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杭写了一夜, 他将自己脑海里所记得的从前读过的书全部过一遍,适合女子所学的,他便全部写下来, 打算回头交给书月,也方便书月教学所用。
他写的时候并不知道,书月就站在旁边看着。
她这几年作息很是安稳,天黑不久便就睡下了, 天亮的时候醒来, 很少有异样的情况, 可今日才要躺下就想起来晏杭屋子里的炭盆似乎烧得有些过于旺盛了。
他是个体热之人,若是炭盆烧得太足,夜间睡得也不会好, 所以才想起来过来将他的炭盆再处理下,没想到他没有睡觉, 而是就这样双目空洞地在写什么。
瞧见他写在纸上的那些东西,书月不得不承认, 晏杭是个极其富有才华之人。
他就这样写到了四更,书月也在旁边看到了四更,有时候她看着桌上的纸,他一张一张地去触摸, 而后下笔, 如果不仔细看, 都发觉不出来这个人其实失明了。
可即便他失明了,他写出来的东西还是很难有人超越。
书月有时候看着他笔下的字,有时候去看他的脸。
他从前在战场驰骋, 身上就有不少伤, 这几年到处游历寻她, 更是身上没有一处完好的,手上是斑斑勃勃的痕迹,耳朵下面也有伤疤,只是他天生一副好骨相,即便是受过很多伤,瞧着依旧是好看的。
可想到他那双眼,书月都忍不住去想,他下半生应该怎么办?
他是真的能接受自己双目永远看不见吗?
曾经那样骄傲的一个人,沦落至此……
书月枯坐一夜,把这些年的事情反反复复地想了一个遍,抬头时才惊觉外头已经天亮了。
不知不觉,时间就过得这样快,她这一生也已经快过去了一半了。
用早饭时,晏杭便把自己夜里写的东西告诉了书月:“你看看若是用得上,也不算我白吃了你的饭。”
书月往他面前放了一碗猪肉芹菜水饺,嗯了一声:“我得空便看看。”
大约是熬了一夜的缘故,晏杭上午帮助小厮扫院子,小厮哪里好麻烦他一个盲人,也不过是带着他摸了一圈院子,又劝晏杭歇着。
午饭后,书月便说下午没什么事,让大家伙儿都各自回房休息。
晏杭有些疲惫,回到房中支撑不住倒是睡了一会儿。
书月本身回到自己房中看了一会儿晏杭给她写的那些文章,越看越觉得趣味浓厚,他的字也十分漂亮,值得细细欣赏的那种。
只是看着看着,水墨进来了,低声道:“萧娘子,您让我打听的关于治眼睛的事情,我打听到了。平城北边有一位老大夫最擅长治眼睛,其他的不擅长,只是眼睛出毛病的人不多,所以他名气也不大。只是这位大夫脾气古怪,如今正赶上过年,只怕也不肯接待患者。”
书月把手里的纸张放下,蹙眉:“可这眼睛越是耽误,治好的几率便越是低,这样吧,今日我们无事,你随我去一趟?”
水墨自然点头,而后跟书月细细说了那位大夫家中的情况,书月备了一份礼,与水墨一道出去了。
素日里书月对待下人一向不苛刻,不规定干活儿的时间,也不限制人身自由,只要把自己的事情做好,去哪里都成,当然,她选人的时候也都是选的人品端正的。
书月才走,其他的几个下人也都因着有事,或要出门采买,或要回家一趟等等陆续都出去了。
而书月跟水墨一起乘坐马车到了城北齐大夫家,主动报上家门说是城南女子书院的女先生,那齐大夫本身的确脾气古怪,但听闻来找自己的是女子书院的女先生,他态度当下便温和了,对读书人,尤其是爱读书的女子那是相当地尊重。
书月客客气气地把晏杭的大致情况同齐大夫说了,齐大夫凝眉道:“这大约还是要亲自看伤者的情况老夫才能下定论,眼睛上的伤的确是要尽快医治,否则耽误得久了想再治好可能性很低。”
这般商议之下,书月便邀请齐大夫一起去一趟书院。
这天寒地冻的,加上又是过年,出门一趟很不容易,书月拿出来几锭银子,那齐大夫推让一番,倒是也受了。
齐大夫自家便有马车,书月的马车在前面带路,齐大夫的马车在后面跟着。
一路上没什么人,大过年的,寒风呼呼的,谁会闲着没事来路上走?
可谁知道快到城南女子书院之时,车夫骤然把车停下,书月跟水墨都差点撞到脑袋。
水墨连忙掀开帘子:“怎么了?怎么忽然停了?”
车夫往前一指,水墨抬头去看,就见前面的路上有个熟悉的高大男人正一脸慌乱地抓着一根棍子在街上乱走。
他一边走,一边嘴里不知道在念叨什么,瞧着像是摔了好几跤的样子。
书月从水墨身后伸出头来,在看到那人的刹那,也愣住了。
街上寒风呼呼,地上许多未融化的雪,他走一步都打滑,因着眼睛看不见,走路也不是寻常人那样规规矩矩地走在街边,看上去像是在横冲直撞一样。
但最让人心酸的是,他一脸的慌乱,踉踉跄跄,不知道在找什么。
书月从马上成走下去,一步步走到他跟前。
晏杭听到有人的脚步声离自己越来越近,他气喘吁吁地抓住这人的手臂:“请问一下,你可知道萧书月在何处?你可见过她?”
他明明已经找到她了,明明与她说了那么多话,明明抱着她哭,吃过她亲自做的饭食,为什么他就是睡了一觉,醒来就发现这一切都是梦?
梦醒之后,怎么都喊不到她,他还以为那肯定不是梦,可如今想来,分明还是梦。
一切都是他的幻觉,是他穷途末路之时生出来的无端希冀。
他几乎崩溃,一路摸索出来走到街上,听到人的脚步声便走上来抓住对方问是否认识书月,是否见过她。
期间有一个男子不耐烦地抬手推开他,他双目失明本身就不够稳当,当即就摔在了雪地里。
此时书月看着他头发上沾着的雪泥,干枯的唇,慌张的眼,冰冷的手,只觉得心里酸得厉害。
她握住他的手,声音发苦:“我就在这里。”
晏杭一愣,继而双手往前去摸索,等碰到她衣裳的时候,瞬间把她搂在了怀里。
男人闭着眼,热泪沿着下巴落到她的发间,书月轻轻拍拍他后背。
“晏杭,往后你都不必再找我了。”
“你好好站着不动,我便会过来的。”
晏杭听到她轻柔的两句话,悲痛再也难以抑制:“我是个瞎子,我什么都做不了,你若是走了,我连找你都没有办法再找。阿月,我是个废人了……”
书月握着他的手,只轻轻地问:“你想当废人,还是想当晏杭?”
男人浑身一震,他虽看不见她,却好似能想象得到她温柔含笑的样子。
他喃喃说道:“我相当晏杭,我想当……”
想当你的晏杭哥哥。
好一会儿,书月将晏杭安慰好,带人回了书院,齐大夫背着药箱,仔仔细细地为晏杭查了一番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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