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儿园时期,她常和医院为伴,那时候,她最大的心愿是:好想去上学。
等真的拖着书包,踏进了小学的校门,她的心愿又变成了:不要上学就好了。
……可是不行。
妈妈念叨个不停,带着她又是见老师,又是见校长,脸上挂着她十分熟悉的笑容——在带她看医生的时候,母亲的脸上是如出一辙的笑容。
每次见到这种笑,她的心都会瑟缩起来。仿佛被一根针轻轻扎了一下的小动物,只想赶紧把身体蜷缩起来。
她还尚小,却已经懂了:她想上学,是一件不易的事。
她和别的小朋友不一样。
所以,就算不想上学,也要坚持每天拖着书包,走到自己的位置上。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转变呢?
“瘟神她来啦——”
“快走快走。”
“她走过的路不要走,会空气传播,我们都要倒霉的!”
原本聚在一起的几个小孩子,呼一下散开了。
嘴上说着“我好害怕”,但实际上,他们却一直盯着潘千葵的反应,仿佛很期待看到小姑娘大哭起来的样子。
然而,让他们失望了。
潘千葵平静地在座位上坐了下来,拿出第一节课需要的课本,什么话也没说。
——仿佛根本就没看到他们的挤眉弄眼,没听见那些针对她的恶意言论。
几个人失望地“噫”了一声。
不过,很快就有人想到了新的戏耍方法。
他的胳膊肘一撑,把一张课桌震得摇晃起来。
橡皮“咕噜”一下掉了下去,如他所愿地滚到了小丫头的脚边。
橡皮的主人是个规规矩矩的小平头,一见这场景,他一下子急了。
见潘千葵下意识想弯腰去捡,他赶紧道:“不用不用,你放着吧,我来捡就行!”
对方愣了一下,但还是将橡皮递了过来。他能感觉到那群人在不怀好意地笑,语无伦次道:“不用了,送给你!给你了!”
这反应才对了嘛!
推桌子的男生嘲笑道:“你是不是故意把橡皮掉她那里的?啊?”
小平头大喊道:“我哪敢碰瘟神碰过的东西啊!”
在感觉到教室骤然寂静下来以前,他的肩膀先被人按住了。
“道歉。”
……是新来的转校生,林暮晃。
见潘千葵的掌心还呆呆地举着,林暮晃干脆把橡皮拿了起来:“她碰过的东西,有什么问题吗?”
小平头脱口而出道:“你要倒霉了!”
“我会不会倒霉,还不知道。但我知道,你再不道歉,你会倒霉。”
林暮晃很自然地将那块橡皮放进兜里,又拍了拍小平头的背:“欺负女孩子是不对的,这么简单的道理,应该不需要我替老师重复吧?”
迫于那股奇异的压力,小平头嚅嗫道:“对不起。”
林暮晃不满意道:“声音这么小,人家女孩子不会原谅你的。”
听及此,潘千葵把到了嘴边的“没关系”,悄悄咽了回去。
“对不起……”
林暮晃叹气:“大点声啦。早上要是没吃早饭的话,我可以把我那份让给你嘛。”
“对、不、起——!潘千葵,我错了!我向你道歉!”
林暮晃松开手,认真地看她:“你原谅他吗?”
潘千葵平静道:“嗯,原谅了……谢谢你,林同学。”
不该生气,不该高兴,不要有情绪——这是父亲孜孜不倦教诲的。
他们的排挤,她不会生气。
他的道歉,她也不会高兴。
但是……
她强迫自己将视线从林暮晃身上移开,没察觉到自己的指尖正紧紧地抓着书包带,把它绕成了歪七八扭的形状。
到底是、要让爸爸失望了。
她现在,有点开心。
潘千葵收书包的速度一向慢。
她走路慢,担心会挡到其他人回家的路,加之走廊人多难免推搡,因此每次都是拖到最后才走的。
让她很意外的是,这一次,林暮晃也收拾得很慢。
小学生放学回家,总是成群结队的,东逛逛西看看。在她印象里,林暮晃虽然才转来一个星期,但却意外很快就融入了集体。
放学回家时,总是少不了一群男生凑在他身边。
……是和她完全搭不上边的,“超受欢迎”的那种类型。
她提起书包,没想到,下一秒,林暮晃也跟着站了起来。
她这才意识到——
他似乎在等自己。
“我送你回去吧。”
“不、不用……”
他没给她继续拒绝的机会,而是笑着把她的书包接了过来:“老师说了你身体不好,刚好我俩家也离得近,她让我多照顾你一下。”
只要把老师抬出来,类似话题的争执,似乎就只能到此为止了。
她只得应下,但又强调道:“如果、觉得麻烦,送个几次,就可以……”
“不麻烦的。”他眨了眨眼,“我还收了你一块橡皮呢,总得替你做点事吧。”
……喔。
她想起来,小平头今天没了橡皮,后来是委曲求全地向同桌借了一块,被对方嘲笑得不行。
“林同学。”
她只喊了他一声,却又不说话了。
他却好像知道她要说什么一样:“你不是瘟神,我也不会倒霉。”
她的眼睛倏地睁圆了。
“不信的话,就跟我多说说话吧。”
从那以后,他真的贯彻了“老师”的嘱托,每天清晨来她家门口等她,晚上又把她送回去。
他们的家确实很近,只隔着一条走廊。
排挤这种事,有时候只是因着有人带头,逐渐形成了“习惯”罢了。
林暮晃的出现,强行掐断了这个“习惯”的延续。
大家逐渐发现,那个不爱笑的女同学,其实并没有他们想的那般可怕。
而且……
她也逐渐会笑了。
很幸运的是,小升初考试后,他们上了同一所初中。
……甚至还在同一个班级。
大概是顶风作案实在是有种禁忌感,他每天找她找得光明正大。
连想睁只眼闭只眼的班主任,有时候都忍不住把他提溜出去,勒令他收敛一点。
他嘴上“好好”,转头照旧犯错——
“千葵,这道题怎么算的,能不能教教我?”
“千葵,有什么想吃的吗,我等会儿要去买草稿纸……八宝粥喝吗?”
“千葵,等会儿体育课的时候,能不能过来一下?……呃,因为跟隔壁班有乒乓球比赛,想让你看一看。”
她问道:“看什么?”
“……看我。”
别人来邀请他放学一起出去玩儿,他也只是笑:“我要送千葵回去,约周末吧。”
那是男生女生多说两句话、都会被起哄的年纪,自然免不了被人八卦:“我说,你天天黏人家这么紧,是不是喜欢潘千葵啊?”
跟一般会否认连的男同学不一样,林暮晃应得很坦荡:“是啊,我喜欢她。”
大家都不满于他的“敷衍”:“好无聊啊,你这个人。”
“没劲哦。”
她垂下眼,没有说话。
笔尖在纸上刷刷地动着,无意识地写出了一串的电话号码。
那是她除了父母的电话以外,背得最熟的数字。
他说:「千葵,无论几点,不舒服就给我打电话,我马上过来。」
他确实也做到了。
那天晚上,她试探性地给他拨了一次电话。
只响了一声,她就挂掉了,懊恼于自己为什么要深夜搅人睡眠。
结果,没过一会儿,她的房间门门口传来了轻声的呼唤:“千葵?”
潘千葵:……
不是,外头的防盗门,他是怎么打开的?
啊,好像是母亲给的,因为他说“以防万一,家里没人的时候,还能让我能送千葵去医院”。
母亲被他说服了。
……不过,似乎他想说服一个人的时候,就没有失败过。
——这里面,自然也包括她。
等了会儿,没听见她的回答,他果断道:“我进来了啊……要开灯了,你眼睛闭一下。”
她听话地照做了,感觉他坐到了床边的位置。
“要去医院吗?”
她摇摇头,有些窘迫:“没有到,那种程度,只是、有点不舒服……”
会不会、觉得她有些小题大做呢?
明明忍一忍就好了,偏偏还要电话打给他……
她正胡思乱想着,手却被轻轻地握住了。
“我等你睡了再走。”
母亲欣喜地告诉她,林暮晃的父亲联系到了一个很有经验的医生,做完手术,大概率可以恢复到正常人的生活。
中考结束后,她接受了手术,情况很乐观。
只是,她以后要参加800米测试,不能申请免考了——听到这个消息,她几乎要高兴得立刻去体育场跑两圈。
他陪着她住院、复诊,隔壁床的阿姨对她母亲开玩笑——
“你们家那个小女婿又来了。”
她臊得说不出话。
在升入高中的前一天,他对她告白了。
她说好。
于是,在开学的第一天,馥海六中迎来了集体失恋。
老师们都知道,但又能怎么样呢?
俩孩子学习成绩都很稳定,强迫分手也只是嘴上应应,没准转头就跨进同一个家门、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
除了训斥两句,让林暮晃在教室里规矩点,别做得太过火,别的似乎也没什么能做的了。
作为馥六唯一的合法情侣、馥六全体梦中女神潘千葵的正牌男友,林暮晃这年是在其他人接连不断的“牲口”的咒骂声中度过的。
大学。
结婚。
毕业。
工作。
有时候潘千葵会觉得,如此平顺的生活,就好像一场梦一样。
她隐隐觉得,在另一个世界,她也许过着和现在截然不同的生活。
是从哪里出现了分歧点呢?
她模糊地回忆起,大概就是小学时的那次——
「校长室在那边。」
她对着新来的转校生,认真地指着路。
「谢谢。」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那以后,便是不一样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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