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关城里一派嘈闹,大街小巷挤满了人,有凑热闹的,有帮忙的。
起初大部人还对梁四将信将疑,直到将士们拿着软尺为他们量分土地、将军府的人交给他们种子、一边传授种植经验、一边辅助他们播种,全城人才敢拍着胸腹喊四姑娘说得是真的!
最先拿到种子并且种完的人,秉持着多学点经验的态度,一直坠在将军府人身后,一面听讲,一面打下手帮助那些还不会的人。
种植的进度,一下子就拉快了。
整个边关城比元宵的大集市还热闹。是从未有过的喜悦互通,邻里互助,生人相好。
促成这种局面的,是全边关人曾经最不屑的女恶霸梁四。
酒肆二楼窗边一个小少年望着满城繁景,啧啧称奇:“不想那女恶人背后还有高人,这主意出得妙哉!”
“这要种活了,边关不缺粮,前线不缺粮,耗也能耗死匈奴,那群没脑子的莽夫最经不住耗了。”
“公子,你说是也不是?”
小少年叨叨片刻,听不见公子的声音,侧头看,他家公子早没了人影。
“公子……”小少爷再一回头,瞧见楼下他嘴里的女恶人正在指挥城卫兵往旁侧量土地。而他家公子,站在十步开外,眼里含笑地遥望那女恶人。
梁妆抬眼就看见粗布麻衫里夹了个白衣胜雪的清贵公子,笑意盈盈地迎着人流走来。
有几分熟悉。
“这可是姑娘所言的千年缘分?”贵公子站在三步之外,笑着望向她,“甚是巧合。”
梁妆想起来,这不就是面摊前请她吃汤面的小白兔吗。
梁妆“啧”了一声,挥开想听八卦的人们,邀请那只看起来昂贵的小白兔:“今日天气极好,要不要随本姑娘逛逛太周声名远播的大边关城?”
“是在下的荣幸。”
*
梁妆带他去东集市、西集市、南商铺、北官衙。
边关全城上至青天大老爷,下到三岁小儿,都在为种植忙碌。
小白兔事事都要看一眼,偶尔会问一问:“那是何物?”
梁妆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奶嬷不知去哪儿哄了一群小孩儿,她在前头撒肥料粉,那群小孩儿就提着水桶,在后头浇水,肥料粉很快便渗透进土里。
小白兔对着奶嬷洒出的肥料粉嗅了嗅,一股极其难闻的味道刺入他鼻腔,当场呛得掩住鼻子,压下难以忍耐的喷嚏。
“那啊。”梁妆忽悠道,“听说是能杀虫的药粉,提前杀掉土里的害虫,能避免菜生长时长虫。”
“能杀死虫的,应该都是有毒的,你别乱闻。”梁妆笑着看他,小白兔的鼻尖都呛红了。
这会儿,真成一只小白兔了。白白软软,可可爱爱,就差红眼了。
小白兔眨了眨漆黑的眼睛,道:“在下第一次听闻这种杀虫药,姑娘是在何处采买的?成效又如何?”
“不知道,第一次用呢。”梁妆两手一摊,“外商那儿买的,你要感兴趣,在边关多待些日子,等仗打完了,我带你去找外商买。”
边关的仗打完,那得子孙都好几代了。
梁妆浑不在意这话的漏洞,小手一挥,薅来路旁小士兵的两匹马,丢一匹给小白兔,道:“走,本姑娘带你去瞧瞧我大边关未来的蓝图!”
话落,利索地翻上马背,策马奔去。
一会儿,梁妆后知后觉身侧没人,回头一看,那小兔子刚刚骑上马,对他旁侧的小士兵道了几句话,才拉起缰绳,向她追来。
梁妆咧嘴笑起来,一鞭子抽得马儿疯跑。
一人一马跑出了城北,梁妆遥遥一指远方在风中摇摆的小绿树,“能防止沙化的胡杨,你不知道吧?”
她昂起头,脸上笑容灿烂,像极了炫耀自己珍藏了十多年的宝物。
她比那宝物还耀眼至极。
“嗯,确实未有听闻。”小白兔停在她身侧,静静地听她说西边要开成药田,东边要种上世间所有的菜,不分品种。
她还扬言,要在更远的地方,开个烧砖厂,到时候把土墙的将军府推了,修建空中阁楼。
她要在空中种菜,种那种世上闻所未闻的珍稀蔬果。
“你知道吧,我就是将军府的梁四,百姓口中的女恶霸。”
春风将她的话从前面送来。
他抬眼,看见她迎着夕阳回头,一身红衣,张扬得似九天玄女下凡。身后,橙红的天际都压不住她的肆意。
“嗯。”一直都知道。
骏马向夕阳奔腾,她抬手指着前方,笑得比天边橙红的云还炫眼:“开夏了我请你吃大西瓜!冰镇的大西瓜!”
“我还没好好看过边关的星星,等我的空中阁楼修起来,再搭一整片的琉璃瓦。我要躺在床上,一边吃西瓜,一边看星星!你要还在边关,我就请你看!隔着琉璃瓦的星星一定很美,你说是不是!”
小兔子有片刻的恍惚,透过天际落下的夕阳光辉,想起了什么。
他喃喃:“是很美。”
冷冽的晚风顺了他的话,往他们来时的路上吹。不知道她有没有听见。
等他被一句“四姑娘——”惊回神时,梁妆已经跳下马,去看他们插稻秧去了。
小兔子缓下马速,脚底垫了垫马镫,到底是没下去。他骑着马跟在梁妆身后,听见她在夸他们:“插得好,继续努力!”
“陈海,把插得最好、最努力的人记下来,等月底府里的番果熟了,一人分发二十颗以作奖赏。”
梁妆的话音刚落,稻田里的百姓们干得更起劲了——将军府的都是好东西啊!
“谢四姑娘!”有人大叫道。
梁妆摆手:“先别谢,还不定有你呢。”
那人尴尬地挠挠头,挠了一脑门的湿泥巴,一颗头糊得像颗石头。
周围人看得一阵爆笑。
梁妆去摸了摸第一块田的麦穗,前日还有些空的麦粒,现在已经结得很饱满。有些甚至撑破了壳,露出洁白的米粒。
“让他们抓紧时间,看看能不能在今晚插完稻秧。要是插不完,就将人分一分,明早必须割稻,不能再拖了。”梁妆把爆了壳的麦穗翻给陈海看,“再不割,就喂田吃了。”
陈海一声惊呼,眼珠瞪得大大的,一脸惊悚仿佛见了鬼——他是真的见了鬼一样!稻米竟然可以这么饱满!这么大!这么白!比将军府的米还要好!好几十几百倍!
“这太太太太……”陈海贫瘠的语言形容不出来他的震惊,最后只能呐喊:“姑娘威武!”
稻米是不可能喂田的,打死陈海都不能让稻米喂田。陈海挽起裤脚,直奔稻田,准备大展身手。
下田前,还是没忍住扭头看了眼跟姑娘一起来到贵公子,白衣胜雪、容貌清俊、气质高雅。陈海个大男人都觉得这公子容貌极佳,他面带微笑地望着姑娘,神情专注的仿佛山河世间都未在他眼里留下影,他的眼里只有姑娘。
陈海的目光过于直白,贵公子向他看过来,对他轻笑点头示意。
绝了。陈海在心底赞道,这贵公子真绝了!
下了田,陈海弯腰插秧时,没忍住又从腿缝里看。恰恰瞧见他家姑娘徒手撕下一串麦穗,递到贵公子面前,一脸骄傲地说:“没见过吧!”
水稻,见过,但没见过长势如此优良的。小白兔想如是说。
马侧的女孩儿似乎看出了他的想法,手里的麦穗又往他眼前递了递,加重语气说:“这是水稻!边关的水稻!”
她还小,个子还没长全。她站在马边,想把麦穗递到他眼前,得踮起脚尖,手臂直直地举得老高,一个劲往上凑,像小孩儿在人潮里想要得到大人多一点的关注和肯定。
小白兔微微弯下腰,凑到金灿灿的麦穗前,嗅着她手里带有阳光的麦香,笑道:“嗯,没见过如此好的水稻,多谢姑娘的恩惠。”
“那是,本姑娘亲手种的,没谁能比本姑娘种得好!”梁妆抬起她精致的下巴,吊下眼尾轻瞥小白兔一眼,将麦穗扔他怀里,骄傲道:“本姑娘今个高兴,送你了。”
小白兔双手接住,麦穗被梁妆一递一扔间,麦粒乱了位。他一颗一颗整理好,刚要谢她,余光便见一只素手指向他腰间,马边的女孩儿问他:“这是什么?还挺好看的。”
小白兔低头,那是他带了快十年的玉佩,橙红的穗子已经旧了,颜色哑淡,配着白衣也不扎眼。
“戴很多年了吧?都起毛边了,还不换。”梁妆食指勾了勾磨毛的穗子,探头去看玉佩。
手里的麦穗似乎不香了,小白兔期待地盯着梁妆。那颗黑黝黝的小脑袋下露出点点白皙的鼻尖。边关的风太干太烈了,刮得她的鼻尖裂了一片不太清晰的干皮,像她脸上软软的绒毛一样,很是可爱。
“嗯哼,‘圆’……?”可爱的小脑袋歪了歪,读出玉佩上面的字。
随着她读出来的字,小白兔的呼吸都快停了,紧张地听着她接下来的话。
然而,身前的姑娘抬起头来,不屑地“啧”了一声:“‘圆圆’,和本姑娘小名儿一样。”
小白兔刷地泄了气,挺拔的背梁也微微弯了些,心里一下子空凉凉的。
眼看着她松开玉佩,不想看了。他有些急地解下玉佩,递给梁妆看:“这是泰阳十年冬月,你——”
“四姑娘!我们回来了——!”向古意从远处飞驰而来,马儿“嘶”地刹在梁妆身边。他看看梁妆,又悄悄看看骏马上的公子,欢喜的眼神以肉眼可见地变八卦。
“回来了啊。”梁妆扫了眼向古意。向古意立刻稍微挪远去,眼睛不敢再看,耳朵还是偷偷竖起来。
“这玉佩看起来很有故事,我还挺喜欢听故事,等会儿你给我讲讲听,礼尚往来,我请你吃饭。”梁妆下意识摸了两下玉佩,还给小白兔,“你先等会儿,我问他点事。”
小白兔刚接住玉佩,马边的女孩儿已经走到别人马前。向古意下马来和她说话。
只不过是他系好玉佩的片刻功夫,带他领略了边关蓝图的女孩儿对他挥挥手,大声说:“我有事先走了,改天再约。”
一句回应的时间都不给他留,她跃上马,带着她的人进了城。
夕阳越坠越低,天边的红云烧成了灰色,夜幕落下来,高耸的城门顷刻间吞没她的身影。
他一手握着满是稻香的麦穗,一手压着起了毛边的玉佩,连同坐下的马儿,久久被遗留在稻田边。
晚风吹飞了橙红的旧穗子,玉佩在夜色里翻了个身,上面大大的雕着一个字: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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