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在天边聚集着,逐将皇宫的金碧辉煌吞没。
新昌四十年,老天子病危。腊月里的寒风应和着承天门上的钟声呼啸着穿过京城的大街小巷,一路扩散,带起家家户户的白幡。
钟鸣九声,国有大丧。
天子驾崩了。
何琴书盘着手里的佛珠,听着钟声,嘴角慢慢扯出一丝冷笑。
六年前,女校津贴被取消,而她则成了万夫所指。天下女子皆以她为耻,甚至要将她从左学继承人中开除。
漫天的责骂,甚至路人当面的唾弃她都未放在心上。女圣过身还未满一个甲子,朝野上下便沦丧到这地步,可见她想的没有错。
将希望寄托在地方官以及天子的人品之上是愚蠢的。这几年,她将左玉著作的书以及报上发表过的文章翻了一遍又一遍,她终于明白悟出了一个道理:不将乡绅、宗族彻底扼杀,即便是天子亦会被胁迫。
她不恨新昌帝。他身为君王想保住自己的江山又有什么错?能与乡绅抗衡到晚年,至今还未辞退女官,已是有能力了。
她不恨他,也不怪他。
这世上如女圣、如左挚、如自己先生那样的人才是少数,自己没有理由怪他。
钟声渐消。她站了起来,坡着脚,将门推开。冬日里,万物失色,唯有昔年女圣种下的那棵金桂依旧葱绿。
唯一还留在身边的弟子夏新玉听到动静,忙打开西厢房的门出来。
“先生,您怎么出来了?您腿脚不便,怎不喊我?”
“这点路还是能走的。”
何琴书道:“刚听到钟声了吗?”
“听到了,先生。”
夏新玉垂下眼,压低声音道:“那个昏君崩了。”
“呵。”
何琴书轻笑了下,“这话可别去外面说。”
“先生。”
夏新玉咬牙道:“若不是他,您如何会被人赶回家当寓公?”
“我已老迈,回家躲清闲不好吗?女校一职自是能者居之。”
何琴书淡淡道:“再者,接我位置的人是你大师姐。她面上与我等不合,可教的东西都没变,尽心尽力维护女校发展。女校乃是先人一生心血,亦是世间女子心中希望,只要没倒,必有再光大之时。”
夏新玉垂下眼,喃喃道:“您让我送去的书大师姐都收了,可我也没见她在学校里教。”
“她收下就行。”
何琴书淡淡道:“新玉,你可知你先人的事?”
夏新玉愣了下,先是点了点头,后又摇了摇头,“听娘说过一些。我们这一脉是被老祖宗抱养的,那老祖宗虽有丈夫,可娘说,那位不是赘婿,但也不知为何,我们也没跟了他的姓。”
“你知她名吗?”
夏新玉又愣住了,不知何琴书什么意思。
“她叫夏书玉。”
夏新玉大惊,“为,为何会跟我的名字如此像?”
“呵。”
何琴书拐着脚,艰难地往屋里走。夏新玉忙上去搀扶。待入了屋,坐下后,便听何琴书道:“我给你讲个故事。”
炭火在炭盆里由红变白。炭烧尽了,屋里也冷了,而夏新玉已开始捂着脸痛哭。
“夏书玉难道不是一个奇女子吗?!”
何琴书死死抓着扶手,沙哑的声音里蕴着极力克制的愤怒,“可史书上她最终落下的一个名字只是一个夏氏。甚至,你家人不堪世人搅扰,不敢将她的名字刻于墓碑上,其名讳更成了一个禁|忌。为什么?为什么一个受害者要遭受这样的对待?!死有何可惧?!活着,忍受万千折磨,依不放弃的夏书玉难道不配有个名字吗?!”
夏新玉瘫坐在地上,瞪大眼,“所,所以我娘一定要您给我当先生,是因为,是因为……”
何琴书点点头,“你的长辈并不想忘了她,你娘尤其不想。你娘亦是我女校学生,她在六年前参与了那场抗|议。”
眼泪从夏新玉眼中滚落。六年前,天家取消了女校津贴。各地校长带头抗|议,无数人在那场抗|议中被捕。
那一年,她才八岁。她只记得那天隔夜,还在读小学的自己被老师告知,学校要停课。她察觉到了异常,随着前来接自己的母亲回去时,还问过。
但母亲并没有立刻回答她,只告诉她,夏家只招婿,夏这个姓是夏家女子永远能保留的。她不明白母亲的话,她只知道,母亲送她回家后便说要出去买东西。
她目送着娘离开,可母亲那一天却没有回来。第二天,父亲便终日不归家。直到十天后,才带回了一个双|腿皆残的娘。父母什么都没说,而又过了五日后,学校通知开学。
再开学,她发现许多老师不见了,校长也换了。初高中与大学部的人少了许多。年纪渐长,她也逐渐知道了那日发生了什么,她本能地就将母亲的腿与这事联系了起来。
可她回去问父母,父母却说与这事无关。是得罪了乡绅,被乡绅打的。她还记得自己当时的心情,那是出奇的愤怒。乡绅怎么可以随意打人?然后,她的母亲就说要给她再寻一个先生。
当她见到何琴书时,很是惊讶。她不明白母亲为何能帮自己找到她当先生?而且就是她不作为才导致那多学姐死了的,不是吗?可母亲告诉她,何先生是为了保住总部的女校才忍气吞声的。
她相信自己的娘,所以也就拜在了何琴书门下。直到今日,她才彻彻底底明白,为什么她的父母不告诉她真相,为什么要将她送来何琴书门下。
她在何琴书这里学的东西是不一样的。何琴书告诉她,想要获得真正的公平,就必须将乡绅打倒,将宗族打倒。
原来她的老祖宗是这样传奇的一个女子……
她慢慢握起了拳头,略显稚嫩的脸带着一股惊人的恨意,“老祖宗应该有名字,我娘也应该有!那些为了女子公义而死的前辈更应该有!”
何琴书抚过她的头,“那场抗|议里,还有许多男子被牵连,他们的名字也应被刻在史书上。”
见弟子怔了下,何琴书笑了起来,“乾坤阴阳才是天地。助我理想,受压迫者皆我骨肉兄弟姐妹!!”
夏新玉怔怔地望着自己的先生,今年才十四岁的她还不是很理解这话的意思。不过不打紧,只要继续跟着先生学,她一定会搞明白的。
皇帝殡天,新天子继位,年号兴元。
开元创物,兴利除弊,谓之兴元。
可国势在新昌帝手里已走下坡路,到新帝继位,文德帝所留规矩已被破坏殆尽。
新帝沉溺玩乐,建行宫,养珍兽,任由奸臣宦官弄权,本就阴沉沉的天更显了几分晦暗。
兴元五年,女官依保留。可女官被天子玷污以及送于朝臣之事时有发生。那一场风波里,唯一还剩下的京城女校里悲愤蔓延,可却没有像她们的前辈那样去抗|议。
女校堕|落了。
京城的百姓感到悲伤。
这个女圣一手开启的女校堕|落了。女校精神在女圣去世五十一年后,消失殆尽。
兴元十九年,八十岁高龄的何琴书去世。
也就是在这一年,好玩乐的天子吃了两颗丹药暴毙。
因着好玩乐,天子子嗣艰难,唯一留下的儿子才七岁。十天后,皇太后因悲伤过度离世。
朝局彻底被朝臣掌握,改年号同嘉。
同嘉元年,三十四岁的夏新玉出任女校校长,而女校的光辉似也走到了尽头。
从全盛时期的六千多名学生,如今只剩下了两千人不到了。
天子无能,朝臣贪婪,地租已涨到六成。百姓生活艰辛,何来钱再培养家中女孩?且女校学生多有被高官看中,名声已臭。
夏新玉能收到的资金援助也越来越少。待到了同嘉十七年时,学生已不到一千了。
女校末日气息弥漫,一如这王朝。
一场暴雨来临,泙河似有泛滥之象。同嘉天子出了宫,悄然消失于京城。
再有消息时,已到了四百里外的上阳行宫。
远离了泙河河系,可却也将民心彻底推开。
自太|祖问鼎天下以来,国朝已走过了二百一十六个春秋。这些年各地起义不断,如今这一场暴雨将天子送出宫,似也预示着,这林家的天下,该易主了。
京城百姓茫然,而京城的局势很快就乱了起来。
头上已有诸多白发的夏新玉走出门,门前一片白衣。
其小弟子何敏秋捧着剑上前,“先生,尚能执剑否?”
“君子六艺。”
夏新玉接过长剑,将剑抽出。手轻轻拂过剑面,声音逐渐高昂,“礼、乐、射、御、书、数!!世人只知我女校教书数,却不知亦教骑射!这一天,咱们等太久了!等得我都快死了!如今天子受佞臣蛊惑弃民而去,是时候清君侧了!”
“同胞姐妹忍受屈辱,明明是女官却与妓子无异!”
夏新玉的大弟子陆嘉怡抽出祖宗留下的短剑:“我家的老祖宗可不是为了保林家万万年才献神种,斗百官的!今日不光要清君侧,亦要将屈辱奉还!!”
陆嘉怡是左玉与陆岺的第八代儿孙。自左玉起,为了一个目标,他们陆家已整整奋斗了九代人。如今父母年岁上涨,该是她挑起重担的时候了。
她咬牙道:“多少姐妹忍着屈辱,一如先生家的老祖!今日该是他们付出代价的时候了!京中能战之兵大多被天子带走,剩下庸弱之徒已被各部姐妹骗着喝下了酒。京中百姓心中怨怒已深,我等此时揭竿,必能成事!”
“不错!”
何敏秋接话道:“这些年,我们掩人耳目,将震天雷藏于各家中。各火炮拆散藏于各处!如今东西已都被取来,火炮已组装完成,今日若有人反抗,直接轰杀!”
夏新玉闭上眼,压制着心中的激荡。
终于等到了王朝末日,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自左玉离世,王珊为保女官身死;她的先生为保女校火种被人打坏了腿,忍了一辈子的骂名;而她今年也五十有一,忍了也大半辈子了!
终于,不用再忍了!
他日屠虐我者,今日将为我刀下鬼!
她举起剑,高声道:“自女圣创办女校来,惠及女子无数!然,女圣离世,朝臣压我,迫我,辱我!我等为之抗争整整八十六年!这近百年里,多少仁人志士前仆后继,多少姐妹倒在抗争的路上?!数不清了!我的先生忍了一辈子,我忍了大半辈子了,天下的姐妹熬得白了头,等得入了土……”
她眼睛渐红,“今天,不忍了!你们都是学校的学生,是留下来的火种!今日若败,我与诸君同赴死!即便凌迟加身,亦不退缩!出发!”
“清君侧,诛佞臣,打乡绅,民为贵!”
众人齐齐喊着起义口号,开始分配武器与震天雷。所有人都给自己留了一个小型震天雷。誓死不当俘虏,要死也要拉个垫背的!
夏新玉坐上马车,其余人跟随在后,齐齐走出巷子,直奔皇宫而去。
“这,这些女学生是要做什么?!”
她们很快被百姓发现。当见到女校校长一袭白衣做出挽弓搭箭的动作后,所有人都傻了。
这,这造反了?一群女人?
马车快速行驶,很快就有衙役出来阻拦。夏新玉瞄着那些衙役,“放下武器者,助我等者,免死!”
衙役都愣在那里。很快他们就反应过来了,跳脚大骂,“夏新玉,你这是要反?!”
回答他们的是飞来的箭矢!
一箭一个,竟是直入要害部位!干脆利落的让人怀疑,这是不是当年的陆岺附体了?
“乡亲们,天家无道!不断,天灾连年!”
夏新玉大喊道:“佞臣当道,蛊惑君王,若不满六成地租者,今日!!!”
她举起弓箭,“随我入皇宫,清君侧!”
百姓面面相觑,心里虽恨,可,可这是造反啊?!
正想着,那边有兵马行来。这是天子留下的守军,但大多是老弱病残,且主将皆已被女官迷昏。
小车上的火炮被架起,夏新玉没有任何犹豫,直接让学生点了引线,放炮!
“轰”的一声巨响,前方人马被炸翻。这是特制的小炮,威力并不大。之所以带上这门小炮,是怕伤及无辜百姓。威力小点,好控制,且一样能起到震慑的作用!
女圣留给她们的又何止只是一个女校?!她那些知识才是最宝贵的东西!这些技术她没有献给天家,只有最明了她老人家预料到了女校的结局。
这是给她们反抗的力量!人虽去近百年,可她们依然在享受着女圣的恩惠!
“枪上膛!”
随着她一声令下,女学生们举起手里的燧发枪,瞄准了前方。
“开枪!”
“砰砰砰”的一阵响后,百姓们忽然欢呼了起来。
不敢反抗是因为害怕!可如今女校学生明显是有神器在手,那还怕什么?!六成地租,五成商税的日子他们早过够了!
有身材魁梧的汉子冲过来,大喊道:“你们的神器不会用,俺也不会拳脚,但俺力气大,俺给你们推车!”
“算上我!”
“街坊邻居们,想想老辈人说的话,以前那是个什么光景?!咱们的祖宗陪过女圣斗百官,陪过镇国公击鼓,参与过女校抗|议!咱们可不能孬了!跟着这些女先生清君侧去!”
“清君侧!”
陆嘉怡立刻大喊起了起义口号!这下人们才发现,这不是英国公家的女儿,女圣的后人吗?她也来了?!连她都反了,那还等个什么?!反了!
有人带头,被压迫许久的百姓,被天子抛弃的百姓不忍了!他们冲回家,拿出一切可反抗的东西当武器,跟着白衣大军冲往皇宫!
大昭两百年多年的江山在先进武器以及民心下土崩瓦解。许多士兵甚至都没反抗就放下了武器。
国事颓废,佞臣当道,军饷被扣已成常态。如今天子都跑了,他们凭什么还要跟这些人斗?这天家不值效忠了!
当天夜里,京城城头换大旗,女校校长反了!
这一|夜,许多人无眠。被留在京城看家的管家们瑟瑟发抖,生怕性命不保。
但是,夏新玉没有乱杀人,甚至还杀了一批趁机作乱的人。三日后,京城的局势在枪炮的威胁下稳定了下来。
而那些在名单上的朝臣则全部被抄了家。这些朝臣几乎都跟着天子出逃了,剩下的都是一些仆人。夏新玉没有为难他们,只吩咐他们看好地方。而剩下的官员,大多是不得势的,想作恶都没有那个条件。
也有些清正的老迂腐痛骂夏新玉的,但夏新玉也不理这些人,直接关了起来。那些愿意配合的官则给予保证安全的承诺,让他们继续干活。
而那些受过教育的女性也纷纷站了出来,帮忙安抚人心。一场乱局,竟是很快平定。而这也让百姓都安下心来。之前是热血上头,等热血过了,就又会担心。
但眼下看到这些女娃有本事,能这么快平定骚乱,做事又这么有章法,也逐渐安心了。
攻下京城的第五天,商铺开门,日子逐渐恢复正常。
而夏新玉等人没有停下脚步。一个京城的人是不够的,必须寻更多的人加入进来。他们开始朝京畿辐射,喊出的口号也更明确了。
就是要降租,打乡绅。
臣民苦大昭久矣!见有人成功了,立刻就响应了起来!
京畿附近的州县多有被乡民攻陷的,也有人趁机扯起大旗当大王的……
夏新玉知道,这是免不了的事。但是,眼下并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
只有将星星之火烧旺了,她们才有希望!
消息传到上阳宫,天子与朝臣都傻了。
一群女人……
造反了?还成功了?!
可天下大势不会再给他们发傻的时间了。
夏新玉与女校学生就像一把火般,投入了满是火油的大地上!本就有零星起义的大昭如火|药桶般,这下直接炸了!
各地乡民皆起义,喊出的口号与夏新玉等人相同!很明显,天下臣民的心思这一刻站到了女校女子那边!不管以后如何,这一刻,他们都是战友!
战争从来都是残酷的事。大昭虽已走下坡路,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一场反抗足足反了六年,最后才以天子的退位结束。
而在这六年里,有无数人牺牲,再也没看见胜利的这天……
夏新玉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感受着生命的流逝,可眼里却无半点恐惧。
天子退位了,各方亦答应尝试共同治理国家。
上古有君王一名曰周、二名曰召。二人共治天下,史称“周召共和”。
有礼可依,有例可寻,自己终于可以含笑九泉了。
至于以后会如何……
夏新玉笑着,慢慢伸出手,眼前逐黑暗。
手缓缓落下,被共和推举的第一任女相离世,走完了她传奇的一生。
陆嘉怡握着她的手,望向窗外。
夜色渐沉,一戳火苗在黑暗里亮了起来……
她将老师的手贴上自己的脸,眼泪滴落的同时嘴角却是扬起。
火种不灭,希望永续!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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