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离第一次意识到铃绯与他人不同, 是因为一句话。
那时她们两个费尽心机布下了局,但最后还是以失败告终。
铃绯非常不快,眉头紧锁, “又浪费了这么多时间。”
北离本来正在懊恼, 听了她的话,反而微微一愣。
计划失败, 要说一点都不沮丧,那是不可能的。
可听到铃绯说出“浪费”二字,她竟然下意识地想要反驳。
就算没有达成目标, 这段时间对于她来说也是有意义的。回想起来, 尽是两个人朝夕相处的样子,有满满的充实感。
仿佛只要与铃绯一起, 一切都不算虚度。
然而那时她并没有过多的追溯心中悸动的来源,身为一只魇,她的感情及其匮乏,深究起来也是费劲, 索性便搁置一边。
做过最浪漫的事, 大概是与铃绯一同祈福。
雪后清新的空气里混着淡淡的香火味道,古老的神庙在碧蓝的天空下有种莫名的苍凉之感。长长的石阶上人影晃动,一双双目光充满渴求。
在神像前叩拜的时候, 北离偷偷睁开眼睛, 看向身边的人。
少女跪在蒲团上,身形单薄却笔直, 她双手合十,眼眸紧闭, 脸上的表情分外虔诚。
然而神明好似没有把她的愿望当回事,立刻便让她抽到了一张下下签。
铃绯盯着那张签看了很久, 一言不发。
北离伸手拿走了她的签,揉成一小团攥在掌心,语气生疏地安慰她,“一张签而已,不必在意。”
铃绯笑笑,“我知道。”
北离沉默了片刻,突然问:“你刚才,许了什么愿?”
铃绯偏头看她,眼中有一丝意外之色,但还是回答了她。
她说:“我希望殿下可以拿到王位。”
又反问她,“殿下,你呢?”
北离说:“我也是。”
其实她说了谎。
那个时候,她睁眼看铃绯,只顾着在心里揣摩对方的心意,根本没来得及许愿。等回过神来的时候,铃绯已经起身要走了,她只得跟上。
铃绯的答案在她意料之中,但听完却有些失落。
但北离又觉得自己没资格失落。
她接近铃绯的目的也不能算单纯,她羽翼尚未丰满,亟需得力助手。被她救过性命,一手培养起来的人,可靠程度远高于其他人。
而铃绯想要的,应该是北离殿下,而并非北离。
只要她登上王座,铃绯自然也会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
北离回去之后想了很多,但那张签到底也没舍得扔。
她将那张皱皱巴巴的纸抚平,小心地贴身收了起来。打算用以鞭挞和警醒自己,避免上面的悲剧成真。
也曾有过顺利的时候。
比如,觉醒不死者的天赋。
可北离还没来得及跟任何人分享,铃绯就出了事。
当时她的母亲莫名看铃绯不顺眼,说铃绯能力不足又知道得太多,让她想办法将其除去。
北离深知母亲秉性,如果不按照她说的做,结局只会更加惨烈。
而她那时又无力与母亲对抗,于是她假意应承,派给了铃绯一个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几乎等同于送死。她打算暗中协助铃绯,只要任务完成,铃绯就证明了自身的价值,母亲那边也能缓和一些。
北离将任务告知铃绯的时候,内心十分忐忑。她不知道铃绯看到其中的内容,会是怎样的心情。
可铃绯眉都没有皱一下,直接便应了下来。
她一如既往地全力以赴,哪怕是最后倒在血泊里奄奄一息的时候,也紧握着武器想要站起来。
而北离却失误了。
在最后千钧一发之际,她没能护得住铃绯。
看着因为重伤陷入昏迷的少女,北离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必须要救她。
铃绯从昏迷中醒来之后非常震惊,然后便是发自内心的喜悦。
北离认识铃绯这么久,从来没有见到她笑得如此开心。
她想留住她的笑容。
所以她不由自主地就把自己救铃绯的事情瞒了下来,让铃绯以为是自己觉醒了天赋。而母亲那边得知此事后,认为铃绯很有利用价值,也立刻转变了态度,不再为难。
唯一让北离困扰的,是在那之后她对铃绯表现出来的所有的好,都让对方认定是因为她的不死者身份。有恃无恐般,时不时就拿话来刺她一句。
那时北离已经开始渐渐意识到铃绯对她的重要性,但却难以前进。
她在黑暗中呆得久了,早已不知道如何才能把手上的血清理干净,再去好好爱一个人。
后来北离想通了,铃绯既然想要她称王,那她便成全她。她把心思全部放在了这件事上,斡旋于各个势力之间,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党羽日益发展壮大。
两个人的情绪被繁杂的事务左右,心烦气躁,坐下来好好聊一聊的时间越来越少,关系反而变得疏离。铃绯渐渐变得不听话,她好像急于求成一般,总是不跟其他人商量便做出一些激进行为,单是冰雪回廊就走了不知多少次。
北离也越来越不知道铃绯在想什么,每次见她满身疲惫地从冰雪回廊出来,她都感到茫然不知所措,还有心中浓重的、不知道如何去定义的酸涩。
她会生气。
气铃绯不爱惜身体,也气自己的无能为力。
她也曾试图询问铃绯为何如此,可对方的回答总是一成不变。
“是为了殿下……能够登上王位。”
王位对于铃绯来说,真的那么重要吗?
北离想不明白。
后来她们节节败退,已然到了穷途末路。北离不担心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但她想为铃绯找到一条后路。
铃绯在乌托邦中被江晚重创,回来之后只能老老实实地呆在房间里养伤。难得铃绯没精力到处乱跑,北离趁机独自去见了其他竞争者,瞒着所有人。
竞争者名叫楚幽,是最有希望登上王位的人。传闻中她本领滔天,能通阴阳,改命格,甚至能影响到来世。
北离费了不少功夫,几近波折,终于跟楚幽搭上了线。
当时楚幽听闻北离愿意将几乎全部积分送上,并未表现出惊讶。她眼眸幽深地望过来,语气轻飘飘的,“尊贵无比的北离殿下,这是在做什么?”
北离没理会她语气里的嘲讽,“我想救一个人。”
楚幽显然早就调查过她的底细,眼神渐渐变得复杂,“殿下,想救铃绯?”
她不等北离回答便淡淡道:“我救不了一个死人,您请回吧。”
北离坚持道:“今世如果不行,来世呢?”
楚幽问:“什么意思?”
北离说:“我听说楚小姐能一定程度上影响人的来世,不过代价沉重,消耗巨大。不知道我支付的这些报酬够不够抵消,但这些已经是我的全部。”
楚幽审视的目光在她的脸上来回逡巡,盘算了一会儿,然后慢慢笑了起来。
她说:“可以,你想怎么改。”
北离说:“我要她衣食无忧,生活富足,一生平安顺遂。”
结局到来的比想象中的还要快。
在归墟的山顶,铃绯还是一如既往地不听劝,抛下她便独自下了山。
她看着铃绯决绝的背影,满脑子都是刚才离开之前她说过的话。
“殿下,这些年我活得太累了。”
还有刚才那个轻轻摩挲过她的手背、蜻蜓点水般的一吻。
险些让她落下泪来。
北离将铃绯所说的累归咎于自己的无能,如果她再强大一点,或许就可以扭转如今的局面。
不过没关系,下一世,铃绯绝对不会再感到累了。
想到这一点,她抱着铃绯的头颅,无声地露出一丝笑容。
不死者仅剩的最后一条命让北离活了下来。
她犹豫再三,又一次去找了楚幽。
“我想去铃绯所在的世界。”
楚幽意味深长地看着她,“殿下,如今你还能给我什么?”
北离说:“我的灵力、技能,或者为你做任何事,都可以。”
楚幽眼神玩味,像在听什么有趣的事情。
“我以前都是跟人类做生意,他们耽于情爱,是非常大方的客人。而殿下你,是第一个找我交易的魇。”
她的眼中闪过一丝好奇之色:“殿下,你爱她吗?”
北离说:“爱是虚无缥缈的东西,何必提这些。”
楚幽道:“但来世不是更加虚无缥缈吗?她不一定是从前的她,有可能会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样貌、性格、喜好……或许会从头到脚变成另外一个人。”
北离说:“那也没关系。”
只要能确认铃绯的幸福,就足够了。
楚幽嘲弄地笑了一声,眼神里多了几分怜悯。
“那么殿下,祝你好运。”
然后她便来了。
长途跋涉,伤痕累累,怀揣着一颗想要温暖故人的心。
在这个世界混了一阵子,北离发现一些人类之间交往的规则对魇也同样适用。
比如专情,比如坦诚,再比如毫无保留的爱。
所以她选择将事情经过毫无隐瞒地从头到尾讲述完,然后更加用力地抱紧了久别重逢的人。
“铃绯,我不会再让你离开我了。”
语气郑重,像在许下一个庄严的承诺。
那些尘封的久远回忆终于重新被揭开,被掩埋的真相也随之被扯了出来,如同于淋漓血肉中破土而出盛放的一朵花。美丽残酷,痛得人透不过气。
铃绯从未如此狼狈,她这一会儿流的眼泪,比两世加起来还要多。
过去的种种画面如同电影般在眼前放映,她看到北离从血泊之中拉她起身的样子,看到战场上她握着刀挡在自己面前的身影,也看到在某个望向她的瞬间,北离眼中一闪而过的温柔。
铃绯曾经以为,因为不死,她才被爱。
然而真相却是,因为被爱,她才得以不死。
是她太傻,弄反了因果。
还好她的爱人足够有耐心,跨越漫长的时间,不远万里重新来到她的眼前。
铃绯握住那只一直在给她擦拭眼泪的手,俯身亲吻她胸口凋零的玫瑰枝叶。
随着她的动作,那个浅金色的爱心吊坠再次被触碰到,轻轻摇晃了一下,在她的眼中拖曳出一道模糊的金色光影。
铃绯抬起手,指尖拈起了金色的小爱心。
在对面的人温柔的目光里,她打开了吊坠,如同打开一个迟到的梦境。
一张淡黄色的纸签赫然出现在眼前。
那张签看上去年代久远,表面已经陈旧,但仍能看出主人对它的珍视。被小心地折叠成了方块,收进吊坠,挂在胸口的位置。
“沧海巫山自难忘,相隔阴阳各一方。”
纸页上原有的红色签文已经黯淡,正是她之前抽到的那一张。
短短两句话,便概括了她与北离的一生。
而在那行签文的下方,是北离的字迹,潇洒大气,落笔却温柔。
“寻尽山河天地远,与君共度岁月长。”
【南瓜文学】NANGUA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