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隐此刻心里正念着刘昆的尸首到底埋在哪里?金子左近为啥掘不到?他若真在这皇家寺院的后山掘起一具陈尸来,如何能证明那就是刘昆?将尸首起出来摆放在何处?要不要报官?如何同官府解释自己怎就知道骸骨埋在此处?州府会不会把他当凶手抓起来?即便不会,这场人命官司打下来,也未保不会影响秋闱。


    从前他并不如何认真相信鬼神,谁料近日竟遇见诸多奇事,死了多年的好友特地跑来找他求助,又如此之巧,转天就被他挖到刘南奇随身褡裢,却叫他不得不信了。


    陈隐先忖度了半日自己的处境,又不免思及老友到底如何在钱塘遇害,那大锭金子从何而来?思来想去也没个头绪。


    此刻见燕水问起,忙将前因后果都一一与他说了。


    燕水斜倚在榻上,一面慢慢喝着酒一面听,悠然道:“这有何难?你那好友东西既埋在此地,想必就是在左近遇害的,他一灵不灭,定然有迹可循。鬼魂不可与生人接触,那我们就借助灵媒,明日寻个钱塘城里卜卦看相的,叫他去问一问根底,也省得叫你费猜疑。”


    次日起来,陈隐便寻雅园的二掌柜询问城中何处有最灵验的卜卦先生。那管事本就是个机灵的,这园内往来又都非富即贵,暗地里拉纤儿平事情,通款曲做生意,传递消息的勾当也没少干,对城中各处秦楼楚馆这钱塘城内金皮彩挂,平团调柳,倒也不在少数。江湖人各有各的门道规矩,扶乩卜卦算命测字的,水金火金哑金啃子金,也各有各的地盘儿。但要算起来,最灵验的当公推城南伍公庙左近那一位姓欧阳的老先生。要说也是奇事,这位欧阳先生卜卦算命也是家传,自他太爷爷手里就有这门手艺啦!只是从来都是半准不准的,就是他自己此前也并不十分灵验。谁知他三年前得了一场大病,醒来后竟变了个人似的,身体倒是极弱,但竟有了性灵,从此只做扶乩,算什么都百灵百验,无有不准的!这城中人都传说,他那日怕不是病,而是遇着了什么仙人,给他开了天眼了。只有一样,他家卦资极高,一卦当需二十两银子。”


    燕水在一旁听着,也来了兴致,笑道:“此人要价竟如此之贵?”


    那管事忙说:“确实贵了些,但那欧阳老先生说了,他的乩批,乃是无一不灵验的,若问人生大事,能将后半生的祸福都批算清楚了,当值得这点卦金。”


    三人听了,觉得此话倒也在理,于是便照着那管事所指的地址寻访了一回。


    那城南伍公庙离圆恩寺倒也不远,只是这一带与那车水马龙的闹市截然不同,因在阴凉僻静处,背街弄堂房舍都极脏污破败。街上虽也沟渠纵横,但大约常年无人疏通,好像总是散发着一股若有似无的霉味。


    戎吉才吃了早饭,此刻只觉得作呕,捂着自己的鼻子一脸嫌弃,道:“这什么鬼地方?臭死了!”


    陈隐难免也有点惊奇:这算命的卦金既如此之高,想必有钱,何至于住在这种腌臜地方?


    燕水却仿若嗅觉失了灵,在那污水横流,煤灰药渣乱堆的窄巷子里穿梭自如,一面向他侄儿笑道:“小戎吉,你在人间行走时日还短,自然不懂,有道是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世上有真本事的人啊,往往都是将自己藏在市井之中的。”


    戎吉这种年纪最厌烦别人将他当小孩子,尤其现在到他面前摆出一副老江湖样儿的还是燕水,不由得重重哼了一声:“说得你好像很懂一样,你也没出来过几回……”


    说到一半,他又似忽然想起什么,偷偷瞥了陈隐一眼,赶紧用手将自己嘴巴掩住。


    三人一路走,一路寻去,到底在巷尾瞧见一幢略略斜出来的门户,那是幢较周围房舍更低矮些的屋子,周身乌黑,被烟火熏撩过一般,半敞的门上挂着半扇已看不出颜色的厚棉暖帘。天气虽已渐渐暑热,厚帘子却还未及换下,怄着一股陈年的酸腐味。门上挂了面暗红色的小旗子,上面用污黄笔墨写着一个小小的“乩”字。


    燕水见了,向那屋内望了一望,不由得皱眉,伸手一把拽住急着往里头钻的戎吉,向陈隐道:“这屋里有些古怪,我们怕是不方便进去,要问你那死鬼同窗的前尘因果,你自进去吧!我们就在门口等你。”


    陈隐只当他是嫌脏,也不勉强这叔侄俩,自己弯了腰撩开油腻腻的帘子低头钻了进去。


    只见里面是个光线晦暗的小小厅厦,静悄悄的,连个喘息声儿也无。临街一扇半开半阖的玄窗,日光透着那窗缝穿进来,落在屋内已然开始腐坏的木地板上,成千上万的灰尘在阳光中旋转飞舞,空气里泛着一股霉味,还夹杂着若有似无的檀香气。


    陈隐的眼睛尚不适应室内的幽暗光线,没瞧见主人的所在,只得轻咳了一声,道:“有扰,主人家在吗?”


    又等了半日,并无一声答应。


    陈隐只得又硬着头皮往里走,才在木地板上踩了一脚,朽木就承受不住似的“吱呀”了一声,又有一两只老鼠“咚咚咚”地从他脚背上窜过,他惊得忙把脚一缩,险些跌倒。


    此时方听见一个极阴幽的声音鬼魅一般,不知在哪个角落里慢悠悠地应声道:“贵客登门,有何见教?”


    陈隐仔细分辨了一回,仍未找见说话人的方位,只得四面八方团团地行了一礼,道:“小生得人引荐,说先生惯能通神,扶乩问卜最为灵验,想要来问一问心中烦难事。”


    仍是好半日的静默无声。


    陈隐适应了好一会,眼睛才能勉强视物,只见这里乃是个极矮的空间,木椽房梁乌黑,上头还垂着蛛网,迎着门的一面墙上挂着些乩盘符幡黄纸之类的物什,角落里还摆着一尊落灰的元始天尊塑像,可见是许久都无人敬香供奉了。


    看得出这曾是个十分考究的住所,虽则低矮些,然而房屋内布局很有章法,地上还铺了木地板。只不知是不是日久年深,失于修缮了,还是曾被火熏撩过,而今已显得十分陈旧。


    屋内无甚家具,只在靠里间墙边摆着一张低低的几案,隐隐绰绰能看见那里坐着一个极瘦的人影儿。


    陈隐猜想方才是他在答话,朝那影子略作了一揖。


    那影子知他已看见了自己,喉咙里咯咯作声,极暗哑的声音仿佛在笑似的,说道:“不必不必!老朽昏昏风前之烛,不劳多礼。先生既想询问鬼神,不妨先将银钱算了!”


    陈隐不曾想他这样开门见山,倒也爽快,于是便把一锭约莫七八两重的银子取出来,放在他矮几上,道:“我有个好友,他家里托我来问一问前程。只不知劳动先生,赀费几何?”


    对面那瘦影儿似是抬了一下眼皮,朝那个银子瞧了一眼,口气里带着点不屑似的,说道:“可有生辰八字?”


    陈隐便伸手,将怀中一个写了刘南奇八字的纸卷儿递了上去。


    那老头微睁了一双浑浊昏眼,看纸上写的乃是“戊午甲寅丙午戊子”八个字,便微微摇头,叹道:“不好不好!此人命中五行缺金,又犯羊刃。有道是过刚易折,人虽聪明有文才,然而刑克太过,生于丙午日的,都很容易受伤致残。若为武职,必不得善终。”


    陈隐听他之言竟有七八分准了,心里难免惊悚,忙屏住心神道:“大难可在近前?此科应举,有多少成算?”


    他语音未落,那老头儿突地眼皮一翻,一双颜色极浅的浑浊眸子直勾勾盯住了他看。


    陈隐的眼睛此刻已全然适应了屋内的光线,看清眼前这人坐在地上,瘦骨嶙峋的只有五尺来高,灰白的头发却已有丈许长,披散着从他头顶一直垂落到地板上,只见他眼窝凹陷,一张沟壑纵横的灰白面皮上瘢痕遍布,仔细看倒如尸斑一般。


    陈隐心中一凛,未待开口,却听那副老枯骨咯咯怪笑两声,说道:“世人都晓神仙好,唯有功名忘不了!这大凶大劫就在眼前,还满心乱纷纷的只要问前程。也罢也罢!想知此科成算,只这些银子可不够!”


    陈隐原本只想试探刘南奇生前踪迹,见他说出命犯羊刃不得善终等语,觉得此人甚有本事,忙从怀中掏出前夜里自山上挖到的那个大锭金子来,摆在他案上,道:“银钱都是小事,老神仙若是说得准,这个金子就是先生的了,还请先赐下批语来。”


    老头儿见了那许多钱,原本浑浊的双目中如有鬼火似的,忽地幽光一闪。只见他从身侧取了个铜制的乩盘出来,里面早积了极厚的一层香灰,又慢慢焚上一炉香,阖着双目,口中念念有词,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陈隐便在案几对过郑重坐了,等他慢慢入定。


    不一时,果见那乩盘一震,盘上一支铁签不假人手,竟兀自立了起来,在乩盘的那层厚灰上极快地写出了个“人”字。


    陈隐见了这异相,不由得心惊,死盯着乩盘看,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那铁签子上下翻飞,婉若游龙,很快地就写出了两句,道是“人在百井坊巷住,西泠苏小是妻家。”。


    那字写得极娟秀,似是女子手迹,又恍惚带着点魏晋之风,然而因无人执笔,一根铁签子自书自画,看起来实在诡异。未等那柱香燃过三分之一,乩盘上又隐隐绰绰地出现了另外一句,是“伽蓝檐下埋……”。


    陈隐明知刘昆是个死人,本就在心里揣着忐忑,只不好同那扶乩的老头儿明言,至见了这个“埋”字,背后难免浸出一层冷汗,涔涔汩汩透着衣衫直流下来,口内忍不住“啊”地一声。


    那形如枯骨的老者更是倏忽睁大了眼睛,一摆手急止他出声。两人一道看那乩仙写下去,只见铁签写字的速度似比方才慢了些,有些颤颤巍巍的,及燃香至半,才得看清,最后两个乃是“残骨”二字。


    未等最后一横划下,只听见对座的老者“啊呀”一声便往后倒,口鼻内顿时有鲜血微微浸出,眼中更露着凶光,伸出根极污秽的枯瘦指头,颤巍巍地指向陈隐,嘶声骂道:“竖子安敢骗我?却叫乩仙来算这已死之人的命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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