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衡见他这般笃定,就知受伤的事一定遮掩不过去了。
“小伤而已,不碍事的。”
慕裎一嗤,冷声道:“你当本太子好糊弄吗?小伤犯得上用灼华?”
灼华,取自灼灼其华之意。
因伤处深可露骨,血液汩汩不止,远瞧通身犹如桃花荼蘼。
须得用这等名贵药物疗伤才能愈合,故得此名。
这方子得来极不容易,其中所用药材皆是可遇不可求的稀罕物。
当初淮北老国君起了兴致想配一味。
十几名御医昼夜翻看医术,琢磨近半年,方得了巴掌大的一小盒。
金贵地跟什么似的,单放置药膏的暗格都满是玲珑锁铸。
慕裎嗅觉一贯灵敏,即便屋内多种气息交杂,但如此细微的味道仍然能够单独嗅出来。
且那药膏味道很独特,一旦沾在衣衫上,两三日后还能闻到淡淡的药香。
先前是病得迷糊,可眼下人已然恢复清醒,连带着感官嗅觉也敏锐如初。
皇帝陛下略带傻气的赔笑:“我哪糊弄你了,伤得不重,当真无妨。”
“你说了不算。”慕裎不睬他,指指玄黄相间的朝服腰带。“上衣褪了。”
光天化日的。
让人脱衣裳。
这多少有点
做皇帝的那个面颊微红,往后避了避:“今日清晨已经上过药了,你若不放心,我回长明殿让太医拟了验伤贴给你看,好不好?”
慕裎相当不满的啧声。“我都不嫌臊,你怕什么?况且你不穿衣裳的样子本太子又不是没见过,那会儿唔唔唔!!!”
“嘶。”蔺衡轻呼,一面甩着被咬出齿印的手一面往窗外张望。
“小点儿声,万一让人听见了还以为”
慕裎不满:“以为什么?”
“以为孤不顾你病重,又在和你玩那起子捆绑滴烛油的把戏。”
太子殿下听着他颇有些怨念的话,忍不住一哼:“少扯旁的,你褪是不褪?不褪我可上手扒了啊!”
“好好好。”蔺衡着实无奈,捉住他不安分探过来的腕子。“你先答应我,看完不许气恼。”
“管我呢,本太子不过是想瞧一瞧,灼华是不是确有传言说的那般神乎其神,治伤效果堪比灵丹妙药。”
说是这么说。
真待皇帝陛下褪去上衣露出伤痕时,慕裎神色陡然一寒。
伤处不但深,而且极长。
从心口直到腹部,皆泛起粉褐色的肉痂。
之前的伤口尚未完全长好,里面的肌里不知是受挤压还是药物用得猛了,往外翻生覆盖在表层。
显然是旧伤未愈,再添新伤的境况。
看最里一层结痂的颜色,受伤应当在四五天前。
“你那日从朝暮阁抱我回来,已是有伤在身了,对吗?”
蔺衡微微低头,一如在淮北给人当侍从时的温顺模样。
他不吱声,做太子的那个愈加怄得直锤床榻。
“在你眼里,我就只会吃喝享乐、贪玩生事,半点心都与我交不得?”
“没有。”皇帝陛下轻声辩解。
“我不想你不开心。”
这是实话。
当时慕裎正陷在那样的状况里,脚一沾地就疼的哆嗦。
反正人如此清瘦,哪怕身上有伤,一路背回去也耗费不了多少体力。
与其说出来惹人心烦,不如当作没发生过的,回头再找些上品膏药养好就是了。
眼见着太子殿下气成一只小河豚,蔺衡一笑,戳了戳他鼓囊的脸颊主动示软。
“别气啦,我保证,以后就是磕破点皮,我都派人来知会你一声。”
慕裎闻言闷闷瞪过去一记。
“哼,再有下次,无需旁人动手伤你,本太子亲自代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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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正衣裳都褪了,伤成这样怎么也得换个药才能收场。
蔺衡便让宫人去长明殿取来灼华,刚想把铜镜往窗边挪一些,方便看清药膏是否抹匀。
太子殿下却扯了件外衣披上,一把抢过小盒,凉凉道:“要不是救我,这伤早该好了。陛下且坐着罢,我来将功赎罪。”
蔺衡好笑,端坐着点头称是,一副任杀任剐的样子。
灼华药如其名。
未揭盖前就能闻到味儿,不比一般药物清苦,鼻息间似有若无的萦绕着的是恬淡桃香。
里面膏体呈半透明的赭红,细看可以瞧出混杂了磨碎的玉屑。
慕裎沾了少许在伤处涂抹,像是担心会弄疼他,涂两下就偏头望一眼,见蔺衡神色平常才继续。
他这番作为,倒叫被伺候的那个不禁喟叹。
所谓久病成医。
若不是自己亲有体味,怎会知晓上药是比受伤更难熬的事。
更遑论小心谨慎,只为给对方少添痛楚。
自古位高权重等于众矢之的。
国君如此,太子殿下亦是如此。
慕裎敏锐察觉身侧传来的目光中带了温度,抬眸匆匆对上,又抿唇急急避开。
“总盯着我作甚,问你话呢?你武功这般精绝,怎会让人伤在正面?”
“噢,明着来了十几个,一时没防备暗处还藏了人。”皇帝陛下挑眉,面上略略有些得意。
“他们加在一起都打不过我,我只受了点皮外伤,他们全赔了命呢。”
听似随意的语调,然而个中酸苦实难遮掩。
这必不会是他第一次遭刺杀,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慕裎恍然想起在暗室中赌气埋怨的话。
‘好好的我进暗道作甚,去刺杀你吗?!’
那时蔺衡神情里的黯然,大抵是真的被戳中了软肋罢。
“伤你的人查过底细没有?是旧朝余孽,还是淮北?”
皇帝陛下认真道:“若是淮北派来的呢?”
慕裎一怔。
片刻发觉对方双眸重隐隐含着玩味,不由恼羞成怒。
敛下愧色在他伤处重重一按,直听见蔺衡咬牙倒抽冷气才满意道:“若真是淮北派来的,那我就要问罪了。叫他们来刺杀国君,十几个人,竟只伤到了你的皮毛。”
“哪就十几个,明里暗里近三十多呢。”
皇帝陛下疼得厉害,弓下腰身道:“玩笑而已,那些都是旧朝余孽,否则怎能悄无声息混进宫来。”
慕裎满脸‘你的玩笑好好笑哦’,白过去一眼:“这次不得必然还有后招,你可千万别疏漏了。”
“我知道。”
蔺衡点头。“宫里警戒增强了整整一倍,纪将军也接手了巡防部。你只管安心养病就是,不用记挂我。”
“呸!谁记挂你了?”
太子殿下面颊泛红,剜了一大团药膏杵到伤口最深的位置。
“我是怕斩草不除根,再来刺杀你的时候误伤到本太子。”
口恶心软是这位小祖宗的常态,蔺衡倒也不在意,任由他拿价值万金的药膏在自个儿身上作画。
大概是因为早起上过一次药,较浅的伤口痕迹淡化,只剩深一些的还是狰狞可怖,泛出骇人的血光。
慕裎涂了半晌,深深蹙眉道:“不对啊,你手里有灼华,为何这伤拖到如今还未好全?”
身侧的人含糊出两个音节,像是要解释,但终究只道:“冬日伤口不易愈合,好的慢些很正常。”
太子殿下嗯了声。
转而想到什么,脸色倏然一变。
这是问了个什么蠢问题?
看那旧伤未好又添新伤的境况。
哪里是添了新伤?
分明是虚不受补,遭他那几碗滋补汤给生生灌出来的。
“你呀”
慕裎一叹,后面的话却是怎么都说不出口了。
皇帝陛下一手拽着一半衣襟,温驯垂眸。“没事儿,汤味道很好。等伤口愈合,你再试试别的配方?”
“谁稀罕伺候你!”
理亏的那个故作恼怒,抬高音量,以此来彰显出底气。
“说你笨你就不聪明,倒了或是搁着,随你怎样,不喝不就是了。”
蔺衡不语。
俊朗的面庞上透出一抹笑意,十分清浅。但犹如和煦春风,竟有种说不出的温柔。
他和慕裎在一起的时候好像格外爱笑。
不同于人前冷漠端肃,总摆出身为国君该有的凛傲气势。
外间传言都道他暴戾残忍,喜怒无常,对内动辄戕杀臣子、对外举兵侵伐余国。
但众人不知,只有在太子殿下身边,他藏匿住的二十三岁的蔺衡,才得以毫无保留的展露出来。
世间诸事,天理纲常皆由人定,罪恶良善皆从人心。
他想做的,至始至终都不过是守住皎白明月,再留半盏氤氲茶香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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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内原本就暖意袭人,加之慕裎松下手里的劲儿,一下一下好似轻抚,没得叫国君大人连连打了好几个呵欠。
在他感觉不太妙的空挡儿,眸子已经不由自主的开始微闭,眼前景象也逐渐朦胧起来。
恍惚中他想与慕裎说上一句‘我要睡了’。
奈何实在太困,没等启唇,便先支着脑袋去会了周公。
慕裎莞尔,缓缓替人把剩余药膏抹匀。
许是哪一处伤的格外重,指尖扫过,蔺衡眼睫轻颤,哼出声痛呼。
太子殿下刚想将他唤醒,挪到床榻上憩息片刻。
却听做皇帝的那个倦倦道:“小傻子,我早就不生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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