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心中极为盼望之事,在真正实现之前越是要经历漫长等待的痛苦煎熬,最终得偿所愿固然是好,但事与愿违亦是常有之事。


    飞骥营军中考核如期举行,士兵们按照自己所报的职级,前往不同的校场和营房参加考试,三日后放榜,成功升级的名单就张贴在考试营房外。


    穆悠并没有第一时间去看。


    因为他害怕。


    他害怕新任什长没有他,毕竟他是个谁都看不起的混了乌兹血的马兵。


    但他又觉得自己近来这般努力,进步神速,大伙儿看在眼里,程钺和李校尉都夸他,那日考试考得也还可以,按理应当是有机会的。


    反正如果他是考官,他就会选他。


    程钺也说了同样的话。


    如此一来,他又有百般自信了。


    程钺邀他一同去看榜,他思来想去,拒绝了,最终独自一人磨磨蹭蹭地去了,快走到的时候仍有点不敢上前。


    好在他去得晚,旁人都已看过走掉,此时榜前空无一人,多少能令他不那么紧张。


    他踩着薄底布靴,一步一步地朝着大红色的榜单走去,榜单上那些墨色的字,每走进一步便清晰一分。


    新任什长一共十二人,十二个名字从右至左依次排开,有的是两个字,有的是三个字。


    他专挑两个字的去看,穆悠穆悠,第一笔是撇,最后一笔是点,像程钺曾经写过的那样,一撇小而短,粗笔入细笔出,一点回峰一勾,落笔结实有力。


    他找啊找,从头找到尾,又由尾找至头,甚至连那些三个字的名字都来回比较了好几遍,但是……始终没有看到他想要的那两个笔画。


    他站在榜前仰着头,几乎将双眼都贴了上去。


    可没有就是没有。


    没有。


    这两个字像重锤一般砸在他的脑顶心头,先前的紧张与期望在升至顶峰之时陡然收住,被这两个字毫不留情地砸开、砸碎,砸得烟消云散。


    一股美梦清醒的凉意从脚底缓缓向上,覆盖全身,延伸到脑顶,直到每一个头发丝。


    他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确定,他落选了。


    他不是什长,不是,他依旧是那个马兵。


    ……为什么呢?


    因为出身?还是因为他当真不够优秀?


    他不知道。


    此时此刻,他也不想知道了。


    穆悠就地盘膝坐下,低垂着头,深邃的眼眸里埋藏着无尽的遗憾,脑中百转千回。


    他很难过,难过得鼻尖发酸,若要说这众多难过之中最难过的,当属他……实在是无颜面对程钺了。


    又想起刘宁对程钺告白时信誓旦旦地说一定会考上步兵,自己竟还嘲笑人家废物,结果到头来,最废物的难道不是他自己吗?


    穆悠攥起手,拼命地咬住了牙根。


    ……


    营南马厩。


    景晚月迅速做完一日的公务,独自来到马厩后的马场。


    傍晚夕阳西下,红霞布满了整个天空,草色染金,缓缓起伏,直至目光极尽处的山野。


    穆悠并没有考上什长的消息,他其实比他更早知道——


    在穆悠犹豫不决的时候,他先一步去看了榜,先一步尝到了期望落空的滋味。


    那滋味对他来说尚且很不好受,何况是对当事人呢?


    他也犹豫过要不要直接告诉穆悠,然而最终还是决定什么都不说了。


    这是一条必经之路,每个人都不能退缩。


    景晚月坐在给穆悠赠马那夜二人所坐的位置,乌金西沉,浅浅的墨蓝色推入红霞,渐渐融合变化,草原上夜风吹起,扬起了他束着的长发。


    其实考核之前,他曾想过不如就让周宇私下给营中通个气,帮穆悠过了这一关,只因穆悠天生将才,他看在眼里,实在不愿其埋没,而飞骥营眼下的风气又不能令他放心。


    但是最后,自身行事的准则、对穆悠的信心以及对飞骥营仍然存留的一点幻想令他没有这么做。


    如今也并非后悔,只是设身处地地想想此时的穆悠,不由地有些难过罢了。


    ……


    夜幕降临,月上中天,军营陷入静寂。


    穆悠仍然一动不动地垂头坐在放榜的营房前:他不敢回去,也不知道该去哪里。


    时而有士兵巡逻,看到了他便呵斥他,叫他不要在外头闲逛,他当没听见似地不应答。


    士兵们念及此地乃军营深处后勤聚集之所,原本就无需重兵把守,平日里伙头兵、马兵等你来我往也属正常,尤其穆悠又一副神经病的模样,便也不强行驱离,说过几句就走了。


    他们走出不过几步,穆悠便抬起头来,目光追寻着他们的身影,对着那身与他不同的军服露出了歆羡。


    四处安静了不片刻就又传来脚步声,穆悠心中一阵烦躁:此时此刻,他就想一个人静静地呆着,什么活物都不想见!


    正考虑着要不要换个更加偏僻的地方,他突然发觉这脚步声有点熟悉,肯定是个认识的人,但究竟是谁,却又怎么都想不起来。


    循声望去,他看到了那个人高马大的身影。


    ……冤家路窄,正是刘宁。


    刘宁看到穆悠的时候也愣了一下,他停下脚步,两人一个站着一个坐着,都没有气势,都耷拉着肩膀,都挂着悲苦的神情面面相觑。


    穆悠有点明白了,突然之间,他好像没那么讨厌刘宁了,相反还有点物伤其类的同情。


    寂静的夜色里,他低低地开口问道:“你……也没考上?”


    刘宁微怔,接着脸色一变,露出不服的表情,上前一步昂然说道:“谁说我没考上!我考上了!我马上就是步兵了!”


    穆悠:……


    行,就这么一下,他便又开始讨厌他了。


    “你既然考上了,干嘛深更半夜哭丧着个脸到处转悠!”穆悠不屑道。


    “你管我!我是、我是因为……”刘宁的神情委屈而痛苦,“我、我是考上了,可是考上又有什么用呢?小程、小程他……”


    听到“小程”二字,穆悠精神一凝,眼里终于聚起了光芒,再将刘宁从上到下打量一遍,彻底明白了。


    原来这家伙是在伤情。


    程钺拒绝他已有一段时日了,怎么还在伤情?


    没想到这家伙还挺痴心的。


    那边刘宁看着穆悠,眼神渐渐愤恨起来,说:“我干嘛要跟你说这些。你已经是高高在上的伍长了,飞黄腾达就在眼前,你怎么会明白……”他摇摇头,转身走了。


    穆悠却突然被牵动了心弦,猛地抬头,惊道:“你说什么?!你刚才说……我是什么?!”


    刘宁回过头来,苦大仇深理所当然地说道:“伍长啊!你不知道吗?榜上都写着呢,你……”


    他这才注意到穆悠所坐之处的背后亦有一张榜,约略明白了。


    “这里是什长的榜,你看错了,你这人怎么这么蠢!”


    话音落,穆悠已经起身跑上来攥住了刘宁的胳膊,浑身上下充满了力气,一脸兴奋。


    “……你干什么?”刘宁被他拧得胳膊疼,使劲儿后退甩手。


    “我、我是伍长?!你没骗我?!”穆悠不可置信,整个人简直要哭了。


    “骗你干嘛?你不相信就自己去看。”刘宁甩开他,“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眼下的穆悠根本不在意旁人说什么,当即转身就跑。


    跑到伍长放榜的营房处,他直接贴到大红色的榜单上,从第一个字开始用手指着,一个一个地向下数。


    没有、不是、没有……


    他的心情再度坠落,但这回终于不是一沉到底。


    榜上最后的两个字,小撇起笔,一点落笔,还有其他的笔画他也一一确认了,穆悠,就是穆悠!就是他!


    他虽然不是什长,但是是伍长了!


    虽然不是最好,但、但也不错。


    黑夜里,他盯着自己的名字使劲儿地看,看得眼睛都疼了。


    他又转过身来靠在墙上,整个人欣喜若狂,喘息急促,浑身发抖。


    然后他想到了一个人。


    程钺。


    失败的时候不敢见他,但当他成功的时候,他最想见到的人就是他!


    穆悠再度迈开长腿疾驰,一路疯跑回草料房,草料房里一片漆黑,程钺并不在。


    但穆悠根本无需多想,双腿已经首先帮他做了决定,他转身冲向马场。


    程钺一定就在那里!


    夏末,北境的夜风裹上了一丝寒凉,却在此时将穆悠的内心和身体衬托得越发火热。


    一路跑去,道路、营房、旗杆、马厩,这些东西他日日看夜夜看,他从来没发觉,这些普普通通的东西原来竟这般好看!


    就像无数鲜花一样,令他心花怒放,甚至连风里都飘着香味。


    穿过马厩,前方豁然开朗,长天孤月之下,广袤草原之上,景晚月独自坐着,长发轻拂,侧脸映着银色的月光。


    “程钺——!”穆悠站住,大喊。


    景晚月闻声回头,穆悠一脸喜极而泣的表情,景晚月不由地站起身来。


    穆悠深深地吸了口气,而后毫不犹豫地踏过马场上的长草,来到景晚月近前时亦不减速,而是带着满身力量与满腔热情拼命一抱,并借着巨大的冲力,直接将人扑倒。


    自此,除了得偿所愿与事与愿违,穆悠又学会了一个新词——


    虚惊一场。


    他更加明白了,虚惊一场才是这人世间最大的美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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