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在听到楚予昭的追问后,脸上浮起一层怒色,但楚予昭接着又道:“我想不起来在湥洲那一段时间的事了。”
他胸口处就是锋利的剑刃,神情却很坦然,和女人的犀利目光对视着,眼神也毫不躲闪。
一阵沉默后,女人突然收回了剑,楚予昭还没看清她的动作,喉咙就被一只手扼住,另一只手罩上了他的头顶。
剧痛突然袭来,脑子里像是伸进去了一把钢锯,在里面反复搅拌,楚予昭浑身绷紧,紧咬牙关忍着痛,虽然汗如雨下,却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这个过程持续了很短时间,但在女人收回掌松开他时,他却像是已经在炼狱里滚过一遭,脸色苍白如纸,一层睡衣也被冷汗浸透。
“识海里一团乱,难怪是记不得了……”女人喃喃自语。
她像是对楚予昭适才的忍痛反应有些意外,忍不住诧异地多看了他两眼,但神情明显比开始要缓和了些。
她将屋内扫视了一圈,走到那张掉了漆皮的陈旧八仙桌旁坐下,拎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杯凉茶,仰脖便一饮而尽。
接着又倒了一杯,继续喝了个干净。
楚予昭已经从床上起身,就坐在床沿上看着她。
他这才注意到,女人的布裙摆下沿和一双短布靴上全是泥土,满脸风尘仆仆,应该是从遥远的地方才赶来。
“夫人,你是从湥洲来的?”楚予昭试探地问。
女人看也没看他,只低头转着手心的旧茶杯,微皱起眉,像是陷入了沉思。
那是宫里常见的一类茶杯,普通细瓷,城郊的官窑烧制,是太监宫女专用的碗碟。他虽贵为皇子,却因为触怒了皇帝,被发至偏殿,吃穿用度都和宫人无异,所用的也是这种茶杯。
“小孩儿,叫我雪夫人。”女人突然淡淡道。
楚予昭觉得她一定知道自己失忆的那段经历,压住急切的心情和砰砰心跳,问道:“雪夫人,你可以讲下我在湥洲时的事吗?”
雪夫人垂下头,似在思索,楚予昭则起身慢慢走了过去。
嚓!
一道闪电过后,屋内被照得通明,也照出了雪夫人眼尾那几道岁月的刻痕,看上去略显疲惫和憔悴。
“五个月前,你浑身是伤的躺在我家柴房里,然后被救了。”雪夫人语气平静地讲述道:“不要问你是怎么从京城到了我家柴房,又是怎么受的伤,这些我也不清楚。”
她看向楚予昭:“虽然你的命保住了,可你受伤太重,沉疴难除,所以三不五时总会有痛症发作,发作时如利刃刮骨割肉,万蛊蚀心,是也不是?”
楚予昭那时对所有人隐瞒了自己的痛症,听完这话后便不疑有假,当即对着雪夫人深深一揖:“多谢雪夫人的救命大恩,楚予昭定当图报。”
雪夫人却冷笑一声,转身并不受他这个礼,嘴里道:“我救你也就是为了这个图报,所以也无需向我施礼。”
楚予昭长揖未起:“雪夫人要我怎么回报只管提,只要我能付得起。倘若现在不行,也总有有能力补上的那一天。”
雪夫人却不知道哪里被触怒了,腾身站起,胸口也随着剧烈起伏。
她冷冷地看了楚予昭半晌,才恨声道:“为了救你这条命,我的——。”说到这里她顿了下,接着又道:“要还的话,就把你的命还给我。”
楚予昭咬了咬牙,扑通一声跪倒在坚硬的地板上,双眼平视前方,一字一句道:“我还要给我母后,给我弟弟报仇,等到大仇得报,一定将这条命给雪夫人双手奉上。”
雪夫人没有做声,握住茶杯的手却越捏越紧,砰一声响后,那茶杯碎成了几片。
楚予昭看着眼前地板上几滴鲜红的血痕,倏地抬起头,眼底已有晶亮的水光在闪动。
“雪夫人,我虽然不记得在湥洲那段时间的事,但我却清清楚楚记得我弟弟和母后的死。我楚予昭身为人子和兄长,每晚闭眼就是弟弟在唤着皇兄,母后在对我笑。求雪夫人让我多活几日,报仇雪恨,让弟弟和母后得以瞑目安息。”
他感觉到雪夫人的目光像两把利剑,落在他身上时,忽而杀气顿生,忽而又收回锋刃。他看着眼前那只淌着血的手握紧又松开,松开又握紧,最后无力地垂在了裙旁。
“罢了,就这样吧。”雪夫人的声音发颤,含着深切的哀伤,“就这样吧……”
“多谢雪夫人。”楚予昭重重叩在地上。
雪夫人跌坐在凳子上,半晌后才幽幽开口:“我有个儿子,名叫洛白,比你年幼几岁。他爹洛万柳,当年是个落魄书生,上京赶考时被人抢了盘缠,还一刀劈掉了半边颈子。我路遇时,他扯着我的裙摆求我救命,我一时不忍,使用师门秘法,又耗费了大半功力,终于将他那条命从鬼门关拖了回来。”
楚予昭慢慢直起身,看见雪夫人正看着窗外,那眼底戾气散去,漾着一片温柔的碎光:“我们俩在一起了,不久后就有了洛白。在小山村的那几年,是我这辈子过得最好的一段日子……”
“可是千不该万不该,我不该让他继续去赶考,结果考中了,就被外面的花花世界给迷了眼,哪里还能记得家里的结发妻子和年幼的儿子……”
雪夫人瞧着那飘飞的纱窗,眼底尽是茫然,但很快就清醒过来,又恢复了之前的凌厉和冷静。
“我奔赴千里,在一处大宅子里找到了洛万柳,就在他和新妻拜堂成亲的夜里,用手中长剑刺穿了他的胸膛,挖出了心脏,将他的三魂七魄打散,来世若转生成人,也是天生痴傻残疾。”
她说到这儿,倏地看向楚予昭,冷声问:“小孩儿,你是不是觉得我手段太过毒辣阴狠?”
楚予昭虽不知她此时为何要说这些,却也拱手道:“你那相公的命都是你救的,若不是夫人,他早已去了阎罗殿。何况他和夫人既许下终身,又生了孩子,却在有了功名后抛妻弃子。这样无情无义的人,夫人如何处置都是应该的。”
一道闪电划过,外面的雨声更大了,两人一跪一坐,都长久地没有说话。
雪夫人又注视了楚予昭片刻,语中突然带上了两分哽咽:“我不要你的命,但是你要记着,楚予昭,你始终欠救你的人一条命,你要用另外的方式补偿。我拿走这茶杯的一块碎片,等到你再次见这碎片时,就是你践行承诺的时候。”
“楚予昭一定谨记。”
雪夫人走了,她匆匆来又匆匆离开,只拿走了一块茶杯碎片,还留下了一个未践的承诺。
楚予昭将这事埋在心底,从未向人提及,后面又历经了很多波折,几经磨难后终于登上皇位。而他再次见到这块瓷片时,就是前几个月的某天晚上。
当时他正坐在御书房的书案前,看似盯着奏折,实则心里在走神,还想着白日里朝堂上的事,也不知道屋里什么时候就多了一个人。
那是名六十岁左右的道人,身着一袭道服,面容清癯,长髯飘飘,看着很是出尘。在楚予昭看来时,他行了个礼:“贫道无崖子见过陛下。”
楚予昭微微一惊,面上却不动声色,将他全身上下打量了一遍,冷声问:“无崖子,你潜入皇宫是为了何事?若是企图行凶,朕一声令下,你就会被冲进来的侍卫拿下,而你还没有机会靠近这张书案。”
无崖子道:“陛下武功高强,远胜过那些侍卫,贫道也并无他意,只是想替故友送来一件信物。”
信物?
楚予昭在听到这两个字后,脑中瞬间便想起了雪夫人。
无崖子也不罗嗦,上前一步摊开了右手,那掌心中托着一块青瓷碎片:“无崖子受雪夫人之托,将这块信物送来呈交给陛下。”
楚予昭一眼便认出了这块碎片,他想起无崖子刚才的话里用的是故友二字,立即问道:“雪夫人她怎么了?”
“已经仙去了,是病逝的。”无崖子淡淡地道。
楚予昭一怔,心里五味杂陈,复杂难明,眼前顿时浮现出多年前那名闯进宫,用长剑指着自己胸口,性情刚烈如火,却又恩怨分明的女人。
他起身走到无崖子面前,接过那块碎片注视了片刻,问道:“雪夫人生前可有什么吩咐?”
无崖子道:“雪夫人身后只留下了一子,今年十七岁,名叫洛白。原本洛白是有个爹,可早些年人已经没了,所以他现在孤身一人,无依无靠。”
“雪夫人是想让我给她儿子加官进爵,保他一生衣食无忧吗?朕应了。”
无崖子摇摇头,又重复了一遍:“所以洛白现在孤身一人,无依无靠。”
楚予昭怔了下,终于反应过来:“雪夫人的意思,是让朕将洛白接进宫,养在宫里?”
无崖子缓缓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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