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开始的时候, 只是喊一喊北离的名字就会很开心。
可贪念就像是冬日里绵延开的白茫茫的雪原,无边无际,好似没有尽头。
到了后来, 铃绯渐渐变得不满足。
不满足于仅仅做北离的一把刀, 还想要离她近一些,更近一些。
但也只能是奢望。
很久之前, 铃绯曾经问过北离,怎样才能变得像她一样强。
那时北离低头沉默了一会儿,回答道:“摒弃多余的感情。”
苍蓝色的天空之下, 她的眸子比冰雪更冷。
心脏轻轻抽痛了一下, 但铃绯很快又微笑起来,“我记住了。”
她从一开始就知道, 北离带她回来,说得好听是雇佣,说得难听便是利用。北离想要从众多番郡的竞争者中脱颖而出,登上象征着至高无上荣耀的王座, 需要有能力的人辅佐。
北离对她的好, 恐怕也是交易筹码的一部分。
不给她点甜头,怎么让她死心塌地。
可她的心真的很小,只要一丝丝甜就可以尽数填满, 回味良久。
铃绯告诫自己, 她和北离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能有交集已是她的一生之幸, 她理应摆正自己的位置,与北离保持距离, 尽好臣子的本分。
可在心中不见天日的角落里,那些不切实际的妄想如野草般疯长, 遮天蔽日,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明明早就想得通透,为什么还是会难过呢?
不像魇,倒像是那些为情所困的软弱人类。
有件事情铃绯一直耿耿于怀。
当年她在乌托邦迫于形势,在江晚手里丢了一条性命。
那是她损失的第十一条命,只要再死一次,她就会跟普通人一样,一旦被杀死,就再也不能复生。简而言之,她还能死两次。
而且更糟糕的是,她的身体状态也变得大不如前,走了无数次的冰雪回廊也成了刀山火海,让她差点把第十二条命折在里面。
从乌托邦出来之后,铃绯歇了很长时间。
养伤的日子百无聊赖,仿佛变成了一个废人,吃饭喝水都要人送到房里。
北离给她提供做好的住处、最好的药剂、最精致的食物,并跟下属再三强调要照顾好她,满足她任何要求。
但北离很少露面,整整一个多月,也只是象征性地来过两回。
北离曾经解释过,说自己有事情要忙。
可一旦铃绯追问她在忙什么,对方却只有长久的沉默。
得不到答案,索性也就不再问。
她其实明白,以她们两个当时穷途末路的处境,根本没什么可忙的。
铃绯有时会盯着胸口发呆,那朵嫣红的玫瑰已经枯萎了大半,只剩下最后一片娇嫩艳丽的花瓣,在其他干枯花瓣的衬托之下,有几分苟延残喘的味道。
这让她觉得恐惧。
她不怕疼,亦不怕死。
她唯一害怕的,是成为一颗弃子。
如果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也能为北离发挥价值,那么也算值得。
抱着如此心态,她站在归墟的的山顶,对北离说出了那句话。
“我为了殿下万死不辞。”
说完之后她又突然觉得十分疲惫,甚至连北离要说的话都不想再听,就匆匆离去了。
她本就是在淤泥里长大的人,重新烂在泥里也没有关系。
但北离不同,她就应该高高在上,华丽骄矜,受万人敬仰。
北离想要的,是权倾天下,万里江山。而她自始至终,也只想护得她一世周全。
如同铃绯预想中的一样,那是一场注定有去无回的旅途,结局惨烈,甚至没能来得及与北离好好告别。
被镰刀贯穿身体的那一刻,疼痛如同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几乎要将她单薄的身体撕裂。
铃绯仰面躺在地上,艰难地喘息着。
黯淡的天光落入澄澈的浅色眼眸,又很快消散殆尽。
在生命的最后一秒,她在想什么呢?
好像,记不清了……
“姑娘,到地方了。”
“小姑娘?你在听吗?”
铃绯回过神,正对上斜前方出租车司机关切的目光。
司机是个慈眉善目的大叔,见她半天没说话,还以为她是晕车了,又是给她拿矿泉水,又是找晕车药。
铃绯说:“我没事,谢谢。”
她至今也不太懂人类为什么会对陌生人抱有善意,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份善意,每每遇到都会不知所措。
比如现在,她的反应就是扫码付钱的时候多给了10块,然后在司机一迭声的拒绝里快速跑下了车。
“看看想加点什么。”
一张菜单被推了过来,上面几个她喜欢的菜已经被打上了勾。
北离坐在她的对面,眉眼含笑,米白色的长风衣搭在一旁座椅靠背上。
此时距离铃绯与北离相识已经有一个多月,她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单独见北离了,但她能感觉到自己正在渐渐习惯。
习惯了有个人隔三岔五便会找她出来,有时候是吃饭,有时候是看电影,有时候只是单纯地在街上走一走。
这就是……被追求的感觉?
好像也不错。
铃绯想着,回答道:“我看看。”
她的视线从北离胸口的吊坠上收回,落在菜单上。
每次出来北离都会戴着那个爱心吊坠,不知道是否对她意义特殊。仔细看的话,心形的边缘有一条细细的缝隙,像是能从中间打开。
里面该不会是自己的照片吧。
铃绯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随即又很快打消。
不对,第一次见到北离的时候,对方就已经戴了这个吊坠,应该跟自己没什么关系才对。
铃绯在菜单上勾了一笔,推回去,“我点好了。”
北离低头扫了一眼,惊讶道:“清炒苦瓜,你喜欢?”
铃绯说:“不喜欢,但我想看你吃。”
在以往二人生活的国度里,大多数有毒的东西都带着苦味。想害北离的人不计其数,其中不乏用毒的人。所以北离对苦味及其敏感,从来不沾。一旦不小心吃到也会很难受,可以说是心理阴影。
铃绯说完之后屏住呼吸,仔细观察着对方的神情。
最近她经常会做出这种若有似无的试探,提出各种无理取闹的过分要求,然后看北离如何应对。
她不知道自己抱着怎样的心态去做这些,是在试探北离究竟和前世有没有瓜葛,还是在试探北离对自己容忍的底线在哪里。
又或者,只是单纯的赌气。
想让从前那个冷淡倨傲的人,也能低下头来顺着自己一次。
但她很快发现,北离每次都顺着她。任由她怎么折腾都言听计从,而且从不问为什么。
就像现在。
一盘翠绿的苦瓜被端上桌来,正放在北离的面前。热气腾腾,只是看着就觉得苦。
但北离眉头都没有皱一下,拿起筷子就吃了一大口。
她认认真真地吃完大半盘,然后点评道:“好苦。”
铃绯问:“你喜欢吗?”
北离迟疑片刻,反问:“你希望我喜欢吗?”
过度的顺从会让人生出被偏爱之感,铃绯看着对面人温和的样子,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相信。
她盯着对面的人,突然开口,“北离,你喜欢我是吧。”
北离一愣,眼中难得露出几分局促神情,好似清湖泛起涟漪。
她沉默了片刻,轻声说:“是。”
“那就证明给我看。”
铃绯没有给她继续往下说的机会,“这家商场顶楼有一家纹身店,我要你纹上我的名字。”
“好。”北离温和应下,侧身在包里翻找手机,“我预约一下,看今天能不能排上。”
继而又皱起了眉,“约满了,最快只能后天。”
铃绯望着她,眼底情绪汹涌。
她得寸进尺,“我不要你纹缩写,我要你纹上我完整的名字,不能遮遮掩掩,要在一眼就能看到的地方……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心脏跳得厉害,几乎要冲破胸口。
仿佛是怕听到答案一般,铃绯垂下眼眸,回避了她的视线。
柔软触感带着温暖的热度,将她放在桌面上的手包裹。
是北离从对面伸过手来,覆盖在了她的手背上。
“好,都听你的。”
其实纹身也不过是她的一时兴起,刚才在电梯里,看到了纹身店的广告,刚才突然想到便随口说出来为难北离。
结果对方又答应了。
铃绯眼眶一热,别扭地要把手抽走,“其实你不用……”
“铃绯。”
北离打断了她的话,扣住她的手指,不让她挣脱。
她好脾气地看着她笑,“不会后悔,我很开心。”
结账的时候北离去得比以往都要久,十几分钟还没有回来。
铃绯等得烦躁,忍不住要胡思乱想。
与北离相处的这些年为何总是这样折磨人,她拼命想要抓住什么,却从未真的抓住任何。本来就少得可怜的那点安全感,早已在漫长的拉锯中消磨殆尽。
北离该不会是听到要纹身,临阵脱逃了吧?
也是,北离今世是金枝玉叶的大小姐,就算因为前世的纠葛对她遗留了好感,恐怕也根本不屑于用如此幼稚野蛮的方式证明爱意。
那刚才答应她的算什么?以逃避的方式给双方保留颜面,是成年人心照不宣的社交礼仪吗?
铃绯深吸一口气,拎起包包就要走。
身后却突然传来馥郁的花香。
“你要去哪里?”
她转过身,看到北离站在她身后一步之遥的地方,风尘仆仆,不知所措。
在她的怀里,有一大捧盛放的红玫瑰,红得妖冶纯粹,火焰般烧灼着她的视线。
北离的声音好像在颤,“为什么要走?”
铃绯下意识地说谎,“看你一直没回来,想去找你。”
所以北离并没有逃跑。
而且她,好像更害怕自己会逃跑。
北离闻言,明显松了口气,拉着她在座位上并排坐下来。
她解释道:“经过花店的时候,我见你盯着红玫瑰看,以为你会喜欢,刚才就去买了一束。”
铃绯微怔,玫瑰是不死者的象征,至今见到都会被吸引。
但她从来没买过。
来餐厅的路上,她见花店摆出来的红玫瑰开得正艳,不自觉地就多看了几眼。
前后不过两秒钟的时间,没想到如此微小的细节也被对方捕捉到。
“铃绯,我想告诉你。”
北离将那捧花递到她眼前,语气认真,“我第一眼见到你就喜欢,非常喜欢。任何能让你开心的事情我都愿意去做,只要你,给我这个机会。”
艳丽的红色映入眼中,霸道地占据了大半个视野,红得刺眼。
就像她死的那天,汩汩流淌的血液。
铃绯忍不住伸出手,轻轻触碰了一下柔软的花瓣。
她想起来了。
生命消散的那一刻,她想的是什么。
——不知道北离总是拿刀的手,拿一朵花会是什么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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