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月见到王清远很意外,视线从他汗津津的胸膛上移开。
青春期的少年生长很快,去年她给王清远补课的时候,他只比她高半个头,如今却是比她高出不少。
往她面前一站,压迫感十足。
施月站在王清远面前,像只手无缚鸡之力的兔子,被人虎视眈眈地盯着,随时都会被咬下一口。
王清远覆过来时,阴影将施月整个人笼罩在身下,山雨欲来风满楼。
阴沉得让人想逃离。
施月退后半步,重新站到光亮下,微仰起头,阳光落在她的脸庞上,皮肤上浅浅的绒毛清晰可见。
人们看见美好的事物总想着亲近。
王清远软了眉眼,收起了恶劣的笑。
施月礼貌地朝他点头,声音细柔,招呼了句:“好久不见,王清远。”
他有接近半年没看见她,确实是好久不见。
王清远勾起唇角,伸手碰施月被砸到的脖子,被她错开。
施月自己捂着后颈拍了拍,篮球砸过来的时候她没注意到,整个身子踉跄了小半步才站稳。
但真说感觉,还真不疼。
王清远注意到她的举动,倏然笑了一声,笑声从喉间发出,连带着胸腔都在震动。
还是嬉皮笑脸到让她想打人的语气:“月月姐,这么不待见我?”
“你放心,在学校,我能把你怎么样?”
施月微蹙起眉,本能解释:“没有不待见你,还有,你说话能不能不要……”
她一时词穷,想不到合适的词,只能沉默。
王清远有恃无恐地看着她:“怎么?”
身后有一群男生围上来,和他勾肩搭背靠在一起,嘴里唧唧咋咋没把门。
“清远,你认识?”
“同学好漂亮。”
“王清远,你也不看着点投,把同学砸坏了吧?”
“没有。”施月避开热热闹闹围过来的几人,浑身都写着想跑。
王清远拐了那人一肘,笑闹着把篮球扔回球场:“快滚吧你们。”
他就是看准了,才砸她身上。
一群男生哄笑着跑开。
看她脸红,他低着声:“啧啧啧,月月姐姐还真的青涩,一点都不像谈过恋爱的人。”
施月不知道他在阴阳怪气什么,白了他一眼,转身往教室走去。
虽然之前江肆也不常来学校,但一想到学校有他,施月心里总多一份安心的感觉。
等到他真的离开这里,去了另一个地方,施月才发现留下来的那个人,心里会有很多的失落。
好几次路过天台,她总会不由自主地往那边望一眼,看见和他相像的背影,会忍不住心头悸动。
她总以为江四哥会回来看她,是因为大学太忙了吗?为什么他一次都没有来过?
她想,她大概不适应,也或许是病了,而且病得不轻。
施月很擅长调节自我情绪,只消沉了不到三分钟,精神立刻容光焕发。
等她走到教室的时候,发现原本应该安安静静的教室完全是一副鸡飞狗跳的样子。
班长和学委一人拿一叠资料立在讲桌后面,两个平时文静温柔的妹子此刻脸色涨得通红,身疲力竭地朝着周扬大吼:“不然你表演个猴子捞月?后空翻?反正咱们班必须得拿出个节目!”
施月看情况不对,低调地走到自己位置,悄悄坐下,然后问前排同学:“怎么回事?”
前排同学没回答,反倒是周扬无奈咆哮:“两位姐,我是真的不会表演,你们想赶鸭子上架,也得找只多才多艺的好鸭子呀!”
他唯一的特长就是跑步,去年运动会可丢死人了。
前排同学回头替施月解惑:“文艺汇演,每个班必须安排一个节目。”
难怪。
一般这种时候,就是全班装死,班委哭爹喊娘。
班长和学委在讲桌上煽动半天,群众没给一点正面反应,无奈只能“暗访”——挨个询问同学特长。
开学做自我介绍的时候,每个人恨不得都把自己立成十全十美,文武双全的人设。
真到这个时候。
班长问a同学:“听说你会弹钢琴?”
a同学尴尬地笑:“幼儿园学过几个曲子,小星星和两只老虎算吗?”
班长问b同学:“跆拳道黑带?”
b同学咳出心肝肺管都要炸裂的模样:“那年我也以为我很厉害,直到遇到歹徒,徒手接了十七刀——”
班长:“好了,你不用说了。”
兜兜转转,班长问到了施月这里。
没等她开口,施月举起双手,坦白从宽:“兴趣看书,爱好看书,特长背书。”
“……”
“班长,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上台给大家表演一个倒背三字经!”施月说得很诚恳。
班长彻底没辙了,苦口婆心地劝不动,干脆直接行使自己的班长职权。
资料一扔,牛气哄哄地往讲台上站,背着手,拿捏。
“咱就是说,同学们,唱歌跳舞的节目总得拿一个出来吧!”牛逼不过一分钟,班长又萎了。
大家看她实在没辙,终于起了点恻隐之心。
“不然咱来个集体大合唱?朗诵什么的,比单人solo好多了,也不尴尬。”
“行行行,就集体朗诵什么的,最近不是学了离骚?就念这个!”
“就是就是,到时候服装一统一,大家伙尽量念整齐一点,情绪带动起来。”
众人附和。
班长也跟着赞同。
很快,这个集齐了全班意愿的节目方案就被老师驳了回来。
原因是,高中部三十八个班,目前报出的节目已经超过二十个是集体大合唱、朗诵了。
怎么,你们以为自己这是春节联欢晚会?
态度太过敷衍。
“那怎么办?”李淼淼这个暴脾气忍不了了,她拿本书闯闯闯地砸在桌上,咬牙切齿地发问:“宋老师是要咱们表演啥直说吧?是不是要上台演个电视剧才叫不敷衍?”
“哎!就演电视剧!”班长一拍桌子,敲定了:“咱们演话剧!”
—
文艺汇演的节目确定对施月并没有造成任何实质性的影响。
她依然该上课上课,该回家回家。
偶尔路过书店的时候,会忍不住停下脚步看看。
而王清远则时不时出现在她身边,永远是那副欠揍的表情。
有时莫名奇妙地掏出一个发夹往她头上戴,有时骑着自行车一把抢了她的书包,害她跟着他追两条街。
更多的时候,是施月留在教室里看书,王清远总会路过她的班级,往里面嘿一声,吓她一跳。
所有人都在看他,而他看着施月。
学校关于施月和王清远的谣言愈演愈烈,说他们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王清远妈妈是大学教授,父亲是知名医生。
性格开朗,和所有人都能打成一片,再加上长得好看,个性独立,乐于助人,是老师眼里的好学生。
文艺汇演初赛选拔上,一口流利的英文和熟练的钢琴震惊了全校人。
他的到来,彻底清洗了江肆留在淮序中学的印记。
没有人记得曾经那个淮序中学“第一”帅,提到校草的时候,大家第一时间想到的,是王清远运转着篮球,飞扬在操场上的身影。
就连李淼淼的口头禅也从原来的你们江肆哥变成了王清远。
“王清远真帅啊。”
“王清远怎么总来找你,他是不是喜欢你?”
“听说王清远爸妈关系很不好,你知道吗?他肯定特别缺爱。”
“我觉着王清远看着温和,但是脾气肯定不好,你觉得呢?”
“王清远……”
施月魂不在舍。
江肆来找她的次数越来越少,大多数时候,施月打电话给他,都是苏超接到,然后转达。
施月本能感觉到一丝难过,但那丝难过太过微妙,她不知道从何而起,更不知道该怎么解决。
她的生活似乎什么都没变,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情爱在心底还未萌芽,便被连根拔起,连一丝痕迹都没留下。
文艺汇演班投结果,由施月扮演话剧里的白雪公主。
她长得美,个子高挑纤瘦,脱凡出尘,一想到公主的扮演者,全班同学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施月。
还有少数几位同学想着反串角色,把票投给了周扬。
班长念出投票结果的时候,可把周扬吓了一跳,哭爹喊娘地叫大家不要开玩笑。
他一个一米八几的大高个反串白雪公主,是会要人命的!
和周扬一起松了口气的,是扮演白马王子的李淼淼。
收到施月会扮演白雪公主参演话剧的消息时,江肆正和苏超几个人围着台球桌打球。
江哥心情不好,这个大家都知道。
苏超用巧粉擦拭了下球杆,往肩膀上一扛,等江肆进了颗球,这才说道:“听说,小月亮在学校表演节目?”
江肆动作顿了一下,只一秒时间,几乎察觉不到。
苏超死猪不怕开水烫,才不管江肆爱不爱听这个,干脆直接坐到一边,端起茶水就往嘴里倒。
“也不知道小月亮演话剧什么样子?听说是白雪公主。”
江肆淡淡看了他一眼,面容冷峻。
随着手下动作,啪嗒一声,一颗黑球进袋。
苏超揶揄道:“也不知道演王子的是谁?听说白雪公主要王子亲吻才能苏醒来着。”
江肆把球杆往旁边一靠,冷冷地问:“还打不打?”
苏超挑眉,是真的不信江肆没有意思,他问:“江哥,真不想去看看?”
江肆沉默许久,捡起扔在一旁的外套,冷冷道:“不想。”
苏超哈哈大笑:“你们信吗?”
乐川他们自然不信,一个两个揶揄江肆上了瘾。
他们虽然怕江肆,但也知道,只要不犯原则性的大错,江哥是懒得和他们计较的。
江肆穿上衣服,率先离开包厢。
他们不懂,他们和他从来都不是一个世界的。
他们生活在光亮里,所以认为世界都是光亮的。
他们偶尔会犯错,会欺负人,但那些都是兴之所至,不高兴的时候仗势欺人,对人动则打骂。
高兴了,他们也可以可怜别人,施舍别人,把为数不多的善心交付出去,做别人心里的活菩萨。
而他不一样,他从小生活在泥泞里,看惯了人间百态,恨透了这个世界。
他无所谓是不是坏人,自然没有当好人的习惯。
从来没有一模一样的人生经历,也没人能和他共情。
打架的时候拳拳见肉,恨不得一锤子要了对方的命,受伤了也只会独自舔舐伤口。
他漂泊过,被打过,被骂过,因为饥饿和狗抢吃的,住过桥洞,因为一口水能给别人下跪。
他明白这个世界的黑暗,见过最糟糕的东西,见过最肮脏的人。
也知道,人们对于这一类人向来是避而远之。
他骨子里也流淌着和赵美云同样肮脏的血脉,被世俗所抛弃,嘲笑。
赵美云被人生拉硬拽,全身裸、露着游街的时候,江肆何尝没有想过,如果不是他足够强大,他也会被这样对待。
关于他所遭受到的恶意,他早已麻木。
就连亲近如苏超,也会在他听不到的时候戏谑地提起赵美云,提到多年前因为负债累累而自杀的江兵。
那些尘封的往事,好像从来都没有过去过。
时不时就被人翻开,反复欣赏。
这样的他,怎么敢沾染月亮?
苏超从来不知道江肆心底的真实想法,在他心里,江哥是一个无所不能没有软肋的战士。
从来没有他解决不了的问题。
见江肆离开,他赶忙追了上去。
“江哥,文艺汇演下午两点才开始,咱们先去吃个饭,还来得及。”
苏超手里拽着外套,慌慌张张地跟着江肆下楼。
没想到,他就立在那里。
苏超心里奇怪,边走边把外套披上。
纯黑色真皮马甲穿在他身上,就像是土狗穿上了西装。
他正疑惑着江哥今天怎么这么好说话,让他等着就等着。
走近一看,发现施月就立在江肆面前。
从他的视线险些没看着人。
施月瞪大眼睛看他,语气有些被人敷衍的恼意。
江肆没有吭声,她也紧闭着嘴不说话。
看她的样子,风尘仆仆,身上披着粉色的外套,头发披散着,应该是着急赶过来的。
苏超突然想到自己今早上接到的那通电话,施月问过他们在哪里,他随口把球馆名字报了出去,没想到她会找过来。
苏超尴尬地挠了挠头,打招呼:“小月亮,你怎么过来了?”
乐川在后面紧跟过来,猛地刹车,恭敬地喊了声:“月姐。”
少女素面白净,眉眼清致,看江肆的时候似乎带着点恼怒。
两人离得极近,面对着面,江肆为了配合她,微低着头。
远远看去,还以为是情侣闹别扭,男生正在道歉。
沉默了好一会儿,江肆眼眸渐渐沉下,率先开口:“月月。”
他的一声低唤透着无奈,一下就打破了施月筑起的心里防备。
她红了眼,倔强地强忍着眼底的水光,声音带着哭腔,哽咽道:“这么长时间,为什么都不来找我?”
江肆皱着眉,指腹去碰她的眼尾。
他的手被施月一把挡开,她看着他,既委屈,又难过。
从他高考到现在九月底,连续三个月,他从来没找过自己。
她每次找他,不是被苏超打发回来,就是他说他很忙,没时间。
刚开始她还以为他真的忙,现在才知道,他就是不想理她。
江肆神色微动,看着施月委屈到想哭的脸,有那么一瞬间,他想把她狠狠地摁进自己怀里。
告诉她,他何尝不想她。
可话到嘴边,江肆开口,又变了个味道。
他牵强地解释:“我这边……有点忙。”
又是这个借口。
施月笑了,眼泪不争气地从脸上滑落,她指着球馆招牌,问:“有时间来这里打球,没时间去找我?”
说到这里,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无理取闹了。
她是他的谁?不过就是小时候做了两年邻居,她凭什么要求他必须去看她?陪她玩?
江肆皱眉,心脏像是被针扎过似的,锥心地疼。
手脚僵硬倒不能自已,他想帮她擦泪,但她不让他碰。
江肆始终立在原地,紧握着拳头。
半响,才僵硬地出声:“别哭。”
施月用最短的时间整理情绪。
“抱歉。”她平静了不少,擦干脸上的泪,她看着苏超和乐川道:“我先走了。”
从头到尾都没再看江肆一眼。
直到施月拦下一辆出租车离开,苏超才忍不住吐槽:“江哥,这下好了,小月亮彻底对你死心了。”
江肆紧抿的唇微微煽动,脸色苍白。
“算了算了,江哥你不去学校我自己去了啊,小月亮都亲自过来找了,我可不好意思不去捧场。”
苏超摆摆手,冲乐川使了个眼色。
乐川这个人精,怎么可能不懂。
他赶忙朝前垮了半步,附和道:“好啊,好啊,超哥,咱俩一起去。”
两人对视一眼,果然穿过江肆身侧,坐到了摩托车上。
“江哥,走了哈!”说着,苏超驱动着摩托车扬长而去。
江肆往兜里掏出烟盒,打火机点火,他垂头,视线落在男士烟上,点燃烟尾。
短暂地吞吐了两口香烟后,他的手还在抖,江肆不耐地掐灭烟头。
冷淡的神色一丝不变,但心上的兵荒马乱从施月出现的那一秒就没停过,他扔了烟,黑色短靴踩在光影里,抬脚往外走。
—
苏超开车很快,他和施月一前一后分别到了淮序中学门口。
有了上次骑着推拉门上演一出催泪大戏的典故,门卫对苏超的长相记忆犹新。
知道他是学校学生,不等他打招呼就赶忙表示:“我给你开门,别翻了。”
这门伸缩性好,骑上去真夹到什么东西,把人废了,他也逃不了干系。
苏超一脸p微笑,大腿夹紧。
施月看见苏超的时候,条件反射地看了眼他周围,并没有看见想看的身影,眼神微暗了些。
苏超上前鼓励她:“小月亮加油,我们都在台下看着你。”
施月嗯了一声,刚要走,苏超又拦住她。
他眨了眨眼,揶揄道:“小月亮厉害呀,几句话把江哥的心扎成了一瓣一瓣的,江哥现在指不定正在哪儿借酒消愁,治疗情伤呢!”
“什么……伤?”施月疑惑地看着苏超。
她刚哭过,眼睛通红,看上去更像一只兔子了。
这个点,学校门口人少得可怜,开了门的门卫叔叔打着哈切回到门卫室。
秋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花坛里时不时有金黄的银杏叶落下。
苏超啊了一声,惊讶地看她:“你不知道江哥喜欢你?小月亮,你别真把江哥当你亲哥了吧!”
施月的委屈突然在这一声惊叹中渐渐消散。
心上有一根琴弦突然崩断似的豁然开朗。
过去她想不明白的情绪在这一刻得到了全新的诠释,一种奇异的感觉伴着微风,吹进她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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