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影探身而来,泛着微光的粒子降落在他身上。白见俞下意识抬手回抱,却只穿过了微微发亮的空气。


    白见俞一怔,随后意识到,这只是一个全息影像,是没有实体的。


    既如此,他又怎么会感受到一个躯壳接近的分量呢?


    ——被惊扰的、打旋的风;衣料摩挲的沙沙声,还有近在咫尺的、起伏的呼吸。


    穿透影像的手还停在空中,白见俞整个人就像被施加了什么暂停的魔法一样,一动不动。


    或者说,在那个瞬间,他一下子不知道该做什么了。


    他微微垂眸,望向被投影照亮的右手,每一条掌纹都清晰可见,又在投影五彩的光亮下,反射出一种莫测的色泽。


    他忽然觉得眼前的景象有些陌生,好像自己看到的器官是独立的,不属于自己身体的一部分。这种陌生使他产生了一种别开生面的巨大惶恐,恐慌落在皮肤上,却将耳尖整个烧红了。


    他张了张口,却没发出任何声音,半晌,钟皑低声道:“还难过吗?”


    “……”白见俞说,“没有。”


    他强调似地重复了一遍:“我没有难过的。”


    于是钟皑微笑,表情却因落在白见俞身后的视线死角,他看不见。


    可从钟皑这里,能清晰看见白见俞烧得通红的耳根,连空气都照的透亮。他虽然笑起来,但从语调上却看不出任何端倪,他说:“我知道,只是我觉得你需要这样一个怀抱。”


    于是白见俞沉默下去。


    他坐在那里,眼神却已飘得很远,像是绕过了面前这片发光的粒子,看向了某些更遥远、更渺茫的东西。


    其实对于自己的投影究竟在白见俞那边处于什么位置,钟皑心中也没有把握。


    通讯影像的投影源的确是光脑没错,但真要显示出来,各种千奇百怪的方式都有。默认的模式是放在正前方,也有的喜欢扔到右斜对侧,究极社恐症患者会把投影放在背后,直接背对着说话。


    钟皑还见过一个奇葩,喜欢把通讯人的半截身子埋在墙里。那时他在与歇尔森通讯,路上突然想起什么,顺便去了一趟他的办公室。


    推门而入时,就和自己只剩半边的影像面面相觑。


    钟皑:“……”


    至于怎么判断投影的位置,则是军校里,老师课上一带而过的内容。


    深究下去,这甚至可以划归在情报战的范畴。战时的确有情报官利用这个技巧,扭转过战役的胜负,那是一场极其漂亮的经典案例。


    不过到钟皑他们这一代,联邦与帝国之间的关系已经没有那么剑拔弩张,各种手段也就渐渐没落了。


    授课的老师退役前是行动的总负责人,聊到这里,也有聊天吹水、回忆青春的意思,略去了细枝末节,点到即止。


    可就在刚才,所有课上的内容,都像放映般在钟皑脑海中流动起来,包括那节课上穿堂而过的微风、玻璃窗外探头的太阳,和黑板上轻轻拂动的、藤蔓的影子。一切细节都是那么清晰,纤毫毕现,在此之前,钟皑从没有想过他能记得这么牢。


    他跨越几千光年宇宙,跨越星网迢迢,跨越虚拟与现实的距离,将人抱在怀里。思绪在一刹那漫卷翩跹,纷飞过流转的漫长光阴和岁月,轻飘飘地落在了面前人身上。


    片刻后,白见俞轻轻说:“是。”


    他的语调近乎是叹息的。


    这是在回答钟皑前面说过的那句可我觉得你很喜欢这部剧,白见俞说:“你猜的没错,我确实很喜欢这个角色,还专门为它练了刀。”


    角色隐居雪山,日日挥刀一万次,刀法收放自如,炉火纯青。


    钟皑立刻想起之前在连阡星上,遭遇联邦偷袭时白见俞的反击,精准利落,干净明快。他以为那是白见俞从小学来防身用的,没想到却是临时练的?


    他讶然道:“花了多长时间?”


    对话时,他自然地慢慢松开了手。


    白见俞轻轻舒了口气,掰了下手腕,似乎上面还残留着温热的触感,有些不自在的样子。钟皑注视他放回椅子,拉开橱柜,踮着脚从最高处拿了一只玻璃杯。原来的已经四分五裂,碎片一起被倒进垃圾回收口了,他推开冰箱门,用镊子夹了几颗冰块,又一并掐了一片薄荷叶,放在杯中。


    淡淡的凉雾氤氲而起,杯壁上凝起一片薄霜,白见俞就着腾腾的冷气,抿了一口,才说:“断断续续的练的,不记得了。”


    “如果要说时间的跨度,大概两三年吧。不过我很忙,每次都练不了多久。”


    凉沁沁的薄荷水入口,他的语气似乎也跟着放平下来,面色平淡如水,好像叙述的是一个不相关的人的过去,“拼在一起,大概能凑到三个月。”


    “其实这个时间已经很短了,就算真有人满打满算练了三年,也未必能像你这么熟。”钟皑说。


    白见俞冲他弯了弯眼角:“谢谢。”


    影像的光倒映在他眼里,一闪一闪地亮,好像藏着星星。钟皑看见,他这次的笑意便真切许多。


    挂断通讯,画面似乎还在眼前。


    钟皑倒退了两步,他正在星舰的私人舱室中,刚才为了卡角度,一路从空地走到办公桌边,整个人都怼上了桌角,好险没失去平衡。


    姿势落在外人眼里,可能有些微妙的滑稽,可既然钟皑独自一人,便不再兼顾这些。


    他退到原位,左右跺了跺脚,最终还是没忍住,用力一握拳。


    下属敲门进来时,钟大元帅在桌前正襟危坐,桌面上还散着几份公文,闻声看过来:“怎么了?”


    一切如常,但他的胸膛微微起伏,一副刚刚运动过的样子。


    不过不可能吧?舱室这么小的地方,真要运动,为什么不去专门的重力健身房?下属摇摇脑袋,挥开了这个念头。


    他行了个礼:“报告长官,情况有变,前方的关口把控突然变严了。”


    钟皑的心情仍兴奋着,遇到正事,也冷静下来。


    这次要通过的,是一个次级星塞。


    军队的制度下,直属于元帅的,是钟家世代镇守的一级星塞。这也是帝国防御网上一道最险要的关卡,一旦失守,帝星的沦陷只在分秒之间。


    当年的帝星保卫战,就是联邦在一级星塞换防时,利用天然虫洞,强行截杀了当时的元帅。恰逢高能粒子暴横扫星际,通讯网过载断联,这才打了帝国一个措手不及。


    不过,联邦此举也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天然虫洞本身极不稳定,生成和坍塌都毫无预兆,更不用说成功传送。如无意外,没有人不会走人工稳定下来的跃迁点。


    最精英的特种兵部队——尖刀,联邦出动了两百余人,最终活着回来的,不到三十余几。


    此举火中取栗,险些让联邦得逞,如果不是少年钟皑率队缠住先锋,可能当晚帝国就要改弦易辙了。


    虽然元帅统领军队,但自高而下,一些藏在阴私晦暗中的角落便很难扫清。


    对这个次级星塞,他早已心生怀疑,却迟迟没有证据;这下却得来全不费功夫,直接撞上了枪口。


    下属汇报,就在这几日内,前方关口的过港程序似乎有变,通行的速度一下子慢了下来。原本只采用仪器扫描的,现在却会派检查员专门登舰。


    钟皑用望远镜观察片刻。正如下属所言,镜口下检查员身别臂章,四处呼来喝去,格外神气活现。


    他们一行人行踪保密,绝不能在这里阴沟翻船。钟皑沉思片刻,下令:采用最高预案,全部可疑物放入隔离暗舱,人员扮作商人。


    阖上镜盖,钟皑深深拧眉。


    看起来似乎只是个小人得志的喽啰,并不难蒙混过关,但不知为何,他心中拉响了一种不详的直觉。


    他有预感,在这个关口,自己一定不会通过得那么轻松。


    命令一下,整艘星舰立刻行动起来,钟皑面色沉沉,站在镜子前,戴上了伪装。


    虽然程序多而繁琐,但过港的星舰仍在缓慢推进。又等了三个小时,终于轮到他们。


    星舰停靠在泊驻口,舱门滑开,与检查港内的扶梯对接。传送带划动,三个人影随电梯移到近前,领头的检查员大腹便便,粗短的双手负在身后,满面油光。


    他迈开短腿,大摇大摆地走进来。所有人各就各位,钟皑领着几个下属候在门口。


    能做到元帅,说明他性格里还是有一些能屈能伸的元素在的,反正用的是伪装的身份,钟皑低头哈腰地赔笑:“长官,您看?”


    检查员摇头晃脑地打量一圈,两腮上的肥肉不住颤动:“不错,不错。唉,你们这装修风格不错啊,简约,干净!我就喜欢这样。”他连里面的舱室都没进,悠悠地绕主厅转了一圈,又故弄玄虚地大声叹了一口气:“唉,就是……”


    钟皑立即会意,弯腰递上一个果篮。


    “长官工作辛苦,”他讪笑道,“咱这是小生意,自当倾尽全力支持检查。您看,不知道这样可行?”


    那检查员眼珠一转,看见水果的间隙中露出的一小点金光,肥肉又呼哧呼哧地抖了一下。


    “不错,非常不错。”他满意地摇着脖子。


    所有人暗自松气,本以为这就能送走这尊大佛,却不想他把果篮交给后面的人,转手从腰间掏出了一只探测器,上面的红光不住地闪烁着!


    “的确不错,这里面的装修是过关了,”检查员浑浊的小眼里流露出一丝精光,“只不过,我这探测器,可还没答应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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