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问道看着自己的大阵被人从外部打开, 又合拢,运行的灵力通路一丝不乱。如果不是原本杵在面前的女子不见踪影,他还以为是个短暂的错觉。
这个手法让他十分惊奇, 甚至抵过了第一时间抓住姜鹤的紧迫感。
“我从没见过有人能够在不破阵的情况下,中断阵法运行。”他很是感叹, 收起之前磅礴的灵力威势,将两手背在身后,重新变回和善可亲的青城剑宗宗主。
然后他带着一点好奇和一点钦佩, 问对面的人。
“你是怎么做到的?伏离。”
他面前的这个中年道人, 穿着窄袖短袍, 脚面上还沾着泥土,几缕乱发飘在脑门前,眼神看上去疲惫而晦暗。
“雕虫小技罢了。”他垂着脑袋,急促地喘气, 像是刚刚经历了长途跋涉。
这当然不可能是什么雕虫小技,连余问道都做不到的事,怎么能算是雕虫小技呢?
他认真打量这个六徒弟。
印象中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 资质平平,总是窝在无为峰侍弄那一亩三分地。
不太熟悉,虽然他们是名义上的师徒,但实际上,余问道并没有这么教导过他。
他收了五个徒弟,分门别类地狩以医药丹道, 奇门诡术,那时候他最抱有希望的徒弟是李长乐, 可到最后, 她没能表现出更进一步的潜力。
人力有尽。
所以他放弃了对‘人’的探索, 转而投向了别的领域。
比起他,伏离更像是大徒弟的弟子。
想到这里,他一声轻叹:“原来是这么回事儿。你与入知感情很好吧?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从第一天起。”
余问道自觉与伏离不太熟悉,伏离也是如此。
入山三百多年,两人相安无事地各居一处,直到余问道去了妄海,沈入知出关继任宗主之位。
那时候,伏离已经察觉到自己与这个世界牵扯过深,单方面和李长乐沈入知划清界限,接着参悟的由头,许久未曾见过人了。
可那毕竟是青城剑宗宗主继任的大事,而他也算是沾了青城剑宗的好处,能有个灵气充足的地方,让自己安心修炼。
沈入知又性格固执,若是自己不露面,难保他不会专程找上门来。
为了自己往后的清净,便去这一朝吧。
他打定主意,弯来绕去地说服了自己,便在鸣钟之时,准点地达到了无相峰。
大家都没有收徒弟,说是宗门集会,也不过是五个人而已。
虽然是宗主继任的喜事,但先师身死妄海,伏离不好摆出欢乐的表情,便只能尽量沉痛。
李长乐是第二个到的,看到他时便拉下脸来,还十分故意地发出冷哼。
好歹没有直接动手打人。伏离苦中作乐地想到。
虽然不想承认,但再见故人的感觉竟然如此让人欢喜。
直到沈入知走进来。
——那不是大师兄。
几乎是在对视的第一眼,伏离就发现了这件事。
他艰难地控制住面部表情,目光追逐着这个陌生又熟悉的人。
无论是表情、语气、行动,他看上去和沈入知毫无二致。
除了眼神。
偶尔的间隙,其余人没有注意到的时候,他会看着他们,露出无可奈何而又宽容的眼神。
就像是看着某种失败的作品。
伏离曾经见过这眼神,是名叫余问道的师父兼青城剑宗宗主。
他这才恍惚回忆起,宗主前去妄海后的某一日,沈入知宣称自己要闭关,傍晚却在自己门外徘徊许久。
那是来告别的,他知道自己要死了。
但是他最终没有敲门,而伏离也假装一无所知,没有打开门。
他猜想大师兄又是来嘱咐自己,许多年来总是如此,在沈入知眼中,自己还是那个瘦条条的逃荒人。
对于伏离来说,这是除了牵绊人心以外毫无用处的感情,所以他已经不想再听了。
他想要回家。
伏离没有开门。
从此以后,再也没有机会打开那扇门。
他去了妄海,翻遍每一寸土地,想找到沈入知残存的痕迹——他拥有比这个世界上的人都更多的知识,他还可以换回大师兄,他还能够弥补自己的过错。
可是没有。
这个世界上的人,死了便是死了,死了便什么都没了。
像是唠叨老母亲的大师兄,总是在耳边念个不停,怕他心有死志,入山好几年还寸步不离,灵丹灵药悄悄掺进他的饭餐里。
这些事和这个人,他以前只觉得可笑。
他以前,竟然觉得可笑。
那是余问道身入妄海的第二年,伏离生于此世的第七百年。
他不再想要回家了。
*
“看来我不知道的事还是太多了,对了,说起来,姜鹤也是你的徒弟。”
余问道面露恍然之色。
伏离手边,被扰乱的阵法还在以错误的方式行进着,他不是余问道的对手,心知肚明因此也没有放手一搏的想法。
但是他并非一个人。
李长乐的身影紧随其后。
“师父怎么了?伏离是犯了什么大错,让你亲自动手杀徒弟?”
她嘴边噙着一丝冷笑。
紧接着是第二个人、第三个人。
余问道看清了那是付晚秋与顾青梧。
“我原本总是在想,大师兄的死我该向谁讨债呢?是师父你吗?”
伏离认认真真地看着对面这个被自己称为‘师父’的人,又透过他的眼睛看着自己。
“还是我呢?”
余问道摇头叹气。
他看着伏离,又依次将目光扫过李长乐、顾青梧和付晚秋。
这些人的眼光或是鄙夷或是冷酷,与他而言,都如轻风拂过。
“你们想报仇,这是应当的,”他心平气和地说,“即使是我这样的人,也懂得人与人之间情感的可贵。”
“是呀,所以你才会如此擅于玩弄人心。”付晚秋指间闪烁灵力光芒。
顾青梧化出长剑,与众人并排而立,剑光再冷,也冷不过她的眼。
“余问道,两千年的因果,便在今日做个了结吧。”
*
周围是无垠黑暗,漂浮着散发白光的扭曲花纹。
失重感持续了一会儿,景象毫无变化,但姜鹤的坠落突然停止了。
她环顾四方,刚好落在白光中央。
这是法阵运行的内部模样。
姜鹤得出了这个结论。
能够做到这样闻所未闻的事,恐怕也只有师父伏离道人了。
伏离道人凿出了一个口子,使得被固定的事物,能够由内而外的流动了,而自己则陷入了这个法阵的构成空间。
空间打开的瞬间,姜鹤抓紧时间触犯了信号法阵,看到信号,顾青梧与付晚秋就会过来。
至于外面是个什么情况,她们能否如伏离道人一般踏入其中,姜鹤就不知道了。
她只能在心中暗自祈祷,帮手多来几个。
如果不能,那伏离道人亲口说过自己修为大不如前,现在却在阵中独自扛着余问道,万一……
——不要再想了!
姜鹤晃晃脑袋,将自己从这些无用的焦急心情中拉出来。
——要去做一些自己能做到的事。
她向师兄承诺过,这一次,他们是不会输的。
曾经师父没有做到的事情,自己要做到。
现在她还在阵中,只不过被伏离扔到阵法构成的空间中去了,如果能够在这个层面上进行破坏是挺好的。可惜姜鹤没这个能耐,也没有师父伏离道人的脑子,完全不知道怎么做。
对了。
姜鹤脑中灵光一闪,余问道说过沈行云是阵眼。
是余问道亲自构建的见证之眼。
原本是余问道设计出来,让沈行云亲眼目睹姜鹤的死亡。
所以,师兄可以看到这一切,也能听到自己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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