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四尾声合集(一)
沈山海确定没有看错,是爹!
他不会认错。
那个人是爹……
爹!
沈山海一面跑着,一面环顾四周,眼中都是氤氲,也在一路拼命转身回头,就怕错失任何一个角落中藏着的身影。
其实明知已经跟丢了,但他还是没停下脚步,不断在周围临近的巷子里穿梭着,期盼着要找的人就在下一个街巷里!
在的!
一定在!
沈山海双目通红……
十一年了,在宫中分别的时候,他只有八岁,眼下他已经十九岁,但父亲的印象早就深深刻在心里,他只用一眼就能认出。
会找到的,一定会找到的!
爹在这里。爹在这里!
沈山海顾不上这里是苍月,也顾不上眼前的朦胧,穿过一个又一个的巷子,如深邃迷宫一般,四通八达,好似根本看不到尽头,也不知通向何处,但他像不知疲惫一样,从晨间到晌午,到最后那条巷子的死角里,慢慢靠墙滑坐而下……
他不知道为什么爹要躲着他。
但他知道是他。
一闪而过的侧脸,身形,还有对方转身的模样,是爹……
沈山海颓然,也伸手托住额间。
良久之后,才似接受对方躲着他,他也找不到对方踪迹的现实,慢慢仰首靠在墙边,先是大声唤了声,“爹!”
“爹!”沈山海朗声。
但空无一人的街巷里,只有他的回音。
稍许,街巷里,隐约的哭声响起,又似哽咽在喉间,奈何唤道,“爹……”
从晌午到黄昏,沈山海坐在原处没有动弹过,仿佛一直在等某个人,但直至入夜,想等的人都没有出现过。
到苍月京中巡查的禁军到此处,沈山海才起身,不得不折回驿馆中。
等沈山海回了驿馆,远处角落里目送他的人才缓缓出现,其实沈山海已经回了驿馆很久,披着斗篷的人还是没有离开,似一尊石碑般矗立在远处,目光却看向方才背影消失的方向,久久没有动弹。
“山海……”斗篷下的人伸手,轻轻揭下斗篷,手臂上都是深深浅浅的抓痕,看起来狰狞而恐怖。
月色映照下,半面脸是沈迎的。
而另外半面,用一枚银质的面具遮住。
在沈迎慢慢取下那半张银质面具时,竟也露出同方才的手臂一般,密布着深浅不一和扭曲的抓痕,好似从死人堆里爬出的人一般,让人禁不住不寒而栗……
沈迎也眼底通红,“山海,爹不该今日来看你。”
他不来看他,就不会被他发现。
原本他就死了十余年了,衣冠冢葬在林北,阿枝和山海去拜祭过他,沈迎这个名字早就已经不在世上了,山海也已经过了伤心的年纪,如今让他心中再次升起希翼,要怎么才能浇得熄……
夜色下,沈迎垂眸,再睁眼时,眸间的幽暗似是同夜色混为一体。
但脚下还是如生根一般,扎在原处,看着山海刚才背影消失的方向,没有移步。
这些年,他如同幽灵一般,远远跟着他们母子。
不敢太近,大多时候只能远远看上一眼,唯一能久留的时候,就是他们背影消失的时候,他可以站在原处,许久都不离去。
这也是他离他们最近的时候,所以很久就不会动弹。
直至夜色已深,沈迎才重新披上斗篷转身,如同一个不应当存在的幽灵一般,消失在黑夜中。
“你是说,你见到大伯父了?”陈念意外。
其实今日去白芷书院的时候,陈念就没见过他,问起小五的时候,小五说他刚刚还好好的,好像忽然间见到什么人了一样,匆匆就跑了,说晚些回来。
但陈念没想到他说见到大伯父了……
沈山海环臂颔首。
“会不会看错了?”陈念轻叹,“哥,大伯父过世有十年了。”
当年在林北,大伯父假扮爹去引开乌素太,已经死在林北了……
陈念想开口说这句,但还是忍住,微微拢眉看向沈山海,轻声道,“哥,会不会只是一个相似的人,你太想大伯父了……”
沈山海摇头,笃定道,“不会,一个人不会连侧脸,身形,就连转身的动作和习惯都像,如果我没看错,那就是我爹……”
陈念原本还想继续说什么,但见沈山海的肯定模样,陈念心中也起了疑虑。
沈山海双手环臂,躬身靠在桌沿边,抬眸看向陈念,“阿念,我一直在想一件事,我爹当年是死在林北,但是他的尸首一直没找到,在林北的也只是一座衣冠冢。小时候我也问过二叔,但问起的时候,二叔就忍不住落泪,我后来才知道,当时乌素太身边有两只雪鹰,雪鹰生性残暴,能同时从乌素太和雪鹰利爪下逃脱的几率很少,而且,雪鹰会食人内脏,再剩下的也会被……”
沈山海哽咽,也不由低头,“所以当时二叔也好,余将军也好,还有旁的所有林北驻军也好,搜寻了十余日之后,都知晓爹已经不在了。可是阿念,如果一直没有人发现过我爹的下落,他其实有没有可能,真的没有死?”
沈山海眼眶通红,但眼中藏了希翼。
陈念不想浇熄他眼中的希翼,但也不想他陷入魔怔中,陈念平和道,“哥,不是没有这种可能,只是这种可能性很小。我爹同大伯父手足情深,但凡当时有一丝希望,我爹肯定都会一直寻找大伯父下落,哪怕把整个林北翻过来。但即便如此,都还是没找到,恐怕这种可能性很小……”
陈念话音未落,沈山海又道,“如果,他有意躲开呢?”
陈念愣住,有意躲开?
沈山海也说不好,但是他就有这种感觉,这种说不出的感觉就像是,这些年爹其实一直都在,也一直都远远看着他们,但没露面。
就像今日,他明显察觉是爹后,对方当即就消失了。如果一个人不是特意警惕,不会离开得那么快,他也不会撵不上。直觉也好,还是基本的警惕也好,都告诉他这其中有问题。
沈山海继续道,“如果我爹还活着,但他当时特意避开了所有人,让旁人都以为他死在林北了。如果是这样,在当时兵荒马乱的情形下,二叔是根本寻不到他的,他也可以淡出所有人的视线,不是死了,却当做自己死了……”
陈念听懂山海的意思了,但是,陈念看他,“哥,那大伯父为什么躲着我爹,躲着你,躲着你娘?没道理啊……”
陈念深吸一口气,继续道,“就算是因为早前受雷耿生牵连,波及到了谭进谋逆和哈尔米亚一事里,但自从乌素太之事后,这些早就过去了,国中都知晓他是因为受了雷耿生的牵连,被陈宪构陷,他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还去了巴尔,搜集了陈宪通敌卖国和谋逆的证据,还有后来在林北战场,引乌素太上钩一事……这些都是大伯父做的,如果他还活着,没有人会再拿雷耿生一事做文章针对他和沈家,而且就算退一万步,这些都不论,眼下,我爹是天子之下第一人,沈家的地位,国中无人能动摇,大伯父如果还活着,没有人会说沈家和大伯父的不是。既然如此,大伯父他为什么不露面?就算不露面,他也可以私下同你和大伯娘相认啊?大伯父没理由会这么做……”
陈念的分析入木三分,而且陈念说的这些,沈山海都懂。
“我也不知道。”沈山海颓废轻叹了声,“我不知道当年,是不是还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事情发生在他身上,所以他才特意避着我们……”
“阿念,你信我吗?”沈山海看向陈念。
“我真的觉得我没看错,那就是我爹,而且,而且我觉得这是他离我最近的一次。他如果有意躲着我和我娘,不会轻易露面,如果这次我没找到他,他以后恐怕会更谨慎,我以后会更难找到他,所以,这或许也是我离他最近的一次……”
陈念看他。
沈山海皱眉,“如果这次找不到,我以后或许都找不到他了。”
沈山海低头,“阿念,我想继续找我爹,哪怕最后也找不到,我也不想日后留遗憾。”
陈念深上前,“我知道了,哥,我这里有小五和禁军在,很安稳,况且又在苍月京中,诸事都有嘉帝和苍月鸿胪寺官员照应着,不会有危险。你不用管我这里,如果真是大伯父,那就找到他,一家好好团聚;如果不是大伯父,那也不留什么遗憾了……”
沈山海看他。
陈念轻轻揽上他肩膀,同他并排靠在桌沿一侧,微笑道,“哥,我倒真希望是大伯父,要真是大伯父该多好……”
沈山海颔首。
陈念也忽然低头,轻叹了一声,却又突然开口,低声道,“但如果真是大伯父,你也不要告诉我……”
沈山海诧异看他,“为什么?”
陈念笑道,“你想啊,哥,如果真是大伯父,他一定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否则早就同我爹相认了。你和大伯娘是他最亲的人,如果他真的还在世,也一定最想的就是你们。等他想告诉我爹的时候,一定会告诉我爹;如果不想,至少,他还能同你和大伯娘相认。所以,哥,无论这一趟你有没有找到,你找到的是不是他,你都不要告诉我。这样,我也不用替你保守秘密了。”
沈山海看了看他,忽然会意,而后低头笑了笑,才又看向他,“果然是做东宫的人,思虑都比旁人周全……”
陈念又伸手揽上他肩膀,“哥,我真希望你能找到大伯父,这样,你们就能一家团聚了。”
哥哥是他第一个伴读,也是从小时候起,就一直陪着他长大的人,还是他的堂兄。
虽然他姓陈,哥哥姓沈,但爹对他和对山海哥都是一样的关爱和照顾。
除却太子这个身份,他同哥哥在爹这处并无区别。
爹是拿哥哥当做自己亲生儿子在教养。
即便大伯父不在,也一样。
陈念收手,朝着掌心哈气,然后握拳,“来,好运之拳。”
沈山海也伸拳,两人对了对。
沈山海难得笑了起来,陈念也环臂笑了笑。
……
所以当三日之后,小五提起山海留了口信,让他们先走,他要晚几日的时候,陈念并没有太多惊讶,相反,陈念心中还真起了一丝波澜,难道真的是大伯父?
不然哥不会这样,特意让他们走。
应当是,想让他找的人以为他跟着他们一道走了,才会露面。
陈念深吸一口气,该不会真是大伯父吧。
陈念才同小五说,明日照常走,但留几个给山海用。
沈迎这几日一直躲在苍月京中的苑落里,没有露面。
明日就是燕韩使节离开苍月的日子,阿念回动身离京,山海也会随同一道离京。
要回燕韩了……
这一次险些就被山海撞见,沈迎心中轻叹,就回燕韩就好了,就会回归正轨了。
就当留给山海心中一个念想。
过些时日,他也就会忘了,只是他不能再贸然出现在他眼前。
苑外敲门声,沈迎警惕,压低了嗓音问道,“谁?”
“顾先生,是我。”
沈迎心中一松,是吴大夫。
沈迎起身,去开了屋内,吴大夫备了药箱入内,一面走,一面问道,“这两日可还好?”
沈迎点头,“好些了。”
吴大夫感叹,“你这身病还没好,眼下又在治疗的关键时候,千万别再像前几日那样剧烈跑动,我怕你身子会受不住。”
吴大夫善意提醒。
沈迎颔首,“好。”
“那躺下吧。”吴大夫也放下药箱。
沈迎宽衣,在躺椅上躺下,吴大夫给他清理伤口,从背上开始,即便这么多次,眼下看到的时候,也触目惊心。
“你这身上的烧伤一直没好,又被鹰爪抓伤溃烂,迟迟不能愈合,勉强才吊了一条性命。原本你来找我,我还以为你熬不过两年。就算能熬过,这治疗也算剥皮抽筋,有几个人能挺得过来,但你也挺过来了。”
吴大夫叹道,“顾先生,我挺佩服你的,九年了,能撑到今日的人不多了……”
沈迎没有应声,而是咬紧牙关。
吴大夫同他说话,也是转移他的注意力。他知道每次治疗要掀开皮肉的痛苦,也知道持续的时间很好,更知道,即便痛得喊出再大声,也于事无补。只能撑过,熬过,但撑过一次,希望就大一些……
吴大夫尽量快些,也让他遭受的痛楚少些。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直至夜色已深,吴大夫才包扎好,沈迎早就痛晕过去,吴大夫取了一侧的薄被给他盖上。
受了这种伤的人,没有一个是容易的。
顾先生不是习武的人,能熬下来,他都觉得意外。
吴大夫拎起药箱,准备起身离开,沈迎醒了,“吴大夫。”
“醒了?”吴大夫意外。
沈迎又道,“有事惦记着问您,就醒了。”
吴大夫怕他着急,放下药箱,“别动了,好好躺下,问吧。”
沈迎感激,“吴大夫,明日,我能出苑中吗?我想去送个人。”
吴大夫为难,“明日怕是有些难,能多等两日吗?这伤治得不容易,我怕有个闪失,你再来一次,太遭罪了。”
沈迎应道,“我慢些,就远远目送个人。”
吴大夫叹息,“那顾先生,千万别受风,也别累着,远远看一眼,早些回来,还得静养三两日,我届时再来看看,伤口愈合得怎样了,若是好,再休息半月,顾先生就可以离开了,明年这个时候再来。”
“好。”沈迎应声。
“顾先生还有要问的吗?”吴大夫主动问起。
沈迎轻嗯,不知可是前几日见到山海的缘故,心中起了波澜,也生了期望,“吴大夫,这病还能治好吗?”
他有期望,是因为当初见吴大夫的时候,吴大夫说他活不过两年,问他要试吗,也告诉过程会痛不欲生,没几人能熬过,熬过了也不一定能治好,他说要。
就这样,他从吴大夫口中的两年,熬到了三年,三年熬到了四年,而后是八年,九年。虽然一直是这幅模样,不能愈合,但他都熬了过来,这次见到山海发疯一样找他,他心中不会没有触动。
吴大夫叹道,“顾先生,我真不知道,但我能告诉顾先生的是,一年比一年好,兴许明年就愈合了,也兴许明年会急转直下,说不清啊。”
沈迎颔首,“我知道,多谢吴大夫。”
吴大夫看了他一眼,想说什么,又抑回喉间,“那我先走了。”
“好。”
夜色里,沈迎阖眸,方才似剜心蚀骨的疼,眼下仿佛都隐在麻木中……
翌日,沈迎披上斗篷,远远看向城门外远行的燕韩使节队伍。
东宫出使,随行的人太多。
他不敢离得近,但离得远,其实什么都看不清楚,但他知晓山海在,远远看着也够了……
他一直站在酒肆三楼,等出使的队伍消失在眼帘尽头,沈迎才转身。
但目光看到面前身影的一刻,沈迎怔住。
沈山海一直看着他的背影,一直看了许久,也看着他看着远行的出使队伍,没有动弹过,待得他慢慢转身,沈山海眸间的红润遮挡不住,激动,复杂,喜悦,难过,疑惑,不甘……
所有的情绪参杂在一处,最后汇聚成一声压低的声音,轻到听不见,“是你吗?”
沈迎隐在袖间的双手颤了颤,没有应声。
沈山海喉间再忍不住,“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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