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完全是人类的婴儿。”
“即便祂诞生于你们的实验室。”
漫漫海洋中,洛厄斯的身体随波起伏。
据它所说,它的同胞中有一只名叫「卡修罗奥」的b级异种——按照人类的标准划分。
由于结合失败,继承了寄生原体偏激、怨怼及‘霸权主义崇尚者’的特质,长期活动于人类社会边缘,致力于挖掘人类种族的丑恶,游说同伴们对这颗星球的原始住民,即它们的食物与猎物,积极展开杀戮,好将所有人类圈养进不同领域。
一如人类圈养鸡鸭牛猪。
卡修罗奥有意建立一种新的生存制度。
然而异种是习惯顺从自然结果的种族,并不热衷于阶级斗争。这使卡修罗奥万分受挫,于是愈发恼怒地,投入到自己认定的事业当中。
几天前,它来到渤海,自称摧毁了一个‘充满人类秽恶及妄想’的科学实验室,从中救出一个混合了人类同祂们独特基因的人造婴儿。
这个婴儿既不完全属于人类,也无法真正归属为祂们的同胞。卡罗修斯不愿在一个劣质的杂交物种上花费时间,又找不到莉莉斯,便以一种无所谓的态度将它丢给洛厄斯。
而洛厄斯极度缺乏养育婴儿的知识,这才通过脑波联系,把林秋葵拉入循环。
“在你们的文化体系中,负责养育婴儿的个体人类多为女性,被称呼为「妈妈抑或「母亲」。它们在「子宫」中分享养分,通过「分娩」催生婴儿,并因此获得一个新的「角色」,「身份」,一种全新的、复杂的、且具有绝对优先性与排他性的责任使命。”
“这似乎是一种荣誉,因牺牲而获得赞誉,我们并不理解。”
“同理,人类的生命有太多阶段,其中大部分为生长期。处于那个时期的你们脆弱无知,须耗费大量时间汲取种族已有的知识,同时需要多个成年个体乃至全社会的精心庇佑、教导。在我们看来,这样的知识转化效率非常低,生命交替形式极为落后。”
所以实在不明白,为何你们能在这颗星球上作为生物链顶端生存如此之久?
它字里行间流露出诸如此类疑惑。
接着补充道:“尤其你们特意从「我们」中拆分出一个个单独的「我」,又喜好让「我」与另一个截然不同的「我」攀比。放任一个「我」使用「合法手段」自由地伤害或压迫另一个「我」,无数个「我」。”
真是愚蠢至极的内部消耗。
它就差把这几个字写在脸上。
林秋葵闻言挑眉:“当面讽刺人,该不会这也是你们对朋友的态度吧?”
“抱歉,只是我们听闻「背后说坏话」是一种更令人不齿的行为,被定性为虚伪。而真正的朋友应该适时指出错误,即使那会招致误解,葬送来之不易的友谊。”
洛厄斯一边说一边又游近些许,令自己袒露在对方的视线之下。
“让我们回到那个话题吧,人类通常如何养育一个婴儿?”
“那要看是什么样的婴儿。她在哪里?能让我看一眼吗?”
异种稍作思索,同意了。
它将一条硕大的、柔韧的长尾探出水面,尾部鳞片细密相连,烁烁磷光。
动用眼部肌肉把视觉调度至最清晰,立足甲板的人类得以看到一团光裸的肉色生命体,被一片朦胧纱鳍托着,高高举起,正手脚并用奋力地抱住鱼尾,鼓起腮帮,像鱼一样噗噗噗地往异种脑袋上吐水。
咯咯咯,咕咕,咿呀。
婴儿甩着肉乎乎的两条胳膊,嘴里发出笑声,擅自从尾巴座椅上拔下一块鳞片。
洛厄斯面无表情。
鱼鳞边角锋利,它玩着玩着,不小心割破手指,流出红绿交混的血液,哇哇大哭。
洛厄斯依然没有表情,却十分熟练地摆动尾巴,活像马戏团杂技,一次次把婴儿抛向半空,再精准无误地接住。
紧接着,骷髅鱼骨破水而出,数十根触手交错舞动,扬起朵朵浪花。
画面精彩得普通海洋乐园中最经典的动物表演,叫一个不满周岁、从未离开过实验室的婴儿看得目不转睛,逐渐忘记哭泣。
尽管表演者都是面目狰狞的畸变生物。
尽管它们面对混着人类血液的婴孩,一副垂涎欲滴,恨不得大卸八块的模样。
宝宝开心地咿咿直叫,拔下第二片鳞,洛厄斯平静得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林秋葵:。
一句‘我也没有照顾过婴儿’哽在喉咙间,她直起身:“你等一下,我找个人。”
毕竟行驶海上,大家放松归放松,倒也不敢完全放下警惕。林秋葵来到三楼,和她想的一样,叶丽娜今晚不打算睡,一直在书屋里看书。
两人一口气找出十几本婴幼儿哺育指南,抱着书本走下阶梯。
清冷的月光下,烟雾缭绕悬浮,稍稍淡去一些,使叶丽娜一眼望见传闻中的海妖。
湿发浓稠,肤色冷调,体表披沥着一层水珠,宛若一团夜色凝成的俊美怪形。
听闻异响,它微微转动眼珠。
那双同海洋般蔚蓝的瞳孔,深邃,沉郁,没有焦距,仿佛连接着遥远未知的宇宙深空,那里有无限奥秘,蕴藏着无数人类穷尽一生都难以触碰到的无上真谛。
刹那间,一股巨大的恐惧攫取了她!
好似鲸鱼长鸣,有人用指甲抵着她的颈椎划到尾骨。那尖锐刺耳的嗡嗡声好比轰鸣,在扭曲的时间维度,在极致拉长又短促的一毫秒内侵入身体,深深震颤着人类生理构造中,那最不堪一击的骨肉与血管。
她无法移动,无法轻易地挪开视线。
无法思考,无法将碎裂的思维拼凑。
甚至很难呼吸,很难再维持心脏继续跳动,只能眼睁睁看着一个硕大无比的轮廓,自海面缓缓升起……
林秋葵及时侧身,阻隔了目光。
“停止注视,洛厄斯,她没有异能。”
“抱歉。”
非异能者的体质远不如异能者强大,包括精神承受能力。洛厄斯垂下眼眸,两只耳鳍薄如蝉翼,亦克制地收缩起来。
“……我没事了,走吧。”
五分钟后,叶丽娜双手撑杆,带出一个苍白的微笑。
两人来到甲板上,本着速战速决的要点,递出书本:“《育儿经》、《婴语的秘密》、《0-3岁孩子的正面管教》《0-5岁科学育儿百科》,都是育儿方面书籍,不一定适用特殊情况,但有总比没有的好。”
好像知道在说自己,婴儿呼哧呼哧沿着尾巴爬进海里。
而后又在叶丽娜诧异的目光中,双手抓挠后背,一点点爬到海妖的背上。
新晋婴儿爬架——洛厄斯摇头:“人类的书本过于复杂,即便通过字典,我们也很难正确判断每一个词的要义。”
懂了。
跟外行人看外语论文一个道理,每个单词都得百度,碰上多义词瞬间歇菜。难怪绕一大圈把她喊来,原来是做种族翻译器用的。
“那我们读,你有不懂的地方就提?”
洛厄斯点点头。
脖颈低下,被攀在后背的婴儿抓住机会,一把拉拽头发,咯咯笑着蹬上脑袋。
叶丽娜发现它们有两个共同点。
一是伤疤愈合速度快。
二是都有一条海鳗似的偏圆体的舌头,舌面呈嫩红色,布满浓重的黑色纹路。
一个能在水下呼吸的婴儿,不怕异种的婴儿,她隐隐猜到真想,低头翻开书籍。
“这个孩子多大?”
不同月龄的小孩有不同的喂养方法,洛厄斯半路接盘,当然答不出来。
林秋葵:“能笑能爬,就当八个月。”
“好。”叶丽娜翻到对应页面:“七月大龄的宝宝已经学会独自爬行,有和大人交流的……父母应及时购买奶嘴,做好口腔清洁……”
“这个年纪的宝宝除母乳外,还可辅以粥、面、蛋、肝泥、豆腐、肉沫等食物喂养,由半流质缓慢过度至固体食物。喂养的次数是34次奶粉,2次辅食,辅食喂养过程必须遵循由少到多、由稀到稠、由细到粗的原则,每次间隔4小时以上……”
“月份的宝宝应当长出35颗牙齿,基本实现站立,喜欢模仿大人……到了十月份,逐渐突性格,好奇心加重……”
从七月份到五岁,叶丽娜照本宣科,一字不落地读下来。
洛厄斯听得格外专注,时不时提出疑问,哪怕头发被扯得一团糟,也没有丝毫分神。
它好像打算严格依照人类的方法饲养头上这个婴儿,特地向林秋葵要来一只专业防水手表,扣到自己的手腕上。
介于异种对时间的感知非常迟钝,叶丽娜额外抛下一盒纸笔,告诉它,可以用‘记录’的方式不断调整喂养方法。
那种东西叫做日记,洛厄斯读取人类的记忆中得知,它们常常通过这个办法铭记过往、宣泄心情,或是整理思维。
可它打开铁盒,刚刚捏住纸角。
——纸湿了。
指间的蹼膜无意间触碰到纸,下一秒,厚厚的本子化为一堆碎沫。
洛厄斯:习以为常.jpg
叶丽娜:“……”
大脑可能出了点问题,居然会忘记对方是全身覆满腐蚀液的异种……
“其实你可以找贝壳、石头之类更耐腐的东西做记录。”林秋葵帮忙找补,洛厄斯第一次有了变化,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至此,祂的问题询问完毕,困惑得到应有的解答。准备离开时,猝不及防林秋葵提出一个大胆的要求:“能让我们再看看那个小孩吗?我指近距离的那种。”
“……”
洛厄斯沉思少许,仍旧好说话地同意了。
两根触腕把婴儿托到人类可以触及的高度,叶丽娜伸出双臂,越过栏杆抱住孩子,指尖立刻传来一阵难以忽视的烧灼感。
“好像是个女孩。”
她如是道,不动声色,拥孩子入怀。
七个月大的婴儿身上有股淡淡鱼腥气,外表同人类几乎没有差别,头发短短绒绒,双眼水灵灵地滚动。
忽然看到生人,不但不觉得害怕,反倒咿咿呀呀活泼地挥动胳膊,嘴巴一弯,圆圆的脸蛋边漾出两个小酒窝。
这样的一个幼年生物,既非人类,也非异种。假如它生长于人群中,至少在外表上,或许能成为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
一旦转变预设,假使它被异种养育,谁都说不准它的结局会是什么样。
因为越来越像人类而被食用?
异种忍心吗?
为什么不忍心呢?难道人类不曾食用自己一手养大的家禽?
或更糟的可能,那就是和异种为伍。
有着人类的外貌,却像异种一样猎杀人类,食用人类,这不是很讽刺吗?
到时候,它的存在本身便会变成用来打击人类、动摇人心的最好工具。
叶丽娜不由得侧眼看林秋葵。
林秋葵小幅摇头。
她能猜到队友的想法,可她们身处海洋,唐妮妮没法把人转移到自己没去过的地方,祁越的吞噬能力,也不足以对付一整片海域里,数以百万计的异种。
她们有任务在身。
不想节外生枝,就不能惹恼洛厄斯,绝不能在对方眼皮子底下对婴儿做手脚。
叶丽娜心领神会,微笑着,礼貌地把孩子放回到由触手编织成的摇篮上。
“谢谢。”
抬尾接过婴儿,洛厄斯用没有一丝高低起伏的声调提醒:“遵守我们的约定,林秋葵,你们给予我们想要的答案,我们便为你们敞开道路。但请注意不要经过莉莉斯的领悟,即你们称之为「紫海」的海域。”
“结合失败使我们变得残缺,人们的性格与情绪逐渐在我们身上涌现。”
“记住,不是所有异种都愿意对话。”
低沉的音色像直直劈进人类的头脑。
说完,它扎下头,背部肌肉起伏延伸,修长的鱼尾破开水面,自空中划过一道弧线。
多像苍穹下一只庞大到令人惊骇,同时又极其敏捷有力的水中巨兽,带着一层层晃动的波光,猛然消失在大海之中。
阴沉沉的夜雾随之散去。
隐约间,人们还能听到一点儿歌声,轻哑缥缈,像一首放慢的安眠曲,将一切饥饿疲惫的生灵及哭闹的婴儿尽数安抚。
“以前我只负责调度工作,第一次真正接触到b级异种,不禁庆幸自己的决定。”
叶丽娜双手交握,鲜红斑驳的手掌中依稀可见白骨,问林秋葵怎样看待那个婴儿。
“我不知道。”
要是可以,说不定她更希望那个无法定义的新物种,相当于一个潘多拉的盒子,能够折损于脆弱的成长期,永远不被打开。
“几点了。”她转开话题。
“十二点零六分。”
叶丽娜笑笑说:“再过两小时就到诺岛了,没想到这一趟出乎意料地顺利。”
……很顺利吗?
林秋葵垂落眼睫,掩去那两轮剧情曲折荒诞的循环,没有声张。
两小时后,星辰淡去,祁越醒来,绿洲号在一片灰蒙中调转方向,靠近诺洲北岛。
所有人来到甲板上,远远眺望那座在无数异种包围下,奇迹般幸存至今的海岛。
岛屿沿岸一圈焦黑痕迹,原设的港口塌没了,只剩几根生锈的钢铁倾斜着,从陆地伸向海里。周边地面陷下一个又一个大坑,坑里堆满腐臭的尸体。
看这情形,不用说,这里必定发生过许多次激烈的交战,还动用了不少热武器。
“不知道岛上还有没有活人?”
“希望有,不至于白跑一趟。”
游轮放下舷梯,搭建起船和岸的道路。
人们在凛冽刺骨的海风中登岛,紧接着,几乎在双脚挨及地面的那一秒,就捕捉到空气中若有似无的肃杀之气。
小黄冲远处干枯繁杂的树丛大叫。
“有枪在瞄我们。”叶依娜话音刚落,意念微动,树林中果真瞬间浮起一排枪支。
「报告,是异能者。」
「警报,红色警报,确认入侵者身份为异能者,更换作战方案。」
高低错落的枝丫中,士兵们身穿迷彩服,趴伏地面,仅靠手势实现沟通。
收到讯号后,第一排兵侧滚腾出视野,蛰伏后方的队员迅速补上。
此外,在更高的地带,另有一个个狙击兵隐身树上,稳稳架着枪支,无声挪动枪口,徐徐盯准每一张陌生的脸庞。
“有枪,反应快,纪律性强。”
夏冬深笑了笑说:“看来我们没有白费力,杜部长派来的运输部队还活着。”
“前提是不要打起来,不然结果另论。”
“我们得先证明自己的来意?”这是叶依娜的发言,正确把握关键性信息。
唐妮妮就不行了,完全听不懂后半句话,迷迷糊糊地截取片段:“打架?”
祁越更指望不住,晕船的时候不好相处,下了船照样难相处,满脑子打打杀杀,张嘴一句:“两秒钟,全杀。”
林秋葵:?
眼不疾但胜在手快地拦住一位暴力分子,外加一位没有主见的盲从分子,她想起自己这具身体的大哥,林汉城,没有意外的话,应该是这群训练有素的埋伏兵中一员。
不过重启时间线后,在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再醒来的情况下,林秋葵刻意延长了‘家人们’的遗忘期。
期限两年。
减掉昏死的一年多,还剩半年有余。现在这个节点,对方就算看到也不可能认出她。
正当她这样想时,夜色下沉寂又危机四伏的树林中,一个人形自阴影中走出。
一步一步,他迈着稳健的步伐向她走来。
林秋葵抬起眼皮,视野异常模糊,阴暗。受损的视觉神经根本无法构建面目,遑论匹配记忆,识别身份。
可也许是这具身体里残留的意识,又或许是某种直觉,心灵感应。总之,她的心跳竟蓦地加快,一股久违的紧张感,伴随着一个让人难以置信的猜测,一齐涌上心间。
……这不可能。
叶丽娜提到过不知道为什么‘林秋葵’的家人都不记得她,说明系统没有失效。
既然其他家庭成员都遗忘了,没有理由林汉城一个人例外,不是吗?
所以这不是林汉城。
她想多了而已。
没错,一眼认出货不对板的妹妹什么的……未免太自以为是了,简直异想天开。
林秋葵侧过脸,尽可能平复情绪。
然后冷不丁听到一声熟悉又陌生,早已被埋葬于记忆深处的昵称:
“……小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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