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司年的爷爷最后还是被抢救过来了。


    傅家本家的人冷漠地听完,没有什么反应。毕竟对他们来说,抢救成功意味着一场战争在即将开战之前临时熄火了。


    众人仿佛意兴阑珊,穿着西装的精英们悉数散去,皮鞋踩在地上,带起一阵沙沙的脚步声。


    人散去以后,医院的走廊一下子寂静了许多,灯也灭,放眼望去,空荡荡又黑漆漆的走廊尽头仿佛是怪兽的喉咙。


    只有头顶的数字时钟发着猩红色的光,落在地上,像溅了一地的冷血。


    那群精英们,以及傅家的旁系都在走廊尽头等电梯。


    傅司年冷眼看着他们的作态,眼眸一片冷漠,含着一团无法驱散的阴霾,像无尽的黑夜,在吞灭世界的边缘。


    他将手贴在玻璃上,即使是三月,晚上的天气依旧是很冷的。指尖冰凉。


    傅司年就这样看着病房里的爷爷,睡在病床上,脸上覆盖着面罩,看不清他的脸,但是能感觉到他已经很老了,很老了,像一根在风雪里摇曳的蜡烛。病房很大,但是也空荡荡的,周围只有冰冷的仪器陪他。


    他的病情太不稳定了,除了医护人员外,没有人能进去。


    然而除了傅司年,也没有人想进去看看他。他们更在乎的是这个老人背后滚动的钞票和无边的权利。


    老傅总年轻的时候铁血手腕,雷霆万钧,筑起一座没有人敢踏进的壁垒,如今这般光景,不再威严冷酷,仍只有一个人。


    孤独才是人生常态。


    良默许久,傅司年的眼中的阴霾越来越浓重。


    傅司年的父母早就相看两厌,互相忍着恶心讨论完事情细节以后,又开始在走廊里互相冷嘲暗讽。


    傅司年转过头,冷冷道:“要吵出去吵。”


    傅司年的父亲冷哼一声,拍拍司年的肩膀,带着律师走了。


    秦女士看着他的所谓丈夫的背影,一向教养良好的她也露出嗤之以鼻的神情,面容嫌恶。


    “我走了。”傅司年说。


    “等等。”秦女士道,“刚刚许夫人给我打了个电话,她说,你跟许落嘉要结婚?戒指都戴上了?”


    “嗯。”


    “但是我看许夫人不太愿意的意思,落嘉还离家出走了。”


    傅司年面无表情地听着。


    倒是秦女士有点感情,她说:“落嘉这个孩子我调查过,还是挺好的,你跟他也算合适,比外面那些乱七八糟的好多了。他离家出走,你去找找。”


    傅司年说:“不去。”


    “天气这么冷,不行的,许夫人说他出去的时候什么都没带,不知道能去哪里,你去找找嘛。”


    秦女士转头看了一眼病房,说,“你爷爷肯定也希望你早点结婚,成家立业的,稳定下来,我了解你爷爷,他喜欢读书人,脾气好的,落嘉就很合适嘛,快去找找。”


    傅司年依旧脸色冷如霜,没说什么,只微微颔首,便对母亲道别,去按电梯了。


    下到车库的时候,看见旁边有一个人,围着自己的车转圈。


    傅司年微微蹙眉,走上去,浑身寒霜,看着他。


    然而一看到对方的脸,傅司年的眉头便皱得更紧了。


    是同一个剧组的演员,著名的圈内gay,挺妖娆的一个零,看到傅司年的时候还试图爬过他的床。


    可惜傅司年虽然玩得开,然而铁直,对gay没兴趣,冷着脸直接让助理换个房间。


    傅司年眼睛长在头顶上,对他视若无睹,走到车门前打算开车走人。


    没想到,对方一手拦在车把手上,笑嘻嘻地说:“傅司年,好巧啊,你怎么装看不见我啊。”


    “有事么。”傅司年语气冷漠,对gay,他没什么兴趣和耐心。


    “你要结婚了?我看到了啊,教堂面前递戒指了,你不说你直男嘛,怎么跟男的结婚。”


    傅司年更加不耐烦,“有事么。”


    “没事啊,喜欢你,想跟你做个朋友。我不会做别的。”


    傅司年被气笑了,语带嘲讽:“朋友?”


    妖娆零眼带秋波,附在傅司年的耳边,说:“是呀。”


    傅司年皱眉,下意识想推开他。


    然而脑海中闪过某些画面,神色一顿。半晌,才笑得凉薄,神色是往常那种玩世不恭,半揽住怀里的人,低沉道:“如你所愿。上车。”


    妖娆gay欢快地蹦跶着跑向副驾驶,乖乖地坐好。


    傅司年低沉道:“我先去个地方,等会再说。”


    然后手一打方向盘,跑车带着残影,漂移着驶出停车场。


    ……


    落嘉从家里出来以后,一直沿着别墅区的路往山下走。


    抬起头,前方什么也看不见,一片黑暗,只有无数的冷风钻进他的脖子里,寒意渗得骨头都在刺痛。


    眼泪早就被风吹干了,连泪痕也不曾留下,只有一种干涩,无法忽视的疼痛。


    落嘉茫然地往前看,不知道怎么才能让自己不那么冷,也不知道去到哪里,不知道要怎么办。


    风继续吹,这残忍而凄凉的风不断地带走他的温度,也让他变得意识模糊。他竟然出现了一种死亡之前释然感,周围的冷风和寂静慢慢地吞噬着他。


    半晌,落嘉目光微茫,才想起,自己这一生,恰似着茫茫的黑夜,什么都看不到,一直往前走。


    傅司年像一束耀眼的光芒,刺破了这可怕而漫长的黑暗。可是他为了追逐这束光,不断地往前跑,最后竟然跌进了更深的,无穷的黑暗当中。


    迎着冷风,继续往前走着,落嘉的指尖处碰到衣袖,冷得手指都要发麻。落嘉抱紧手臂,因为太过用力,手指上的有什么膈着他的皮肤。


    落嘉愣愣,停下,伸出自己的手指,指尖在夜里冻得发紫。然而很冷很难受,头脑昏沉,但是仍然能感受到左手无名指上有一种束缚感,那里戴着一枚银色的指环。


    “有事情可以打电话给我。”


    落嘉的脑海中出现了这句话。那么温柔,令人感到可以十全地相信和依赖。


    当拿到傅司年的电话,落嘉马上就记住了他的号码。这是许落嘉除了父母以外,唯一记得电话号码的人。


    落嘉的瞳孔在夜色里微微地睁大了,终于显得不那么茫然,他抬手,搓搓几乎要冻僵的耳朵,打起精神继续往前走。


    因为路上太黑了,他看不见路,又没有电筒,被鹅卵石绊了一下,然后手掌又撑在尖锐的石头上,痛得几乎要失去意识,半天都喘不过气来。


    在冰冷又锋利的鹅卵石上闷头坐了一会,等那种钻心地疼痛减轻了一点点以后,落嘉慢慢地从地上站起来。


    很奇怪,他从前不算是坚强的人,碰到困难的时候,还会一个人默默地躲起来哭。


    可是这么黑,这么痛,这么冷,落嘉的眼眶依旧没有湿润,面无表情的,只是站起来的时候,一只手紧紧地攥着那个无名指,双臂都在发抖。


    这条黑暗,漫长的路,后来成为他一生的梦魇,好像无论怎么走都走不完。他曾经试着去回忆,当时到底是什么支撑着他走完一整条路。


    那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情,他才恍然大悟,原来他也曾那么爱过傅司年,把他作为自己的支柱,一生的信仰,要永远供奉的神明。依靠这种炽热而真诚的爱恋,什么路都可以踏过,走完。


    落嘉都不记得自己走了有多久,终于走到了别墅区山脚下的保安亭。


    他顾不上酸痛的双腿,冷到几乎失去直觉的身躯,充满希冀地跑向那个发着光亮的保安亭。


    保安厅里面只有一个穿着制服的叔叔,正坐在里面看看别墅区的监控。


    落嘉趴在玻璃上,轻轻地敲玻璃,手指比划着。


    落嘉平时很讲礼貌,车辆进去之前要在保安亭停一下,那个时候落嘉也会和保安亭里的叔叔打招呼。


    所以保安立马认出了这是业主,打开玻璃窗,探出头,问他:“你有什么事情呀。”


    落嘉已经冷到讲不出话,艰难地吞咽喉咙几下,才虚弱又诚恳地说:“叔叔,可以借我打个电话吗?我没带手机。”


    保安这才看到他只穿了一件单衣,嘴唇冻得发紫,脸色苍白,身体还在微微地颤抖。


    这可吓坏他了,要知道,自己坐在避风的保安亭里面,尚且还穿着一件毛衣和一件厚实的制服,外面再裹了一件军大衣。


    这孩子,可不要冷死。


    于是,保安三两步走去开门,赶紧让落嘉进保安亭。


    落嘉摇摇头,温和地微笑一下,说:“没关系的。”然后,再次说,“叔叔,请问你可以借我打个电话吗?很快就好。”


    保安赶紧把电话塞给他,说:“打打打,尽管打!我的天,这么乖孩子,怎么天寒地冻地外面也没人管。”


    落嘉没说除了什么事情,接过电话,小声地说,谢谢叔叔,然后按着记忆中的数字,一个一个按键地按数字。


    然后深深地呼一口气,呼出来的全是冰冷的白雾。


    电话那头安静了几秒钟,空气凝滞得几乎要静止。落嘉双手捧着手机放到耳边。


    求你了,接电话,接电话。


    可是这安静过后,电话里传来机器人的声音,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sorry,thenumberyou……”


    落嘉把电话放下,按下清除键,再次拨打。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


    落嘉双手捧着电话,默默地透过窗口,看外面的马路。玻璃窗的视野十分清晰,外面的一草一木能看得一清二楚,对面还有停着的几辆轿车。


    可是当那种冷酷的机械声不断地传入脑海里,落嘉只觉得眼前渐渐全部是恐怖的黑暗,快要将他淹没。


    忽然,肩膀上一沉。落嘉捧着电话回头看。


    是保安叔叔脱下了自己的军大衣,披在他身上,说:“娃娃,电话打不通也不要着急嘛,可能正好有事情。你要不要在这里坐一会,等会再打。这衣服给你披着,你要是不嫌弃的话。”


    落嘉有些失魂落魄地,点点头,反手捏着军大衣,指尖在颤抖,他知道自己不能再逞强了,说:“谢谢叔叔。”


    叔叔还给他倒了一杯茶,茶水已经不太热了,可是喝下去,手脚被暖得发痒,仿佛正在融化解冻。


    过了一段时间,落嘉对叔叔说,“对不起叔叔,能再麻烦你一下吗,我想借个电话。”


    保安二话不说就把电话给他,说:“尽管打。”


    落嘉盯着那个电话,舔舔嘴唇,鼓起勇气,再次输入数字号码。


    司年,傅司年,接电话。求你,求你,求你。


    求你。


    落嘉把电话放到耳边,依旧是停顿了几秒钟。


    这次依旧是令人绝望的“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这一个字一个字,像世界上最毒的匕首,朝着落嘉的耳朵,大脑,心脏,一刀一刀地凌迟,要把他推下最可怕的地狱,永生永世不得超脱。


    “娃娃,娃娃!怎么了嘛……”保安看他不对劲,推推他。


    落下这才反应过来,朝着保安叔叔虚弱地一笑,摇摇头,说:“没事。”


    过了几秒钟,还是在笑着,不知怎么的,那笑容满是苦涩的绝望。


    他说:“还是没人接。”


    “没事嗷娃娃,这个朋友不接电话,那你就换一个嘛。”


    落嘉摇摇头,说:“不记得别人的号码了,只记得这一个。”


    不过这也提醒了落嘉,现在只能暂时去发小成成家了。


    成成是叫盛承,从小在一个院子长大的,后来是他家里人换了一个区工作,这才不做邻居,然而他们的感情很好,不是距离可以分割的。


    只是不记得成成的电话号码了。身上也没钱,只能打车去成成家了。


    于是,落嘉站起来,对保安叔叔说:“谢谢叔叔,我去朋友家。”然后双手把电话还给叔叔,说,“谢谢您的电话。”


    最后再把身上的军大衣脱下来,打算还给保安叔叔。


    保安叔叔一把按住他,说“别!我还有,而且不用出去,你穿着,你穿着,冻着了会出人命的。”


    落嘉有些犹豫,低头看着衣服,又看看保安叔叔。


    保安憨厚一笑,说:“拿去吧!去朋友家注意安全!”


    落嘉只好点点头,鞠了一躬,然后推开门,准备离开。


    衣服忽然被人拉住,叔叔说:“你等等”,然后转身,拉开抽屉,在里面翻翻找找,半天才找出一些被揉皱的钱,看起来破旧又缺角,都是些零钱,却有厚厚的一沓。


    叔叔把他们全部塞到落嘉的口袋里,说:“你没带手机,肯定没钱,这些全部拿着,打车,够的。”


    落嘉感动得几乎落泪,不知道说点什么好,嘴唇嗫嚅了半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去吧,注意安全。”叔叔宽慰道。


    落嘉点点头,推开门,身上披了一件厚实的军大衣,已经比原来好得太多。


    他裹紧身上的衣服,推开保安亭的门口,继续向着外面的走。


    公路上有路灯,偶尔还有疾驰而过的车辆,草丛中甚至会传来几声蛙叫,不再是寂寥无人的荒漠。


    落嘉尝试着伸手拦车,可是没有一辆车会停下来。想想也很正常,谁会愿意在冬日半夜的公路上停下来,搭载一个完全的陌生人。


    落嘉的肩膀耸了一下,搓搓手掌,握成拳放在嘴唇前,轻轻地呼出一口气,幸好,因为身上穿了厚衣服,手指触碰到的都是温热的气体。


    他摩挲两下左手的无名指,放在嘴唇边,拿出最神圣的态度,用嘴唇轻轻地触碰一下。


    没走多久,竟然开始下雪了。


    迎面吹来的风带着湿润,夹着细雪,纷纷扬扬地飘落。落嘉正好站在一座路灯下,愣愣地抬头,澄黄色的灯口映照着细雪的痕迹,似茫茫星光,而且能看得见星辰坠落的每一秒钟。


    可是灯的光照范围有限,雪再落下,便归于无寂了。


    落嘉伸出手掌,接住了几片雪,如棉絮般片状大,在掌心微微地湿润。


    真好看啊。落嘉想。


    然而雪越下越大,很容易将所有的事情都掩盖,周围变得寂静无声。而且,雪落在军大衣上,融化了,便会湿,也会将大衣染成深沉的绿色。


    湿了的厚衣服穿在身上有点难受,沉重,而且冷意渗过肩膀,不断发寒。


    落嘉皱皱眉,抬手抹掉眼睫毛上的雪,抬眼看看。


    迎面,远处再次驶来一辆车,落嘉抬起手,想试图拦下他。车打着长灯从他身边飞过,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再也看不清了。


    希望再次落空。


    落嘉叹了一口气,吸吸鼻子,圈紧了身上的衣服,一步步地往前走。可是脚步越来越蹒跚,背也渐渐地弯了。


    最后竟然是一踉跄,跪在了地上,摔得膝盖钝痛,虎口发麻。


    这一晚上,已经记不清是第几次摔倒了。


    落嘉呆呆地跪在地上,两眼无神地看着前方的下一盏路灯,去发小家的路很远,一直靠意志力是走不完的。


    落嘉告诉自己,要努力走到下一盏路灯。每走过一盏路灯,就可以鼓起勇气,多对傅司年说一句我爱你。


    落嘉的双手撑在柏油路上,上面已经浅浅地铺了一层细雪。掌心迅速地变得湿润了。


    他望着远方的路灯,想爬起来,那双白皙而修长的手,一直在雪泥上摩擦挣扎,弄得满手污渍,肮脏不堪。


    可是他双腿已经酸软肿胀,无论如何也爬不起来,只能勉强撑着,抬头看前面的路灯,像个巨人一样,立在那里,默默地发着光。


    还差一点点,就差一点点。


    落嘉的手指蜷缩起来,痛苦地锤着地面。


    可是我走不到了啊。


    ……落嘉没看到,从下山,到一路地走,身后始终有一辆车跟着他,却始终不靠近,冷漠得像个沉默的幽灵,静静地看着落嘉无助,彷徨地挣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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