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雨,说来就来。
在一阵电闪雷鸣后,满是繁华的街道逐渐沉静。
王珊深夜入宫瞒不住朝臣的眼线。她是左玉指定的接班人,是泙京女校的校长。在这节骨眼上,深夜入宫的目的几乎都不用猜。
她入宫只有两件事:一为左玉封圣;二为女官。
雨顺着屋檐滴答成线,形成了幕帘。坐在窗边的王珊静静听着其学生的回报,思绪回到了入宫的那个深夜。
年轻的天子与皇太后坐在大殿里,周围堆着的是账本。女校开办七十年以来,无数女子受此恩惠,为大昭做出了不可磨灭的功绩。
她们没有入仕,能获得最高的荣誉也不过是为宫中总领官一职。虽是一品的存在,可能展开身手的地方也不过是宫墙之内。
但是,因着女官的出现,整个皇家的开支变得合理,各种矛盾也相对减少。对于天子来说,一个稳定的后宫比什么都重要。
而在民间,大量的女子进入工厂工作,在改变自身命运的同时也改善了家庭条件。国朝在五十二年前针对工厂女工开始收取税银,虽不多,可聚沙成塔,一年下来,全国女工贡献的个税就无数。
再加上女工做出的产品带来的商业价值,这部分收入是天家根本无法忽视的。前面两任天子都看到了妇女走出家门的好处,故而对女校之事多有鼓励。不然,也不可能让泙京女校不断开分部,甚至亲笔题词鼓励妇女就业。
天家的皇帝再混账,再蠢也不会跟自己的钱袋子过不去。现在又提“老法”,这到底是在打女官还是在抢天子的钱?而且天子郁闷的是:九成收入都是入了国库的。这些年实行高|薪|养|廉的钱哪里来的?难道指着地里那点收入能实行高|薪|养|廉?
妇女就业,家里赚钱的人多了,上交的税也就多了。为什么这些猪脑子就不明白?非得跟天家过不去?
天子的委屈王珊看在眼里;皇太后的愤怒她也看在眼里。天子是女校受益者,而皇太后本人是向夫人的女儿,是女校毕业的。
“那些公卿都在说,左学总说公正公平,可事到了自己身上就不这么说了。说您急吼吼的深夜入宫是为了帮女圣夺名。”
学生一边说一边就抹起了眼角,“女圣活着时总说要知行合一。她老人家十四岁名满天下,九十岁离世。这七十六年里哪一天不是在践行知行合一?献神种、减租、斗乡绅、平冤、办工厂、造大船、办校……这桩桩件件的,随便搁在哪个男子身上都足以名垂青史。就凭这些,凭什么不能配享文庙?凭什么不能封圣?文德皇帝亲口赞先生是女圣,只是碍于礼法,不能生前实封罢了……”
“琴书。”
王珊望着窗外的雨,神色淡淡地道:“你小看左先生了。”
“学生不明白。”
何琴书不明白,忙拱手问道:“请先生明示。”
“若她在意这些虚名便不是左佩瑜了。”
王珊将窗楞子取下,随着窗户合上的声音响起,她慢慢转过了身。她望着何琴书,嘴角挂起了一丝嘲讽,“那些公卿大臣真以为先生在意封不封圣吗?琴书,你是我的弟子,怎也与那些庸人一样,这样想先生?”
她未等琴书回答,便喃喃道:“先生要的是万世太平,要的是人人平等啊……”
“人人平等?”
琴书喃喃着,忽然想起大课上的内容来。
左玉的事实在太多,所以只上大课。等年岁上去后,大课也减少了许多。不过虽然上得少,但每次上课,留给人的印象都是很深的。
这会儿老师一提醒,她便想起,在讲礼运大同篇时,女圣曾说过,圣人所谓的大同不光是讲人要做好各自的事,还寄托出了一个男女老少皆平等的期望。
她一下子明白过来。女圣的寄托与圣人是一样的。因为女圣说过,人与人的不平等或许不能从根本上消除,但起码在法理上是可以做到的。
一个有钱的人不能因为自己有钱就去羞辱没钱的人;一个当官的不能因为自己有权就去践踏百姓。因为“鳏寡孤独皆有所养”背后透出真正的意思是“鳏寡孤独皆有尊严”。
虽然圣人的学说里也阐明了人伦等级,但那是为了适应世俗。世人的智慧有限,若无伦理纲常就会走向毁灭。所以圣人才要教书。人只有通过学习获得无上智慧。也只有大部分人能达到这种智慧,大同才会出现。
圣人对于大同是一种寄托,是一种期望,是一种理想里的世界。圣人门徒就该努力实现大同,大兴教育,不分男女老少,想学就教。
因着角度太刁钻,那些老学究气得半死却又拿左玉没办法。倒不是女圣嘴皮子比他们厉害。而是女圣做出的功绩在那,大昭的改变在那。
所以女圣经常对那些老学究说:不要质疑我对不对,也不要浪费口舌争论。只要看看各自的法子起不起作用就行了。
好嘛!这下直接被噎死了,说不出话了。因此,这些年也甚少有人去挑战左玉了。一来她辈分高,二来名望在,三来有功绩,这样的人谁敢去挑战?
何琴书将左玉的话在脑里过了一遍,又将她做的事想了一遍后,弯腰作揖,“是学生愚昧,糊涂了。”
“你今年才十七岁。”
王珊脸上有了笑容,“一点就能明白便不是糊涂。”
顿了下又道:“那些人不懂女圣,所以就会以为是我主动入宫求恩赐。但是我怎会去呢?先生活着时都不在意这些,死后哪会在意?琴书。”
“学生在。”
“你原是卖艺人的女儿。”
王珊望着自己的爱徒,“你七岁那年被送来女校时,先生见你父亲磕磕巴巴地说出,不想女儿再卖艺的话后,先生说,卖艺求生不丢人,故而给你起小字琴书。你可知先生对你的期望?”
何琴书点点头,“我以小字行世便知女圣的期望。她是希望我不要忘本,也不要以卖艺人而感到耻辱。”
说着便涌起惭愧之色,“明明女圣早就告诉了学生答案,学生竟还这般误解她,真是不该。”
“你能明白就好。”
王珊顿了顿,又道:“雨停了。盛夏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只是,咱们的女校不能如这雷雨一般,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一场骄阳后,什么都不剩下。”
何琴书眼里涌起了泪花,“先生,您要做什么?”
“王朝更迭,四季兴替。”王珊又支开了窗子,望着院里的金桂树,喃喃道:“再过一月就该入秋了。又一年桂香蟹肥,可故人已去,再无桃李论道时。”
何琴书垂下眼,眼泪滴落在地上。她明白了。先生这是要以身殉道了。
“没有别的法子了吗?”
她蠕着唇,艰难地问道。
“天下事皆因一个利字。先生压了他们几十年,是该反弹了。”
王珊慢慢起身,望着何琴书道:“跟着你父亲回去吧。走得远远的。我等皆可死,然,左学不可断。待春风再回大地,青草必绿人间。”
“不!”
何琴书大哭,嘶声道:“这几十年来,我等妇人做的事还不够证明吗?!为何一定要殉道!?若他们一定要压制我等,殉道了又如何?!所有人都殉道了,这天下就是他们说了算了!”
“哈!”
王珊大笑了起来,“所有人?!先生几十年如一日的开我民智,护我女子周全,岂能让他们都灭了?!撒向大地的种子一旦撒出去了,便再也收不回了!所以,你要走,你要活下去,待春风再来时,给这些种子洒水、施肥。一代人完不成就两代人去完成;两代人完不成就三代人去完成……只要火种不灭,希望!!!”
苍老的容颜上绽出坚定,她望着自己的关门弟子,声音逐高昂,“便永存!!!”
“轰!”的一声,天边又响起了雷声。刚刚停下的雨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这个夏天雨水不断,总是不停地敲打着窗沿,让人感到烦躁。
但这一刻,所有的烦躁从何琴书心中散去。她想起了女圣,想起了她十四岁时殉道的决心。先生的面容与女圣渐渐重叠在一起,那佝偻的身姿似挺拔了。
她抬起手,用力地擦去泪水。又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响头,沉声道:“学生明白。这便去整理书籍,带那些孤儿先走。”
“善。”
王珊点头,“钱财我已为你准备好。你与你六师姐一起离开。记住,火种不能灭。”
“唯!!”
王珊挥挥手,让她推下。待人走了,她便提笔在纸上写道:“有史载来,反暴|政无不多有牺牲。今乡绅、朝臣欺我女子,意撤女官,迫我回阁,万不能忍。女圣不意文庙,只意我等前途。自强、自立先师教诲历历在耳,若退,上愧恩师教诲,下负天下骨肉姐妹之期。今珊不才,欲效恩师,堂前御鼓,切盼诸君相持!珊于此发誓:敌不退,珊亦不退……”
同样的内容王珊写了几十份,而后交给了自己的大弟子,让她通过内部的驿站渠道送了出去。
夜深了。夜色浓稠得似化不开一般。只是当王珊望向天边时,却睥见了云层里的微光。
明日不会是个好天,但也不会有雨。
她回到自己的卧室,照常休息。这场相斗不会很快结束,即便真要死,她也要在此之前养足精神,狠狠咬百官乡绅一口。
信笺被送往各分校,而王珊则表现出了各种“焦虑”。她四处奔走,拜访大臣,尽管吃了无数闭门羹,可却没有放弃的意思。
她的“挣扎”在人看来可笑。虽说有些手段,可到底不是左佩瑜。左玉压制乡绅几十年,各种真正赚钱的技术都握自己手里,只分配给那些贱民。她这样做,得罪的又何止是乡绅?
她可以被封圣,但她所遗留下的各种规矩必须废了!
王珊许能明白其中的关键,但她无左佩瑜的勇气。她让自己的关门弟子回老家便能明白她的目的了。她想保住女校。一个有软肋的人注定强硬不起来。这一仗,是她输了。
日子一天天过,转眼,秋桂飘香,各农庄的稻田蟹上市了。
秋日桂花点茶,赏菊吃蟹自是美事。一群公卿大臣三三两两地聚着,而王珊还在奔波。酒席上,免不了又被拿来当笑话说。
桂花飘香,秋枫渐红,登高赏景的日子里,各地出现了异常。
收到信的各地分校校长已然明白,王珊是带着殉道的觉悟写下了这封信。她为我辈抗争,我辈又岂能沉默?再者,朝堂诸官心思已是明显,他们不是在针对女官,他们是在针对女圣立下的规矩。
她们已无退路。
她们必须站起来支持王珊!她们不是为了王珊,也不是为了女圣,她们是为了自己!若退,便是万丈深渊!既退无可退,便以命相搏!就如王珊说的那样,想推翻暴|政,获取公平,那是要牺牲的!如没有这个觉悟,就不要再想好处!
学生都被召集了起来,王珊的信里留下了抗|议的时间,她们必须在王珊敲响登天鼓的那一天站起来,一起响应!
一场秋雨一场寒。
天凉了,本是寻常的日子变得不寻常了起来。
在深秋的某日,京城的泙京女校校门大开,四千多名学生从里面走了出来。
宋婆婆早以作古。但她的摊子留给了自己的女儿。此刻,见校门大开,摊位的宋家女站了起来,招呼着自家男人将车推过去。
她没有说话,只将车上的饼子放下,然后转身走了。王珊望着她,抿了抿嘴,最终还是没开口。只对着那个同样已经开始佝偻的背影深深弯腰、作揖。
待起身后,王珊又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学生。多年的发展,位于泙京总部的女校已颇具规模。如今在校的学生已有六千三百七十二名。
今日,随她前去敲登天鼓之人约有四千两百来人。其他人不是跑了,而是她们还小。有些事,得年长的前辈去做;而有些事,得留给小辈完成。
今日不管结果如何,女校的种子不能全灭了。
她慢慢回过头,闭上眼,脑海里是宋婆婆以及世人对于那场争斗的描述。恐惧一点点在心间散去,吸入肺腑微凉的气息让她逐渐坚定。
“出发!”
她沉声令下。
“出发!”
齐刷刷的回应声在女校门口响起。摆摊的摊主们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看着这群女学生。
即便许多人不知发生了什么,可见这多学生面带决绝与悲壮,再见这一身白衣,他们便明白了。
就跟几十年前那次那样,女圣的学生踏着她走过的路再度出发了。
有人的眼睛霎时模糊了起来。女子为官,女子干活受益的又何止是女子?天下平民男子哪个不受其恩惠?女子能赚钱,家里的条件能改善多少?若是再依着那些老迂腐的想法,那日子岂不是又要过得很难了?
有摊主将手里的活一扔,喊道:“这些日子没少听说女校要被关了!咱们这些人,哪个没受女校恩惠?女校关了,咱们喝西北风去?!要我说,咱们一群男人也该帮帮这些女娃子!”
“对!凭什么要辞退女官?这女校是文德皇帝亲自题的名,凭什么就关了?!王校长,我们也跟你去!”
在场的女学生大受震撼。
因为左玉说过的话正在变成现实。
将女人赶回闺阁……
这些男人竟也支持她们吗?
王珊大笑了起来,苍老的声线这一刻听起来竟格外明亮!
“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圣人不欺我,恩师不欺我!”(注1)
她声音洪亮极了,似要穿透整个天际般,回荡在众人耳里,只觉心中的恐惧即可消散,再无半点怯懦。
可以的!她们一定能行!
众人开始行走。就跟当年的许明知一样,捧着女校校训的王珊走在前面,后面跟着一众弟子。随后,摊主跟上。渐渐,队伍就庞大了起来。
这一刻,王珊才真正体会到“女圣恩德”四字的含义。几十年如一日的造福于民不是白做的;几十年受恩惠的人也不是白受的。
官瞎了,民没瞎!
行至御街时,已有官兵出来阻挠。只是面对着浩浩荡荡的人流,谁都不敢真动手。再者,他们凭什么动手?家里女人能赚钱不是好事吗?他们又不像那些官老爷有那么多钱可造的?
一路半拦半阻的,到了正午时分,大队伍到了登天鼓前。而登天鼓前已站了满了人。
王珊望向为首的人,眼泪顿时落了下来。她快步上前,拱手作揖,颤着声音道:“镇国公,您为何在此?”
已经八十三的左挚亦是满头白发,身形佝偻。在他身边站着的是二弟左申,三弟左季以及姐姐左柔。比他大四岁的兄长左晋已于三年前去世了。而他的姐姐,也只剩下了一个左柔。
昔年缠着长姐猜谜赢花灯的小小孩们如今走的走,老的老,心中的支柱长姐走后,更是一|夜苍老无数岁,总觉不久后就该去与姐姐相会了。
望着这群皓首苍颜的耄耋老人前来相助,王珊如何能不难过?
“长姐可以不封圣。”
左挚慢慢道:“但女官不可辞。今日|你欲图之事便是我欲图之事。与你相比,老夫已然活够了。你且退下,这鼓还是由我来敲吧。”
“镇国公!”
王珊惊愕地抬头,“不可!”
“呵。”
左挚轻笑了下,“有何不可?你有弟子几千,老夫亦有!难道你以为这天下只有尔等女子的血才是热的?”
左挚眯起眼,眼里透出杀气!王珊对上这双眼,慢慢低下头。那是一双看透人间事的眼。虽因年岁浑浊了,可眼底透出的光却能将所有黑暗驱散!
“老夫活了八十三载,入土之躯若于今日化尘,便是交予圣人最好的功课。”
左挚慢慢转过身,在左柔等人的搀扶下走向登天鼓。
“你今年满六十了吗?若不满,就去后面等着。”
左申冲王珊道:“区区后辈安敢抢我等风采?”
话说的冲,可没人生气。在场的女学生泪如雨下,她们只感到了心痛。
这是女圣的娘家人,而她的后人亦都在场。元钊、元懿是女圣的孩子。他们亦已是白发苍苍的老人,甚至连他们的孩子头上都有白发了。
他们今日来不是为了女圣的封圣圣旨。
他们来是为了天下人!
女圣之风骨,之精神,在她的家人身上得到了最大体现!
众人擦了擦眼泪,弯腰齐齐朝着左挚行礼,“恭请镇国公驭鼓!”
左挚呵呵一笑,想起了他的先生许明知。昔年年岁小,张氏不许他出门,他未能睥见先生风采,甚是遗憾。但今日后,再无遗憾。
“咚!”的一声,鼓面震动,沉寂了几十年的登天鼓再次被敲响了!
“庶为众。为庶众而言亦是君子美德。”
“为我学生,不期高官得做,不期青史留名,唯期敢为天下庶众言。你可明白?”
当年小竹屋里的场景浮在眼前,抓着鼓槌的手似被注入了力量!
“学生明白!!”
苍老的身躯渐挺拔,敲鼓的人心中满是激荡!
“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
长姐纤弱的背影在眼前浮现,敲打鼓面的手越发用力。
“阿姐会一直看着你,看着你为庶众而言,看着你一步步践行圣人之道。”
“我会的!阿姐!”
鼓声一声接一声,八十三岁高龄的左挚以毫不输年轻人的姿态一下又一下地敲打着鼓面!
“阿姐可以不封圣!”
他高喊了起来,“但女官不可辞,女校不可关!求陛下聆听庶众言!”
“阿姐不在意那些虚名!”
左柔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喊着,“你们这些鬼魅魍魉不配提吾姐之名!”
王珊擦去眼泪,嘶声力竭地吼道:“还等什么?!吼起来!难道要让一个老人替我们承担所有吗?!咱们都是女圣的学生!我们应该冲在前面!”
“求陛下聆听庶众言!”
“求陛下聆听庶众言!”
潮水般的声音响起,看热闹的百姓也不知不觉地喊了起来。
“老的先上!”
元钊喊道:“舅舅,你累了我便接上!咱们这里老中青幼四代人,我倒要看看他们能杀多少!”
“说得好!”
元懿抽出父亲留给自己的佩剑,“哪个敢殴打这些学生,先问问老婆子手里的剑答不答应!”
泙京府的衙役不自觉地后退着。
这一幕何曾相似?即便他未亲眼见过女圣斗百官的场面,可这些年听得还少吗?赶紧回去报告上官啊!
作者有话要说:注1:出自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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