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不吃,香香喜欢,那就多吃一点!”杨明月看出来了,眼前这个姑娘爱吃素斋点心。
平平无奇的素饼,烙印上一个“佛”字,在眼前这个瘦瘦小小的女孩眼中,仿佛是不得了的美味。
她对所有事物很很新奇的样子,就是看着院子里的一棵大树,都能眼神晶晶亮,任何一声鸟儿的鸣叫,都能让她侧耳仔细聆听。
小姑娘没有问自己身世,也许是知道的,也许是不知道或者根本不关心,也没有对自己一身接近素白的衣裙表示惊讶,更加没有对自己光秃秃的发髻表示疑惑。
杨明月现在唯一带在身上的,是一套薄如蝉翼的小刀。
它可以在清灯下陪伴自己敲打木鱼,也可以让自己痛快地奔赴黄泉。
杨明月只知道,小姑娘名字叫香香。
过了一会,这个叫香香的小姑娘吃了素饼和她说话。
声音清脆犹如银铃。
“明月姐姐,那棵大树不用过多久就能长满绿叶了。”
“明月姐姐,待到阳光再耀眼一些时,光线透过树叶撒到地上,一点一点的金光会像落在地上的小星星呢!”
“明月姐姐,小鸟随着天气暖和,唱歌会越好听,它们的羽毛也会变得更漂亮!”
杨明月突然笑了。
她能隐隐感觉,眼前的姑娘,似有别于正常女孩,可她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却如此简单又浓烈。
杨明月从独自悲伤,到不自觉随着小女孩对春暖花开的向往而点头。
她突然就想,把自己的下半生说给这个小女孩听,“姐姐可能要去尼姑庵,度过余生了!”
*
屋中下人都屏退,只留下心腹嬷嬷。
荣王妃和杨夫人两人沉默良久,屋里一片寂静。
良久,荣王妃暗自叹息一声,她柔声宽慰:“杨夫人,此事定有转圜余地,先不急着做决定,一定会有解决办法。”
杨夫人一听,眼眶立刻就红了,声音嘶哑,仿佛已经哭了无数次:“王妃娘娘,事到如今,您还能如此大度宽慰妾身,已经是我家明月天大的福气了。”
说着,杨夫人眼泪滚落,心酸不已。
荣王妃也颇为无奈,好好的赐婚,还是两家自幼相识的小儿女被赐婚,该是多么幸运又幸福的喜事。
可眼看着就要大婚,杨明月出事了。
不久前,杨明月从庄子上回府,半途雪珠夹着大雨,道路泥泞无法前行,下马车去了一农户家中避雨。
谁知,还没进屋,刚脱了斗篷,就被打翻侍卫、硬闯进来的齐洪广碰见了。
不出三日,京城就有流言悄悄蔓延。
说什么安郡王皇甫昕的准王妃杨明月,避雨时褪/下衣衫正好被同样避雨的齐洪广撞见。
京城众人皆知皇甫昕和杨明月两小无猜,人人唾骂齐洪广。
又过了几日,听说太子妃的长媳瑞郡王妃齐氏狠狠教训了庶弟,打算负起责任,齐洪广上门请罪,被杨明月的兄长们一顿好打,抬回了府。
又过三日,齐洪广的祖父,吏部尚书齐老大人跪在老皇上跟前,老泪纵横,自责没有教好孙子,请老皇上责罚,一切责任,由他齐府承担。
老皇上没有表态。
荣王妃和皇甫昕也曾经进宫,皇甫昕更是跪求老皇上,既然赐婚,就不会断然不会抗旨,一定把婚事办得妥妥当当。
老皇上还是没有表态。
可一直没有表态,就是明确的态度。
老皇上是要杨阁老自己处置这个孙女,给容王和太子各一个交代。
荣王妃想起老皇上吃着仙丹,一副置身红尘之外的漠然表情,心里就气恨不已。
荣王府记得小儿子一针见血:“皇祖父是要借此打压杨阁老,也让荣王府和东宫都难堪。”
如此一来,原本东宫想要恶心荣王府,却落得三方难堪,东宫也没落得什么好处。
最大的赢家,是日渐老迈的泰隆帝。
当然,最难堪的还是荣王府和杨府。
荣王府就算愿意按礼部流程成亲,杨府也不会将失了名节的孙女嫁过去。
一心向佛出家为尼还是轻的,暴毙而亡才是最坏的结果。
好在,杨阁老心疼孙女,还是决定让她出家了事。
*
车撵缓缓移动,荣王妃有些头痛地揉着太阳穴。
她努力说服杨夫人,再缓几日做决定,也许,还有另外的办法。
可她说是这么说,心里却没有一点头绪。
昕儿和晟儿这段时间尽办法,却发现没有一个办法能挽回明月的闺誉,根本不敢轻举妄动。
府里留下的幕僚倒是一致决定提出按计划大婚,谁料,今日却得知,杨府想要让杨明月出家来了断此事,来给荣王府一个交代。
再等等,一定会有办法!
荣王妃告诉自己。
*
皇甫晟得知宫中赏赐御膳的时候,其实早已对古籍预指仙人之事,了然于胸。
周详策划了半月有余,他征得父王同意,调动了府中大半精英,让皇祖父根据他费尽“千辛万苦”找到的“古籍”推测和追踪,终于在北边一个终年积雪的山顶,找到了一个仙风道骨的“仙长”。
当然,他皇甫晟是不会知道,皇祖父已经找到了那个“仙长”的,所以,对于宫中突然赏赐御膳,皇甫晟一脸惊喜和惶恐。
“多谢连公公,”皇甫晟作揖,依旧一副年少得志意气风发的模样,不同以往的是,他略略压低的声音,作揖也不似以往那般雷厉风行,而是更加的成稳一些。
不相熟的人乍一看,只会觉得瑄郡王早已将不能金銮殿夺魁之终生憾事,尽数抛诸脑后,少年还是那个少年,只是,他成长了,变得心胸宽广了。
只见他疑惑地问,“不知皇祖父近来可安好?小王多日未进宫探望,却让皇祖父费心赐下御膳,小王甚是惭愧!”
小德子适时塞了一个沉甸甸的荷包,让连公公十分满意,他朝皇宫方向作揖,然后笑眯眯回答:“回瑄郡王的话,皇上春秋鼎盛,身体康健,今日赏赐膳食,不过只是想起有几道菜,乃是郡王所喜。”
皇甫晟连忙朝皇宫方向行礼,“孙儿多谢皇祖父!”
送走连太监,皇甫晟对着一桌子八荤八素四个点心的御膳没有一丝食欲。
遇刺时,右手经脉被刀砍断,刀上还有剧毒,每三天发作一次,剧痛难当。
赵老头憋得胡子都掉了一大把,还是没能解开剧毒,任是他手中有良方有奇药,就是不能让他断掉的经脉重新接好。
自此,他不能多食荤腥。
他的皇祖父看过脉案,应该是忘了。
突然,他看向了那碗糖蒸酥酪。
不知为何,他眼前突然闪现出那个女孩的影子来。
王府的厨子到底比不上宫里御厨,若是她能吃到,一定会非常欢喜。
只是,这个念头一闪而逝。
无关之人而已。
一桌子御膳,被他赏了贴身伺候的下人。
那碗糖蒸酥酪,赏给了姜嬷嬷。
*
荣王妃一回来,就让皇甫晟见她。
香香跟着娘娘去了正院,见到了缓缓走来的三哥哥。
三哥哥依旧像个冷冷的青竹一样,好看,但沉默不说话的时候,真的冷冰冰的。
三哥哥仿佛有心事,微微皱着眉。
香香觉得自己和三哥哥一样,因为不理解那个月亮姐姐要去尼姑庵,也在皱着眉。
香香给三哥哥行礼:“见过三哥哥。”
皇甫晟微不可查地颔首,算是回礼,他把视线转向自己的母妃,眼中询问的意思很明确。
荣王妃摇头,“香香留下没事,明月告诉她了。”
皇甫晟点头,视线在香香身上停留一会。
他奇怪自己,为什么会想起那碗糖蒸酥酪。
皇甫晟心中摇头,甩掉那个奇怪的念头,无声落座。
香香见娘娘和三哥哥说话,语速很快。
她不是太懂。
她听了几耳朵,三哥哥和娘娘应该说的是,很多办法都行不通或者杀了谁谁没什么用,既然有赐婚圣旨在前,直接成亲即可,只要以后不计众人议论和鄙薄云云。
她无聊,想睡觉。
娘娘突然朝她看了一眼,放缓语速,叹息着说了一句长长的话:“香香刚才问我,如果月亮姐姐被那个人看了一眼就要去尼姑庵,那么那个人不睡觉的时候睁开眼,得有多少人被看了去尼姑庵,尼姑庵是不是还能住得下?”
皇甫晟一边听,一边还在思考对策。
荣王府其实进退两难。
若不顾一切直接大婚,杨明月名节有失还能当上郡王妃,会让王府颜面有失,支持者有微词,或心生不满,有所动摇。
若眼看着让杨府把杨明月送入尼姑庵,不免又落人口实,荣王府所有人都铁石心肠,看着大好年华的姑娘从此青灯古佛,被人诟病,遭人唾骂。
可一旦那个齐洪广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点什么事,无论是否荣王府手笔,一概逃不了干系。有心人做个文章,到泰隆帝面前参上一本,就是荣王心狠手辣,对已经认错悔改之人赶尽杀绝。对杨明月挽回名节,根本于事无补,还雪上加霜。
别看一桩婚事,比起刺杀和反刺杀来,处处棘手,缩手缩脚。
无论哪条路,都不好走。
所以,王府幕僚殚精竭虑,还是一致决定走第一步棋。
皇甫晟还在兀自思索,听见母妃如此说,心神突然有些激荡,他觉得自己应该没听清,追问:“母妃,你最后一句,说什么?”
荣王妃说:“尼姑庵是不是还能住得下?”
皇甫晟心中突然清明,他又再次确定:“母妃,再前面一句。”
荣王妃蹙眉:“那个人不睡觉的时候睁开眼,得有多少人被看了去尼姑庵?”,然后,她突然也似想到了什么,微微瞪大眼睛。
再看小儿子,身影已经到了门口。
只留下一道淡淡话音:“母妃,儿子去前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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