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衣人的眼角高高吊起,上下打量着江离。
这是一个外乡人。
柳城里不是没有出现过外乡人,但那些人行为怪异,一个个都逃避畏惧着神明。
但神明宽容仁慈,降下恩泽,感化他们,让他们心甘情愿地成为信徒。
这个“感化”的过程,通常要持续一段时间。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个外乡人才来一天时间,竟然就已经感受到神明的召唤了吗?
面对着审视和怀疑的目光,江离微微低垂着头,恰当好处地流露出了对神明的孺慕。
他的声音轻柔:“我听闻过神明的传说,很是仰慕……”
少年身姿妙曼,腰肢盈盈一握,犹如春柳。双目含羞带怯,提起神明的时候,满是崇敬与仰慕。
就算是绿衣人,也觉得面前的少年生得格外好看,是神明会喜欢的模样。
于是他僵硬地点了点头。
其他人向两侧推开,给他空出了一个位置。
就这样,江离成功地混入了队伍中。
在短暂地停歇后,绿衣人们吹吹打打,继续前进。
他们吹奏的调子古怪,应当是用来祭祀神明时唱的祭文。
上方的柳枝轻轻晃动着,像是在应和。
江离走在人群中,右侧肩膀上的印记逐渐变得滚烫了起来,仿佛是在排斥警惕着这些绿衣人。
他不动声色地拂过,没有再去理会。
绿衣人们并没有发现队伍里混入了一个骗子,依旧兴高采烈,绕城走了一圈。
在其中,也有不少人汇入了队伍里。
看衣着装饰,这些应该也是外乡来客。他们双目迷茫、脸颊消瘦,走起路来像是游魂一般。
他们似乎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神志模糊,全靠本能行事。走出去一段路后,逐渐被绿衣人同化,脸上挂起了夸张的笑容。
他们……被“感染”了。
就这样,等到停下脚步的时候,队伍里的人已经比之前多上了数倍,乌泱泱的一片。
一眼望去,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如出一辙的笑容,唇角一直咧到耳根,笑得格外夸张可怕。
江离也停了下来,心头生出了些许的疑惑。
沈霁云去了哪里?
之前他孤身一人前往内城,一路走来,应当会照上面。怎么现在人影都不见了?
不过转念一想,沈霁云的意志坚韧,心无杂念,这些魑魅魍魉无法近身。想来是被什么事绊住了脚步,应当不会有危险。
就算有危险,他的剑意精湛,也不是问题。
于是江离并未深思,转而将注意力放在了绿衣人的身上。
队伍停在了城主府门口。
大部分绿衣人都僵硬地杵在了门口,一动也不动。
领头的两个人扛着轿子走了进去,没过多久,他们又出来了,只是肩上的轿子不见了踪影,想来是放在城主府里面了。
这些绿衣人对轿子上的柳枝毕恭毕敬的,那似乎是神明的化身。
而他们方才的行为,像是为日后的祭祀典礼做铺垫。
得进去看看。
这么想着,江离趁着绿衣人不注意,闪身进了城主府里面。
在他的身影消失后,绿衣人齐刷刷地转过了头,无数双漆黑无光的眼睛盯着半敞开的大门。
他们明明已经发现了异样,却没有去阻止,反倒是露出了奇怪的笑容。
就仿佛是……有恃无恐。
……
城主府依旧死气沉沉,不见人影。
唯独庭院里的柳树随风摇曳,充满着异样的美感。
刚穿过垂花门,天色突地昏暗了下来。
天要黑了。
江离加快了脚步,穿过了庭院,来到了正房。
一抬头,就看见正房两扇大门推开。
一顶轿子摆放在正中央。
轿子是用柳木打成的,缠绕着一条条红布,布满了诡异的花纹。而座位上坐着的并不是人,而是斜放着一条柳枝。
柳枝鲜嫩,翠绿欲滴。
江离遥遥望了一眼,莫名生出了一种跟神秘对视的感觉。
江离抿紧了唇角,忽略了这种古怪的念头。他走上前去,想要取下柳枝一探究竟。
还未来得及伸出手,眼前突地一花,无数道影子重叠在了一起,形成了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黑色的、扭曲的东西在视线里蠕动。
只有柳枝依旧鲜艳,上面的柳叶闪动,好像有一双双眼睛镶嵌在上面。明明是一副怪异的画面,却让人感觉到了神圣与纯洁。
江离生出了一种冲动。
一种要匍匐在下,成为信徒的冲动。
阴冷的气息从耳后吹来,带着蛊惑人心的口吻:
“来……”
“乖孩子……”
“过来,无论你做了什么,神明都会宽恕你的……”
“你是神明的孩子,每个人都是神明的孩子……”
江离恍惚了一阵,挪动着脚步上前去。
四周雾气升腾,逐渐形成了一道足以吞噬一切的旋涡。
眼看着江离就要抵达旋涡面前,柳枝格外地激动,哗哗作响。
就在这时,江离突然停下了脚步。
那个声音急切了起来:“孩子,快过来!”
江离掀起眼皮:“让我过来也可以,就是我有个问题。”
那个声音:“什么问题?”
江离冷笑了一声:“你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那个声音像是被戳穿了真面目,变得焦躁了起来:“我是神明,你不敬神明,会受到神罚的!”
大概是为了配合,窗外响起了一道惊雷。
轰隆一声。
整个柳城都被照亮了。
那个声音:“看到了吗?这就是神明之怒!”
江离瞥了一眼:“看到了。”
那个声音:“?”
江离:“然后呢?”
那个声音:“??”
江离:“真的不用雷劈我一下,来表示愤怒吗?”
那个声音:“???”
它气急败坏:“你该死!!!”
江离轻轻“哦”了一声,他已经知道了,在这个城里,神明和月亮互相牵制敌对,根本抽不出手来对付其他人。
而他们所能做的,就是靠着恐惧和惊慌来“感染”外乡人,用来增强自己的力量。
于是他施施然地走向前去,伸手就要去抓那条柳枝。
见到这一幕,那个声音倒是也不着急了,甚至暗自冷笑。
柳枝是神明的化身,只要触碰到柳枝,就会被神明关注着,至死不休。
于是他也不再出声了,而是冷眼旁观着。
就在江离的手指就要触碰到柳叶,他似乎察觉到暗处的幸灾乐祸,默默地收回了手。
那个声音激将道:“你害怕了吗?现在跪地求饶,还来得及。”
江离眉梢一挑,没有理会他,而是伸手在肩膀上一拍,从中抓出了一道光芒。
那是一道皎洁无暇的月光,在扭曲昏暗的世界里散发出了莹润的光泽。
在月色的笼罩下,江离的手指笔直修长,这次,他毫不迟疑地抓住了柳枝。然后得意地轻哼了一声:“是月亮拿走的,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那个声音:“……?”
江离的面容虔诚:“我是月亮的信徒——冤有头债有主,别找到我身上。”
那个声音:“???”
果然,在留下那一道月光后,大地震颤了片刻,从柳城中心处传来了一道愤怒地声音。
似乎在说:该死的月亮!
那个声音:“等等……不是月亮干的……”
神木已经陷入了暴怒之中,根本无暇听这辩解,直接“咔嚓”一声,将这聒噪的声音却掐灭了。
在声音消失后,眼前的世界恢复了正常。
暮色四合。
无数条柳枝从上空垂下,点点荧光闪烁,犹如漫天星辰,美轮美奂。
江离垂眸看着缠绕在手指间的柳枝,鬼使神差的,摘下了一片柳叶覆盖在了眼皮上。
柳叶清凉,化作了一缕绿光钻入了眼瞳中。
再次睁眼,眼前的一切都截然不同。
原本错落有致的宅院变得陈旧脏乱,青石板被拱了起来,粗壮的树根在四处地游走着,像是有什么东西即将要破土而出。
一转头。
哪里还有什么柳木搭成的轿子?那是用无数条四肢组成的,四肢被折成一个不可思议地角度,露出了森森白骨。
而窗外,原本仙境一般的画卷,也变成了炼狱。
柳枝垂下,上面吊着一具具风干了的尸体,在半空中摇晃着。方才看见的荧光,也只是尸体睁着大大的眼睛,死不瞑目地望着下方。
江离屏住了呼吸,慢慢地走了出去。
参天的神木再一次出现在了视野中。
神木枝干漆黑,似乎是有什么东西在侵蚀着它,只有顶端还留着一抹翠绿。
看样子,等到神木完全被侵蚀,就是祭祀典礼开启之时。
江离眼睫一眨,上面贴着的柳叶掉了下来,一切斑驳陆离的景象消失不见,好像只是做了一个短暂的噩梦。
他似有所感,取出了怀中的那张告示。
告示展开,下方又逐渐浮现了一行凌乱的字迹。
八,你可以向绿衣人求助,一旦他们出现供奉神明的行为,请假装看不见并且快速走开,不要接受他们的邀请……
后面的字迹逐渐变得模糊不清了起来,在落笔之后,又很快地被抹除。
似乎是有两股力量在争执着。
上面的墨迹微微扭曲。
随后,冒出了另一种笔迹,娟秀清丽,笔锋柔软婉转。
……你可以加入他们,也可以拿走供奉着的柳枝,但切记,这一切都要在月亮的注视下。
江离慢慢地抬起了下颌。
天边,一轮明月皎洁。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1
月光凝望着,女人的声音温柔:“你做的很好。”
江离心中了然。
柳城里的两股势力旗鼓相当,谁也不能奈何谁。这时候,如果有人能削弱神木的力量,那么月亮很乐意帮忙遮掩。
月光荡漾,柔声命令道:“把柳枝给我。”
江离恍惚了一会儿,伸手将柳枝递了出去。
柳枝腾空而起,直直落入了月亮的面前。
月亮里,伸出了一只苍白的手,将柳枝收入其中。
“你做的很好。”月亮再次夸赞道,“接下来,还有一件事要你去完成。”
月亮并没有怀疑江离的意图。
毕竟江离看起来实在是太过于温顺虔诚了,任凭谁来,都不能比他更像是一个完美的信徒。
江离目光迷离:“只要能帮助月亮,不管是什么事,我都愿意做……”
月亮对这个回答很满意,主动降下了一束光芒。
光芒笼罩在了江离的身上,犹如一道琉璃般的轻纱。
随后,耳边传来了一道轻柔的嗓音:“庆典将在明天傍晚举行,你去参加庆典。”
江离茫然:“什么……都不用做吗?”
月亮:“是,什么都不用做。”
声音落下,月光退散。
四周又陷入了昏暗之中。
过了片刻,江离的双眼恢复了清明。
他轻哼了一声,笑意狡黠:“蠢货。”
只见袖口探出一点绿意,又是一条柳枝出现在他的手中。
方才给月亮的,是他随手折下来的,而现在手中的这条柳枝,才是被绿衣人供奉着的。
他捻着柳枝晃动了一圈,收入了怀中,再一抬手,一轮皎皎月光跳跃在了指尖,月华流转,明净冷清。
他终于知道,机缘在哪里了。
……
于此同时。
沈霁云在月色笼罩下,一路向前疾行。
这是一片荒芜孤寂的空间。
上空高高挂着一轮圆月,而前方,扎根着一颗茂盛参天的柳树。
月亮与柳树似乎是一种共依共存的关系。
它们互相倚靠,互相吞噬着彼此的力量,谁也不能离开谁。
沈霁云的目光锐利,直直望着前方的柳树。
柳树虬枝盘曲,底下埋着无数苍白的尸骨。
这是一切灾祸的根源,只要铲除了异变的柳树神木,柳城就会恢复正常。
但奇怪的,明明月亮敌视着柳树,却又不让别人接近,洒下无数道月光,让空间扭曲了起来,阻碍着来人的脚步。
沈霁云的眉头一拧。
这点花招,本应该奈何不了他。
可是这片领域实在是太脆弱了,而他的剑气又凌利非常,一不小心就会使得整片天地都分崩离析。
投鼠忌器。
他只能压制住自己的剑意,不露一丝锋芒。
足间一点,白衣翩然。
身侧的景色在不停地后退。
等到靠近柳树,不过是时间问题。
月亮发现了这一点,轻轻晃动,企图干扰沈霁云。
“你……你的道心不稳。”
沈霁云的脚步一顿。
月亮笑了起来,意味深长地说:“你的心动了。”
……
一直到第二日,沈霁云都没有再出现。
江离也不着急,见到绿衣人的队伍,再一次混入了其中。
大概是因为柳枝不见了,绿衣人们的神情萎靡,队伍里的人也有一部分不见了。在城门口等待了片刻后,他们抬着轿子出来了。
轿子上重新放上了一条柳枝。
但这条柳枝比昨天的干瘦了不少,叶子边缘泛黄,像是生命力不足。
绿衣人从江离的身边走过,似乎认出了他,凶恶地瞪了一眼,但奇怪的是,他们什么都没有做,任由江离一直在队伍里。
江离神情不变,继续跟着绿衣人走。
今天绿衣人在绕城一圈后,没有再回到城主府,而是走向了另外一条偏僻的小路。
小路狭窄,越往里走,四周就越是阴森。
一路向上。
神木参天而起,一眼望不见边。
它的根部盘踞,树皮皲裂,暗红的痕迹流淌,如同斑驳的血迹。
再一看,它的四周绑着一道道的人影,是这次祭祀典礼中献给神木的贡品。
江离目光一扫,微微错愕。
他看见了一个本不应该在这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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