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会儿，雨已停歇，天也暗了。游船按照原先路线顺流而下，飘飘忽忽，行至江下游。
萧慕岑躺在床上，睁着眼，伸了伸腿，而后抬起，朝空气踹了两下。
赤雪听到动静，从床前伏着桌案上起身，匆忙用衣袖擦了擦脸，才转身过去。
“殿下，您醒了。”
萧慕岑朝声音响起方向看去，浅笑：“什么时辰了？”
赤雪往窗外瞥了眼：“殿下，已经天黑，应该是酉时末。”
萧慕岑眨了眨眼。酉时末了啊……那岂不是已经过了晚膳时辰？她原本只是想小睡一会儿，没想到睡了这么久。
“还在船上？”
“是。”
这个时辰还未回皇城，怕是今天回不去了。
萧慕岑忽然觉得有些冷。
赤雪扶萧慕岑起身时，感觉到她手上传来的凉意，愣了愣。
赤雪蹙眉：“殿下，您的手好凉，您冷么？”
“一点点，不碍事。”萧慕岑站起身来。
萧慕岑想，不过是一日不浸泡药浴，应当无碍。有些冷而已，多穿件衣服便是。
“叩叩叩——”房外有人敲门。
赤雪看向房门：“谁？”
丫鬟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昭缙公主，晚膳已经备好，太子殿下让奴婢请您过去。”
赤雪看向萧慕岑，萧慕岑轻点了点头。
赤雪代为应答：“知道了，殿下马上就过去。”
房外传来一声“是”后，便没了声音。
赤雪扶萧慕岑走出房。
方才一层四人一起吃过茶点的宴席座，这会儿已经摆上一张圆桌，四个主位。桌上，摆有十二道佳肴，一壶酒，一壶茶。空气里，隐约有饭菜的香味散开。
萧慕岑到时，李云景已经在那里。
李云景见她来了，眼神柔和一瞬：“昭缙公主。”
萧慕岑颔首低眉：“太子殿下。”
李覃垣与长孙仪婉随后而至。
长孙仪婉行礼：“见过太子殿下，昭缙公主。”
李云景冷声道：“免礼。”
长孙仪婉继而端正站姿，行至萧慕岑身后。视线看向她时，瞥向她发髻间的那支水滴状的白玉簪子。
先前只匆匆一眼，没瞧仔细，这会儿离得近，倒是看见了点不一样的。昭缙公主这发簪……怎么是坏的？
以萧慕岑的身份，所戴的白玉簪子，白玉质地应该是上乘，可她簪子上那点白玉中，竟有瑕疵，两条黑色的裂缝以“人”字形蔓延开，乍一看，像是簪子裂开了缝。
长孙仪婉不由诧异，下意识脱口而出：“昭缙公主，你的簪子，好像坏了。”
赤雪愣了下，瞬间蹙眉，神色略显不悦。
李云景与李覃垣的视线随即看过去。
萧慕岑淡然道：“长孙姑娘误会了，本宫的簪子没有坏，它本就是这样的。”
“可是那上面……”
“有瑕疵。”
长孙仪婉抿了抿唇，而后点头。
萧慕岑笑道：“它就是那样的。”
长孙仪婉不是很理解。像昭缙公主这样尊贵身份的人，哪怕客居熵国皇宫，也不该戴这种有瑕疵的簪子才是。不论是纭国，亦或者熵国，她都能用得起上好的白玉。
为何……
仔细一想，长孙仪婉还是不能理解。
赤雪扶萧慕岑入座，长孙仪婉坐在她左侧座位。坐下时，还是不由自主往她头上的发簪看了两眼。
结果被赤雪瞪了眼，匆匆忙忙收回目光。
赤雪觉得这人真奇怪，殿下戴怎么样的发簪与她何干？殿下戴什么都好看！
李云景在萧慕岑右侧座位入座。兴许是因为方才长孙仪婉的话，他也往萧慕岑发髻上瞥了眼。确实，白玉簪子上有瑕疵，初看一眼，像是裂缝，但其实那黑色痕迹是白玉里面的。
簪子外表，完好无损。
李云景淡然收回视线。
晚膳时，李覃垣安静了出奇，全然没有初上船时的话头劲，神情蔫蔫，有些颓废。大抵是在船上待的无聊了。
晚膳后，李覃垣直接回了二层厢房。上楼梯时打着哈欠，一副懒懒模样。
李云景起身走到一旁，压低声音与顾岳说着些什么。面色稍凝重，似乎不是什么好事。
长孙仪婉往李云景方向看了两眼，在李云景视线瞥过来时匆忙收回，心下不由紧张。等她小心翼翼再抬起头时，发觉李云景的视线并非落在她身上，而是落在……
她身旁的萧慕岑身上。
长孙仪婉默默攥紧衣角，嘴唇紧抿，眼中有情绪闪烁不定。
萧慕岑起身，赤雪立即扶上她的手。
萧慕岑道：“赤雪，本宫吃的太饱了，去甲板上走走，吹吹风吧。”
“是。”
萧慕岑与赤雪走出船舱，去了甲板。
外面已天黑，雨虽停，但有风。
风微凉，迎面而来，悉数吹打在身上。
这风对赤雪而言，并不算什么，她吹着，并未感觉到任何凉意。可这风落在萧慕岑身上，萧慕岑却不自觉抖了下肩。
赤雪连忙道：“殿下，晚间风大，属下去给你找件披风来。”
萧慕岑点头：“好。”
赤雪转身跑进船舱。
萧慕岑小心着伸出手，扶住船边栏杆。不久之前下过雨，这会儿上面还是湿的。
她犹豫了下，收回手时，往衣裙上擦了擦，将掌中沾着的水渍擦去。
长孙仪婉站在二层甲板栏杆处，俯视着在一层甲板上独自一人的萧慕岑。她轻眯了下眼，手指不由自主捏紧袖口衣角，盯着萧慕岑背影的眼眸里有什么情绪在疯狂涌动。
“你在嫉妒。”李覃垣的声音毫无征兆在她身后响起，夹杂着些许戏谑的笑意。
长孙仪婉一愣，方才从眼里不受控制流露出的情绪瞬间收敛回。转身去看李覃垣时，她面容已恢复如初，一如既往的恭敬有礼。
她稍稍弯腰：“仪婉见过聿王殿下。”
李覃垣笑着走到长孙仪婉身侧，顺着她方才的视线看过去。萧慕岑还站在原处，似乎都不曾动过。
赤雪匆匆忙忙拿着件披风跑出来，气尚未喘匀便先将披风小心着披在萧慕岑肩上。
萧慕岑转头看她时，脸上是温和的笑意。明明是个盲人，可那双什么都看不见的眼睛，在她笑起来的时候却亮晶晶的，分外好看，让人不自觉想要多看一会儿。
李覃垣不由多看了两眼。他伸手搭在栏杆上，轻拍了两下，脸上带笑，眼中笑意更深了几分，有着几分不明意味的深长。
长孙仪婉见李覃垣盯着萧慕岑看，也笑了下：“聿王殿下也被这位姿色倾城的昭缙公主吸引了，对吗？”
李覃垣嗤笑一声：“本王只是觉得她长得好看。仅此而已。”
“是吗？”
“那是自然。”
李覃垣耸肩两下，又道：“倒是你，方才的眼神，是嫉妒，对吧？”
长孙仪婉笑：“仪婉不知道聿王殿下在说什么。”
“别装了，你的眼神和表情，本王可是看得清楚。你就是在嫉妒。”
“……”
李覃垣又拍了下栏杆，脸上笑意不减：“你在嫉妒，昭缙公主什么都不用做就可以轻而易举的得到太子殿下的注目。同时你也在嫉妒，你们同样是女人，为什么她长得那么美，而你，却不如她。”
长孙仪婉瞬间攥紧衣角，看向李覃垣的眼神里倏而带了几分寒意。但一眨眼，又消失不见。
她低头轻笑一声：“聿王殿下言重了，没有那回事。”
“是～吗？”李覃垣笑的意味深长：“真的没有？”
长孙仪婉姿态依旧恭敬，她答：“没有。”
李覃垣“啧”了一声，活动了下肩膀：“真是无趣。”
他转过身来：“跟你说话真累，本王要回去休息了，你自己在这里吹冷风吧。”
“……”长孙仪婉行礼：“聿王殿下慢走。”
一层甲板上，萧慕岑与赤雪说着些什么，萧慕岑笑着，即便只有两盏昏暗的船灯照着，却难以掩盖她的耀眼。
长孙仪婉望着萧慕岑，闭眼深呼吸了两下，转身回了船舱。
萧慕岑还在和赤雪说着什么，脸上笑意虽浅，却保持的久。
李云景走出船舱，一眼便瞧见了她的笑颜。
他走过去，缓缓出声：“昭缙公主和赤雪姑娘在聊什么，笑的那么开心？”
赤雪见李云景，识趣退至一旁。
萧慕岑笑而颔首，礼貌问候：“太子殿下。”
继而她又道：“笑的开心，自是在聊些我们都觉着高兴的事。”
李云景挑眉：“比如？”
“你猜？”
“……”
萧慕岑浅笑嫣然，转头看向江面。江面无光，她眼前亦是漆黑。
李云景低头盯着她眼睛看了好一会儿。
萧慕岑出声：“太子殿下还要看多久？”
李云景愣了下，随即收回视线：“你怎么知道？”
“感觉到的，”萧慕岑道：“不过刚刚，确认了。”
“……”
李云景忽的笑了下。自己这是被套路了？
不过，也无妨。
他负手站至萧慕岑身侧，他比她高出不少，她稍束起的发髻也不过至他肩高。两人身影被船上灯盏照下，身影越过栏杆，落入水中。
江中水波澜澜，轻晃着他们的影子。
他顺着她视线往前看了眼，随后望向她眼睛所看之处。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
却似乎能听见潺潺水流声。
周围忽然安静下来，水声渐渐明显。莫名的，觉得心也随着静下来。
而后，无月无星的浓重夜色里，起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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