终于明白了方才王道济所说“陛下终究年轻, 对身边的人,所用之人,太过自信,太过放心”是何意了。
倘若将来发现,如今誉满京城,最得人心,最受重用的三元状元,居然是王家的人,不得不说,确实讽刺。
“你们要做什么?”种苏震惊的神色已褪去,淡淡看着许子归。
“景明兄不请我坐下吗?”许子归仍是唇红齿白的俊秀模样,语气亦如从前般温和有礼,“要一直这么站着说话吗?”
种苏默了默,终究道:“请坐。”
许子归微微一笑,种苏在榻上坐下,另搬了张椅子上许子归落坐。桑桑与陆清纯仍留在房中,明显也受到了惊吓,见二人坐下,桑桑便镇定心神,欲去烧茶,许子归却开口道:“不必上茶了,我有些话想与景明兄单独一叙。”
桑桑看种苏,种苏道:“许大人有话直说便是。”
许子归静静看着种苏,道:“景明这是与我生疏,生我气了?”
种苏抬眸,回望许子归。
似乎自龙格次走后,她与许子归便未曾私下单独再见过。期间宫中偶尔遇见,也不过点点头,擦肩而过。而许子归倒曾约过种苏两回,只是种苏应付李妄正心力交瘁,实在没时间与精力再应对其他,因而也未曾约成。
没有想到,再次相见,却是这样的局面。
“言重了。”种苏顿了顿,如实道,“只是没想到会这样见面。”
如今想来,最初种苏与龙格次许子归相识确实是偶然,毕竟那时她尚是个真正的无名小卒,而之后当她与李妄的关系日益纠缠,日益亲近后,许子归的接近与来往中有无蓄意为之,便无从得知了。
而这对种苏来说,眼下也并不重要。
“你就是王相口中的配合之人?”种苏问道。
“是。”
“你们要做什么?”种苏追问道。
种苏心中隐隐有猜测,只是她平日里从未真正接触到派系斗争,未曾想过这方面的事,如今即便想到,也不敢确信。
“景明兄向来聪慧,想必过后稍稍思索,便能猜到。”许子归微微一笑,带着安抚的意思,“不过景明兄先不必操心那些话,眼下照王相吩咐的做便是。”
“你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种苏看着许子归,说道。
“是。”许子归点头,神色变的凝重,“我来正是要提醒你,不要自作聪明,更不要抱有侥幸。你家人性命既在他们手中,便不要多做挣扎,王家人向来说的到做得出,是真会杀了他们。”
“你呢?”种苏问道,“你家人性命也在他们手中?”
“我说过了,王家于我有恩。”许子归回答的滴水不漏,仍彬彬有礼的样子,转而道,“不过单凭拿捏你家人性命这一点,王家也有风险,不敢百分百相信你,本想再对你使些其他手段,是我自告奋勇,说与你交好,可来劝劝你。”
“哦?这么说来,倒该谢谢你了。”种苏语气平平,维持着镇静,未有什么喜怒。
“景明兄客气了。”许子归顿了顿,接着道,“但我来,确实是为景明兄着想。景明兄与陛下关系甚笃,是不是心中还抱着一丝希望,只要你对陛下坦诚,陛下会帮你?”
种苏心中打了个突,没有说话。
“第一,王相既有布置,景明兄敢拿你家人冒这个险吗。第二,”许子归停下来,意味深长的看着种苏。
“没有人不讨厌欺骗,尤其陛下九五至尊,欺君之罪可是死罪,”许子归慢慢的说,“你有信心陛下到时会赦你无罪,仍会相信你,袒护你,种姑娘?”
一语出,桑桑与陆清纯瞬间不由自主绷直脊背,陆清纯的拇指按在刀鞘上。
种苏心中巨震。
许子归怎么会知道?!
他是不是并不知道,只是想诈一诈,然则谁能平白无故想到这上面去。
“种姑娘是不是很好奇,我从哪里得知这个小秘密?”许子归显然擅长察言观色,揣摩人心,不待种苏开口,便不问自答,“还记得上回裘进之大人醉酒后,我顺带捎了他一程?裘大人醉后话比较多。”
原来是裘进之!
倘若裘进之人在眼前,只怕要被陆清纯当场格杀。
而距离裘进之醉酒那日,已过去几个月,这期间许子归却丝毫未露任何蛛丝马迹,其心机城府可想而知。
“种姑娘请放心,子归并无恶意,更无加害之心。”许子归道。
“你意欲何为?”到了这时,种苏也没有拒不承认的必要,弄清他的目的更重要。
“转回正题,”许子归道,“倘若陛下知道了你的秘密,你觉得陛下会饶过你吗?毕竟陛下可是弑父杀母,连自己家人都不放过的人。”
“你又怎能确定陛下不会?”种苏慢慢镇定下来,说。
“我不能完全确定,”许子归仍是那不紧不慢的语气,说,“可种姑娘不也一样么?”
这正点中种苏心事,的确是这样。
“你到底想做什么,”种苏换了个方向,转而问道,“你既与王家是一伙的,为何却瞒着他们?”
“实不相瞒,我也有自己的打算,”许子归说,“总之,我对种姑娘并无恶意。”
种苏眉头微微拧着。
许子归注视着种苏,微微笑道:“也罢,告诉你也无妨,只是说出来怕你不信:种姑娘是我来长安后认识的第一个真正的朋友,不,也是唯一的一个。你曾经的关怀,令我想起我的姐姐。”
“是吗?”种苏淡淡道。
许子归年纪比种苏小,唇红齿白的,平日里看着腼腆拘礼,种苏的确曾经将他看作邻家弟弟一般,但今日起自他出现,那熟悉的人畜无害的笑容便已失去色彩,变了味道。
如果说王道济是只阴险狡诈的老狐狸,许子归则像一朵漂亮而布满毒液的花。
“或许为这点私心吧,我不想看你出事。”许子归似乎有些遗憾,顿了顿,接着道,“这便是我今日登门的主要目的。我会继续替你保守秘密,你好好配合,不要惹怒王家,日后我会保你全身而退。”
许子归走了。
如他们来时一样悄无声息,离开时亦无声无息。
陆清纯出去巡了一圈,确认王道济与许子归的确都消失后方进屋。
主仆三人面面相觑,桑桑眼中流露出惊惧之色,“怎么办?”
种苏比她镇定些,却也好不到哪里去。
怎么办?简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这是上天丢给种苏的又一个难题,自身麻烦还未解决呢,结果横生节枝,半路竟又冒出这一出,而这一次的难度前所未有,已不仅仅是令人头疼了。
要与王家同流合污吗?
他们究竟要她做什么?
如果她拒绝,家人要怎么办?种苏明白,王道济绝不是说着玩的。
告诉李妄?这或许是最好的办法。但一旦告诉李妄,若被王家得知,便是将家人置于险地,同时也意味着她的秘密再保守不住。
李妄会相信她吗?
比起与王家“勾结”,她的秘密,欺君之罪是不是反而没有那么严重……
种苏骤遇此事,深深呼吸,提醒自己不要乱,不要急,如今家人都不在身边,能做决定的只有她自己,须得冷静下来,慢慢理出头绪来……
院外突然又传来敲门声。
谁?
这时候又来了谁?
种苏快成惊弓之鸟,不知所来又是何人……待看到来人后,登时迎来今日继王道济与许子归出现后的第三波震惊。
“燕兄?!”
“为何如此惊讶,”李妄自然的走进来,口中道,“我又不是第一次来。”
种苏惊讶的不是李妄突然上门,而是他来的时机——王道济与许子归刚走,他便出现,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要说巧也未免太巧了。
“还是说,刚刚有谁来过?”李妄径直进门,轻车熟路的走进厅内,自如坐下,漆黑的眼睛朝种苏看来。
种苏一听这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李妄此时出现,绝非偶然。
李妄坐在榻上,一身便服,自有一股威严,看向种苏的双眼里却未有任何兴师问罪,或其他质问神色,只仿佛随口问了一件平常事。
几乎在这一瞬间,种苏心中乱麻忽然变得明晰。
种苏撩起衣摆,跪了下来,身后的桑桑与陆清纯随之跪下。
“陛下,微臣……”种苏开口,才说了二字,却被李妄打断,李妄却淡声道,“起来说话,又不是上朝,跪来跪去的做什么。”
种苏站起来,只听李妄又道:“你们二人先出去,不必守着了。”
桑桑与陆清纯只得先出去,房中便只余种苏与李妄二人,就如同李妄以前每次来时一样。
“说吧。”李妄道。
“方才王相与许修撰来过。”种苏起了个头,却忽然想起一事,“他们刚走一会儿,陛下……”
李妄道:“不必担心,他们发现不了。”
种苏知道这一点上李妄定做好安排,便放下心来,只怕王道济等人也决计想不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李妄竟在他们走后便出现……
李妄为何会出现的这么恰如其时,这是一个疑问,然则现在不是种苏问李妄之时,而是李妄在问种苏,种苏定定神,接着要讲述时,李妄却先开了口。
“王道济想让你替他做事。”用的是陈述语气。
“是。”种苏如实道,“他未说具体如何做,但是这个意思,他说……”种苏将王道济所说转述了一遍。
“这么多年,还是这些老伎俩与套路,毫无新意。”李妄那语气不咸不淡,却充满侮辱性,“即便你不说,朕也能猜到。”
“至于许子归,倒有些意外他会现身。”李妄接着道,“他会说些什么,朕大抵也能猜到。”
是吗?说到许子归,种苏不由悬起一颗心,心道李妄此话何意,难道真的知道了许子归说了什么?
但看李妄面上平静无波,目光深邃,难以窥见其中情绪。如果李妄真的知道了,为何没有半点反应?.
这是种苏最乱最冲动的一刻。
说吧。告诉李妄。赌一把。
李妄看着种苏,那目光似乎一如平常,种苏的嘴唇动了动,李妄却先一步开了口。
“你与许子归关系很好?”李妄没有再问许子归的具体谈话内容,却问起了二人关系,他的语气莫名变得有点冷淡。
“从前还算可以吧。”种苏收回心神,想了想,答道。毕竟在京城,相对来往比较多的,就他们那几个。
如今想想,除了龙格次离开,另外几人,李和给她下药,裘进之泄秘,剩下个许子归,如今手握她身份之密,拖她入水……来京城交的几个朋友几乎全军覆没。
真算起来,唯有李妄了。
这是种苏从未有过的事,她都要怀疑自己的交友运和眼光问题了。
“所以,许子归的出现,让你伤心了?”李妄双眼凝视着种苏,紧紧盯着她。
“算不上伤心。”种苏道,“就是没有想到,很惊讶。”
说道这里,种苏一顿,忽然明白了一件事,“陛下早就知道……”
方才李妄谈及许子归,说的是“意外他会现身”,而非意外他竟然是王家人。
李妄没有回答,反而问了另一个问题:“假如朕今日未来,你将如何?”
这是一个相当犀利的问题,李妄的眼神却很平和,仿佛只是在谈论天气一般。
对种苏而言,这却是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假如陛下今日未来,待明日见到陛下,微臣亦会如今日一样,绝无隐瞒。”
今日王道济与许子归突然登门,让种苏措手不及,冲击过大,心中着实一团乱麻。
然而在李妄出现的那一刹那,种苏内心深处便立刻做下了决定。在李妄问起时,她是可以撒谎,可以遮掩过去的。她却没有。
即使李妄今日没来,种苏有足够的时间思考清楚,相信她最终做出的也会是同样的选择。
原因或许有很多种,而种苏最先想到的却是李妄伏在案前批阅奏折的身影,以及长安街上璀璨繁华的百花与灯火,以及那百花下灯火里百姓们洋溢的张张笑脸。
李妄是个好皇帝,毋庸置疑。
虽不知王道济的具体计划,但若失去这么一位好皇帝,将是天下人的损失。
而王道济与种苏并无什么交集,更遑论同盟之义,说到底,种苏不过是他半路发现的一枚棋子而已。他以种苏家人性命相要挟,就算种苏为其尽心尽力,待事成之后,可能放过她与她的家人吗?
至于许子归,他与王家到底什么关系,他的最终目的又是什么?更是一团谜。
与其相信许子归,种苏当然更信李妄。倘若都是死,种苏倒宁愿死在李妄手中。
况且,与李妄多少还有几分情谊,虽然这情谊在这种党争夺权中可能不值一提。
而最重要的是,当李妄出现的那一刻,种苏的内心奇异的平定下来。
一切既是种苏自己的选择,也仿佛是冥冥之中上天替她做出的选择。
无论是蓄意还是碰巧,李妄出现的刚刚好。
“所以,你选择了朕。”
李妄的声音响起,没有任何的质疑与责备,更未有追问,说的却是这样一句话。
不知是不是错觉,种苏觉得李妄的语气很笃定,好似她的决定在他的意料之中,那笃定之中又带着些许愉悦。
种苏抱拳,躬身,朝李妄一拜。
“坐下说。”李妄道。
这算是将话说开了,如此一来,两人间便恢复如昔。
“陛下,臣的家人在录州……”种苏坐下后便说道,这是她最为忧心的问题。
李妄点点头,说:“在此之前,朕早已安排人去往录州,你家人不会有事,不必担心。”
这当真是最好的消息,种苏大舒一口气,放下心来,然而接下来却又提起——
——早已安排?是有多早?李妄早算到王道济的手段,早知有今日吗?
他的人去了录州?只是单纯去保护她家人吗?有没有暗中查些什么?
王道济未曾查到的东西,能逃得过李妄的人吗?
种苏一颗心顿时又七上八下,暗暗打量李妄神色,道:“有陛下这句话,微臣便放心了——陛下早已料到王相会出此下策?”
“宫中戒备森严,王家的耳目皆已被我全部连根拔出,”李妄做事鲜少朝人解释,却缓缓朝种苏说道,“这么多年来,你是唯一一个朕另眼相待,与之亲近之人,又出身捐官,王道济不可能不想利用你。”
种苏平日里虽偶尔被他人调侃,但亲耳听到李妄亲口说出另眼相待,与之亲近这等言辞,那感受截然不同。
李妄却神色十分自然,继续道:“所以朕早有安排,王家那边自不用说,而除却录州之外,这院子外头也有所安排。”
种苏惊了,难怪李妄能那么快出现,想来王道济的动向早被李妄所知,而王道济甫一出发,便立刻有人通知了李妄。
至于她身边的人,她当真一无所知,按说以陆清纯的功力,如果有人暗中潜伏,不可能一无所觉,看来李妄所安排的也定是高人,且藏的非常隐蔽,可能只远远盯梢,因而并不为种苏等人察觉,当然,同时也对种苏的日常生活毫无影响。
“陛下当真料事如神,心思缜密。”种苏由衷道。
这么说来,许子归之事已毫无疑问,李妄明显早已知晓,说不定从一开始,便都在他的掌握中。
难怪总觉得李妄对许子归似乎一般,按说,像许子归这种科举上来,三元及第的人才,理应得到格外的优待与嘉许。即便李妄不亲臣,也应有所不一样。然而除了该有的官阶嘉许之外,李妄对许子归却毫无亲近,种苏甚至感觉到李妄很不喜欢许子归。
原来是这样啊,种苏想。
“那接下来该如何做?先与他们虚以委蛇,”种苏提出接下来的问题,“看看他们究竟要我做什么。”
“在我身边安插耳目,收买我的人,目的显而易见。”李妄徐徐道,“要么为窃取情报,掌控我的动向,要么伺机下手,取我性命。”
“陛下!”种苏虽先前隐有感觉,但听李妄就这么明晃晃赤果果的说出来,那话中内容相当具有冲击感,令人惊心。
王家已如此大胆,真的要做到这一步了吗?
“王家与李家皇室周旋数年,如今到最后胜负攸关时刻,王道济已是穷途末路,或投毒,或行刺,或其他手段,做出什么,都不稀奇。”李妄说。
种苏在京城的这些日子,也已渐渐知道,王家与李家已至水深火热,最后鹿死谁手无人能百分百确定,但从目前的形式与得人心上来看,显然李妄更胜一筹。
王家这些年来党yu被削减不少,元气大伤后再回不到曾经的权利巅峰,而李妄这些年却任人为才是用,yuyi日益丰满,王家已呈颓败之势,阳谋比不过,开始行阴谋之策,但李妄身边戒备森严,王家的耳目已再难以渗透。
因而不得不盯上了种苏。
种苏想起王道济说的冒险,这方明白,王道济大概真的是在冒险,已到了生死存亡时刻,任何希望都得去试试。
只是自以为精密的计策,无论是长远计划的许子归,还是临时启用的种苏,一切却皆在李妄的掌控之内。
“他们让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就当陪他们玩玩。”李妄轻描淡写的说。
“是。”种苏应道。
李妄看着种苏,目光深邃温和,略一沉吟,道:“本不想将你牵扯进来,但或许从你来到朕身边那一日起,许多事便已注定。”
种苏心中微微一动。
“朕会保你与你家人无事,无须担忧。”李妄缓声道。
家人的安危是种苏最担忧的,有李妄这句话,种苏知道,家人暂时无虞了。
事实上,当李妄出现在这小院中时,房中的氛围便顷刻改变,紧张与无措仍是有的,更多却是随之而来的安定感。
那是一种类似于小时候偶尔在外遇到了不好解决的棘手事,当父亲母亲,或者种瑞,这种内心深处真正的,完全信任的人出现时,所涌现的那种感觉。
李妄之于种苏,不知何时,已建立起了这种羁绊。
李妄虽喜怒难测,私下里有时令人捉摸不透,偶尔令人啼笑皆非,但他的威严与才能,谋略与手段,却是毋庸置疑的。
“种卿似乎还有话说?”
李妄从进门起,便始终不疾不徐,哪怕讨论的是令其他人闻之变色,可能会颠覆大康整个局面与历史的巨变风云,也依旧云淡风轻的模样。
此际看着种苏,带着几份仿佛随意的探究与莫测。
种苏已镇定下来,然而今日受到的冲击着实不少,一时间难以完全消化。李妄是个眼神犀利之人,或许刚开始看见他时,她心中的矛盾与纠结,那片刻的冲动都未曾逃过他的双眼。
还要说什么呢?种苏脑中有短暂的空白。
接着,种苏想起了今日醒来时心中的决定,想起方才看到李妄时那差点脱口而出的冲动……
她仍站在那岔路口。
然而李妄仿佛只是随口一问,并没有真的让她回答,只听他的声音又响起:“眼下局势一触即发,其他事都待处理完王家之后再说罢。”
李妄不动声色的抿了抿唇,仿佛想要说什么,最终却忍住了。再忍忍,再委屈她几日。
李妄目光微敛,接着道:“待尘埃落定时,朕也有话要与种卿说。”
种苏心中忽上忽下,上不沾天下不着地。
他要说什么?
她呢,到时要不要说?又该如何说?
但诚如李妄所言,眼前最重要的,是王家之事,在此之前,其他事都暂且先放一边吧。
无论种苏愿不愿意,懂不懂得,她都已经踏入了大康这道权利斗争的漩涡内,从前只是道听途说的腥风血雨,这一回要亲身真切的去经历了。
不管怎样,她会尽自己微薄之力,与李妄站在一起,竭尽全力的去共同面对。
而有李妄在,种苏奇异的,心中无惧。
他们会赢,她充满无限的信心。
“王家已按捺不住,朕本想让他们再多活几日,但如今朕有了更想做的事,便不想再等。”李妄从容道,眉间带着几分漫不经心,“过些日子的狩猎,若他们有所行动,朕可以考虑索性助他们一臂之力。”
什么更想做的事?种苏还想知道李妄具体的计划,但此事非同小可,哪怕李妄再信任她,他不主动说,她便不宜问。要做的,是配合他的行动即可。能告知的,李妄自会告知她。
“陛下万事小心,万万不可以身冒险。”种苏道。
“种卿在担心朕?”李妄语气仍是淡淡的,眼中却蕴含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怎么可能不担心,陛下可是一国之君。”种苏轻咳一声,移开目光。
“朕记下了。”李妄唇角勾了勾,又道,“有些事慢慢再告诉你。狩猎时他们应会找到你,届时你听他们安排,见机行事即可。”李妄顿了顿,“你也一样,万事小心。”
“是。微臣……也记下了。”种苏答道。
天上一弯细月,这是假期的第二日,街上仍然灯火璀璨,热闹喧哗,远远传来乐声与笑声。
然而种苏听在耳中,却有种仿若隔世之感。
这几个时辰实在经历的太多了。
方才的对话结束后,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房中一片静寂。
“既然种卿选择了朕,如今与朕同在一条船上,朕便先告诉种卿一个小秘密。”
李妄的声音打破这寂静。
“过来。”李妄说。
房中其实并无他人,但既是秘密,便给予秘密该有的尊重吧。种苏默了默,站起来。
当她站到李妄面前时,李妄也站了起来,自然的朝种苏走了一步,两人的距离瞬间离的很近。
种苏从未与李妄离的这般近过,或者说,还从未与任何其他男子这般近过,简直快要近在咫尺了。这令种苏瞬间感到些许的不自在。
“什么秘密?陛下快说罢。”种苏微微垂眸,声音尚算镇定,眼睛看向别处。
李妄虽非勇猛健壮型体格,但身材修长,比种苏高了大半个头,这般站着,隐隐有种压迫感,种苏鼻端嗅到一股淡淡青木似的清香。
李妄眼眸低垂,无声看着种苏。
他放缓了呼吸,以免拂到种苏面上。目光所及之处,是熟悉的面容,但这回离的近了,李妄发现了从前不曾发现的东西。
她的耳尖上,靠内侧的地方,有一颗小小的痣。
种苏皮肤白皙,耳朵虽小巧,如一只小小的元宝,圆润饱满,那颗痣芝麻般大小,静静卧在雪白的肌肤上。
李妄忽然有些口渴,喉结无意识的滚动了一下。
“陛下?”种苏等了一会儿,未闻其声,忍不住出声。
太安静了。种苏似乎听见了谁的心跳。
李妄双目黑沉,在那小痣上最后流连一瞬,克制的转开视线,继而微微低头,凑近种苏耳畔。
“许子归他……”
在李妄凑近的那一刻,种苏不由自主屏住呼吸,他的声音很低,嗓音不知为何忽然有点哑,轻缓的呼吸落在她的耳朵上,带着令人无法忽视的热意。
然而在听清了李妄所说内容后,所有的不自在与旖旎全都消失的一干二净。
剩下的唯有震惊。
种苏睁大双眼,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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