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安静下来。
只听见荣王妃一个人的声音,她声音中略带质问:“晟儿,你这是做什么?”
皇甫晟看了香香好一会。
看着眼前的女孩,视线一直追随荷包。
眼睁睁看着那个荷包从母妃手里,又回到了他这个送礼人的手中,非常不舍,但不敢开口讨回来。
他心里嗤笑了一声,若不是梨园行出身,就是真有些呆愣。
皇甫晟左手张开,缠着布条的右手动作缓慢地地将荷包里的草药倒出来。
他一边倒,一边紧紧盯着眼前女孩的表情。
一丝一毫,任何细微的表情、任何的错漏,都不可能逃过他的眼睛。
他动作很慢,直到荷包里五颜六色的药草全部倒完,他才略有遗憾的发现,对面的女孩,除了一直傻傻地朝他看,什么多余的表情都没有。
香香看着三哥哥白/皙手掌张开,修长的五指将一把五颜六色的花草盛在手心,好看极了。
甚至,她看见,三哥哥的眉毛黑黑的,整整齐齐的,比二哥哥稍微大一些些的眼睛一闪一闪的,似乎在和她说话。
还有,三哥哥的眼睫毛长长的密密的,眨呀眨的,像是两把小扇子。
香香看看三哥哥手里的花草,又看看三哥哥的脸。
心里说,如果三哥哥的脸不是那么冷冰冰的,肯定比他手里的花还好看。
皇甫晟细看良久,却一直没有发现异样。
他收回了审视的目光,把手里的药草放回荷包,一脸云淡风轻:“母妃,这些药草经过特殊炮制早已没了药性,但颜色艳/丽味道芬芳,正适合女孩子把/玩,不会有什么危险,母妃大可放心。”
他说完,把荷包交还荣王妃,视线若有似无扫过香香,行礼离开。
荣王妃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这个年少聪慧性子跳脱的幺子,连续两次遭劫,竟然变得如此冷清且多疑。
*
香香在荣王妃的正院里,用了来王府后的第一次晚膳。
不用说其他堪比御膳房的菜式,就单单是晚膳后的六道小点心,就让她吃得小肚皮鼓鼓的。
香香用饭很规矩,且吃得极其香甜,让连日来愁眉不展的荣王妃,也多用了好几筷子。
晚膳后漱口,香香两只手捧着茶盏,头一点一点的喝着茶水,嘴里还在称赞:“哇,好喝!”
荣王妃看着眼前分开的两个发鬟像是兔耳朵的香香,她粉/嫩嫩的舌头舔舔湿漉漉的嘴唇,怎么看怎么像是只憨憨的兔子,忍不住就笑出声来。
杨嬷嬷服侍了荣王妃大半辈子了,哪里不知道这段时间来,主子今日最高兴,连忙打趣起来:“哎呦,姑娘您慢着点,要不要老奴帮您捧着?”
香香赶紧把茶盏放好,抬头有些腼腆地看着娘娘:“那个、那个……”
荣王妃笑容更深,“不急,香香有话呀,慢慢说。”
香香感觉脸颊有些热热的。
她微微垂着脑袋,左手捏捏右手的食指,迟疑一会才说:“倩姨,香香担心茶汤太满,一只手拿不稳会洒出来,所以、所以,”她又顿了顿,“香香才两只手捧着,祖母和母亲都说过了,香香知道不好,会改正的。”
香香说完,发现娘娘和嬷嬷都不笑了,她就不敢往下说了。
然后,她听见娘娘很肯定地说:“没事,香香愿意怎么喝,就怎么喝。”
香香重重点头,她听娘娘的。
*
用了一顿前所未有的美餐,王嬷嬷还向杨嬷嬷要了两盘小点心,让阿明提着回去给香香做夜宵。
夜色里的灯笼犹如淡淡星光,香香心满意足往春归苑走。
她抬头,朝着天空呼出一团团白气,跳着脚转圈,想象着自己和三哥哥一样,是个仙气袅袅的下凡仙人,自己和自己玩,觉得极是有趣。
她问:“嬷嬷,您刚才和杨嬷嬷是在说芙蓉糕吗!”
王嬷嬷笑:“是呢,姑娘。老奴还说了,姑娘下午差点扭了脖子的事呢!”
啊,那件事啊,香香有些难为情,马上闭嘴不说了。
刚走了几步,前面影影绰绰有灯笼移动。
走进一看,是带着小太监的皇甫晟。
他穿了一黑色袍子,披着一件黑色大氅,脚步有些快,大氅都半空中在舞动。
王嬷嬷行礼:“三爷。”
皇甫晟只是微微颔首,迅速擦身而过。
香香感觉,白天看到的漂亮仙人,晚上好像成了恶魔。
恶魔除了苍白的脸,其余都是黑色的,仿佛曾经融入漆黑的深夜,刚刚回到人间。
但饶是如此,晚上的恶魔和白天的仙人,一样好看。
香香呆呆地看着皇甫晟背影快速消失在眼前,直到听见阿明低声提醒,才知道忘了行礼。
*
皇甫晟刚回到退思园,就支撑不住了。
将自己狠狠丢进床榻,身体里乱窜的内息如同翻滚的岩浆,再也抑制不住。
他张口,歪头“哇”的吐出一口黑血,闭上眼狠狠喘息了一会,才好过了一些。
小德子匆匆进来,递来一碗药。
皇甫晟坐起时,已然神色如常,他仰头一口喝掉。
小德子说:“何首领回来了,主子要不要——”
身体里灼烧的疼痛稍稍散去,皇甫晟连眼神都是刺骨的冰冷,他缓缓用拇指抹去嘴角药汁,示意小德子让他进来。
何进一身血腥,身上多处伤口,虽不是致命,但明显内息很是紊乱,他抱拳行礼,声音沙哑:“三爷,抓获三人,两人自戕,一人已关入地牢,属下一定问出解药所在。”
皇甫晟面无表情地颔首,何进离开。
月升当空。
漆黑阴森的地牢里,何进坐在满是刑具的牢房里,看着手下审问被抓捕的人。
此人一身黑衣已然被血水渗透,一通熬刑后晕厥,又被一盆兜头兜脸的盐水浇醒。
“呼……呼……”
黑衣人喘着粗气,挣扎在生死边缘。
突然,他低垂的视线只看见一只黑色的衣袖下,被缠满了布条的右手。
皇甫晟!
黑衣人用尽全力抬头,果然,一身黑衣的皇甫晟,犹如暗夜鬼魅一般,无声无息地站在他身前三尺之地。
地牢中肮脏血腥,充斥着刺鼻的味道。
皇甫晟似乎听不见,也感受不到,静静站立,黑衣黑发融入这漆黑的地牢中,仿佛他也是这地牢中的一员。
“赫赫!”
黑衣人喉咙漏风,艰难地嗤笑:“堂堂京城第一才子,皇上捧在手心里长的矜贵皇孙,如今这模样,怎么看怎么像个恶鬼,真是老天有眼啊!皇甫晟,你现在既不能握剑,更不能提笔,还像个废物一样成天抱着个药碗,哈哈哈,你看,你今年不过十七,就像是窝在地底烂泥里的臭虫,永远也见不到天日了!要我说啊,你活着,还不如死了痛快!”
连串恶毒的话语后,地牢里一片死寂。
除了何进和他的手下粗重的呼吸声。
何进忍不住,一个箭步上前,狠狠揪住了黑衣人的衣襟,他怒一边目圆瞪“你想找死”一边举起了拳头。
“嗬—嗬—嗬”黑衣人艰难地喘息,可全身都在渐渐松弛,眼睛里带着必死的解脱。
“放开他!”一道淡淡的、却不容置疑的声音响起。
何进转头看了皇甫晟一眼,朝黑衣人狠狠啐了一口,才气恨地松手。
皇甫晟缓缓近前一步,修长的身影站在佝偻着脊背又垂着脑袋的黑衣人面前,居高临下,一脸平静。
黑衣人心里大惊。
京城谁人不知,这荣王府的瑄郡王年少才高,心气极盛,他如此毒舌辱骂,竟然还没有一刀砍死他。
这不对啊!大大不对啊!
难道,眼前之人不是皇甫晟?
也不是!
就是这右手的伤能作假,这精致无暇到人神共愤的脸,谁人又能作假?
这瑄郡王皇甫晟,还真是变了!
变得有些让人毛骨悚然。
一股前所未有的惶恐,笼罩了黑衣人,他开始全身剧烈地颤抖起来。
皇甫晟无声地看了一眼黑衣人,眼中并无多余的情绪,转身在何进刚才的椅子上坐下。
又是寂静无声。
可这寂静,犹如蚀骨之刀,更加令人恐惧。
黑衣人抖得犹如筛糠。
他不知道这众所周知的才子为何突然像是变了一个人,更不明白锦衣玉食的矜贵皇孙为何会像一个恶鬼一般出现在这阴森犹如地狱的牢笼里,他忍不住猜测,后面,还有比酷刑更难受事情,等着他。
半晌,皇甫晟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小德子,小德子会意:“松叶巷尽头,有一户姓李,三日前刚住进一老人一妇人以及两个孩童,请何统领速派人前去!”
刚说完,黑衣人就疯狂的挣扎起来,缚身的锁链哗哗作响,他状若癫狂,嚎叫犹如厉鬼:“皇甫晟,你这个畜生,有本事,你冲老子我来,欺负老弱算什么本事!有种你就杀了我!”
“想死,老子成全你!”
“噌”何进咬牙切齿长刀出鞘,其余一干手下皆怒发冲冠,一脸“杀你就像捏死一只臭虫”的模样。
敢这么咒骂三爷,简直就是胆大包天!
“呵!”
一声浅淡至极却又极其清晰的讥笑声响起,只见皇甫晟从容起身,抬脚随意地往牢笼外走去。
黑衣人的叱骂,他仿佛一个字都没有入耳。
“胆大包天,却又愚不可及!”
“四条人命,口中秘密,由他自己选择!”
话音渐落,人已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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