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场的风声猎猎, 书月怔怔地看着眼前熟悉却又带了一丝陌生的男人,他还是晏杭,那样熟悉的眉眼, 同她讲话时的温柔与在意,他的爱意似乎真诚又热烈。
从前她就是这样一点一点的沦陷,可如今,他却又不太像是晏杭了。
因为他早已不是从前那个清清白白唤她四表妹的晏杭了, 他身上有战场带回来的伤痕, 也有一场婚姻之后留下的阴影, 他背负了太多东西,而恰好是这些东西,在他们二人之间设下一道沟壑。
书月垂下眸子, 声音里情绪复杂:“你说你原本可以打退我皇兄?怎么可能,他……”
晏杭轻笑:“先皇昏庸, 我原本忠于社稷,即便他是昏庸的, 我依旧在为天下太平而战。得知山东一带起了反贼,我第一时间便着人去调查,察觉事情并非那么简单。若非我受了伤耽误了,回京之后便会带兵去剿匪。那时候你皇兄尚未纠集出那么多兵马, 若我带兵前去, 必定能将他击溃。只是……”
只是他回京之后, 先皇处处紧逼,先是赐婚,让他与一个毫无感情的女子成亲, 再是屡次敲打, 希望他交出兵权。
晏杭心里失望, 再看着下属递上来的关于各地民不聊生的帖子,心里也知道这个天子只怕是靠不住了。
所以那段时间,他不再去插手那些事情,一味地蛰居,也是为了收敛锋芒打先皇的疑虑。
本身晏杭就在想,若先皇能及时改正,好好地做一个明君,他便依旧随时为了天下而战,可他没有想到事情远远比他当时看到的残忍。
那一日他受了刺激,才想起来书月这个人,便被派去抵抗萧豫西。
一路上头疼欲裂,派去的探子一个个地回来,许多证据交织在一起,他忽然就明白了一件事。
萧豫西并非凡人,乃是先太子的公子,而端王之所以待书月那么好,是因为书月是先太子的千金。
那一瞬间,似有潮水般的痛苦席卷而来。
天下,书月,晏家祖宗留下来的祖训,统统在脑海里掺杂滚动,他无比地痛苦,明明知道萧豫西带人抄近路去了京城,要直逼皇宫,却还是假装不知道,直接命人扣押住那报消息的探子,而后还是带人往山东一带赶去。
直到算着时间萧豫西差不多已经带人杀入皇宫,他才调转回头。
等他赶到之后,正巧撞上了先皇命人射杀书月的那场面。
只差一点,书月便会中箭,他不顾一切地便飞奔下马,挡在了她面前!
往事历历,再提起来似乎也没有太大的意义,可晏杭此时定定地看着她,眸子里深深藏着无尽的悔意与心疼。
“从前我为了天下,委屈了你,此番我违背祖训,弃了天下,但愿能弥补你一二。阿月,你如何才能原谅我?”
没等书月回答,四面八方忽然就传来马蹄声,而后几乎是一瞬间的功夫,萧豫西带着人骑马狂奔而来。
挺拔潇洒的男人身着明黄色衣袍,眉眼凌厉,喝道:“来人,将他拿下来!保护公主!”
晏杭直接被人拿住,书月心里一惊,正要同萧豫西说晏杭并未欺负自己时,萧豫西却冷漠地看着晏杭道:“蜜蜜之苦,大半由你而起,你哪里来的脸面与胆子还敢这般暗算她?信不信朕取了你的性命!”
几个护卫上前直接将晏杭踢到,他竟然丝毫不反抗,就那般被人摁在地上,脸都埋在了沙土之中,看起来狼狈极了!
那般清风霁月矜贵高洁的宣德侯府嫡子,被人人称颂的晏大将军,此时卑微如尘土。
书月心中仿佛被什么东西扯了一下,她来不及细想,立即上前跪下求道:“皇兄!他,他并未暗算我,此事是误会!”
萧豫西在书月下跪的一瞬间,眸子猛地一缩,暗暗咬牙!
他们兄妹是世上彼此唯一的至亲了,自打相认之后他竭尽全力地疼爱蜜蜜,虽然他是皇上,可在蜜蜜跟前却只是个哥哥而已,尽力地宠爱着她,如今她竟然对他下跪……
萧豫西面色沉下来:“蜜蜜,上马回去,此事回宫再议。”
最终,书月只能不再提此事,她知道萧豫西虽然宠着她,但并不算一个好脾气的人。
若他是个好脾气的人,这些年受了那样多的苦,又怎么走得到如今?
马儿载着她,由马夫牵着,等到了马车停着的地方,书月悄悄回头看了一眼,已经不知道晏杭被人带去了哪里。
她心里有些慌乱,但还是上了马车,想着此事等回宫再说。
萧豫西与几位大臣一起围猎,倒是猎到了不少好东西,狐狸,兔子之类的都有,可他此事面色低沉,一丝喜悦也无。
等马车到了宫中,他径直去了勤政殿,负责押送晏杭的人也不敢问应该把晏杭带去哪里,便只能让他跪在大殿之外等候皇上发落。
而书月回到她的宫中,心里始终慌乱,杏儿得知发生了什么事情,也有些讶然。
“您给皇上下跪了?素日您行礼他都不许,说是那样太生份……”
书月闭了闭眼,只觉得烦躁不安,她也不知道当时自己怎的就下跪了。
可如今皇兄定然还在生气,晏杭也被扣押住了,按说他的确不该设计闯入马场,但晏杭的确也没有伤她。
何况晏杭说的话如果属实的话,那说起来晏杭还曾经算是帮过萧豫西。
心中百转千回,最终,书月还是决定去一趟勤政殿。
一路到了勤政殿,萧豫西的贴身太监福瑞立即恭敬地上来了,低声道:“公主,皇上这会儿不大高兴,方才还摔了茶碗,您进去也小心些。”
书月心中咯噔一下,还是笑道:“多谢公公提醒。”
她一时都有些害怕,萧豫西是她兄长不错,可她自小没有关于他的记忆,二人才一起生活了几个月,她其实并不算特别了解他的从前。
书月一步步进到殿内,萧豫西正在案上写字,她站着没吭声。
良久,那男人声音里带了些凉意:“傻站着做什么?自己找地方坐。”
书月想了想,便也不客气,在旁边的榻上坐了下来,萧豫西余光瞧见,心中才舒服了些。
而书月为了让他明白,自己今日那一跪并非是要与他拉开距离,干脆伸出手捏了桌上碟子里的果子吃了起来,萧豫西便放下笔,侧头看着她吃果子。
她虽然也二十二岁了,可与外头那些已经做了妻子母亲的女子不大一样,那些人眉眼中难免有被生活鸡毛蒜皮侵袭的烟火气,她却一直都是这样淡淡的,在做什么的时候就安安静静地只做一件事,仿佛从前的烦恼也都不存在了。
就像是一颗琉璃珠子,摸起来似乎也是坚硬的,但实则美丽又脆弱。
以前无人护着她,如今他这般护着,却无法容忍她自个儿往地上掉。
书月吃了两颗果子,这才侧头去看萧豫西,声音里带了些愧疚:“哥哥,是蜜蜜今日做错了事情,还请哥哥原谅,莫要生气。”
萧豫西垂下眸子,把笔搁好,负手站着去看墙上的一幅画。
室内安静了一会儿,他才沉声道:“自打把你找回来,得知你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我便时不时地梦到爹娘,娘亲总是含泪问我,为何没有照顾好蜜蜜,我无言以对。”
书月眼圈泛酸,忍不住站起来:“哥哥,此事怪不得你,当初你也很小啊,你我能有如今,父母大仇得报,天下迎来明君,都是哥哥的功劳,你已经做的很好了。我也听哥哥那些随从说了,哥哥征战数年,身上刀枪剑伤无数,刀口嗜血的日子过了那么久,怎么还会这般自责?爹娘又怎会怪你?”
萧豫西转头看她,他一步步走过来,伸出拇指为她擦擦泪:“可若是你过的不好,我又怎么会不自责?你知道今日你为了他跪在我面前,我是什么滋味?”
他喉头一酸:“当时我便在想,这些年大抵你都是这般心软任人践踏的吧,你生怕亏欠了旁人任何一点哪怕被人伤过,你也不忍苛责。”
书月垂眸,语气都是愧疚的:“我不想再想从前的事情了。如今我过的极好,有哥哥疼爱,我没什么遗憾。但我也不希望……不希望谁因我而遭遇无妄之灾。”
她决定不要瞒着萧豫西,便把晏杭的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了萧豫西。
可谁知道萧豫西只是哈哈笑了两声,而后眸子里带了些戾气:“他的确骁勇善战!可我也并非是等闲之辈!若他第一时间打打我跟前,我也不过是再都花几年功夫而已,罪人萧四早已失了民心,这天下迟早要完!他自以为成全了我,不错,的确是帮我省了些时间,所以我才没有去动宣德侯府。否则他以为他们晏家如今还能安稳享受富贵荣华么?”
书月讷讷的,此时才明白那些家国大事复杂至极,并非是她能完全明白的,而站在每个人的立场来看,事情都不一样。
但是她自然更支持萧豫西。
萧豫西摸摸她的脑袋:“但那些都不重要了,我不希望再看到蜜蜜在我面前做出那副姿态,不管是为了任何人,都不能委屈你自己。你若真的承认我是你的哥哥,便要明白,我打这天下,不是为了让你给我下跪,是为了让旁人给你下跪的,知道吗?”
书月忍不住眼眶发热,点点头。
萧豫西眸色复杂了一阵,又问她:“可还喜欢他?告诉我一句实话。”
从未有人这般逼问过她,而每次晏杭问她这话,她都会毫不留情地告诉他,已经不喜欢他了。
但此时面对着萧豫西,书月却顿了顿,喉咙仿佛被棉花堵住了,半晌,答一句:“不喜欢了。只是,也不想与他有任何生死上牵连,不喜欢他活着与我有什么关系,也不希望他是因我而死。”
萧豫西轻笑:“你若是答喜欢,我便立即杀了他。不管他是为何负了你,他都是负了你,蜜蜜,伤害过你的人,永远都不要给他第二次伤害你的机会。我希望你能记住,这天下男人可以有许多女人,但女人却只能有一个男人,这是世间常态,人人都这般认为。所以女子为情所困,便是一生的悲哀。但你不是寻常的女子,你是天子的妹妹,你只配得上最好的幸福,他如今配不上你,往后更配不上你。记住了吗?”
虽然好似随意的几句话,可书月却知道萧豫西说的都是真的。
自他登基之后,杀伐决断,疼她是真的,对那些犯了错的人也的确是冷酷无情。
她下意识就觉得,不该挑战他的底线。
至于晏杭,这一次是她为他求了情,再有下一次,他只能自求多福。
书月从勤政殿离开之时,还有些腿软,她知道萧豫西的性子,最终还是求他莫要仗杀那两个被晏杭收买的马夫,惩罚一番便是了,若是直接仗杀,她必定会留下阴影。
但按照萧豫西的性子便是觉得这样的事情若是不一次性杀鸡儆猴罚个厉害,必定无法起什么作用。
最终他迁就了书月,答应她不会将那些人仗杀。
走出勤政殿,书月就瞧见外头下雨了,大雨哗啦啦的,这天气倒是变得快,明明一个时辰之前在马场还是风和日丽的。
她往前没走几步,便遇着了陈柏行,如今陈柏行在太医院当值,医术进步飞快,很受重视。
但他才进来不久,也没有资格去给公主请平安脉,偶尔书月召他过去他才能去,今日会到这里来,也是为着皇上身边的一位公公治病,他知道这会儿书月在勤政殿里,便大着胆子在廊下等了一会儿,不曾想还真的等到了书月。
陈柏行数日未曾见过书月,眼睛里立即闪现喜悦的光,书月忽然瞧见他也觉得高兴,只是腿软心慌,走到陈柏行面前才打了个招呼,就听不远处一个小太监低声叹息。
雨声哗然,书月望过去,顺着小太监的视线再往南看,只见大雨这种的青石地砖上,跪着一个人。
他浑身石头,似乎挨了打,地上雨水浑身血水,书月的心猛地一颤,光是凭着衣裳便知道,那是晏杭!
陈柏行也看了过去,而后低声道:“我听久安公公说,皇上命人打了他一顿,让他跪在殿外思过,什么时候知道错了什么时候再进去见皇上。”
书月没有说话,可袖子里的手却轻轻颤抖起来。
她觉得自己不在乎他了,可为什么她还是很难受呢?
明明如今过着最好的日子,可她却一点都不快乐。
她脸色发白,唇也有些干,眼睛一阵花,而后身子一软倒了下去!
陈柏行立即护住了她,杏儿吓得不行,陈柏行却扶住书月,对杏儿说道:“快去搬个椅子过来,让公主休息一会儿!”
杏儿赶紧地去了,书月头晕眼花,被陈柏行用胳膊支撑着。
雨幕遥远,晏杭跪在地砖上,远远地看着书月从勤政殿出来之后便遇上了陈柏行。
两人没说几句话,陈柏行便把她护在了怀里……
他曾经也这样抱过她的,如今,她却靠在了别的男子的怀里。
他们是什么关系?
她说的不喜欢他了,是真的?
晏杭胸腔之中冷疼交织,一颗心跳得他难受极了,不想去看那刺痛他双眼的一幕,可却忍不住去看。
下一刻,他蓦的吐了一口鲜血出来,艰难地用拳头撑着地才没有倒下。
有水混着雨落在地上,他恍惚地分不清,是不是自己落了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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