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初夏的话与穆千玄猜想的一致, 穆千玄眸色阴暗,似酝酿着一场暴风雨。
初夏听他没音了,自己孤零零的一个, 还成了他的阶下囚,跑也跑不了, 又不想真的从此失去双眼, 只好继续可怜兮兮地说:“少宫主, 你手下的那位鬼医前辈医术了得, 定可以治好的眼睛。”
“我可以命他为你医治。”穆千玄慢悠悠地开口, 顿了顿,“但我有一个条件。”
就知道没有白吃的午餐,初夏有心里准备:“你说。”
“用穆千玄的命, 换你的眼睛。”
“不行!”初夏想也不想地拒绝, “我是绝对不会做出欺师灭祖的事来。”
楼厌这么薄情的人, 没有好处的事, 向来是不屑做的。初夏不敢暴露自己与穆千玄相爱一事,只能以尊师重道的借口严词拒绝。
穆千玄再没说话
初夏也不说话了。
马车缓慢地行进着, 路上,初夏想了很多, 能视物的时候,她尚且逃不出楼厌的手心,不能视物, 且双手被捆的情况下,基本是没指望逃出去了。
她不想就这么放弃。
不能用穆千玄的命来换眼睛, 至少可以做点别的。楼厌这人待其他人是真正的狠心绝情, 对她,未必就将事情都做绝。
初夏想到自己脖子上挂着的朱雀神火令, 小声开口,讨价还价:“我能用朱雀神火令换我的眼睛吗?你说过,给我的,就是我的,现在,我想拿它来换我的眼睛。”
怕楼厌拒绝,她又用一种阴阳怪气的腔调说:“少宫主送我的东西价值连城,想必应该值一双眼。”要是楼厌拒绝,就是自己打自己脸,送她的东西,根本没有他说的那般贵重。
朱雀神火令?
穆千玄听说过朱雀神火令,他满腹狐疑,不敢相信楼厌会把这样重要的东西交给初夏。许是初夏被他欺骗,是不是真的,拿到手里,一探就知。
“成交。”穆千玄道。
初夏高兴极了,这下不单将烫手山芋甩出去,还换了自己的眼睛。
“东西就在我脖子上挂着,你松开我,我给你拿。”
穆千玄将手探入她的颈窝,摸到了那块被她的体温捂得发烫的血玉。朱雀的图案藏在玉中,展翅欲飞。
是真的。
穆千玄无声地摩挲着血玉上的纹路。
初夏的眼睛能不能治全凭他一句话,顾不上斥责他的无礼行为,继续说:“这朱雀神火令我没告诉师父,少宫主的东西,如今完璧归赵。”
穆千玄冷冷地盯着手里的血玉,那一簇流动的殷红,仿佛燃在了他的眼底。
初夏只觉周遭气压骤然降低,一股无形的压迫感,伴随着阴冷的气息,织成巨大的罗网,将她紧紧捆缚其中。
“为何不告诉穆千玄?”穆千玄的声音里,压制着翻涌的暴戾,听起来一切如常,“这东西若是交给穆千玄,奉剑山庄能在一夕之间剿灭离火宫,还江湖太平。”
初夏扭动着身体,搓着鸡皮疙瘩,怪怪的,又说不上来,怕是她自己疑神疑鬼。她本意是为了治眼睛,自然挑他喜欢的说:“或许很多人都对少宫主除之而后快,但我不同,我跟少宫主无冤无仇,相反的,我希望少宫主活得好好的。就算这世上没了离火宫,往后还有千千万万个离火宫,少宫主活着,才能牵制住离火宫,平衡黑白两道的势力。”
楼厌能把这么重要的东西给初夏,不仅因初夏是他喜欢的女子,更因他相信,初夏与他所见的卑鄙小人不同,哪怕初夏想杀他,不会用这种践踏他真心的手段借刀杀人。
初夏确实没辜负他的信任。
他们立场不同,若有朝一日,真的兵戎相见,初夏会选择用光明正大的方式杀了他。
这是初夏做人的底线。
“若要杀我的人是你的师父呢?你不怕他死在我的手里?”
“我师父天资聪颖,假以时日,定能成为天下第一,何需用偷学对方武功这种不入流的手段,该担心的是少宫主自己。”
她说起穆千玄时,完全是小姑娘倾慕心上人的神态,满满的信任,满满的骄傲,话语间藏着不为人知的甜蜜。
穆千玄愣了下,继而是抑制不住的欢喜,对待初夏的爱怜更是深了几层。
这世上,大概只有初夏,会毫不犹豫地相信他,维护他。
马车在一家客栈前停下,车夫掀开帘子,穆千玄取出令牌,命车夫拿去给掌柜的。过了一会儿,掌柜的捧着令牌,恭恭敬敬把人迎进了楼里,开了间上房。
这家客栈就是楼厌暗楼的产业。
掌柜跪在垂帘外,战战兢兢问道:“少宫主突然大驾光临,不知有何吩咐?”
“传信给朔风,请鬼医先生过来。”
“小的这就去。”
初夏被穆千玄搁在床上,解了腕间的缚带。她还要等着鬼医给她治眼睛,自然是乖乖坐着不吵闹。她揉着僵硬的手腕,张大双目,左右转着脑袋,遗憾的是眼前依旧不透一丝光芒。
穆千玄走到门外,吩咐几句,没过多久,店小二端着白瓷盘进屋。盘中盛着新到的荔枝,用碎冰镇着,最是清凉解暑。
“姑娘请用。”店小二把荔枝递到初夏跟前,“姑娘是自己来,还是小的代劳?”
“我自己来。”初夏探出手去,摸到了冰凉的荔枝,用指甲掐着,剥了开来,塞入口中。
凉丝丝,甜滋滋,果子的香气沁人心脾,初夏忍不住多吃了几颗。
太阳落山之际,飞驰的两匹骏马沐浴着夕辉,停在客栈的门前。有穆千玄的发话,客栈已暂停营业,大堂内冷冷清清的,鬼医和朔风擦着额头的汗,在掌柜的接引下,一路直奔着初夏所在的那间屋子。
看到初夏,鬼医毫不意外,能让楼厌八百里加急的,唯有她了。
有时他真怀疑,这姑娘莫不是来讨债的,专门折腾他们家少宫主。
鬼医嘀咕归嘀咕,还是老老实实给初夏切脉,检查眼底,得出的结论和阮星恬一致。但鬼医用药比阮星恬更为精妙,阮星恬那药需要连用三日,才能拔除毒素,鬼医只需扎针配合用药,一日就能复明。
听说又要扎针,初夏头发都要竖起来了。
扎针时,初夏没有将要复明的欢喜,反而因看不见,紧张得身体都哆嗦了。穆千玄拎起蹲在窗户上看热闹的白猫,挠了挠它的下巴,确认它温顺听话,塞入初夏的怀里。
初夏摸到毛茸茸的触感,呆住,猫被挠得舒服了,昂起下巴,细细长长“喵”了声。
抱着猫,就没那么紧张了。初夏端端正正坐着,任由鬼医在眼周扎了几针,众人一阵忙碌,把药捣碎,用白绫封好,帮她敷在眼睛上。
苦涩的药味充斥着鼻端,甫一覆上眼睛,凉悠悠的触感,令初夏忍不住抬手摸了下。
“用药期间,不可解开。”鬼医叮嘱一句。
穆千玄立时抓住初夏的手腕,考虑要不要再把她的双手绑起来。
初夏说:“我不碰了。”
*
夕阳西下,晚风拂帘,天气不再像正午时那般燥热。客栈的后院有架秋千,初夏被牵着,坐在秋千上,怀里搂着那只白猫。
白猫很是亲人,喜欢初夏,初夏摸了两下,就赖在她怀里不走了。
穆千玄拿出阮星恬给他的药罐,交给鬼医检查。鬼医闻了闻,仔细检查一遍后,低声说:“是治眼睛的药,只是另加了一味药,若用上会导致身体虚弱,极易生病。”
“我知道了。”穆千玄阴沉沉地说道。
穆千玄拿到了药,自是不肯在这里多逗留。他把鬼医和朔风打发走,自己换回穆三公子的身份,深夜打进客栈,将守在客栈里的侍卫揍得人仰马翻。
初夏眼睛不方便,跑不了,早早就躺下了,好在“楼厌”陪她吃了顿晚膳,没有强行留下来。听见楼下的动静,她坐起身来,胡乱抓着衣服往身上套,走到门口。
有人推门进来,一阵清凉的风裹着夜雾里的花香扑面而来。
“是谁?”初夏手里抱着木凳,侧过脑袋,细听来人走路的脚步声。
“夏夏。”
“师父。”穆千玄开口的瞬间,初夏紧绷如弦的身体放松下来,放下板凳,跌跌撞撞向着穆千玄跑过去。
穆千玄搂住她。
初夏急切地伸出手,摸着穆千玄的周身:“我听说你受伤了。”
穆千玄说:“我没事。”
“没事就好。”她就知道楼厌吹牛皮,穆千玄这么厉害,他凭什么能把人打得三天下不来床。
时已深夜,明月悬空。穆千玄背着初夏,在风里飞檐走壁。
初夏伏在他肩头,眼前是深不见底的黑暗,上下颠簸着,她一点儿也不怕,莫名的安全感如这和煦的微风包裹着她。
她张开五指,虚空描摹着,感受着风的形状,趴在穆千玄耳边,悄声问:“今夜是不是有很多星星?”
穆千玄看了眼漫天的星辉:“嗯。”
“等我眼睛好了,我要你陪我去山顶上看星星,捉萤火虫。”
“好。”
初夏凑上前,吧唧一口,亲了下他的脸颊。亲完,她把脑袋埋进他的肩窝,脸颊燥热不已。恋爱中的女孩子矜持些更招人疼爱,她却总是抑制不住对穆千玄的喜爱,主动亲近他。她在心里骂自己不知羞,同时又享受着这种偷来的甜蜜。
穆千玄险些一跟头从屋顶上栽下去。
被初夏亲过的地方,似着了火般发烫着。
要是初夏能看见,会发现他手脚都变得不协调起来。
*
山间的早晨罩着层轻纱似的薄雾,鸡鸣声穿透雾霭,一声又一声,唤醒沉睡的奉剑山庄。
初夏趴在穆千玄的背上小小打了个盹,这时候也不困了,坐在床畔,等着穆千玄给她打水梳洗。
萧毓婉昨夜来看初夏时,发现初夏不见,担忧得去寻穆千玄,结果穆千玄也不在,只好求助苏回。苏回怀疑穆千玄带初夏出去了,说是这样说,到底没有把握,就传信给外头的暗卫,帮忙查探二人的消息。
这一来二去的忙活,两人大半宿没怎么睡,初夏的屋里一有动静,两人就过来了。
初夏听说萧毓婉和苏回为自己忙活大半宿,过意不去,怕他们更担心,把楼厌劫掠她一事瞒了过去,只说是穆千玄带她出去看别的大夫,且找到更好的法子医治双目。
二人都放下心来。
“你们饿了吧,我先去备些早膳。”萧毓婉转身去了小厨房,初夏喊都没喊住。
一名小厮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名大夫模样的老者,他先是向穆千玄和苏回分别行礼,然后恭敬开口:“二公子听说初姑娘眼睛受了伤,特为初姑娘请了名专治眼疾的大夫。”——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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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初夏眼睛中毒这件事, 竹苑没有声张,只请了阮星恬来医治,祝文暄也是今早用膳时才得到的消息。听说是阮星恬亲自开的药, 他不小心打翻了熬得浓稠的白粥,烫得手背起了层水泡, 连早膳都顾不上吃了, 忙叫人去山下请了镇子上最出名的大夫过来。
“不必。”穆千玄警惕地挡在初夏的身前。知道阮星恬给初夏用的药有问题后, 他决定在初夏眼睛康复前, 不许奉剑山庄的任何人接近初夏。
“夏夏的眼睛已经用过药, 不必劳烦他人,阮姑娘的医术我们还是信得过的,你回去告诉二公子, 就说二公子的好意我们心领了。”苏回的态度还算和善, 说话也是客客气气的, 算是为穆千玄毫不客气的回绝圆了个场。
“二公子说了, 阮姑娘医术自然是没问题的,只是阮姑娘学得杂, 或许会有错漏之处,不像这位老先生专攻眼疾, 多一个人看,要是有什么问题,能早些发现, 以免酿成什么不必要的后果。”小厮回话条理清晰,显然是祝文暄早就料到会被拒绝, 教他这样说的。
“都说了, 不用。”穆千玄满脸都是不耐烦的神情,背过身去, “苏回,送客。”
逐客令都下了,小厮只好和大夫一起走了。
苏回不解:“让他看看总是没坏处的,二师兄也是关心夏夏,你干嘛发那么大的脾气。”
穆千玄不想解释,只说:“以后竹苑不许闲杂人等踏入。”
他不喜阮星恬,现如今连带着祝文暄都有些迁怒了。要不是祝文暄总留着阮星恬,怎么会为初夏招来这么一场无妄之灾?
初夏听出他话里的火|药味,扯扯他的衣角:“我眼睛快好了,师父,你别冲人发火,现在祝庄主不大管事,二公子极有可能是下一任庄主,得罪了他,不好。”
苏回也说:“你这做师父的,还没有做徒弟想得长远,你闹得二师兄不开心了,二师兄或许不会记挂在心上,但二师兄的追随者会把这笔账算在你们师徒的头上。夏夏现在已经是树大招风,你非要把人都得罪遍,夏夏以后还要在奉剑山庄待下去,能有几双眼睛经得起折腾。”
穆千玄想想,苏回说的有理,没有反驳。
初夏的药暂时不能拆除,吃过早膳,简单洗漱一番,躺下继续睡觉。
这药用一日就能康复,一觉醒来,没准她的眼睛就能看见了。
苏回和萧毓婉也都各自回去补眠。
穆千玄一夜没睡,并不打算回去补眠,他熬得眼底通红,回到屋中,换了件衣裳,打开床底的箱子。
学剑者爱剑,他虽有斩春,私底下收集了不少剑,这些剑曾被他握在手里,没日没夜的练习剑招,有些已经卷刃,有些锈迹斑驳。他挑来挑去,选了两把勉强能拿得出手的,解下斩春,搁在床头,带着这两把剑出门了。
他要去找阮星恬,为初夏讨个说法。
在此之前,他先去了趟祝文暄的院子。苏回说得对,他可以得罪祝文暄,初夏不能得罪。他现在不光是初夏的师父,还是初夏未来的夫君,万事要想得长远,不能依着自己的性子胡来。
初夏看起来很喜欢奉剑山庄,要是她喜欢,这奉剑山庄是要长住下去的。
祝文暄在书房里处理着庄里的事务,以前都是由祝笑笑协理庄中事务,他很少沾手,现在父亲不管事,重担压下来,处处不顺手,加上派去竹苑的大夫被穆千玄赶了出来,他心里沉甸甸的,魂不守舍地翻着书信,连穆千玄进来都未能第一时间察觉。
穆千玄行至桌前,轻叩桌面。
祝文暄抬起头来,眉间难掩失魂落魄,发觉他腰间悬着双剑,不由道:“师弟,这是?”
穆千玄未答,只说:“夏夏的眼睛已寻到良药,不必再劳烦二师兄牵挂,我前来是替夏夏感谢二师兄的好意。今日是我关心则乱,没能掌握好分寸,言行莽撞,恐开罪了那位老医者,还请二师兄莫要迁怒夏夏。”
他在道歉?
他居然在道歉?
他这个举止乖僻的三师弟,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礼貌了?
祝文暄满脑子都是不真实感。
他派去医者,不是关心初夏,是出于自己的私心,没能替初夏看病,当然不会迁怒初夏。反倒是这件事,没有得到解决,会埋下巨大的隐患,要是没处理好,说不准会为阮星恬招来杀身之祸。
“师弟言重了,今早派去的大夫师弟不满意,我再派别的大夫去。阮姑娘医术好是没错,可我听说眼疾是阮姑娘的弱项,要是误诊,会耽误夏夏的眼睛。”
“不必多此一举,夏夏的眼睛没事了,二师兄,告辞。”穆千玄不想耽误时间,果断地拒绝了,抚了抚腰间的双剑,转身就走。
祝文暄想起这些日子发生的事,心底生出不祥的预感,多嘴问了句:“师弟行色匆匆,是要去往何处?”
“悠然居。”
穆千玄临行前打听过了,阮星恬去了悠然居。悠然居是阮星恬盖在山下的小院,平时用来接诊,为镇子上的百姓看病。奉剑山庄这边无事时,她就会在悠然居鼓捣她的草药。
祝文暄眼皮猛地跳了两下,双手无意识地握紧,声音里夹杂着不易察觉的紧张,霍地起身:“你去找阮姑娘?”
“嗯,我先走了。”穆千玄的背影决绝而充满杀气。
祝文暄第一反应是事情败露了,刹那间,他的脑海里转过许多念头,手脚已提前替他做了决定。
他急忙走到门口,挡住穆千玄的去路。
穆千玄掀了下眼皮。
“阮姑娘每日这个时候会去采药,恐还未回去,你再等半个时辰寻她也不迟。”
“我去悠然居等。”
“不急,关于夏夏眼睛中毒这件事,尚未有处置结果,我如今身为代庄主,庄内却出了戕害同门之事,实属失职。为了防止再发生这样的事,我觉得有必要商讨一下,为她安排个安全的住处。”
竹苑有他在,会很安全,真正的危险因素是阮星恬,只要解决阮星恬就没事了。穆千玄不想搬离竹苑,因为初夏很喜欢那片竹林,竹苑很好,方便他们两个发展地下恋情。
鉴于祝文暄是未来庄主,将来他们两个还得在奉剑山庄过日子,穆千玄没有急着走,打算与祝文暄认真商讨这件事。
“我还没用早膳,你也没吃吧,坐下边吃边说。”祝文暄让小厮重新上了早膳。
穆千玄吃过了,祝文暄盛情难却,只好坐下。
院子里响起几声狗吠,穆千玄抬头,向着门口望去。一只圆滚滚的白色大狗,糯米团子似的,追着园子里的鸟雀玩。
祝文暄端起一碗白粥,以袖遮挡,手腕轻抖。
“那是阮姑娘养的狗,名叫糯糯,很皮实的家伙。”祝文暄面不改色,用汤匙搅拌着白粥,放在穆千玄跟前。
穆千玄记得糯糯,以前他们几个住在一起时,那只小胖狗总是追着初夏的衣角咬。这狗都长这么大了,他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祝文暄为穆千玄的碗里添了点酱菜,提醒道:“师弟,粥凉了。”
祝文暄亲手为他端碗夹菜,穆千玄极给面子的吃了一口。
祝文暄的眼睛一直没离开过他。
穆千玄情况特殊,同为奉剑山庄的弟子,却是一人孤零零的长大。祝文暄很小就听过他剑术了得,没见过真人,后来,父亲将他放出将军陵,关照过他和祝笑笑要善待穆千玄,因此他和祝笑笑待穆千玄还算亲近。
祝长生说,奉剑山庄将来要立足江湖,维持曾经的辉煌,少不了穆千玄这把剑。为着自己的儿女情长,亲手毁掉穆千玄,祝文暄不知道自己这一步,算不算走错了。
穆千玄吃了小半碗粥,与祝文暄说清楚,以后继续和初夏住在竹苑,就带着他的那两把剑走了。
悠然居建在山脚下,用竹子和木头简简单单的搭出来的,周遭还用篱笆围成了个小院。篱笆上爬满紫色的野花,看起来生机盎然的。
阮星恬确实一早出门采药了。
这几日她深陷自责,夜不成眠,眼底已有青黑的印记。她背着药篓,把刚采回来的药放在门口,推开屋门,惊得倒退一步。
屋中残破的桌子上堆着几瓣碎片,那是她给初夏敷眼用的药罐,罐子里盛着的草药,鲜绿的汁液中掺着触目惊心的暗红血迹。
阮星恬惊魂未定,向着帘后望去。那里立着道人影,尽管有纱帘阻隔,凝重冰冷的杀意如陡然出鞘的剑锋,直刺向自己。
一股寒意自脚底生出,瞬间爬满阮星恬的四肢百骸,阮星恬认出帘后的人影:“穆千玄。”
穆千玄掀帘走了出来,眼底似凝结着初冬的寒霜,面无表情地开口:“为什么要毁初夏的双眼?”
桌上的碎瓷,和这句开门见山的问话,都昭示着一件事——穆千玄已发现真相。
没错,阮星恬给初夏用的药里,多添了一味药物。她没打算毁初夏的双眼,只是想借初夏的病接近穆千玄。穆千玄向来不近人情,阮星恬没有办法,只能出此下策。
给初夏用的药,会让初夏虚弱,吹吹风,淋淋雨,或是不小心吃了生冷食物,都有可能大病一场。这样她身为医者,就能自由出入竹苑,与穆千玄来往密切。有她在,她不会真正伤及初夏性命,等她达成自己的目的,就能为初夏调养好身体,恢复如初。
阮星恬百般算计,没算到穆千玄会察觉她的不怀好意,私自带着初夏去看了别的大夫。阮星恬用药高明,以普通大夫的资质,根本发现不了。
到底是哪里出了纰漏?
那个为初夏诊治的大夫是谁?
“看来,你无话可说。”穆千玄向着阮星恬掷出手里的剑,“你曾替我祛毒,我不杀你,我只取你一双眼睛,作为给初夏的赔罪。”
他带了两把剑,一把给阮星恬,一把留给自己。阮星恬做了错事,他却不屑于偷袭,初夏的心里他是光风霁月的君子,他就堂堂正正给阮星恬机会,一较高下。
第72章
阮星恬心情复杂地握着手里的剑。
面前这个人是仇人之子, 他和楚绣绣一样,都是天生的怪才。楚绣绣年轻时就独霸一方,穆千玄继承了她的资质, 苦练十几年剑术,阮星恬的胜算几乎为零。
不等阮星恬思考, 穆千玄手中的剑锋划出银光, 阮星恬出于本能的反应, 掏出腰间的药包, 撒出一片白色的粉末。
阮星恬是用毒高手, 穆千玄向后掠退,扬袖挥出掌风,挡住飞扬而来的药粉。
阮星恬趁机退出屋子。
穆千玄提剑追了上来。
阮星恬只好挥出手中的剑。她的时间都花在医道上, 不擅剑术, 两把剑相击, 撞出刺耳的金属声。阮星恬被震得手腕发麻, 连退十步,胸中气血翻涌, 喉中已尝到铁锈味。
该庆幸穆千玄没带斩春剑,如果是斩春剑, 她的剑早已断成两截,手也被削断了。
阮星恬自知不是穆千玄的对手,向着后院跑去。后院支着十几根竹竿, 晾晒着阮星恬买回来的青纱,这些青纱阮星恬原打算用来装饰屋子, 此时成了她隐遁身形的屏障。
穆千玄不疾不徐地跟了过来。
他不急着取阮星恬的双眼, 反而像是追逐猎物一般,慢吞吞地跟着阮星恬。大多数凶手濒临绝境时都会自述动机, 他在等着阮星恬的辩解,他必须知道阮星恬害人的理由。
迫人的压迫感,如泰山压顶般笼罩下来,阮星恬绕着青纱疾步奔走着,忽的,利剑凌空斩下,破开竹竿,直剜向她的双眼。
阮星恬迟迟不为自己辩解,穆千玄失了耐心,不想再等了。
阮星恬眼皮狂跳,求生欲使得她浑身爆发出一股力气,将剑举在眼前,用力撞开穆千玄的剑锋。
反弹的力道下,阮星恬身体腾空而起,倒栽出去,跌坐在墙角下。
穆千玄面如修罗,从青纱后走了出来,剑尖拖在地上,留下一道尖锐的划痕。他停在阮星恬的面前,如同高高在上的神明,对有罪者进行最终的审判。
他抬起手腕,正欲刺出,眼前忽然一阵晕眩,整个人像是一脚踏空,坠进了无尽深渊。
就是这瞬间的犹疑,一股冰凉的金属感穿透胸腔。
穆千玄阖了阖眼眸,晕眩褪去,眼前重新凝出阮星恬的轮廓,半截森冷的剑刃没入他的胸口,滴滴答答淌着血。
阮星恬握着剑柄,汗涔涔地倚着墙。
穆千玄想要抬手反击,奈何浑身的力气像是被抽干了似的,一丝力道也使不出来。
阮星恬抽出插进他胸膛的剑。
穆千玄轰然倒在地上,澄澈的碧蓝色天幕投射在眼底,炫耀着它的广阔无边,似伸手就能摸到,又似遥不可及。
狂风拂动流云,眼前的一切高速旋转起来,巨大的漩涡扭曲着,要将他拽入荒诞的深渊。
阮星恬的身影出现在那片湛蓝的天幕下。她抖着手,剑刃上血痕蜿蜒,如同赤色小蛇狰狞地缠绕着。
“怎么会这样……”穆千玄撑开眼眶,极力保持着清醒。他的手肘撑在地上,刚支起半个身子,满身狼狈地跌了回去。
脑海中极速掠过无数画面,最后定格在祝文暄笑着送他出门的一幕。
他生来不知父母,奉剑山庄是他的家,他没有玩伴,从将军陵出来认识的第一个人就是祝文暄。
他们年岁相差无几,祝文暄却对他说,以后他可以当他是他的兄长。他生性孤僻,祝氏姐弟对他一向包容,他们甚至爱屋及乌,对初夏也很好。
他自知是奉剑山庄最利的一把剑,也做好效忠祝文暄的准备,从未想过祝文暄会如此不知轻重,为一个外人,亲手毁掉这把剑。
情之一字,是这天底下最厉害的武器,伤人于无形,不单他会毫无条件的护犊子,祝文暄这种以仁厚闻名的人,也会被蒙蔽双眼。
他们都做出自己的选择,是出于各自的私心,所以,此时他的心里只有震惊,没有恨意。
他颤抖着手,握住掉在地上的剑。平日里随意由他掌控的剑,仿佛重如千斤,无论他怎么收拢五指,都提不起来。
阮星恬将他的挣扎尽收眼底,又惊又疑,警惕地往后退了三步。
能一剑刺中穆千玄是她始料未及的,看到穆千玄连剑都握不住,劫后余生庆幸之余,她明白了什么,秀美的面颊上露出扭曲畅快的笑容:“穆千玄,这都是你的报应。”
“报应?”自来只知成王败寇的穆千玄,无法理解报应二字。
“这是你身为楚绣绣之子的报应。”阮星恬眼底泛起猩红的颜色,就好似那剑刃上的血珠,滴在了她的瞳孔上。
那些被深埋于时光里的血海深仇,盘踞在心底十几年的不甘和痛苦,此刻张牙舞爪,亟待一个宣泄口。
“什么楚绣绣之子?”师父师娘告诉过他,他父母早亡,他是没有人要的孤儿。
“你呀,楚绣绣的儿子!你的身体里流着楚绣绣这个妖女的血!”阮星恬拍着手癫狂大笑着,哪里还有身为小医仙举手投足的半分风采。
她半蹲下来,目中含着悲悯与嘲讽:“到现在还没人告诉你吧,你就是楚绣绣找了十八年的儿子!真是可怜,你的师父师娘明明知道,你的母亲还好端端的活在这个世上,却骗你她死了。”
“说清楚,谁是楚绣绣的儿子!”穆千玄声线嘶哑,奋力挣动着四肢,然而浑身没有力气,只能像条缺水的鱼,徒劳地摆动着身体。
胸前的伤口淙淙流着血,眨眼间染红他的衣襟,像是忘川河畔森森白骨上开出的曼珠沙华。
“楚绣绣杀了祝笑笑,害她们母女天人永隔,你的师娘偷走了楚绣绣的孩子,迫你们骨肉分离十几年,都是因果循环,谁也怪不了谁。你以为他们是真的对你好?傻子,他们抚养你,是为了有朝一日亲眼看到,他们亲手打磨出来的这把剑送楚绣绣上西天。”阮星恬抬剑划向穆千玄的右腕,干脆利落地挑断了他的手筋,“不妨告诉你,你的师娘对你恨之入骨,临死前还在教我这个外人怎么算计你。”
剧痛使得穆千玄弹跳了一下,颓然跌回地面,腕间血色蜿蜒流淌。他咬紧牙关,牙齿刺破舌尖,一口腥甜的血被咽回喉中:“你骗我。”
“我?我是想骗你,可惜你是个油盐不进的怪物。”阮星恬话音刚落,又一剑划向穆千玄的左腕。
“你害初夏,是为了接近我?”他的声音变得尖锐起来。
“欠了别人的,迟早会还回去,要怪,就怪她做了你的徒弟,她是受你所累。”
“初夏她没有害过谁。”
“我的父母一生行医,救人无数,楚绣绣放过他们了吗?”阮星恬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满腔悲愤,手中的刺向穆千玄的左脚脚踝,挑断了他的脚筋。
穆千玄口中发出一声极痛苦的闷哼。
“什么奉剑山庄举世无双的三公子,不过是个笑话,你在他们眼里,是杀人的剑和报复的棋子罢了。你,穆千玄,名字是假的,身世是假的,他们对你的情意是假的,你所拥有的,都是一场精心编织出来的骗局,等他们利用你杀了楚绣绣,就会收回属于你的一切荣光,到那时,亲手弑母的你将会一无所有,遭万人唾弃,遗臭万年。”
“不,用不了等那么久。你看,你仁慈宽厚的二师兄,未来的奉剑山庄家主,为了区区一个女人,轻易就放弃了你。”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穆千玄仰躺在地上,十指无力地蜷曲着。
“你痛苦,就是对楚绣绣最好的报复,只有你死了,楚绣绣才会尝到生不如死的滋味,你放心,我会将今日发生的事原原本本都告诉楚绣绣,我听说,疯了十几年的她,快要醒过来了,哈,真是期待她的表情。”
穆千玄四肢的经脉皆已被挑断,鲜血湿透重衣,染红身下的泥土。
一朵在石缝中艰难生长的白色小花,费力地伸展着枝丫,经淋漓漓血色的灌溉,透出灼目的殷红。
忽然起了大风。
厚云低垂,山雨欲来。
剧痛如同毒蛇啃噬着穆千玄的身体,他的神志越来越模糊,天空和乌云以及飞掠而过的群鸟,都化作了虚无缥缈的影子。
他抬起手臂,想抓住什么,什么都没抓住,风从他的指尖绕过,向着天涯海角奔走。
呵,假的,都是假的。
姓是假的,名字是假的,身世是假的,奉剑山庄三公子的名头也是假的,看似繁华似锦,都只是镜花水月,就连那不见天日的十八年圈禁,也是一场恶意的报复。
“都在骗我……”
“为什么都骗我……”
他的灵魂像是脱离了躯体,被风托着,向着天空升起,漫无飘荡地飘着。
他来自哪里,又要去往哪里?
没有人能告诉他答案。
*
午后还是艳阳高照,日光透过稀薄的云层,洒下斑驳的竹影,夏蝉抱着树,拼命地嘶喊着,没多久,大片乌云汇聚天边,微凉的风卷起稀稀落落的叶子,吹散夏日的燥热。
初夏刚醒过来,抱着双膝坐在床上。
屋里静悄悄的,只有风拍打着窗门,发出咿咿呀呀的声响,像是台上的戏子捏着嗓子,呜呜咽咽地唱着。
初夏卷着袖子,擦着额间的汗液,不小心蹭到覆眼的白绫,露出空隙,霎时天光争先恐后地涌进眼底,刺激得她眼泪横流。
初夏忙闭上眼睛,摘下白绫,隔着眼皮感受着久违的光明,待慢慢适应,小心翼翼地张开双眼。
风吹着帐顶垂下来的流苏,晃悠悠地飘进她的眼底。
初夏抓住流苏,柔软丝滑的触感留在掌心。
这是萧毓婉给她编的流苏,青色的,编出朵小花的模样,开在她的帐顶。
初夏握紧了流苏,心头窜起欢喜。
她能看见了。
她高兴地披衣下床,想把这个喜悦分享给穆千玄他们。
穆千玄的屋子是空的,一向不离身的斩春剑被他搁在床头,初夏抱起斩春剑,又去找萧毓婉和苏回。
萧毓婉和苏回彻夜未眠,此刻屋门紧闭,屋内毫无动静,她便没有打扰他们。
苍穹上汇聚着大片黑云,低垂的天幕像是随时要压下来。初夏搁下斩春剑,关起半开的窗户。窗门不小心夹了下手指,钻心的疼痛惊得她缩回手。
她捏着手指,心不在焉地坐在桌前,目光停留在斩春剑上。
她的眼睛还伤着,换作平时,穆千玄会形影不离地陪着她,而这把斩春剑,他日日与它同眠,已经变作了生命里不可割舍的一部分。
现在,他丢下了初夏,也丢下了斩春。
一种难以言喻的不安,如同无形的大手,紧紧攥着初夏的心脏。
初夏决定去寻穆千玄。
空气里凝结着厚重的水汽,大雨即将来临,出门前,她顺手带了把伞。路上,她逢人就问穆千玄的去向。
问到红红时,已经嫁给路明做妻子的红红,梳着妇人端庄的发髻,红光满面,与余毒未散满面青紫的她形成鲜明的对比。
红红没认出她来,点点头:“我知道,三公子今早还问我来着,他应是去悠然居找阮姑娘了。”
“多谢。”初夏急急向着山下奔去。
初夏知道悠然居,先前下山时,她还曾路过悠然居。阮星恬在院外种了大片的栀子花,花一开,香气比酒还浓。她也想过带着萧毓婉与穆千玄隐居世外,院子里种满自己喜欢的花,再养一猫一狗,每日闲适度日。
她的眼睛还未完全痊愈,剧烈的奔跑诱发体内余毒发作,使得眼前忽明忽暗,山路难行,她心神不宁,没留意脚下,被一根藤蔓绊倒,摔得头晕眼花,手里的伞“啪嗒”滚下斜坡。
风呼啸而过,卷起满地的落叶,在外掠食的鸟儿扑着翅膀,飞快地赶往自己的窝。初夏揉着摔疼的手臂,咬着牙站起,也不去捡伞了。
她要见到穆千玄。
心底强烈的不安感,催促着她必须马上见到穆千玄。
平日里半炷香时间就能抵达的路程,仿佛隔着千山万水,初夏拼命地奔跑着,恨不得像鸟儿一般生出双翼。
篱笆上爬满绿藤的悠然居,终于出现在她的视野中。!——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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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门没有上锁, 初夏推开院门。
院子里晾晒的药材被狂风掀了一地,无人捡拾,屋门大开着, 桌子被劈成两半,垂下的草席缺了一角, 木门上留下极深的一道剑痕。
初夏摸着这道剑痕。
那是穆千玄留下的剑痕。
初夏认得他的剑招。
她转身朝着后院奔去, 风将腥气送到她的鼻端, 那股紧紧攥着她心脏的不安感, 此时愈发强烈起来。满地凌乱的青纱, 一端缠绕在竹竿上,一端迎风飘展,妖娆起舞。
初夏脚底踩到了未干的血迹, 血浸透泥土, 踩上去黏糊糊的, 玷污了她的鞋尖。
她大声唤着“师父”, 撩开这些挡住视线的青纱,映入眼底的是阮星恬举着剑刺向穆千玄心脏的一幕。
“都结束了, 一切都结束了。”阮星恬双目流动着赤色,魔怔般, 喃喃念叨着。
穆千玄躺在血泊里,任人宰割。
初夏心脏漏跳一拍,短促惊恐的一声“师父”戛然而止, 几乎是用尽平生所学,脚尖用力一踢, 竹竿腾空而起, 不偏不倚,击中阮星恬的手腕。
阮星恬向着旁边趔趄一步, 长剑脱手飞出,钉入旁边的地上。阮星恬转头看到她,犹豫了一瞬,转身就跑。
初夏无暇去追她,她提起垂至脚腕的裙摆,奔向倒在地上的穆千玄。
穆千玄双手双脚的腕间,各盘踞着一个血肉模糊的窟窿,淙淙淌着血,不用细看,也知道那里的经脉已经被人挑断。
初夏眼眶发红,跌跌撞撞,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跑到他身边的。她跪倒在他身侧,浑身冷得像是浸在冰水里,颤颤巍巍伸出手,碰到他伤口的瞬间,指尖狠狠蜷了一下。
她竟一时不知如何下手,才能免除他的痛楚将他扶起。她甚至不敢伸出手,去探他鼻端是否还有气息。
“师父,师父!”初夏再也控制不住,嚎啕大哭着。
她的哭声盖过呼啸的风声,像濒临绝境的小兽痛苦绝望的悲鸣,刺破不见天日的黑暗。穆千玄眼皮下的眼珠子奋力滚动着,缓缓地睁开了双眼。
模糊的视野里,初夏的影子逐渐清晰,她泪眼模糊,乌青的小脸皱巴巴的,不知所措地握着他遍布伤痕的手。
初夏哭声一顿,松了口气:“师父,你还活着。”
穆千玄唇瓣翕动着,零碎的话语断断续续的,初夏听不清楚,俯着身子,耳朵凑到他唇边。
“都是假的,原来,我一无所有。”穆千玄眼珠子停止转动,荒芜寂灭的眼底,似大火吞噬万物,一片焦黑,寸草不生。
“你怎么会一无所有,你还有我。”初夏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说出这句话,她心疼地抚着他的脸,擦去他面庞上的污迹,眼泪肆无忌惮地流淌着。
一滴滴晶莹的泪珠子坠落进他的眼底,洗去他眼底的浑浊。
“穆千玄,你不是什么都没有,你还有我,你听着,我爱你,我比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爱你。”
“我不是什么都没有,我还有夏夏。”穆千玄嵌在眼眶里的眼珠子,终于转动了一下,灰白的面颊上重新燃起希望,干哑的声音固执地重复着,“我还有夏夏。”
“我还有夏夏。”他无声地笑了起来,一遍又一遍地呢喃着,“我只有夏夏了……”
豆大的雨珠从天空坠落,如倾盆而下。初夏抹掉脸上的泪痕,往院外冲去。怕阮星恬去而复返,她不敢擅自离开悠然居,举目张望,行人抱着头,顶着大雨,四处找着避雨的地方。
她掏出兜里所有的银子,随手抓住一人,哽咽着祈求道:“这些都给你,麻烦你帮我去请个大夫,要医术最好的那种,快,一定要快,人命关天!”
她裙摆上沾了穆千玄的血,乌青的脸上都是泪痕,惨不忍睹的模样,实在可怜。那行人拿了她的银子,点点头,朝着大雨中奔去。
初夏回到穆千玄的身边,抹干净眼泪,说:“师父,我背你去屋里,会有点疼,你忍一下。”
穆千玄阖上眼睛,雨水冲刷掉他脸上脏污的血痕,露出惨白虚弱的五官,他衣服上凝固的血,被雨水融开,泼泼洒洒,像一幅残酷而冷艳的画。
初夏避开他的伤口,抓着他的手臂,背着他,步上台阶。
她把穆千玄搁在榻上,在木架子上手忙脚乱地翻找着,太过紧张,不小心打翻了几支药瓶。
这里是医者的住处,到处都是药,她很快找到疗伤的药物,解开穆千玄胸前的衣襟,将药粉倒在伤口上,又握起他的手,替他的手腕止血。
穆千玄陷入了半昏迷中,苍白的面孔上留下痛苦的余韵。
看到他心口的窟窿,初夏忍住没有哭,看到他腕间横亘的剑痕,她再也忍不住,抿着唇角,眼角泪水如江流奔涌,淌了满脸。
她的心上人,人人赞扬的三公子,斩春剑的主人,自幼天纵奇才,一生与剑为伍,被人挑断了手脉,再也握不了剑了。
怕吵醒穆千玄,初夏不敢哭出声。她垂下脑袋,身子微微弓着,肩膀小幅度地耸动着,将所有喑哑细碎的呜咽都堵在喉咙里。
大雨如注,哗啦啦的雨声吞没所有嘈杂的声音,窗外垂下来的一截树枝,欣欣向荣地生长着,却被狂风凌空折断,掉落在窗台上。
灰暗的天光透过窗棂,将初夏一耸一耸的影子印在墙上。
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初夏忍住悲恸,抬起泪眼,握着穆千玄的手,与他十指紧扣,将自己微薄的内力渡入他的体内,护住他的心脉。
大夫听说出了人命,冒着大雨前来,踏进屋内时,衣袍的下摆湿哒哒地淋着水。初夏让出自己的位置,让大夫给穆千玄疗伤,央求道:“你要治好他,大夫,你一定要治好他,他是个剑客,他不能用不了剑。”
“姑娘莫慌,老夫先看他的伤。”大夫打开药箱。他匆匆赶来,带的药物不是很齐全,好在阮星恬这里该有的药都有。
甫一看到穆千玄身上的伤,即便见惯各种病痛的大夫,也不由感叹:“这、这伤得实在不轻,怎会下如此狠手?”
大夫医术高明,不消片刻,就诊断出穆千玄中了软骨散,这就解释了为何身为顶尖剑客的他,在阮星恬的面前毫无还手之力。初夏走到一旁,扭过脑袋,迫使自己不去看床上伤痕累累的穆千玄。
那为她跑腿的行人还没走,他拿了许多钱,想着能搭把手就搭把手。初夏拔下头上的兰花簪,嗓音里还带着刚哭过的鼻音,说:“这样,你再帮我一个忙,拿着这支簪子去奉剑山庄找苏回,务必亲手把簪子交给他,让他来这里见我。记住,必须是苏回,其他人若问起,什么也不要说。”
“行,你放心,我一定只找苏回。”那人拿着她的簪子走了。
奉剑山庄上下所有人,现在初夏能相信的只有萧毓婉和苏回了。萧毓婉不会武功,初夏不能把她牵扯进来,苏回是六皇子,住在竹苑这么久,要是想杀穆千玄早就动手了。
阮星恬是神医,穆千玄主动来寻她,肯定有所防备,以阮星恬的本事,想要对他用药难如登天,那软骨散多半不是阮星恬所下。
能让穆千玄毫无防备的,必定是他身边的亲近之人,所以,不确认是谁下的毒手之前,初夏只敢找苏回。
急雨来得快,去得也快。苏回到了时雨已经停了,他穿了身蓑衣,从急雨中赶来,沾了一身的水痕。
听到那人口信的内容,他心知出了大事,快步踏入屋内,唤道:“夏夏。”
初夏忙比了个噤声的动作,示意他看穆千玄。
确认不是初夏出事,苏回悬着的心落回肚子里,把那支兰花簪插回初夏的发间,问道:“三师兄怎么了?”
“阮星恬废了他。”
苏回难以置信。
那大夫已经帮穆千玄处理好伤口,走到二人面前:“好在这位公子伤的都不是要害,老夫只能保住他的命,其他的,就无能为力了。”
苏回出门急,没带钱,初夏身上的银子都给了跑腿的,便脱下腕间的玉镯子,当做诊金递给大夫,送他出门。
苏回坐在床畔,神色凝重地盯着穆千玄的睡颜。都是爱剑之人,苏回只消一眼,就看得出穆千玄伤及经脉,这辈子恐怕再也提不起剑了。
同样身为剑客,难免惺惺相惜,苏回怒气冲冲道:“想不到那小医仙平日里看着温柔敦厚,下手如此毒辣,三师兄到底是哪里得罪了她!”
初夏不清楚穆千玄来寻阮星恬的前因后果,她把自己的猜想告诉苏回:“小师叔,我如今能信的只有你,我不确定给师父下软骨散的是谁,师父这种情况不能让山庄内其他人知道。”
这个世界并不是非黑即白,所谓名门正派,只是不在明面上干些伤天害理的勾当,奉剑山庄里的明争暗斗和互相倾轧,苏回心知肚明。他同意初夏的观点,并说:“我有个别庄,我带你去过的,清幽静谧,适合三师兄养伤。另外你也别急,这个大夫看不好,还有别的大夫,大不了我把宫里的御医都叫过来。”
“谢谢你了,小师叔。”初夏勉强展颜。
穆千玄伤势严重,前几日病情凶险,不宜移动,因此暂时在悠然居养着,苏回召集自己的人,守在悠然居外,严令一只苍蝇都不许放进来。
大夫开的药方里有安神镇痛的药物,穆千玄一直昏睡着,待伤势稳定了些,苏回叫人抬了顶软轿,把穆千玄悄悄送进自己的别庄。
初夏余毒散尽,脸色恢复正常,眼疾也不再发作,为方便照顾穆千玄,她留在别庄内。她担心旁人下手没轻没重,会弄疼穆千玄,更担心那真正害穆千玄的人混进别庄内,在药物里动手脚,换药都是亲力亲为。
小心驶得万年船总是没错的。
*
祝文暄给穆千玄所下的软骨散,是阮星恬所赠。这药会使人暂时失去力气,没有反抗能力。
阮星恬赠药时曾说:“二公子素来宽厚,不肯伤人性命,此药无毒,可用来防身。”
单给穆千玄下药,自是没问题的,有问题的是阮星恬。虞思归与阮星恬的密谈,他都听到了。阮星恬为接近穆千玄的小动作,也被他看在眼里,他极力为阮星恬遮掩罪行,将阮星恬对初夏的伤害降到最低,但他也明白,以穆千玄对初夏的爱护,发现真相后,不会轻易饶过阮星恬。
他此举,是为阮星恬递上一把刀子,把穆千玄的命交到阮星恬的手上。
侍卫向祝文暄汇报着悠然居发生的事情,祝文暄毫不意外,搁下了手中的笔,抬眸问:“三公子情况如何?”
侍卫抱拳说:“苏公子的人将悠然居围得水泄不通,我们没法接近,不清楚现在情况如何。”
祝文暄问:“阮姑娘的下落可有消息?”
“暂时没有。”
“再探。”
“是。”侍卫颔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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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夏日的午后下了场急雨, 驱走连日来的燥热,空气里泛着潮湿的泥土气息,初夏推开窗户, 拿布巾擦干净窗台上的雨水,趴在窗畔, 仰脸望着青翠欲滴的枝叶。
穆千玄犹昏睡不醒。徐徐凉风撩开软帐, 露出他半张清瘦的面颊, 才几日功夫, 他已迅速消瘦下去。
初夏能做的, 就是每日给他灌些续命的汤水。
她一面祈求着他能早日醒来,一面又害怕他醒来面对这残酷的事实。
苏回穿着件蚕丝织出的薄衫,雪白衣袂飘展, 穿过枝叶掩映的小径。他左手托着半个瓤红皮薄的西瓜, 右手拎着冰镇过后的酸梅汁, 兴冲冲地出现在窗外:“我听他们说你没胃口, 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来。”
初夏接过他手里的东西,请他进来, 说:“只是有些苦夏,不打紧。”
苏回直接单手撑在窗台上, 翻进了屋,看了眼榻上的穆千玄:“三师兄还没醒么?”
初夏摇摇头。
苏回说:“萧夫人那边我已经安顿好,我说, 你和三师兄外出历练,不劳她记挂。”
“我娘她没起疑心吧?”
“你放心, 我打小在我母妃面前哄惯了人, 保证万无一失。”
“对了,小师叔, 你是宫里的六皇子,对朝堂上的事应当很清楚,我想向你打听一个人。”
“谁?”
“这个人叫夏明瑜,是我娘的青梅竹马,十几年前进京赶考后就失去了联系,他要是高中,兴许已经当了大官,你可听说过?”
“不论是京中大官,还是地方官员,都未曾听过这个名字。”
初夏失望。
“夏明瑜,这个名字我记住了,回头我帮你打探打探。我不怎么过问这些事,许是没注意。”
初夏颔首,又问:“阮星恬那边可有消息?”
苏回提起这个就来气:“本来我派出去的人已经找到她,正要拿下时,冒出几个千机楼的人,把她给抢走了。”
“有千机楼庇佑,往后我们想捉住她,恐怕很困难。”
“除非她一辈子躲在千机楼不出门。”苏回哼了声,“阮星恬和三师兄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明明先前他们两个相安无事,还一起上山采药。”
“此事或许只有等师父醒来才能真相大白了。”初夏怀疑自己的眼睛是阮星恬所伤,穆千玄心思敏锐,恐也察觉了什么,因此去找阮星恬对质。这些事未有定论,初夏暂时没告诉苏回,以免徒生出些不该有的风波。
“你在想什么?”苏回发现初夏陷入了沉思中。
“我找到师父时,他只剩下一口气,说,原来他一无所有。”初夏望向穆千玄,心头一片惘然,“我在想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
千机楼总坛。
戚迹:“都处理干净了吗?”
侍卫:“统共两拨人,分别来自奉剑山庄和宫里,都已妥当处置,请楼主放心。”
戚迹:“多加派些人手,保护好阮姑娘,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许接近水榭。”
侍卫:“是。”
刚下过雨的午后,风里夹杂着浓厚的水汽,凉悠悠的。树上的蝉鸣暂作停歇,湖面一对鸳鸯交颈缠绵,红掌拨出圈圈涟漪。两名婢女守在水榭外,双手交握着,脸上尽是不安的神情。
“阮姑娘这个样子都有两个时辰了,真不知道回头楼主问起来该怎么回答。”
“她醒来就在洗手,皮都快搓掉一层了,不会是中邪了吧?”
两人窃窃私语,浑然不觉一道人影停驻在她们身后。
“阮姑娘醒了吗?”戚迹突然开口询问,吓了二人一跳。
“楼主。”两婢女回神,福了福身,老实回道,“两个时辰前就醒了,只是……阮姑娘看起来有些不大正常。”
戚迹听闻阮星恬有事,急忙推门而入。
阮星恬站在雕花的木制面架前,双手浸入盛着清水的银盆里,十指交错,不停地搓洗着。长时间的浸泡,手上的肌肤已经发白起皱。
“恬儿。”戚迹面色微变,冲过去握住她的双手,“快停下,恬儿,你看,干干净净的,什么都没有。”
阮星恬看向自己被握住的十指,眼前又似覆下大片的鲜红,指尖控制不住颤抖起来,脸上是戚迹从未见过的脆弱:“我险些杀了一人。我虽没有杀了他,却毁了他一辈子。”
不止如此,她还利用祝文暄对她的爱慕与纵容,给了他软骨散,提前为自己全身而退布局。谷青容曾骂她虚伪,她骂得没有错,她喜欢林愿,蛊惑他去退婚,为了成全自己的名声,到头来又放弃了林愿。她像是分裂成两个人,一个光辉照耀,一个阴暗疯狂。
“可以告诉我缘由吗?”戚迹手眼通天,自然知晓她说的那个人是穆千玄。
阮星恬沉默。
“好了,恬儿不愿意说,那就不说。恬儿毁了他,那一定是他哪里做错了,是他活该。”戚迹低声哄着,“答应我,别再用这种方式惩罚自己,我会心疼的。”
阮星恬猛地推开了他,警惕地瞪着他:“别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戚迹,离我远点。”
“到底我怎么做,你才肯信我,我对你没有恶意。”
“在男人身上我只会栽倒一次。戚迹,你永远都不会是第二个林愿。”
“你还惦记着林愿?”戚迹怒极反笑,“可他早已放下了你,不妨告诉你,你的那位好表妹很快就会为他诞下他的第一个孩子。”
“什么?”阮星恬僵住。
*
傍晚时,云隙露出一丝枣红色的霞晕,暮色逐渐吞食夕辉,入夜后,圆月独挂苍穹,千里清辉照出亭台楼阁。
经水洗过的草木泛出青绿的颜色,不知名的夏虫藏在茂密的植被间,连绵起伏的虫鸣与水田里的蛙声遥相呼应着。
斜月透过天青色的纱窗,泻下满地流霜。
穆千玄睁开双目,率先透入眼底的,是隐藏在黑夜里的轻纱软帐。那软帐垂下,随风拂动着,碧色如潮起伏,搭在初夏的颈侧。
初夏趴在床畔,下半截身体露在帐外,上半截身体被轻纱掩埋,仰着着粉白的小脸,枕着交叠的双臂,睫羽敛起,睡得正香甜。
穆千玄下意识抬起右手,想要如平常那般,撩开纱帐,摸一摸她的脸颊,腕间骤然传来的剧痛,如同电击一般,使得他垂下了手。
伤口崩裂的瞬间,鲜红的血珠染透腕间的白绫。
穆千玄的手搭在床侧,浑身沁出一层冷汗,张开唇,吐出几口浊息。
待疼痛稍缓,他再次抬起手腕,向着初夏伸去,尽管疼痛难忍,血流如注,却固执地举着,直到那只手颤颤巍巍地抚上初夏的脸。
初夏睁开了眼睛。
初夏记挂着穆千玄的伤势,夜里仍旧守在他的床边,她睡眠不深,极为敏觉,穆千玄一碰她,她就醒了。她嗅到腥气,抬眸发现影影绰绰的光影间凝出穆千玄的轮廓,他半撑着身体,靠坐在床头,胸口起伏着,喘着粗气。
“师父,你有伤,别乱动。”灯烛不知何时燃尽的,初夏急忙起身,找出新的蜡烛。
一簇光亮自她掌中燃起,暖黄的光晕映出她倦怠的眉眼。
她捧着蜡烛走过来,卷起帐子,束在金钩上。
穆千玄双腕缠着的白绫已被鲜血染红,面颊惨白得像是冬日里落在草尖的寒霜。初夏花容失色,搁下蜡烛,手脚麻利地打开抽屉,拿出药和布:“你的伤口崩了,我帮你止血换药。”
这几日都是初夏在给穆千玄换药,做起这些事来有条不紊,她偶尔替他吹吹伤口,举手投足之间小心翼翼,生怕给他的伤口造成负担。
穆千玄静静垂着眼眸,看着她灵活的手指,抚平伤口的痛楚,浑浊的呼吸变得平缓起来。
初夏抽空观察他的脸色,这一看,手中的动作僵了下,眼底堆着几许茫然。
“怎么了?”穆千玄开口说了自清醒以来的第一句话。太久没说话,他的嗓音干哑得不成样子。
“没什么。”初夏低头,怕被他窥见了心事。
先前光顾着给他处理伤口,没有注意,方才那一眼,她突然发现,她险些分不清黑白二人了。
他们的眼神已经趋近于相同。
初夏总是能警觉地凭着二人眼神微妙的不同区分出二人,而现在,她快要分不出他们了。
她的心里头像是被塞了大团的棉花,堵得慌。
初夏忍住眼角的酸涩,神色如常,处理好穆千玄的伤口,端着盆清水,替他擦拭掉手上沾染的血珠。
穆千玄仰坐着,没有动弹,死气沉沉的眼神里,只有她的影子投射的瞬间,才会掀起一丝波动。
初夏把水和换下来的布都扔了,去厨房热了碗粥。穆千玄是病人,不能吃太重口的,粥里切了细碎的肉丝,无时无刻都在备着,就是怕他醒来饿了。
刚好是能入口的温度,初夏坐在床畔,一口一口喂着他吃。
他并不拒绝,除了最开始说的那句,他再未开口说一句话,初夏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他仿佛变成初夏曾操纵过的木偶,不悲不喜,无情无欲,反应平静得像是数九寒冬结着厚厚冰层的深湖,无人能窥探那寒冰下方涌动的激流。
越是这样,初夏的心底越是沉甸甸的。她憋着一口气,把伤心和难受都堵在喉咙,有诸多疑问等着他解答,偏又担心触碰到他鲜血淋漓的伤口,只能装作若无其事。
当穆千玄把目光移向自己的手腕时,她终于找到话题,安慰着说:“师父的伤我找大夫看过了,只是看着严重些,等伤好了,就可以重新握剑了。”
这不是一句谎言,这世上有许多能人异士,终有一天,她会找到办法医治好穆千玄的。
一生修剑的剑客,他不可以失去他的手。
穆千玄干裂的唇在粥的滋润下渐渐有了血色,对于初夏的“豪言壮语”,他没有反驳。初夏并不知道,在她说出那句话时,他微冷的胸腔里滚过暖流,寸草不生的心底,万物重新生长。
粥都进了穆千玄的肚子。
初夏替他擦擦唇角:“天还没亮,再睡一觉。”
她用的是商量的语气。
穆千玄阖了阖眼眸,用依旧干哑的嗓音说道:“你,不要走。”
“我不走。”
穆千玄这张床大得可以并肩躺下三个人,初夏重新放下垂帐,钻进帐中,在穆千玄身边躺下,眨了眨眼睛:“我知道师父只有我了,我陪着师父。”
“一生一世。”像是在立下某种海枯石烂的誓言,她神色郑重地补上了这四个字。
“你先睡,我看着你睡。”初夏又说。
穆千玄颔首。
初夏忙活大半夜,几乎是沾床就困了,她努力撑大眼眶,盯着穆千玄。奈何困意汹涌,她的眼皮越来越重,她阖上双目,打算缓解下双眼的疲劳,这一闭眼,直接坠入了沉沉的梦乡里。
她太累了。
穆千玄出事后,她没睡过一次完整的觉。
睡在她身侧的穆千玄却毫无睡意。他慢吞吞动着身体,侧躺过来,瞳孔里映着透过软帐的光影,也映着初夏的恬静温柔的睡颜。
初夏不知在睡梦里看见了什么,小扇子似的睫羽不安地扇动着,呼吸急促,红唇微张,喉中偶尔泻出一两声几不可闻的呜咽。
穆千玄想将她搂入自己的怀里,拍一拍她的后背,可现在,他连动一动手脚都做不到。
他闭上双目,惨白的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阮星恬挥出的剑影,伴随着埋藏了十几年的残酷真相,如刀子般将他凌迟着,每当他快要踏入布满荆棘的深渊,沦陷于无止境的黑暗里,初夏总能出现在他的面前,一把将他拽回春和景明的人间。
穆千玄重新睁开双目。
刀光剑影,凄风冷雨,霎时褪去全部的颜色,只留下一片灰暗,唯独初夏站在那灰暗的罅隙里,脚下繁花似锦,肩头坠落黎明的微光。
穆千玄忍不住捕捉着那本不属于他的光。
夏夏,我只有你了。
幸好,这人间还有你——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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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数声鸡鸣刺破长空, 将睡梦里的初夏唤醒。
黎明的第一缕曙光透过天青色的窗纱,刚好照射在穆千玄的眼底,初夏睁开眼就看见了穆千玄眼中和煦的光。
他的眼神又回来了。属于小白的, 纤尘不染、明净剔透的目光。
初夏精神一震:“师父,你醒了。”
“昨晚我、我睡着了。”她这个看护者, 睡得比病患早, 醒得比病患晚, 还好没切回小黑师父。
“嗯。”穆千玄看着她眼底的黑青颜色, “你应该休息了。”
“我没事。”初夏跳下床, 套上鞋子,撩开床帐,探头望着, “今日天气好, 不会下雨了, 就是有点热, 待会儿我下冰窖取点冰过来,给你做冰镇西瓜。”
穆千玄的目光一直缠在她身上。
初夏捋了捋头发, 回身说:“我先给你换药。对了,还要擦洗身体, 你昏睡那几日,怕加重伤势,我都不敢贸然给你擦身体。”
无论初夏说什么, 穆千玄都说“好”。
初夏去屋外打了井水,先自己梳洗一番。井水寒凉, 不能直接拿来给穆千玄擦身子, 初夏去厨房拎了一桶热水,顺手叫人送来二人的早膳。
院子外头有暗卫守着, 苏回下过命令,他们师徒的这间院子,除非有初夏的吩咐,闲杂人等一律不许靠近。
填饱肚子后,初夏开始给穆千玄换药。用的药都是宫里御用的顶级疗伤圣品,她恂恂解开缠着伤口的布条,惊喜地发现不过一夜的功夫,伤口结痂了。
“你看,伤口在长肉。”她的神情里是掩饰不住的兴奋。
穆千玄扬眉笑了笑。
换过药,就是擦洗身子,夏日的天气,即便不出汗,身上也总是黏腻的。穆千玄不喜欢黏腻的感觉,更不喜欢别人碰他,除了初夏。
所以这事不能假手于人。
况且穆千玄绝口不提,初夏隐约能猜出来,穆千玄受此大难,是由她的双眼而起,要不是为了她,他不会栽在阮星恬的手上。初夏心怀愧疚,对亲自照顾穆千玄这件事,是出于对他的爱与怜惜,更多的是补偿和赎罪。
初夏扶着穆千玄坐好,替他脱下衣裳,用干布巾浸透温水,拧干后,绕开伤口的部位,小心翼翼地擦拭着。擦到腹部时,她的目光游移不定,小声说了句:“平时看不出来,你有腹肌诶。”
穆千玄说:“一直都有。”
初夏:“唔。”
穆千玄看出她很想试一下手感,便说:“给你摸。”
初夏面颊一热,“刷”地透出绯红:“摸什么摸,我又不是流氓。”
穆千玄疑惑:“我是你的,摸一下,有什么打紧,为何是流氓?”
初夏:“……”好有道理。
初夏真的上手,轻轻摸了下他的腹肌。
穆千玄笑:“喜不喜欢?”
初夏险些点头。她理了理表情,严肃地说:“你是伤者,不许调戏我。”
穆千玄一扫心头的阴霾,笑得极是开心。
初夏做着心理建设,他们两情相悦,倾心相许,将来是要做夫妻的,她提前看他的身子,不算出格的行为。除却隐私的部位,能擦的,都替他擦了。
“这里有个月牙印记。”初夏戳戳他的腰。
“是烫疤。”穆千玄苍白的面颊,隐隐爬上一丝红晕。
做完这些,初夏累得满头大汗。穆千玄不忍她受累,说:“下次让别人来。”
“你能接受别人碰你了?”
穆千玄想了想,还是觉得不能,他最讨厌与旁人肢体接触,哪怕碰一下,都觉得浑身难受。可他也不愿意初夏累着,他会心疼,这么一想,他可以勉为其难被别人碰一下。
初夏一看穆千玄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她问:“要是我不能动弹,你会嫌累而不肯贴身照顾我吗?”
穆千玄摇头:“我可以照顾你。”
初夏俯身,亲了下他的眉心:“那就是了。”
*
穆千玄没有如初夏想象得那般,醒来后大受打击心如死灰,她终日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回肚子里。确认穆千玄并无死志,初夏不再时时看顾着他,他一夜未睡,午间,等他睡了后,初夏悄然起身离开。
一日比一日热,午后艳阳高照,枝头蝉鸣不绝于耳。初夏回到自己的屋中洗了个澡,换了件薄衫,抱着小厮帮她买回来的凉席,推开穆千玄的屋门。
穆千玄已经醒了过来,他趴在床畔,半个身子悬空,身下的蚕丝被单揉得皱巴巴的,枕头掉在地上,塌下的床帐将他埋在其中,而他还在挣扎着,将要从榻上滚落下来。
“千玄!”无人的时候,初夏都是直呼他的名字的。
初夏丢开凉席,将他扶起,骤然对上他满目的阴翳。
初夏僵了一下,马上反应过来,在他身后垫了个软枕:“发生什么事了?”
“你去了哪里?”挣动间拉扯到伤口,穆千玄满头大汗,疼得气喘吁吁,受伤的手,无力地揪着她的手臂。
“我去给你买凉席了。”初夏指着被她丢在地上的凉席。
穆千玄看向凉席,浑浊的双目恢复些许清明。
“你以为我丢下了你?”
卧病之人难免性子多疑些,穆千玄受了这样重的伤,比身上伤口更严重的是心理上的创伤,没有自保能力的情况下,生出疑神疑鬼的心病在所难免。
初夏只好说:“我不会丢下你。”
“我知道你只有我了,你放心,就算你变得一无所有,你还有我。”她为了安抚穆千玄的情绪,低头吻上穆千玄干裂的唇。他的唇干燥得厉害,刮得她柔嫩的唇瓣有些硌得慌,她试着探出舌尖,用自己温软的舌抚平那皱褶。
穆千玄双肩僵直,浓密的睫羽疯狂地颤动着。
他日日吃药,口中都是苦涩的药味,初夏察觉到他的情绪不再激动,松开他,抹了抹唇角。
穆千玄目光水润,如氤氲着江南烟雨,痴痴地盯着她酡红的双颊。
初夏笑着打趣:“感觉如何?”
“怪怪的。”穆千玄双眉拧了下,“交换口水,怪怪的。”
初夏都主动这样了,他居然是这个反应,初夏故作生气:“好呀,你嫌弃我。”
穆千玄认真说:“我不喜欢这样,很脏,但对象是夏夏,又觉得很欢喜,心里痒痒的,像是有许多蚂蚁在咬着,很怪。”
初夏怕他伤口崩裂,解开布条,检查一遍。好在他伤口已经生出新肉,不像从前那么容易崩开了。她背着穆千玄,放在椅子上,给他的床榻铺上新买的凉席,等到太阳落山,不再燥热,又去花圃里折了几枝花,用清水养着,放在他的床头。
到了夜间,两人并肩同眠。穆千玄白日里睡过,毫无困意。
初夏这几日都处于担忧和紧张的状态,早已疲惫不堪,她侧身看着穆千玄。
穆千玄说:“你睡吧。”
初夏犹疑:“那你不许再乱动,崩了伤口。”
“都听你的。”
穆千玄对初夏一向言出必行,初夏信了,紧绷的心弦骤然放松,入睡特别快,没多久,初夏的呼吸渐渐平缓。
她睡得早,才能醒得早。明日她必须比穆千玄早起,防止他切回小黑状态。
灯烛已灭,月色轻灵,微风摇曳软帐。穆千玄睁着双目,一眨不眨地盯着帐顶。
在他的丹田内盘踞着一股浑厚的内力,他的伤口会好得这样快,全赖以修炼出来的精纯内力,而这些内力的成果,非他一人取得。奉剑山庄重剑法,轻内功,这些内力是楼厌所修,能有这样的奇效,想必是出自朱雀神火令。
初夏不知道,他一生修剑,手毁了,不能握剑,对他来说的确是打击巨大,但并非没有转机,他不是毫无变通之人,不能再用剑,他可以再练别的功夫。
他终日要初夏守着,是因初夏犹如溺水者抓住的浮木,是他这荒唐的人生里唯一的救赎。
他想尽办法,把初夏留在生命里。
他这辈子唯一的劲敌,是藏在这具身体里的另一缕名为楼厌的魂魄,尽管他已稳操胜券,却仍旧不满足于此。把握这次良机,以痛苦和弱势博取初夏的同情,彻底抹灭初夏弃他而去转投他人怀抱的可能,这才是他真正的目的。
可惜这具身体不受掌控,穆千玄想要一直主宰这具身体,就只能让自己保持清醒,不进入深度睡眠。
初夏日日与穆千玄同吃同住,穆千玄拒绝深度睡眠这件事没多久就被初夏发现了,初夏不清楚他不肯睡觉的真正用心,猜测他可能是初逢变故,没有足够的安全感,选择用清醒的方式保证,他所拥有的会一直留在他的眼前。
初夏认识的穆千玄自来都是强大到将她拢到自己的羽翼下,予以精心的保护。他从未这样脆弱过,像是打碎又重新黏起的玉器,轻轻一碰,就会碎成满地残渣。
初夏心疼不已。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看着他日复一日的疲惫,初夏偷偷在他的药里加了助眠的药物。
这一夜,穆千玄没扛过汹涌如潮的困意,睡了过去,再次醒来,已经变作了楼厌。
楼厌看着自己满身的惨状,半晌,幽幽道:“还真是不出所料。”
多日精心的养护,身上的伤口大多已长好,四肢伤及经脉,软弱无力,无法动弹。这种无能为力任人宰割的感觉,上辈子楼厌体会得最深,他受了腐骨钉的刑罚后,表面是被驱逐出奉剑山庄,背地里被虞思归捉回来,囚禁在地牢里。虞思归挑断他的手脚经脉,在他的身上施加酷刑,要让他像她的笑笑一样,筋骨寸断着死去。
那噩梦般的两个月的囚禁生涯如附骨之疽,尽管人生已从头再来,每每午夜梦回,都忍不住冷汗淋漓。
他试着抬起自己的手臂,抓住垂下来的软帐,将身体撑起来。剧烈的疼痛迫使他松开手,跌了回去,手肘撞倒初夏养在床头的花。
花瓶碎了一地,发出巨大的声响。
初夏慌慌张张,撞门而入,一眼就从他的眼神认出,他是她的小黑师父。
初夏与穆千玄的关系如今还瞒着楼厌,穆千玄不许她和楼厌过从甚密,他在竹林里警告的话语,如同魔咒般,竟在此刻生了效。
一个人衍生出来的副人格,还算那个人吗?
初夏心里头缠绕着千头万绪,走到床边,弯身捡起碎片。
两人一时无声。
初夏率先打破彼此的沉默:“师父,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你别激动,小心牵扯到伤口,慢慢听我说。”
她与这个人格的师父没有确定恋爱关系,对他依旧是师徒那一套相处的风格。穆千玄被阮星恬刺伤时,是白色人格主宰的身体,初夏把自己知道的,都告诉了眼前的黑色人格。
事情还在楼厌的掌控中,虞思归已经死了,这世上这么恨着他的,只有阮星恬。
两世了,阮星恬做了同样的选择。终究是楚绣绣欠了阮星恬,他这个做儿子的,命中注定要用这种方式偿还这笔血债。
前世,阮星恬心怀鬼胎,蓄意接近他。那时他刚得了本新剑谱,一心只想钻研剑道,盛初夏那个蠢货不光霸占他的时间,还到处闯祸,栽赃嫁祸给他,企图让所有人都背离他,险些动摇他的剑心,令他走火入魔。
相比之下,阮星恬安静内敛,不惹事,还能对着他那本剑谱说出几处奥妙,他受了阮星恬的引诱,同意以定下婚约的方式报答她当初医治眼疾的恩情。
实际上,阮星恬接近他是另有企图,她能对着那本高深的剑谱说得头头是道,是有高手在背后指点,只为着这点小甜头,他为她所蛊惑,以为和她做夫妻,往后能共同研习剑道。
阮星恬早已从虞思归那里知晓,他是楚绣绣的儿子,为报父母血仇,她与虞思归、祝长生夫妻联手策划了这场荒诞的骗局,他们骗得他亲手弑母,成为众人的英雄。驭龙台上,前一秒他还是前呼后拥,鲜花着锦,下一刻,就被他们从云端推入泥泞,万般践踏。
重生回来后,他本欲杀了阮星恬,将所有风险掐灭在摇篮里,无意被初夏撞破,只好将计划搁浅。这一世,什么都没变,唯一的变数就是初夏。她就像是一颗糖,让他在这无尽苦涩的人间,尝到了本不属于自己的甜。
他心中的戾气逐渐化解,再加上初夏对阮星恬有好感,与她来往密切,他不再执着于诛杀阮星恬,而是萌生了另一个计划。
他要亲手杀死过去的自己,阮星恬就是他留下来的,能杀死穆千玄的刀。
计划失败了,他还是他,穆千玄还是穆千玄。
他忘了有初夏这个变数,穆千玄没有变成楼厌,是因这一世里,他遇见了初夏。
不过没关系,就算他没有变成楼厌,也不再是初夏喜欢的那个小白了——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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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初夏收拾好花瓶碎片, 拿来干布巾,擦干净地上的水渍。忙活一通,到了该换药的时间, 她熟门熟路地打开抽屉,取出药膏。
关于穆千玄和阮星恬之间的恩怨, 穆千玄绝口不提, 初夏并不知道内情, 只对楼厌说了他是被阮星恬所伤, 自始至终, 她的眼睛都没离开过楼厌。
不愧是穆千玄衍生出来的人格,楼厌的反应,一如穆千玄当初那般平静。
初夏依旧不放心, 几乎寸步不离地守着他, 师徒之间的界限, 却又限制着她, 不能过分的亲昵。
换好药后,两人相对而坐。初夏担心楼厌闲下来会胡思乱想, 没话找话说:“院子里的桃树结了桃子,水灵灵的, 又大又甜,师父,我推你去摘桃子好不好?”
楼厌说:“好。”
楼厌伤及经脉, 养伤期间不能下地行走,初夏画了图纸, 叫人订制了一把轮椅。她唤来两名小厮, 将楼厌抬上轮椅,推着去了院中。
如初夏说的那般, 丛丛碧绿的桃叶间挂着红彤彤的果实,白里透红的果皮上裹着层浅浅的桃毛。枝叶间隙日光洒落,勾勒出初夏明媚的眉眼,她坐在枝桠间,手中拽着沉甸甸的桃枝,拧下一颗最大最红的:“你看。”
楼厌坐在桃树底下,腿上被初夏放了个竹筐,他仰头望去,只看到一丛碧绿中粉色的裙袂飘扬,裙子下边是一双精巧的珍珠履,那珍珠履一前一后交替着晃来晃去。
初夏扔出的桃子,准确无误地落在他怀里的竹筐里。
楼厌抱着竹筐,低眸盯着筐里的桃子,不由失笑。
“够不够?”过了会儿,树上飘来初夏清脆的嗓音。
“够了。”
初夏轻巧地跳下树,拍掉身上的碎叶,推着楼厌向着井边行去。
她放下水桶,打了捅冰凉彻骨的清水,倒入木盆里,纤细的手指灵活地搓着果皮上的桃毛:“我给你挑的这个,保证甜。”回头却见楼厌盯着桌上她准备用来削皮的匕首,目光飘忽不定。
初夏心里突突一跳,抓住匕首,藏在身后,唤道:“师父。”
楼厌抬眸看她。
初夏把洗好的桃子递给他:“其实带皮吃也挺好吃的,我洗干净了,你尝尝。”
楼厌接过她手里的桃子,递到唇边,给面子地咬了一口。
“甜不甜?”初夏黑漆漆的双眸里满是期待。
楼厌颔首。初夏选的都是熟透的果实,入口松软,汁水清甜。
初夏登时笑颜如花。
婢女前来禀报,每日过来问诊的大夫来了,初夏让她请大夫过来,推着轮椅,走到阴凉的树下。那大夫照例给楼厌检查伤口,楼厌敛起平日里尖利的爪牙,像只温顺的猫,乖乖配合,让干嘛就干嘛。
大夫检查完,想要说话,被初夏使了个眼色打断。大夫知情识趣,闭上了嘴巴。初夏借口送大夫离开,将他送到月拱门外。
“大夫,我师父的伤恢复得怎么样?”
“公子的伤恢复得很好,姑娘不用担心。”
“他以后……还能握剑吗?”初夏最关心的是这件事。
大夫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不知如何作答。他是苏回的人,有苏回的吩咐,自是尽心尽力,光看他的表情,初夏就明白了,她心里沉甸甸的,难受地说:“此事暂时不要告诉我师父。”
大夫抱了抱拳:“老夫才疏学浅,愧对六殿下的嘱托,若是能寻到药王谷里那位有着‘医仙’称号的神医,公子或许有希望重新握剑。”
阮星恬号称“小医仙”,是世人隆重的赞誉,而这个称号的荣光属于真正的医仙。小医仙,小医仙,赞的是她颇有医仙的风骨,可承其志。但这位真正的医仙前辈已经销声匿迹五十年,江湖传言他早已不在人世了。
初夏忧心忡忡地回到楼厌身边,怕他看出端倪,她强行挤出笑容,故作轻松地说:“大夫说你的伤再养养就好了。对了,晚膳你想吃什么?我最近新学了一门手艺,我娘都夸我呢。”
“你不用对我这么小心翼翼。”楼厌点破她的心思。
楼厌习惯了初夏的春光明媚,她如履薄冰的模样,让他十分难受。他放在心尖上的小姑娘,就该无忧无虑、快快活活一辈子。
初夏如此,无非是怕他大受打击,会自寻短见。他们是同一个人,他对自己比任何人更为了解,莫说是历经两世的楼厌,就是未经风雨的穆千玄,也不会用死来逃避一切。
“寻死觅活,那是懦夫的行为。”楼厌的眼神里尽是轻蔑。
初夏承认,她被这个模样的楼厌给蛊到了。
“你要是真想哄为师开心,就去买一只红色的风筝回来,陪为师放风筝。”
“好,我这就去。”初夏最怕的就是楼厌一蹶不振,听他如此说,一扫心头堆积的阴霾,忙叫人去买红色风筝。
艳烈得像血一样的颜色,在碧蓝色的天幕下展翅而飞,招摇的做派像极了楼厌平日里张扬热烈的风格。初夏在风里狂奔着,等待蝴蝶风筝放飞上天后,把线轴放入楼厌的手里。
“师父,你拿好,我推着你。”夕辉为她镀上一层柔光,她笑得眉眼弯弯,双眸似初升的弦月,照亮不见天光的黑夜。
楼厌不自觉跟着她露出醒来的第一个笑容。
这间院子占地广,地势开阔,不植草木,不置杂物,刚好可以用来放风筝。楼厌抓着线轴,初夏推着楼厌的轮椅跑,四只轮子疯狂地转动着,风筝越飞越高,几乎与白云比肩。
他受伤后,初夏终日忧心如捣,许久没有这样畅快过了。此刻,她仿佛变成了楼厌手里的那只风筝,在风里自由自在地飞翔着。
别院外,奉命日夜监视奉剑山庄三公子去向的离火宫教徒,手持千里镜,望见那只高空中翱翔的红色蝴蝶风筝,立即说道:“快,给朔风大人传信,少宫主发出暗号了。”
*
墨色侵蚀天边的夕辉,弦月独悬苍穹。
初夏陪楼厌放完风筝,推着他回屋,车轮碾着月色,路过花圃,裙袂沾上草木的香气。
两人对着明月共用了晚膳。
这个时节蚊虫开始肆虐,初夏拿着点燃的艾草,将帐中每一个角落都熏遍了。
这些杂事她本可以交给苏回的手下做,但她知道穆千玄的两个人格都有一个毛病——不喜别人碰触他用的东西。作为他规矩里的例外,初夏是他的徒弟,徒弟伺候师父,本就是天经地义,她只好亲力亲为。
好在这些活计不累,她不练剑,没什么事,用来打发时间,竟也有几分趣味。
楼厌坐在轮椅上,支着脑袋,看着初夏跪坐在他睡过的凉席上,纤腰紧束,勾勒出窈窕身段,随着她的动作,腰肢呈现出不可思议的弧度,只想叫人伸手握一握。
楼厌眸底的光似那燃烧的烛火,变得滚烫起来。
小姑娘长大了。
跟着他这一年半载的光阴里,她不单个头长高,脸颊变得圆润,举手投足间竟有了勾魂摄魄的韵味。
记得当初拜他为师时,她还是颗瘦巴巴的豆芽菜,啃一口都嫌青涩,如今就像是那枝头日渐成熟的果子,经风霜雨露的浇灌,白里透红,散出撩人的香气。
楼厌搭在扶手上的食指与中指,无意识地敲击出有规律的节奏。
初夏仔仔细细检查着四面垂下软帐,不给蚊虫留下任何侵入的缝隙,她想起一事,取出新做的香囊,系在楼厌的腰间:“师父这几日睡不好,都留下黑眼圈了,这是我跟他们学的,里面的香料有安神助眠的作用。”
她半弯着身子,手指灵活地打着结,青丝微凉,垂落他的肩头,发间沾染着栀子花的香气。
花圃里有一丛栀子花,她喜欢往那里钻,隔一天摘下两三朵,绑在帐顶。
楼厌近乎痴迷的嗅着这股淡雅的气息,他清楚得知道,他越来越难以自拔了,尤其是他对初夏的相伴日趋产生依赖,这种感觉更为强烈。
他有时甚至在想,要是前世被弃乱葬岗能遇到初夏,或许,这个世上就会少一个大魔头;或许,他死去的时候,不会觉得这个世界那么黑,那么冷。
可惜没有那么多如果。
所以他重活了一世。
这也许就是冥冥中的注定,给他一次重头再来的机会,是为遇见这一世里的初夏。
“师父,晚安。”初夏安顿好楼厌,放下罗帐,转身出了屋子。
屋外早有一人等候着她,见到她出来,忙递上信笺:“初姑娘,早些时候有人送来一封信,交待务必交到您手上。”
信笺已被暗卫检查过,没有被人下毒,当然,初夏是苏回的客人,信的内容他们是不敢私自拆阅的。
“谁送来的?”
“是个小童子,没说信的主人是谁。”
孩童天真,最好骗,给几个铜板,甚至几颗糖,他们都愿意跑这一趟路。初夏将信笺揣入袖中,回了自己的屋子。
她点燃烛火,对着火光,拆开信件。信上寥寥数行内容,一眼就能扫完,初夏握着信的手,控制不住地抖了一下,胸腔里揣着的那颗心脏,局促地跳动着。
她将那短短数行的白纸黑字,扫了一遍又一遍,确认不是自己眼花,将信纸放在烛火上,焚烧成一团黑色的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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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这夜, 初夏想着信上的内容,大半宿没怎么合眼。
一早她就起来了。
楼厌比她醒得还早。他坐在轮椅上,眼神古怪地盯着初夏, 初夏低头,发现自己的衣襟没有拢好, 胸口露出一截白皙细腻的肌肤, 她连忙背过身去, 脸颊一片羞红。
夏日衣衫薄, 穿得本来就少, 她心里装着别的事,做什么都在走神,衣衫没穿好也不知道。幸好, 她只撞见了楼厌, 他是穆千玄的人格之一, 没有白给他占便宜。
初夏遮住那片春光, 推着楼厌出门。
楼厌如今是她的师尊,有师尊这个身份, 自然不会拿这种事情戏谑她。
两人都默契得没有再提起。
前些日子厨房那边的母鸡抱窝孵出了一窝小鸡崽,小鸡在母鸡的照顾下, 已经能自己觅食了,初夏见它们毛茸茸的,特意讨要了两只过来, 养在竹编的鸡笼里。
她把小鸡放出来,撒下一把米, 放了碗水, 两个可爱的小家伙,你挨着我, 我挨着你,争相啄着地上的碎米。
“师父,你看它们。”初夏蹲在小鸡旁边,眼睛又大又亮,双手捧着脸颊,发自内心的笑容天真烂漫,像春日里第一朵绽放的迎春花。
小鸡不怕生,喜欢黏着人,初夏手里捏着新鲜采摘下来的青菜叶子,引得它们过来啄着,有一只踩着她的裙摆,试图往她身上跳。
“你啊,真调皮。”初夏捧起小鸡崽,对楼厌说,“师父,手伸出来。”
楼厌掌心向上,伸到她跟前。
她把小鸡放在楼厌的掌心。
小鸡也不慌,拍了拍嫩黄的短翅膀,好奇地张望着。
“可爱吧?”初夏摸了摸小鸡的脑袋,“你像我这样,摸摸它,动作要轻点。”
新生的小鸡崽,绒毛的颜色又鲜又亮,软乎乎的触感蹭着楼厌的手指,冰凉的小爪子挠着他的掌心,痒痒的。
楼厌抬起另一只手,点了点它的脑袋,从未有过的新鲜感,使他心头变得一片柔软。
如此脆弱又鲜活的小生命,就在他掌中,顽强地汲取着阳光。
快要掉下来时,楼厌收拢五指,稳稳托住它。
初夏惊喜地说:“师父的手越来越灵活了。”
楼厌唇畔牵起一丝笑容。
此后的数日,初夏每日陪楼厌养小鸡打发无聊时光。
小鸡崽个头猛窜,穆千玄醒来这日,它们的绒毛颜色渐褪,长出厚厚的羽毛,捕捉昆虫时,翅膀一张,像个小炮弹,能窜出老远。
穆千玄手脚的伤,在这些日子的精心养护下渐渐痊愈,可以下地慢慢行走了。
天气越来越热,苏回叫人给初夏的院子送来冰鉴,放在屋子里,可以用来降温解暑,顺便冰镇些果饮。
穆千玄主宰身体时,初夏都是陪他一起睡的,小别胜新婚,被楼厌主宰身体的这些时日,她格外想念穆千玄,他一醒来,她就日日与他黏在一起。
反正夜里两人同眠一张睡榻,初夏索性叫人抬着冰鉴,去往穆千玄的屋子。
月拱门里,一轮圆月挂在树梢。树下,穆千玄捡了根树枝,右手握剑,左手并起食指与中指,轻拂树枝,腕底轻转,挽出了几个漂亮的剑花,只是他重伤初愈,单是这个剑花就已耗尽他的全部力气,曾经断裂的地方,又似传来刁钻的剧痛。
他握着手腕,大汗淋漓地倚着树,垂下头颅,汗湿的额前碎发恰到好处地掩去眼底挥之不去的挫败感。
门外响起脚步声,穆千玄神色微僵,直起身子,若无其事地松开了树枝。
他的小动作被刚穿过月拱门的初夏看得一清二楚,他要掩饰,初夏就给面子的当做什么都没看见,裙摆飞扬,欢欣雀跃地小跑着向他奔来:“师父。”
有小厮在,她顾及着分寸,仰头冲他挤出两个小酒窝:“我叫人取了些冰,待会儿做冰镇果子给你吃。”
夏日的水果最是丰盛,西瓜、葡萄、荔枝、杨梅、水蜜桃应有尽有,穆千玄坐在轮椅上剥着葡萄皮,初夏搬来一张矮凳,坐在他对面,乖巧等待投喂。
穆千玄腕部越来越灵活,指甲轻掐,汁水四溢,完整剥开葡萄皮,把翡翠似的绿葡萄塞入初夏的口中。
初夏笑眯眯地含住了,毫不吝啬赞美之词:“千玄亲手剥的,就是甜。”
两人私下相处,她总是肆无忌惮的唤着他的名字,尤其养伤这段时日,不断的肢体接触,她越来越大胆,像个深山里刚跑出来的不谙世事的妖精,无时无刻不在蛊惑着他。
穆千玄的确被她蛊惑了。
他的指尖忍不住停留在她的唇瓣上,冰镇过的葡萄果肉,碾过她的双唇,使它们变得冰凉,泛出鲜红的色泽,如盛开的雨后玫瑰,点缀着他漆黑的瞳孔。
“夏夏。”他的喉结滚动着,声线喑哑。他想要初夏用那不点而红的唇瓣,再吻一吻他,浇灭他心头突然窜出的火花。
初夏却抓住他的手腕,撩起衣袖,看着腕间长出来的粉色新肉:“伤口长得很好看,再过些日子,就看不出来原来的伤疤了。”
“嗯。”穆千玄心知初夏喜欢他的皮相,从来不抗拒用药,唯恐伤口长得不好,留下歪歪扭扭的疤痕。
初夏低头,微凉的唇瓣在他腕间留下一个吻。
穆千玄:“夏夏?”
“当初这里被划开的时候,一定很疼。”
“有夏夏,就不疼。”穆千玄莞尔一笑。初夏是他的糖,他尝一尝,褪尽万般苦涩,只剩下满口甜滋滋的味道。
“还是不肯告诉我,是谁给你下了软骨散吗?”
“这些事交给我来烦恼就好。”
初夏依旧愁眉不展,在她的心里,是阮星恬算计她,穆千玄为她出头,反落此下场,她对穆千玄有着无尽的愧疚。每当她询问更多细节时,穆千玄不肯透露分毫,只说这件事从头到尾,都不是她招惹来的灾祸,是他自己命中注定的一劫。
初夏长吁短叹。男女主天生一对,怎么就决裂了?
她是不愿穆千玄和阮星恬结秦晋之好,暗暗祈祷剧情崩坏,如果崩坏的代价是穆千玄变成废人,她就不情愿了。早知道,她就不吃阮星恬的醋了,或许没有这档子事。
穆千玄伸出手,指腹揉着她的眉心。
初夏从兜里摸出个手串,绑在穆千玄的腕间:“这是我从月老庙求来的,他们说,相爱的两个人绑紧了这根红线,一辈子都不会走失。”
那手串是用红绳编出来的,中间缀一颗红檀木珠。
她晃了晃自己的手腕,她的腕间绑着剩下的半根红绳和木珠编出来的手串。
皓腕缠一抹殷红,结夙世姻缘。
有了冰鉴,屋里凉悠悠的,初夏睡在穆千玄的身侧。二人还未成亲,平日里的亲密举动只限于亲亲抱抱,虽每日同榻,都规规矩矩的,谁也没有动手。
穆千玄对初夏,有欲,更有爱,为了爱,他可以忍受他的欲。听着她清浅的呼吸声拂在耳畔,他浑身燥热,情潮涌动,固然是一件折磨的事,但只要一想到她就在身边,共眠此漫漫长夜,往后的无数个日日夜夜,他们都将如此,互相依赖,白头共老,他就感受到一种比肉|欲更高级的快乐。
风送来夏虫的声音,一波又一波,此起彼伏。明月透过窗纱,照着床前垂下的流苏。初夏闭着眼,眉头紧锁着,梦里是穆千玄手握长剑的模样,血珠染红他的袖摆。
初夏猛地睁开双目。
微弱的天光映出窗前摇曳的花枝。
天已经亮了。
初夏看了眼穆千玄,穆千玄犹睡着,她悄悄起身,取了块红纱出门,在大门口的一棵碧树下,系上这条红纱。
两个时辰后,小巷中停了一辆垂着青绸的马车,车前挂着一盏红纱灯笼。初夏撑开伞,走在烈日下,趁无人注意,拐入小巷里。
马车上走下来一人,对着她恭敬地欠了欠身:“初姑娘,少宫主差我在此等候。”
初夏收起伞,点点头。
“得罪了。”那人取出黑色的布,蒙住初夏的双眼,扶着初夏坐上马车。
辚辚马车驶入喧闹的街口,初夏坐在车中,双手交握,无意识地攥紧十指。眼前黑布隆冬的,四周都是市井的声音,无法判断马车究竟载着她去往了何处。
走了一段路后,马车停下,周遭的喧闹声尽皆隐去,只有树上蝉鸣不止。引领初夏那人,扶着初夏下车,带着她上楼。
约莫是进了一间屋子。
屋子里飘着一股冷魅的幽香,是楼厌身上常带的香气,窗口的方向传来哗啦啦的雨声,风里带着凉丝丝的水汽。初夏正疑惑着,她出门时明明艳阳高照,不像是要下雨的样子,怎么转眼间就大雨瓢泼。
蒙住双眼的黑布被人揭下。
透入眼底的天光照出窗口的景象,一道清亮的水帘从屋檐垂下,将屋内屋外隔绝成两个世界,屋外依旧阳光明媚,屋内水雾氤氲。
原来是为了降暑,特意将水引到屋顶,制造出人工降雨,来给房间降温,如此豪横奢华的手笔,唯有离火宫的少宫主了。
乳白色的纱帘后,立着一道暗红色的人影,那人红衣逶迤曳地,黄金面具掩去真容,颀长的身影凝出的轮廓,仿若绣在帘子上的。
初夏汗毛倒竖,往后挪了两步,想起自己是来做什么的,她强忍着转身奔逃的冲动,唤道:“少宫主。”
她对楼厌向来都是恨不得敬而远之,他却偏偏爱纠缠着她,像是她的影子,难以摆脱。
楼厌派人给她送了一封信,信上说,他手底下的神医可以治好穆千玄的伤,帮助他做回一名顶尖的剑客,如若有需要,就在门前的树下系一条红纱,会有人请她上马车,将她带到他的跟前来。
自收到了这封信,初夏一直神不守舍。昨夜见穆千玄强忍着疼痛,使出旧时的剑招,初夏再次想起信中内容。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楼厌主动提出交易,想也知道,这其中有什么猫腻,要想得偿所愿,定会付出代价。
初夏身上能为楼厌图谋的,只有初夏自己。
初夏来此之前,已经慎重考虑过,她想试一试,或许,楼厌这次不要她。她近乎天真地想,大魔头未必就没有大发慈悲的一回,这是穆千玄唯一的希望,作为他的徒弟,他未来的妻子,她总是要为他争取一下的——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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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帘内的楼厌说:“赐座。”
外头的人端来一张椅子, 请初夏坐下。
有水帘阻隔热气,空气凉爽,初夏手心依旧沁出热汗, 她垂着脑袋说:“你真的可以医好我师父的手?”
“只要你肯答应我的条件。”
“我不会嫁给你的。”初夏抿唇。
楼厌笑了一声:“我早有所料。”
“那你的条件是?”初夏微喜。
“我要你正式加入离火宫,为我效力。”
初夏以前名义上是离火宫的暗线, 还有洗白的机会, 正式加入离火宫, 那是明面上叛出奉剑山庄, 再无回头的可能。
初夏站起, 握住双拳,激动道:“这个更不……”
这个“不”字刚出口,眉心灼痛如烧, 她一个趔趄, 跌坐回去。
死去的剧情又开始攻击她。
她是原文里的恶毒女配, 楼厌的这个要求, 明显触发了女配的关键剧情。
原书里盛初夏偷了阮星恬的救命之恩,唯恐有朝一日东窗事发, 穆千玄会离她而去。她逃离盛家时就失去了母亲,她所拥有的, 都建立在穆千玄与她的关系上,要是穆千玄不要她,她又会变成盛家那棵无人在意的野草, 所以,她处处陷害穆千玄, 企图让穆千玄众叛亲离, 一无所有,只能依附于她。
她做的坏事都被揭露后, 一夜之间成为众矢之的,奉剑山庄命穆千玄捉拿她归案,那时,穆千玄对她的耐心几乎耗尽,她很清楚,穆千玄不会再保她,落入他手里,无非就是被关悔过崖的结果,她在庄允的怂恿下,正式加入离火宫,与奉剑山庄决裂。
庄允答应她会提拔她,她以为有离火宫的势力,迟早会把穆千玄抢回来。
现在庄允已死,楼厌向她发出转正邀请,她这个女配的剧情线走向根本没有改变。
男女主的剧情都崩坏了,她还要兢兢业业走原主剧情,真的只有等这本书完结了,她才能摆脱原身的命运吗?
初夏按住眉心,极力抵抗着那股灼烧感。穆千玄的伤可以另寻名医,她不愿加入离火宫,更不愿被穆千玄关入悔过崖。她双唇翕动着,“我不愿”三个字盘踞喉中,始终发不出一丝声音。
剧痛几乎使她晕厥。
初夏浑身虚软,冷汗连连,瘫坐在椅子上,像条脱水的鱼。
帘子后面假扮楼厌的朔风,隔帘观察着她,见她如此反应,有些拿捏不住。他的所作所为,都是楼厌吩咐,楼厌曾说,要是有一日他以红色风筝为信号,就照着他的计划,向初夏提出这个条件。
朔风想掀开帘子看看初夏,抬起手,又放下了,正当他不知所措时,再也忍受不了违反剧情惩罚的初夏,气喘吁吁地说道:“我答应你的条件。”
这句话一出口,灼痛惩罚顷刻间淡去不少,痛得迷糊的神台,犹如被注入一汪清泉,浑噩的神志变得清晰起来。
“楼厌”说:“空口无凭,就以你发间的兰花簪为信。”
婢女走进来,取下初夏头上的兰花簪。那兰花簪是当日拜师时,师父的另一个人格所赠,对她意义非同寻常,她想要阻止,奈何周身无力。
在朔风的安排下,一名大夫走进来,为初夏把脉,而后走入帘中,低声说:“启禀大人,姑娘并无大碍。”
听说初夏无事,朔风松口气。
“三日后,鬼医先生会亲自前往府上,为三公子续接断脉。”朔风道。
初夏说:“我也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请鬼医先生以医仙前辈的身份为我师父诊治,我与少宫主的交易,除了你我,不能再有第三个人知晓。”
“如你所愿。”朔风颔首,不由暗暗感叹,少宫主真是这位初夏姑娘的知己。初夏姑娘所提的条件,少宫主当初都已预判到。
临走前,朔风不忘按照楼厌的吩咐,阴恻恻地警告了一句:“别忘了我曾说过的话。”
他是楼厌最亲近的心腹,扮起楼厌来有模有样。
初夏后颈汗毛倒竖,马上就明白了他说的是什么。她佯装想不起来,故意问道:“哪句?”
朔风依旧按照设定好的台词,念道:“你我都心知肚明。”
朔风:“你要记住,穆千玄永远只能是你的师父。”
呸,管天管地,管她谈恋爱。
不要脸的大魔头。
初夏快被气死,在心里头把楼厌骂了个狗血淋头。
朔风派人送初夏回去,被初夏拒绝了,初夏说:“我自己走回去。”
朔风没有强求,叫人蒙住她的双眼,将她送出去。蒙住眼睛的黑布被取下时,她已身在闹市当中,她转头寻着楼厌的踪迹,到处都是人影,根本无迹可寻。
初夏漫步目的,在街头走着,两边的商贩卖力地推销着自己的货物。
“姑娘,买支簪子吧,这些簪子都是新到的货。”
初夏想起被强行取走的簪子,停了下来。摊子上摆着各式各样的簪子,初夏拿起一支兰花簪。
商贩说:“喜欢不妨戴上试试,试戴不要钱的。”
初夏摇摇头,说:“不像。还有别的兰花簪吗?”
“有,还有好多。”商贩见初夏有意向购买,拿出自己所有的兰花簪,“都在这里了,姑娘看看喜欢哪支。”
初夏一支支望过去,倏尔目光一顿,拿起其中一支。
“姑娘好眼光,这支兰花簪仿照的是奉剑山庄的信物,单论模样,几乎能以假乱真。”
“就要这支了。”初夏把簪子插进发间,问清楚价钱,付了银子。
奉剑山庄的兰花簪只传庄主亲传弟子,祝文暄、苏回各有一支,穆千玄的这支在初夏这里。初夏尤其喜爱这支簪子,时常戴在头上,没了簪子,穆千玄肯定会问。这支仿品工艺不及奉剑山庄的真品,好在不仔细辨认,是看不出来的。
初夏戴着簪子往回走,路过一家糕点铺,顺手买了一盒红豆酥。刚出炉的红豆酥香喷喷的,初夏抱着红豆酥,回到别院。
门口系着的那块红纱不见了,初夏没放在心上,以为是风吹走了,或者是过路的顽童解下,自己拿去玩了。反正她的目的已经达到,虽是被迫的,好歹帮到了穆千玄,因此心情愉悦,步伐都轻快许多。
夕阳西下,红彤彤的晚霞燃烧着半边天际,穆千玄坐在轮椅上,白衣被晚霞镀上一层红晕,勾勒出一幅极好看的画面。
初夏想给他个惊喜,把红豆酥藏到身后,刚想唤一声他的名字,却见他下巴微微扬起,神色略显冷淡:“去哪里了?”
“出去逛了一圈。”
“没遇见什么人?”他的瞳孔黑如墨染,目光停留在她发间的兰花簪子上。
这话问的奇怪,初夏摸不准他的意思,她问过暗卫了,今日穆千玄大半时间都在睡觉,没有出门,只临近傍晚时,没有等到她的踪影,在大门外站了半炷香的时间。他已能下地行走,但不宜久站,平日里还是用轮椅代步的,暗卫们担心他旧伤复发,不得已现身,将他劝了回来。
初夏摇摇头:“随便逛逛,街上都是些不认识的人。”
穆千玄搭在扶手上的右手,手指蜷了下,面色是明显的不悦,又没发作,只强忍着,俊秀的眉眼间阴翳郁结,显得整个人透出与气质不符的阴森森。
穆千玄受伤以来,初夏都是寸步不离地陪伴着,像今日这般将他晾了大半天是鲜有的事。他约莫是在大门外等她许久,没有等到她的人,恼怒了。
生病的人格外喜怒无常些,要像哄孩子似的哄着,初夏三两步走到他跟前,放软语气,撒了个娇:“你别生气嘛,我这不是回来了,还给你带了礼物。”
初夏服软,穆千玄是极受用的,她无需做些什么,只是软声软语,他的火气就散了大半,他甚至期待地问:“什么礼物?”
“你最喜欢的红豆酥。”初夏献宝似的,递出热乎乎的红豆酥,“惊不惊喜?”
穆千玄:“……”
穆千玄为免以后时不时被初夏送个惊喜,决定澄清这个误会:“我不爱吃红豆酥,爱吃红豆酥的,是你的小黑师父。”
初夏:“?”
“我与他的喜好还是有些不同的。”
初夏疑惑:“明明是差不多的。”
她与两人都相处过,两人性格不同,生活上的许多小细节都是一样的,她把这归结为两人本质上是同一人的原因。
穆千玄说不爱吃红豆酥,她想起从前的事,不由恍然大悟:“原来你以前都是哄我开心的。”
为了不辜负她的心意,竟被她喂了这么多不爱吃的东西,初夏忍不住弓着身子,从身后搂住他的脖子:“这回我知道了。”
夜间两人依旧同榻而眠,临睡前,初夏握住穆千玄的手,缠在两人腕间的红绳仿佛将两人的手绑在了一起。
用来安神助眠的香囊,被穆千玄搁在床头,初夏嗅着香气,没多久就陷入深眠,做起了乱七八糟的梦。
穆千玄睁着眼睛,迟迟没有睡意。
睡梦里的初夏,口中呢喃着什么,细碎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听不清楚。
穆千玄凑近了她。
初夏在梦里狂奔着。
幽深的竹林丛丛生长着,影子扭曲而狰狞,楼厌戴着她熟悉的那张黄金面具,红衣翻飞,如影随形地跟着她。
初夏挡在穆千玄身前,双唇抖动着:“不要杀他。”
“你忘了我说过的话。”阴森恐怖的鬼面具,逼近初夏。
楼厌曾对初夏说:“如果让我发现你同穆千玄往来,我就杀了穆千玄。”
“我没有!”初夏摇头。这句话像诅咒一般,烙进初夏的灵魂里,她与穆千玄恋爱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被楼厌察觉。
穆千玄现如今已握不住斩春剑,他真的会被楼厌杀了的。
“还说没有。”楼厌划开穆千玄的袖摆,露出他腕间的红绳手串,“夏夏,你违背了我们之间的约定。”
“不是,那是你单方面的约定,我没有答应你。”
楼厌一道掌风将他们二人掀翻倒地,他手中的剑在穆千玄的心口游走着,剑尖淬出银色的寒光。
初夏目眦欲裂:“不要,楼厌。”
她在梦里呜呜咽咽,喊着楼厌的名字,身体不自觉蜷缩起来。
凝神细听的穆千玄以为初夏做了噩梦,正要将她搂入怀中,“楼厌”二字入耳,他的神色顿然阴沉下来。
“楼厌,楼厌。”深陷睡梦里的初夏,一遍又一遍重复着这个名字。
穆千玄冷漠地收回自己的手,从枕头底下取下一块红纱,瞳孔幽深,冷冰冰地盯着初夏。
你到底背着我与他有多少暗中往来,他连朱雀神火令这样重要的东西都给了你,初夏,你对他,是不是也动心了?
初夏还在念叨着“楼厌”,穆千玄只觉刺耳,点了她的睡穴,展开红纱,罩在她的面庞上。
他点燃床头的烛火,探出手去,轻抚初夏的眉眼。初夏肤色白腻,红纱罩面,朦朦胧胧的艳光,更显出几分娇美。
穆千玄隔着面纱,亲吻她的双唇,手指渐渐下移,拨开她的衣襟。
细腻温润的触感使他留恋不舍,他的指尖停留在小衣的带子上,只需轻轻一扯,就能窥探布料下包裹的奥秘。
临到头,他又放弃了,漆黑的瞳孔深处烛火跳动,流焰铺天盖地燃烧着。
初夏,我会得到你的。
我发誓,有朝一日,你会对楼厌恨之入骨,迫不及待地奔向我的怀抱——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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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三日约定的时间已到, 鬼医扮作医仙,主动接了苏回的悬赏令。苏回高兴不已,把这个消息分享给初夏和穆千玄。
初夏和穆千玄在苏回的安排下见了鬼医一面, 鬼医稍作易容,以兜帽和披风遮挡全身。传闻那位医仙前辈脾气古怪, 不肯以真容示人, 鬼医此举, 没有引起苏回的怀疑。
穆千玄答应让鬼医医治。
鬼医交给初夏一瓶药:“给他服下此药, 会昏睡二十四个时辰。”
初夏问:“苦不苦?”
鬼医会意一笑:“可以加糖。”
初夏调了莲子羹, 加入鬼医给的药,端给穆千玄:“我和小师叔会亲自替你把风。”
穆千玄垂眸看着碗底。
他见过鬼医,所谓医仙, 是楼厌手底下那位医术了得的奇才, 他亦清楚一切都是楼厌的安排。两人共用一副身体, 他残废, 就是楼厌残废,楼厌似乎早已料到他会有这么一劫, 提前部署好一切,步步为营, 把初夏引入他的陷阱,一举两得。
爱剑之人,不可能轻易弃剑, 穆千玄需要康健的身体。
但是,楼厌, 别得意太早, 我迟早会反败为胜。
穆千玄睡下后,屋内屏除闲杂人等, 只留下初夏和苏回,以及一个替鬼医打下手的小童。
鬼医替穆千玄检查手脚经脉的状况。
他被驱逐出药王谷后,专攻毒术,放在以前,要想续接经脉,对他来说并不是一件易事。楼厌教给他一个续脉的法子,那法子虽好,却以寿命为代价,巧的是,那法子就像是世上的另一个他想出来的。
鬼医认为,倘若他遇到这种情况,没有多余的时间,也会用这个法子。楼厌却给他充足的时间和药材,帮他查遍各大医书,改良这个药方。
鬼医喜爱研究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还真的给他研究出了生机。现在无需付出任何代价,就能帮病人续接断脉,恢复如初。
鬼医不得不感叹:少宫主这个人,真是深不可测,料事如神呐。
二十四个时辰后,再次醒来的依旧是穆千玄。初夏趴在床畔睡着了,穆千玄一动,初夏就被惊醒了。
初夏揉揉眼睛,高兴地说:“医仙前辈叮嘱过,七日内最好不要动武,往后就没事了。对了,你有没有不舒服,不舒服的话,我去请大夫。”
穆千玄唤住初夏,说:“我们回奉剑山庄。”
初夏顿住。
穆千玄初初醒来,犹虚弱着,惨白的脸上浮起一丝温文尔雅的笑容:“这么久了,你不想萧夫人吗?”
“想的。”初夏好几次想偷偷回去看萧毓婉,她犹豫着,“可是……”
“你在怕什么?”穆千玄看出初夏的顾忌,“你猜到了,对吧?”
他不想把初夏卷入这场风波里,但初夏总是能敏锐地嗅出些蛛丝马迹。
初夏确实猜到了。
软骨散是阮星恬的药,能得阮星恬赠药,又对穆千玄下手的,只有祝文暄。这么一来,穆千玄心如死灰就有解释了,祝文暄是穆千玄的二师兄,却为了阮星恬,不顾同门的情谊,害得穆千玄如此。
祝家的人,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阮星恬对穆千玄下此狠手的缘由,初夏是想破脑袋都想不出来了。
“以后,不会再有人能伤到我了。”穆千玄目光隐含剑锋,气质是初夏从未见过的冷锐。奉剑山庄是一定要回去的,他有自己的考量,与楼厌这场赌局,才刚刚开始。
“师父,我有法子,你代表奉剑山庄去参加武林盟主的竞选,只要你有利用价值,祝长生和几位长老一定会力保你。”
赏剑大会的失败,再次把奉剑山庄推上风口浪尖,如今不止祝长生臭名昭著,连奉剑山庄也失去往日荣光,被各大门派质疑弟子都是酒囊饭袋,要断送在这一代了。如果穆千玄能代表奉剑山庄参加武林大会,挽回奉剑山庄的荣耀,祝氏父子会第一个保证他毫发无损。
“可惜,这次武林大会并未邀请奉剑山庄。”初夏叹息。
祝长生名声太臭,又加上遗失兰幽剑,牵扯进肃王失踪案,这次九帮十八会共同举行的武林大会,直接把奉剑山庄从名单上划出去了。
初夏满脸遗憾。原书里奉剑山庄明明在名单之列,武林大会都是在驭龙台举行的。
“不就是邀请函嘛,我有办法。”苏回的声音从外头飘进来,初夏抬眸,只见那少年双手抱怀,倚在窗口,风流倜傥的模样。
贵妃盛宠不衰,背后的势力不可小觑,苏回只是不喜欢掺和这些事,不代表他掺和不进来,要是他愿意,他照样可以搅弄风云。
穆千玄问:“我的伤奉剑山庄可收到消息了?”
“这点大可放心,照夏夏吩咐的,不许走漏一点消息,二师兄现在连你伤在哪里都不知道。”
初夏:“当初替师父诊治的大夫和那个报信的行人……”
苏回:“我把他们送走了,奉剑山庄这辈子都别想找到他们。”
有六皇子的保证,初夏很放心。穆千玄问这些,是因这些关键到他是否该回奉剑山庄,对于穆千玄选择回奉剑山庄,初夏可以理解,背叛他的是祝文暄,不是奉剑山庄。
“你会找二公子报仇吗?”初夏转头看穆千玄。
“我会先找到阮星恬。”
“你要杀了她?”
“你希望我放过她?”
初夏摇头:“我不干涉你的选择,但我希望你不要把自己困在仇恨里。”
回奉剑山庄前,还有一件事要办。夜间,穆千玄点了初夏的睡穴,掠出别庄。穆千玄已决定回去,苏回就撤了别庄的暗卫,没人知晓他去了哪里。
天亮时,穆千玄穿着楼厌的红衣,戴着黄金面具,亮出楼厌贴身佩戴的令牌,现身离火宫。
“少宫主。”朔风把楼厌先前吩咐过的,包括引诱初夏入教、替穆千玄续接断脉等事,都原封不动告诉穆千玄。
内容与穆千玄猜测的别无二致,他波澜不惊地颔首:“宫主醒了吗?”
“封住了穴道,就等着少宫主的吩咐。”
“带我去看她。”
“是。”
楚绣绣还昏睡着,头上插着数枚银针,鬼医说,只要拔出这些银针,她就会醒来。穆千玄命朔风退下,自己在椅子上坐下,静静等待着楚绣绣的苏醒。
他与楚绣绣交过手。那时,楚绣绣是疯的,他对楚绣绣,只有疯子这个印象。
穆千玄观察着面前这个女人。她就是他的母亲,他们的身体里流着一样的血。他们血脉相连,是这世上最亲的人。
阮星恬未必就不是在骗他。
穆千玄来此是为验证这件事的真假。
先前未有所觉,现在细看这女人的眉眼,竟发觉有种说不出的熟悉。同为母子,他们眉眼间确有相似。
穆千玄大概等了一盏茶的时间,躺在榻上的美丽女子,终于睁开了她的双眼。要说他们母子二人哪里最像,无疑就是这双眼睛了,瞳孔又黑又大,显出几分不谙世事的纯稚。
楚绣绣昏睡得太久,瞳孔映出穆千玄的影子,尽是茫然。
被封存了十几年的记忆,裹着前尘往事,袭向她的脑海。她按住脑袋,眉心痛苦地皱起,无数画面一一掠过,像是昨日发生的,又像是隔世的旧事。
她突然五指张开,攻向穆千玄。因躺了太久,浑身没有力气,刚直起身子,就从榻上跌落下去了。
穆千玄弯身扶起她。
“楼厌。”楚绣绣记得楼厌曾拉住她的手,在她的掌心写下他的名字。
他说,他一生为人厌弃,所以自名为厌,提醒自己。他还说,以后,他做她的儿子。
楚绣绣糊涂了十几年,这十几年发生过的事,她都记得。楼厌在此事上没有瞒过她,她知道奉剑山庄的三公子,和离火宫的少宫主是同一个人,楼厌特地关照过她,当他是三公子的时候,就代表是不可接近的,所以楚绣绣从来不去找三公子玩。
想到面前这个人趁自己疯疯癫癫时认自己做义母,入主离火宫,野心昭昭,楚绣绣浑身涌动着杀意。
穆千玄仿若毫无所觉,揭开自己的面具:“我叫穆千玄,或者应该说,我叫陆弦之。”
陆弦之。
那是楚绣绣和陆承给他们的孩子起的名字。
当穆千玄念出这个尘封了许久的名字,楚绣绣浑身一震,眸中透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已经许久没有人敢在她面前提起这个名字了。
就连楼厌都不敢。
“你们的孩子,腰畔是不是有个月牙形的疤?”穆千玄云淡风轻地问出这句话。
楚绣绣眼底的难以置信都被恍惚取而代之后,穆千玄基本已确认,自己就是当年丢失的那个孩子。
楚绣绣揪住他的袖摆,目光几乎要在他的脸上灼出一个洞来:“那时我自己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根本不懂怎么照顾初生的婴孩,不小心在他的腰上烫出个疤,孩子哭,我也哭,陆哥哥一会儿哄这个,一会儿哄那个,手忙脚乱,反倒把孩子和我都给逗笑了。”
她说起往事,脸上不自觉流露出幸福的神色。若她能同陆承白头偕老,一家三口,定是其乐融融。
楚绣绣脸上的幸福转眼即逝:“后来,陆哥哥被他们害死了,弦儿也丢了。我到处找他,怎么都找不到,我怎么都找不到他!我怎么就找不到他呢!”
穆千玄再也忍不住,眼眶微红,跪倒在她面前,唤了一声:“娘。”——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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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穆千玄回到奉剑山庄已是初秋时节, 各个院落的草木都呈现出枯黄的趋势,唯独竹苑那丛绿竹青翠如昔。
苏回把穆千玄的消息瞒得密不透风,祝文暄一直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信息, 直到武林大会送来英雄帖,邀请穆千玄参加武林盟主的竞选, 祝文暄知道再也瞒不住了, 连夜去了佛堂, 将英雄帖交给祝长生。
虞思归死后, 祝长生就住在佛堂里, 不再过问世事。
悠然居发生的事,祝文暄并不清楚细节,穆千玄不笨, 必然已觉察背后下手的人是他祝文暄。
祝长生狠狠给了祝文暄一巴掌。长这么大, 他们父慈子孝, 还从未动过手。
祝长生说:“奉剑山庄不能断送在我的手里, 去迎回你师弟。”
“他恐怕再也不会原谅我。”祝文暄不敢告诉祝长生,或许, 穆千玄已知悉他和母亲那个残酷的复仇计划。
阮星恬被千机楼藏起来了,祝文暄找不到她, 这些日子祝文暄日日想着她,反复盘着二人相处的细节,陡然惊觉她给他那包软骨散真正的用意。
他发现阮星恬対初夏下手后, 去找过阮星恬,委婉劝说, 希望能化解她的仇恨。阮星恬就是那时把软骨散交给他的, 还暗示过软骨散的作用。
祝文暄爱过两个女人,难以接受两个女人都曾算计过他。
祝文暄后悔了。
他毁掉的不是穆千玄, 是奉剑山庄的未来,是自己的锦绣前程。
“庄主,二公子,三公子回来了。”父子说话间,小厮进来禀报。
跪在地上的祝文暄面露惊喜,穆千玄肯主动回来,是不是代表阮星恬没有将他身世的真相告诉他。没有这桩事,他対穆千玄的背刺,完全可以归罪为红颜祸水。
小厮犹豫,又道:“启禀庄主,四位长老想见您。”
祝长生继任庄主之位后,四位长老年事已高,就退居世外,不再插手庄中事务。他们虽久不过问山庄内务,威信还是在的,先前无头鬼闹得沸沸扬扬,他们都没出山,这次怎么出山了?
祝长生不敢怠慢,去接见了四位长老。祝文暄等在佛堂中,祝长生半夜才回来。
“父亲。”祝文暄迎上前,许是他的错觉,祝长生黑发中多了许多斑白的颜色。
“明日,你去一趟审罪台。”祝长生有气无力地说道,“为一个女人争风吃醋戕害同门的事可大可小,有骨气承担后果,那是风流,一味逃避,就是色令智昏的废物。”
这是四位长老和他商议的结果,奉剑山庄这两代并非没有出过天才,陆承被他们亲手毁掉,他们不能再失去穆千玄,祝长生膝下无其他子嗣,祝文暄是唯一的血脉,他犯此大错,只能罚,不能弃。
只有真正平息穆千玄的怒气,才能使他心甘情愿为奉剑山庄驱使。
“那样的话,我的武功会废掉的。”祝文暄惊恐道。
“你那三脚猫的功夫废不废掉有什么区别。”
祝长生亲传的四名弟子当中,祝文暄的资质最差,祝长生不曾指望他在武学上有什么大的成就,奉剑山庄名声每况愈下,名下经营的剑铺近半年来丢掉不少大单子,新拜入山庄的弟子数量也在减少,祝文暄如果不能留住穆千玄这把剑,重现奉剑山庄往日的辉煌,就算将来把庄主之位交到他手上,他也坐不稳这个位置。
“父亲,非要用这种法子收买人心吗?”
“你的名声已经毁了,现在是你唯一翻身的机会。”祝长生忍无可忍,阖上眼睛,“蠢货,终究不及你姐姐,给你铺好了路,你却连路都不会走。”
“楚绣绣杀了笑笑,你是笑笑的父亲,难道就不恨吗?”
“你?”
“我都知道了。”祝文暄坦然道。
“你母亲没了笑笑后性情大变,我対她的行为并不认可,但……”
“但也由着她去,并且做了帮凶。”祝文暄哂笑。他们祝家人的虚伪,可真是一脉相承。
祝长生说:“既然你母亲已经死了,你记住,这世上没有陆弦之,只有穆千玄。”
*
翌日,祝文暄上审罪台公开受审,最后以戕害同门的罪名,被罚承受四枚腐骨钉之刑。穆千玄和初夏没有去观刑,血淋淋的,初夏対审罪台和腐骨钉是抗拒的心态,穆千玄纯粹是不想看到祝文暄那张讨嫌的嘴脸。
他暂时不能杀祝文暄,就只能避而不见。
听说祝文暄是被人搀着下审罪台的,四枚腐骨钉入体,痛得他走路腿都是打颤的。他回到院中,招来亲信,问道:“可有阮姑娘的下落?”
那亲信摇头。
照理说,以阮星恬与祝文暄的交情,要是知道祝文暄在大肆张扬地找她,就算不方便露面,也该递个信。阮星恬却仿佛人间蒸发,不难令人怀疑,祝文暄対她来说已是弃子。
祝文暄不由得攥紧了枕头,大汗淋漓地气昏了过去。
审罪台的风波以祝文暄被禁足小院两个月落幕。
竹苑幽深,隔绝所有喧嚣。初夏坐在镜前,取下头上兰花簪。
假的变不了真的,今日萧毓婉看见她的簪子,随口说了句簪子成色新了点,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初夏以自己擦拭过为由搪塞过去,回到自己屋中,却愈发忐忑不安。
她要求暂时以卧底的身份,继续留在奉剑山庄。楼厌同意了,如果按照原书剧情,迟早她会和穆千玄决裂。
初夏决定挣扎一下。
她敲开穆千玄的屋门。
更深露重,门前悬着的灯笼透出模糊的光晕,穆千玄还未睡,初夏只叩了一下,雕花木门就被他从里边打开了。
初夏笑着说:“真应该在你我的墙上凿一个洞,这样说话就不必那么麻烦了。”
穆千玄回头盯着墙壁,在认真考虑这个提议。
初夏俏皮地眨了眨眼:“我开玩笑的。”
“进来。”初秋的风有些凉,初夏刚好站在风口,穆千玄伸手,将她拽进屋里。
夜半无人,两人大大方方地牵着手。
桌上铺着一卷剑谱,是四大长老给穆千玄的,这剑谱晦涩难懂,穆千玄挑灯夜读,试图勘破其中奥妙。
“太阴剑法?”穆千玄没有避嫌,初夏一眼就看到书封上的名字。
这本剑谱她记得,是全文后期穆千玄得到的剑谱,穆千玄就是悟出太阴剑的剑意,才一举击败楚绣绣。阮星恬因救过一位神秘老前辈,得他指导,対着这本剑谱能说出一二,帮着穆千玄日夜研习,两人的关系一步步拉近,结下人人称颂的姻缘。
穆千玄并未掩饰自己的无知,只说:“我看过很多剑谱,只有这本实在看不懂,或许,我并不是像他们说的那般天资聪颖。”
这本剑谱不是奉剑山庄的,奉剑山庄用何种手段得来,书中并未提及。初夏见他愁眉紧锁,捧起剑谱:“有时候看不懂并不是资质问题,而是眼光的局限,不妨换个角度看,比如举起来看,蹲着看,斜着看,倒过来看……”
“倒过来看?”这本剑谱穆千玄看了大半夜,几乎可以倒背如流,经初夏提醒,穆千玄醍醐灌顶,接过剑谱,倒着看了一遍,发现他觉得不通的地方,都有了解释。
他喜不自禁:“原来是要倒着看,写这本剑谱的老前辈,还真是顽皮。”
他痴迷剑道,悟出关键所在,眼角眉梢春意丛生,忍不住托住初夏的腰肢,将她举起,三百六十度旋了个圈:“夏夏,你是我的福星。”
初夏得意洋洋,小尾巴快翘上天:“那还用说。”
她被转得头晕眼花,赶忙说:“快放我下来,我有话跟你说。”
穆千玄把她搁在桌子上。
“有件事我思来想去,还是决定跟你坦白,其实我……”初夏想把自己被楼厌胁迫的事告诉穆千玄,涉及到原书剧情的缘故,她一开口,牙齿就磕到舌尖。
初夏“嗷呜”一声,捂着嘴,疼得龇牙咧嘴。
“怎么这么不小心,快张嘴我看看。”穆千玄捏开她的下巴。
“狮虎,窝……”初夏被咬出大舌头,试着再次将真相全盘托出,依旧咬到自己的舌头。
柔弱的舌头瞬间添上两道伤口,鲜血的味道在口中漫开。
每当她想告诉穆千玄真相,就会不受控制地咬到自己的舌头。初夏捂着嘴,委屈巴巴地说不出话来。
“别说话了,舌头伸出来。”
初夏眼泪汪汪,探出粉红色的舌尖,软乎乎的舌头上,裹着血迹。
穆千玄起身:“我去拿药。”
初夏拽着他的袖摆,摇摇头。深更半夜的,药阁那边都关门了。她拿起笔,铺开一张纸。
说不出来,她就写。
落笔时,眉心滚烫,痛得初夏冷汗涔涔。她皱着眉,强忍着痛,深呼吸一口气,手腕颤抖,笔尖划出歪歪扭扭的墨痕。
这灼痛比上次更为剧烈了。
初夏一个字还没写完,直接痛晕过去,倒在穆千玄的怀里。
穆千玄抚她额头,烫得惊人,唤了她几声,依旧不醒,直接抱起她,匆匆出门。
山庄里没有大夫,他抱着初夏下山。大夫被他强行叫醒,打着哈欠给初夏诊脉,最后得出结论,初夏睡着了。
穆千玄手背青筋凸起,面色显出与气质不符的狰狞:“没有诊错?”
“老朽行医数十年,怎会分不清是生病,还是睡着了。你这年轻人,大半夜不睡觉,跑来消遣老朽,老朽看真正有病的是人是你。”大夫气得吹胡子瞪眼睛。
“那我怎么叫不醒她?”
“睡得太沉了。”大夫被耍了一通,面色不愉地赶穆千玄走。
穆千玄抱着初夏去找其他的大夫,得出的结果没有改变,他看似恶作剧的行为,再次惹恼大夫,被赶出了医馆。
穆千玄只好把初夏抱回竹苑。
他将初夏放在自己的榻上,脱去她的鞋袜和外裳,盖上被子。
初夏未写完的那张纸还搁在桌子上,穆千玄拿起纸,看了半天,也没认出来她到底想写什么字。
“夏夏,你想告诉我什么?”
“是他控制了你,不让你开口,対吗?”
“能预知未来,呵,他还真是个怪物。”
“怪物”二字出口,穆千玄脸色微变。
被世人称作怪物的,向来只有他自己。那个人,他会流星剑法七十二式,他的生活习惯与自己一模一样,他能预测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他対自己了如指掌,他还在自己的身体里……
“武功一样,习惯一样,想法一样,连喜欢的女人都是同一个。”穆千玄的脑海中冒出个大胆的假设,“难道真如夏夏所说,楼厌就是我自己?”
“不可能!这不可能!”穆千玄情绪激烈地揉碎了手里的纸,“这世上不可能有两个我。”
“你到底是谁?你从何而来?”穆千玄质问着那个沉睡在自己身体里的灵魂。
跳动的烛火将他的影子拉长,投射在屏风上。
影子无声地与他対视着。
睡过去的初夏翻了个身,砸吧砸吧嘴,继续睡。平缓的呼吸,安静的睡颜,都表明两个大夫没有说谎,她是睡着了,并非什么怪病。
穆千玄走到床畔,在她身侧坐下,眼中光影明明灭灭。
初夏爱踹被子,一脚把被子踢出去很远。
穆千玄取回被子,重新给她盖上。她固执地伸出腿,脚搁在了他的大腿上,五根白皙纤细的脚趾动来动去,感受到空气里的凉意,脚掌往他身上钻,险些踢到男子的要害。
穆千玄心有余悸地握住她的脚。
这要是让她踢中,他就再也做不成男人了。
这一握住,只觉掌中肌肤触手生温,再也舍不得松开。他的手指在她的脚踝一圈又一圈地描摹着,若仔细观察,会发现他描摹的是金铃铛的形状。
“夏夏,别怕,无论他是谁,我会保护你。”
“我会把你藏到他永远都找不到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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